莫须有先生传——雕刻废名(1901-19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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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须有先生传——雕刻废名(1901-1967)

作者:吴昕孺   2007-03-29 10:47 星期四 晴  
1,为什么叫废名
2,狂放与隐逸
3,打通文体界限
4,跟青年谈鲁迅
5,如梦的真实与梦的真实
6,你一定要读废名

1,为什么叫废名

1926年6月10日,一个叫冯文炳的年轻人在日记中写道: “从昨天起,我不要我那名字,起一名字,就叫做废名。我在这四年以内真是蜕了不少的壳,最近一年尤其蜕堗古怪,就把昨天当个纪念日子罢。”
这段话看似平常,却包含着一个很大很深的心灵世界。冯文炳为什么突然要变成“废名”呢?看他话的意思,并不是随意地取个笔名,而是用废名彻底取代了冯文炳。果然,废名留在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冯文炳”则如阳光照射下的影子,葡伏于地,悄悄跟在作家废名的身前身后,不为人所注意。
名字只是一个符号。但在25岁、正是个人日渐成熟的时候,如此郑重其事地改名,那必定不是将名字仅仅当作一个符号来用,而是在这个名字中寄寓着自己的人生感受与内心追求。
从废名这天的日记中可以看出若干端倪,从1922到1926年四年间,尤其最近那一年,他“蜕了不少壳”。那这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他像蛇一样蜕变了呢?没有什么大事,但在他身边积累的许多小事,不断冲击着废名极度敏感的内心。一是乡愁,包括创作,很多时候都是乡愁的结晶;二是他最敬佩的两位老师失和,他必须进行选择;三是母亲皈依佛门,使本来好佛的他更加虚幻。
废名15岁离开老家黄梅,到国立湖北第一师范学校读书,他也是从这个时候起接触到新文学,被新诗迷住。毕业后,他留在武昌一所小学任教,大胆写信给当时的文坛大佬周作人,附上自己的作品。1922年,他考入北京大学英文预科班,开始发表诗歌和小说,正式走上文学道路。  
在武昌时,离家近,乡思不觉,只好比是溜出童年的地盘,到隔壁少年的房间里好奇地窥视;一到北京,乡愁就仿佛菱荡里的深水,唧唧地响个不停,像是一个一个声音填的。他知道这回自己真是一个旅客了,“我当然不能谈年纪,但过着这么一个放荡的生活。东西南北,颇有点儿行脚僧的风流,而时怀一个求安息之念。因此,很不觉得自己还应算是一个少年了。”(《枣》)
是呵,青年总是痴的时光,狂的时光,如火如荼又如水如雾的时光呢。对废名尤其如此,他在北方的干地与长夜,想家乡明媚的风景和美好的女子,他连续写出《柚子》《半年》《阿妹》这样的篇什,在这些文章中频频露面的母亲、姨妈等,都是废名儿时生活中最重要的女性。
柚子是他曾经朦胧暗恋、并一直关注着的表妹。《半年》回忆养病期间与新婚妻子芹之间的互相逗乐。阿妹是他最小的妹妹莲,生下来就要被送出去,是他以答应“洗尿片”为代价让妹妹留在了家里,一个聪慧懂事的小女孩七岁那年死于肺痨。虽然有贤惠的妻子陪伴,但柚子境遇的不堪和阿妹的死所引发的悲伤,成了废名童年的底色。“我无意间提起柚子,妻也没气力似的称她一声,接着两人没有言语,好像一对寒蝉。柚子啊!你惊破我们的好梦了。”(《柚子》)“阿妹的眼泪是再多没有的,哭起来了不容易叫她不哭,自己也知道不哭的好,然而还是一滴一滴往下掉。”“阿妹见了我,不知怎的又是哭!瓜子模样的眼睛,皲裂的两颊红得像点了胭脂一般,至今犹映在我脑里。”(《阿妹》)
废名自己也是多病之身。六岁时,几乎一病不起;读了五年中学,三年半是病,最后的夏秋两季,完全住在家。废名虽然直到1930年前后才真正开始钻研佛学,但湖北黄梅本是佛教禅宗的重镇,他对佛禅一派耳濡目染,渐会于心。四祖道信在黄梅双峰山聚徒五百人,定居三十年,垦荒耕种,劳动吃饭,是禅宗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五祖弘忍是土生土长的黄梅人,幼年发机,直抵性空之道,乃大法器。五祖寺是废名儿时的神往之地,却终未能去成,他有次大病初愈后,家人把他带到了山脚下,他们上山为他进香祈愿,让他一个人孤伶伶在山脚茶铺等着。他大了以后,三次游寺,1946年他在县中学教书,校址一度就在五祖寺山脚,他每每沉醉于“四围山色中,一围残照里”的美景中。
废名对佛学止于听闻和研究,他不是佛教徒,也不会成为佛教徒。这一方面因为黄梅禅宗属于革命派,豁达开放,勤勉务实,废名亦受此影响;另一方面由于废名性格上是较激烈的人,“我同平伯大约都是痴人,——我又自己知道,是一个亡命的汉子”(《〈古槐梦遇〉小引》)知交俞平伯讲他“性子太急,往往按捺不住……急欲达意,便免不了显出热的样子来”。有一回,废名在家里和他哥哥吵架,他哥哥生气地说:“我看你文章非常温和,而性情这么急躁!”这种性格不会让废名走到泯心息虑的佛门里去,然而,他无法阻止母亲的皈依。
废名对母亲的忆念很深刻,他儿时的生活总是母亲在照顾着。他对父亲的印象较为淡漠,当然这种印象是一个懵懂少年的印象,他在写《毛儿的爸爸》时就隐含着对别人家爸爸的向往。其实,在当地劝学所担任视学的父亲是他们家道中心的关键人物,但他公务太忙,无暇顾家。而母亲这个家里的大媳妇,不知什么缘故,不能让公公(废名的祖父)满意,她身体不好,家务繁重,生了五个孩子早夭两个,备受家族和长辈冷落。笃信佛教的她毅然决定在家修行,取法号还春师太。
散的散了,死的死了,空的空了,正如《红楼梦》里所言,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但废名的大地还不是白茫茫,他有妻儿,有文学。为了彻底与过去告别,他想改名,而后索性“废名”,认真地玩味起人生的种种虚幻来。
至于他在两位老师之间的选择,留待稍后分解。

2,狂放与隐逸

废名的狂是出了名的。有很多关于废名狂的故事,耳熟能详。比如,他和熊十力是老乡、好朋友,但一个以佛自居,与己不合者即是谤佛;一个恃才傲物,自号“十力熊菩萨”,在学术问题上便经常龃龉争吵。一天,废名在熊家与熊十力穿着单衣单裤,讨论东晋高僧僧肇的学说,免不了一番争吵。两个人越争声音越大,突然没有声音了,旁人一看,原来两人扭打在一块,脖子都被对方的手卡住,发不出声来。一会儿,废名气哄哄地出门回家了。换了一般人,还不恩断义绝,日后待我挑你学术的脚筋、泼你人格的污水。好在废名没有生活在当代,他们不怕丢面子,敢于拿出抱腰摔腿的三脚猫功夫,却学不会那些落井下石的阴损暗招。第二天,废名又乐呵呵地来熊家喝茶聊天。最好朋友兼最佳对手是人生轩轾的最高境界,是惺惺相惜的不朽佳话。
1943年,废名父亲去世,请熊十力撰写碑铭,熊十力赞曰:“无奇可称而实下之至奇也。”寻常人家,无奇可称;而忽忽冒出废名这样的顶尖人才,不亦至奇乎!可即便如此,废名对熊十力的很多观点还是不卖账,熊十力送他一本刚出的新书《新唯识论》,废名看了大不以为然。他花三年功夫写成《阿赖耶识论》,匡谬熊十力,捅破进化论。阿赖耶识,又称藏识,是印度佛教唯识宗的基本教义,所谓唯识就是世界和自我仅为心的综合。藏识内在于世界所有的现象中,它与种子相似,而由藏识派生出来的现实现象就好比果实。因此,藏识包含了一切将要形成的事物。熊十力认为,万法唯识是对的,但现象和事件不由藏识派生,而是本体的自然呈现,本体与现象不二。废名反感这种形而上的玄学立场,那时他正住在老家,他认真观察农夫播种以及种子生成植物、结果的全过程,他打了一个很妙的比喻:“眼耳鼻舌身意六识如流水之波,而阿赖耶识如水流。”没有水流,何来流水之波呢?
废名对自己这部书非常有信心,他在前言开篇就说:“世间无人比我担负了更艰难的工作,世间艰难的工作亦无人比我做的更善巧。”1947年,废名对僧人一盲说:“我的话如果错了,可以让你们割掉舌头。”两年后,马克思主义占据中国意识形态的主导地位,废名把《阿赖耶识论》兴冲冲地拿给刚从国外回来的卞之琳看,自以为“正合马克思主义真谛”。
他的很多名学生,如汤一介、乐黛云等都曾回忆废名在讲台上的卓言异行。比如,他给学生讲鲁迅的《狂人日记》,劈头便说:“我比鲁迅了解《狂人日记》更深刻。”首先他肯定了《狂人日记》,然后自信他是《狂人日记》的超级读者,他有非凡的再创造力。“他不大在意我们是在听还是不在听,也不管我们听得懂听不懂。他常常兀自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中。上他的课,我总喜欢坐在第一排……现在回想起来,这种类型的讲课和听课确实少有,它超乎于知识的授受,也超乎于一般人说的道德‘熏陶’,而是一种说不清楚的‘感应’和‘共鸣’。49年后,这样的课当然难于存在,听废名先生课的人越来越少,他曾讲得十分精彩的‘李义山诗的妇女观’终于因为只有三个学生选修而被迫停开了”。(乐黛云《我在北大中文系——1948》)
废名的狂决不是轻狂,而是有所为有所不为,表现为一种坚定的学术操守和人格风范,表现为敢于对不符合自己内心原则的事说“不”。即便与他情同父子的周作人,任伪北大校长期间,曾写信请他回北大任教,他没有答应,宁愿在黄梅教初中生。当初,在刚硬的鲁迅和温婉的周作人之间,他毅然选择了温婉的周作人;现在,在儒师周作人和汉奸周作人之间,他断然拒绝了汉奸周作人。这才是特立独行的废名。
废名在北大任教期间还拒绝过另一位汉奸胡兰成。胡兰成的才气也是很有名的,他写了一封信给废名,提到佛经的美在中国诗词中都有。废名回了一信,说“佛理宁是与西洋的科学还相近”。胡兰成见废名当自己幼稚,只好息了结交之念。能与熊十力掰腕子的废名怎么会瞧得起胡兰成的小聪明?我读过胡兰成的《禅是一枝花》,粗浅如同儿戏,要是给废名瞅到,不痛骂他一顿才怪。
狂放必为世所不容,狂放必寂寞孤独,“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这是社会生活的铁律。狂放者如果没有隐逸之心,就会在社会政治的铜墙铁壁上碰得头破血流。于是,废名便有一颗隐逸之心。
在身体安顿上,他隐于偏僻之地,从1927年冬天开始,他卜居京郊西山的正黄旗村,写出了代表作《莫须有先生传》;抗战期间,他因母圆寂返乡,索性携家人住到城外,奔波流徙近十年。
在职业生涯上,他安于教席讲坛,在北大上课,很少去参加那些轰轰烈烈的文学活动。他最大的文学活动是在恩师周作人指挥下,与冯至一起创办《骆驼草》杂志,但仅办了半年即因冯至出国而停刊。住在黄梅乡下时,他同样拿起教鞭,认真敬业地教授着中小学生。教师是废名一生的职业。
在文学创作中,他更是没有附和能带来大红大紫的杂文、幽默小品和鸳鸯蝴蝶派,而是独辟蹊径,披开政治的风云和运动的帘幕,拐入一条曲径,悠悠踱进另一片幽胜,那里有明媚的山光水色,有纯真的孩童稚女,有浓郁的佛理禅昧。当然,更重要的是,有废名如春水秋月的才情,深会自然的真趣,用隐逸的身影铺展开一片诗画般的化境。
但废名的隐不全然是出世的,他总有入世的思想。废名是一个有着积极人生态度的人。他把北京西山的居所命名为“常出屋斋”,一点也不自闭;住在黄梅乡下,时有日军进村骚扰,废名多次挺身而出,力救百姓,受乡邻称颂不已。在黄梅初级中学担任英语老师,他三度为毕业生的同学录作序,言辞恳赤,垂诲殷殷,可见其深切婆心,如“天下事的价值都不在事的本身,在乎做这事的一点心,便是敬其事之心”。即便在北京那样的新文化运动中心,废名也是热心的,周作人、俞平白、梁遇春、程鹤西、朱英诞、林庚等无论名家,抑或新手的著作里,都留下过他的序跋。就像废名狂放在隐逸里,其隐逸在狂放里一样,他的热烈常躲在冷傲的后面,其冷傲往往只是热烈的一道屏风。

3,打通文体界限

废名在北大读的是英文系,这使他深入领会了外国文学的精华,如莎士比亚、哈代以及俄国小说,后在周作人推荐下,读了《唐吉诃德》。相比而言,废名的整体文风受哈代影响最深,辞语简约,描述细腻。他从西方人那里学到了文法。
中国古典文学仍然给予废名最丰富的营养,他最喜欢的诗人是陶渊明、庾信、李商隐和杜甫,如果只列前三名,杜甫就会落选,可废名不管这么多。他写了一篇《杜甫与陶渊明》,放肆夸赞杜甫的现实主义和人民性,那里有他的反思,但我觉得这篇文章主要是写给别人看的,因为他批判陶渊明身上的“隐逸”气,而这正是他本人所具有的。他这种自我否定并不能全部归于觉悟,而只能说是一种妥协。陶渊明的隐逸同样是和人民在一起,他的作品同样反映了当时的草根生活,只是他无缘经历安史之乱而已。这一点废名心里清楚得很,但发表这篇文章的时候是1956年,杜甫必须是“人民”的诗人。
陶、庾、李、杜是四位风格截然不同的大诗人,要把这四人的特质精华揉合到自己的创作中,并独出机抒,非大才莫能办也。废名做到了这一点,陶渊明的朴质淡泊、庾信的清新别致、李商隐的灵动跳跃和杜甫的悲天悯人,天衣无缝地编织在一起,形成了为无数人津津乐道的“废名风”。
废名风的最大特征就是打通文体界限。现在大家公认废名成绩最突出的是散文,其实废名自己专门写的散文大多是些读书和序跋文字,而其他被评论家们拨入散文一类的,他全是当作小说写的。如果按废名的意思编他的散文集,那必是薄薄的一册。废名的创作是横冲直撞,毫不讲交通规则的。他用唐人绝句的方法写小说,于是有《菱荡》《桃园》《沙滩》《碑》这样的精品,我们来欣赏废名小说的绝句美:
“搓衣的石头捱着岸放,恰好一半在水。”(《洲》)
“接着不知道讲什么好了,仿佛好久好久的一个分别。”(同上)
“王老大一门闩把月光都闩出去了。”(《桃园》)
“草是那么吞着阳光绿,疑心它在那里慢慢的闪跳,或者数也数不清的唧咕。”(《芭茅》)
“他走在和尚前,和尚的道袍好比一阵云,遮得放马场一步一步的小,渐渐整个的摆在后面。”(《碑》)
“聋子走到石家大门,站住了,抬了头望院子里的石榴,仿佛这样望得出人来。”(《菱荡》)……
相反,废名写诗主张散文化。这样一来,他的作品是小说,还是散文,还是诗歌,真的让人搞不清了。因此,很多人觉得废名的东西“涩”,涩一方面是陌生,没见过这样写的;另一方面是难懂,小说写得像绝句,跳跃性该有多大呵,读者得跟着节奏跳,一些地方没跳得过去,就不懂了。
这样把文学体裁不当回事,弄得模糊混乱,有什么好处呢?最大的好处是拓展了文体空间,不让它们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然后是让各种文体取长补短,比如用绝句的办法写小说,小说便会清丽、简约,留给读者更多的阅读空白,小说的意义便不会拘于一格,而是在读者的视野里五彩缤纷。诗歌的适当散文化,可以减少用典,稀释诗歌浓度,变化诗歌的固有节奏,从而突出诗眼,取得更好的震撼效果。如《鸡鸣》:
“人类的灾难/止不住鸡鸣/村子里非常之静/大家惟恐大祸来临/不久是逃亡/不久是死亡/鸡鸣狗吠是理想的世界了”
这或许是口语诗的发端了。把诗句分开,每一个都是散文化的句子,但凝聚成整体,尤其是最后一句画龙点睛,诗歌的艺术冲击力顿时成倍增强。
诗歌散文化不是让它散,而是使它更好地凝聚。“散”不是敷衍,不是敷衍成篇,而是像暴雨之前的滚雷,做好铺垫和渲染,真正出精神、出力量的地方,还得诗来说话。废名在《谈新诗》中强调诗歌内容的充实,他的诗作中有些句子分外夺目,比如“灵魂是那家人家的灯么”“思想是一个美人”“灯光里我看见宇宙的衣裳”,但这些句子并非劈空而撰,而是前前后后有了足够的烘托,早已呼之欲出了。
有人认为废名的诗歌近于禅诗,这种说法很牵强。废名有隐士风,好佛禅,因此评论家想当然他的诗歌沾了禅的光。其实,废名诗歌创作时从未考虑过禅诗一格,在他精彩的谈论新诗的文章中也没有提到佛禅。诗歌中有些隽永的禅意,没读过禅书的人也能做到,因为禅意本就是中国人生活中的东西。而中国历史上的禅诗,则有着强烈的义理风味和玄学气息,如寒山的诗:“独回上寒岩,无人话合同。穷究无源水,源穷水不穷。”在废名的诗集中,极少找到此类诗作。

4,跟青年谈鲁迅

据青年书生眉睫考订,废名是在1921年读了周作人的《小河》后,有了跟周作人写信的冲动。同年11月,他们取得联系。1922年废名考进北大预科,他写的小说引起陈衡哲、胡适、周作人的关注,周作人戏言,如果废名出小说集,答应为他作序。这句话更像一句预言,后来废名出的著作几乎都有周作人的序言。
废名当时最喜欢胡适、周作人、鲁迅的作品,特别是周氏兄弟。他1923年9月首次拜会周作人。直到1925年才第一次见到鲁迅,这一年他们相见两次,废名说,第一次非常愉快,后悔自己来迟;第二次“我觉得我所说的话完全与我心里的意思不相称,有点苦闷,一出门,就对自己说,我们还是不见的好罢,——这是真的,我所见的鲁迅先生,同我在未见以前,单从文章上印出来的,能够说有区别吗?”但废名对鲁迅一直是很尊敬的。他曾是鲁迅主持的《语丝》杂志的重要作者。1924年,周氏兄弟失和,对废名有极大的心灵冲击,虽然表面上一时还看不出来。这年4月9日,废名为《呐喊》写了一个短评,发表于4月13日的《晨报副镌》。废名说,《呐喊》里最合自己脾胃的是《孔乙己》。这篇文章被台静农收入《关于鲁迅及其著作》。鲁迅对废名的这篇文章也比较认可,他在1926年8月8日给韦素园的信中,专门提到要送两本书给废名。
1927年,废名在致陈伯通的信中谈到对鲁迅杂文的感受:“说到鲁迅先生,我要提出一个较大的问题,就是个性的表现……鲁迅先生一年来的杂感,我以为都能表现他自己,是他‘转辗而生活于风沙中的瘢痕’。”在同一封信中,他着重赞赏周作人“人格的健全”,并提出“两个凡是”:“凡为周作人先生所恭维的一切都是行,反之,凡为他所斥驳的一切都是不行。”虽然1929年5月,鲁迅从上海来北京探望母亲,废名专程去寓所拜访鲁迅,但他在周氏兄弟之间的选择已露端倪。这次见面也成为他们最后的相见。
废名对鲁迅态度的改变,在他看来,是由于鲁迅自身的改变造成的。他敬佩“呐喊”和“彷徨”时期的鲁迅,那时的鲁迅是一个孤独者,其思想的深刻和清醒足以代表辛亥革命那个时代。但他不认同后来鲁迅在杂文中所表现出的“战斗精神”,他认为这种战斗反而是鲁迅不甘寂寞的体现,“他玩笑似的赤着脚在这荆棘道上踏”,他开始不孤独了,不是如临大敌,就是前呼后拥。他不明白鲁迅这样一位愤世嫉俗者为什么会成为“多数党”,成为大伙儿竞相恭维求宠的对象。1930年初,鲁迅参加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和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废名觉得鲁迅占山为王了,终于忍无可忍,以丁武的笔名在《骆驼草》发文,指出鲁迅、郁达夫组织所谓左联,是“文士立功”,有政治野心,属“丧心病狂”之举。1934年10月,废名在《人间世》发表文章《知堂先生》,倾心于周作人“令人可亲”的“中庸之妙”。鲁迅写了《势所必至,理有固然》一文,批驳废名的文学观,并将他的笔名顺带着讥刺了一番:
“写文章自以为对于社会毫无影响,正如称‘废名’而自以为真的废了名字一样,‘废名’就是名,要于社会毫无影响,必须连任何文字也不立,要真的废名,必须连‘废名’这笔名也不署。”
废名与鲁迅都是才高八斗之士,也都是热肠沸涌之人。然而,废名因佛禅文化的浸润,创作对于他来说,是怡养性灵的修行,好比他热衷的趺座;鲁迅则受留学日本那段经历的影响,文字是他扔向敌阵的投枪匕首,一如他习惯性的横眉冷眼。他们自然走不到一起。以废名的才情,却研禅论佛,不做时代和社会的弄潮儿,鲁迅唯有痛之惜之;而以鲁迅的大气,不将自己彻底的孤独化成传世之作,却东批西揭,聚众吆喝,废名亦唯有痛之惜之!
事实证明,在社会的政治化面前,这两者都走不多远,关键在于,他们都是文人而不是政客。鲁迅的孤独是中国文人最大的孤独,以致于在他之后,聪明的文人再没人愿意钻进那种孤独里去。1936年鲁迅去世成全了他的旷世孤独,真的无法想象,如果活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鲁迅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仍然当他的旗手,抑或仍是一名斗士?供奉如神,还是迫害致死?任何假设都是无效的,中国新文化里一颗绝无仅有的孤独种子,因为死亡而得以保存和不朽。这是新文化的幸运呢,还是它的悲哀啊?
碰巧,废名活到了六七十年代。1949年之后,鲁迅在遗像上依然面不改色地统领着中国文坛,政治需要和文化误读使得死亡的幽灵更加活跃——他已经被活人操纵。通过修身养性和时代熏染,早已由狂士变成儒师的废名出版了一本书《跟青年谈鲁迅》。这是废名著作中最少被人提及,但应当是最引起关注的一本,他典型地反映了中国知识分子的一段心路历程,“洗澡”之后的“新生”,最后全国所有文人齐聚“鲁迅”旗下,个性统统被无情地稀释与取消。废名说:`
“鲁迅先生给我的教育,不是鲁迅先生生前给我的。是鲁迅先生死后,是中国已经解放了,有一天我感到受了鲁迅先生很大的教育。”
这一句平淡之语饱含着沉痛与悲凉。废名生前为鲁迅写过评、得到过赠书、登门拜访过、论战过等等,偏偏得到鲁迅先生的教育是在他死后!曾经狂放的废名,修身养性的废名,不管以前是如何样的废名,都得变成认识到“必须有高度的政治热情”“政治与业务是不分离的”废名;而即便是这样的废名,也没能逃过1967年的浩劫。
废名的侄儿冯健男先生在谈到废名与鲁迅的关系时,不太认同把废名看成诗化小说的开创者,而认为开创者、拓荒者只能是鲁迅,“小说的诗意、多种多样的写法以至于乡土气息,也是鲁迅开创的。鲁迅的创作启迪和滋养了我国现代一批又一批作家,其中包括了冯文炳——废名”(《冯文炳选集》编后记)这或许是健男先生站在冯门角度上的低调自谦,但这种把鲁迅推到“文学集大成者”的做法是对鲁迅最大的误读,是对中国文学最大的毒害。我想,九泉之下的废名先生,是不会首肯的。

5,如梦的真实和梦的真实

废名有一句名言:“感不到人生如梦的真实,但感到梦的真实与美。”这是他心灵的真实写照。废名是个唯美主义者,虽然出入禅佛,但美才是他至高无上的宗教。他希望人生如梦一般的美,但那一种真实始终只在他的梦中。
“我在女子的梦里写一个善字
我在男子的梦里
写一个美字
厌世诗人我画一幅好看的山水
小孩子我替他画一个世界”(《梦》)
1922年,废名怀着新奇和自信来到北京。他很幸运地成为名师周作人的门下弟子。周作人待他像亲生儿子一样,在他穷困的时候让他住进自己家里。1925年,废名第一本小说集《竹林的故事》出版,这套丛书的体例上没有序言,可周作人破例为废名作了序。鲁迅和周作人主持《语丝》期间,废名在《语丝》发表了长篇诗化小说《桥》,一跃而为语丝派重要作家;在鲁迅、周作人与现代评论派的斗争中,他像风雨中的海燕,显出矫健风姿。这段日子,废名享受到了他文学生涯难得的一段“梦的真实”。
但好景不长,周氏兄弟决裂,废名开始偏向周作人,渐成周作人的私淑弟子。1926年6月,废名在日记中写道:“我近来本不打算出去,出去也只随便到什么游玩的地方玩玩,昨天读了《语丝》八十七期鲁迅的《马上支日记》,实在觉得他笑得苦。尤其使得我苦而痛的,我日来所写的都是太平天下的故事,而他玩笑似的赤着脚在这荆棘的道上踏。又莫名其妙的这样想:倘若他枪毙了,我一定去看护他的尸首而枪毙。于是乎想到他那里去玩玩,又怕他在睡觉,我去耽误他,转念到八道湾。”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住在八道湾的“人格健全”的典范周作人会在抗战期间附逆日本人,沦为汉奸。虽然拒绝了伪北大校长周作人回校教书的邀请,他心海的波澜却无法平息。一方面,他相信恩师,感谢恩师;另一方面,他深为恩师的堕落感到羞愧。他只有无言,在僻远的乡间独自咀嚼着寂寞和清苦。1946年,废名经南京到北平,借叶公超的关系,探望了狱中的周作人,给四面楚歌的周作人以无限安慰。但对这次会见,废名依然保持着沉默。他默默地坚守着这份师生之谊。
全国解放,废名和周作人都留在了大陆。新的时代让废名有新的踊跃、新的向往,他用一颗孩童般的心来拥抱这个新社会、新时代,他渴望能从此陶然于新时代“梦的真实”里。他甚至向卞之琳炫示,他的《阿赖耶识论》符合马克思主义真谛。
但“如梦的真实”继续向他展示残酷的一面。1952年,废名在北大因受排挤被下放到东北人民大学(即今吉林大学)。他在学生面前慨叹:“如今我已不能指导你们了,对于国家,我觉得很悲观,讲理也讲不清,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对来访者说:“我以为这里需要我,其实这里并不需要我,半年多没有给我分配工作。你们把我扔了,下面还不把我扔了,像破抹布一样。”一扔十五年,废名在吉林大学讲杜甫,讲诗经,讲美学,同时还要讲鲁迅。此时,任何讲述都已不能遵循自己的内心了,比如30年代他在黄梅乡下小学给学生们讲的:“鲁迅其实是孤独的,可惜在于爱惜名誉,也便要人恭维了,本来也很可同情的……他写《秋夜》时是很寂寞的,《秋夜》是一篇散文,他写散文是很随便的……”而现在必须这样讲:“我过去以为我懂得中国文学,其实很不懂得,不懂得屈原,不懂得鲁迅,怎么配说懂得中国文学呢?要懂得屈原,懂得鲁迅,就必须有高度的政治热情,政治与业务不是分离的。”
不久,废名出版了《跟青年谈鲁迅》一书。周作人读后,给废名写了一封信。废名读着信,只说了一句“周先生觉得我写得不对”,旋即黯然神伤,好几天不言不语。
接下来十余年,对周作人和废名来说,都是一场恶梦。尤其是文革发生后,废名被封为“反动学术权威”。革命小将为了买纸笔写大字报,常向他要钱;住房也被人强行占用数间。1965年,检查出胃癌。第二年5月,癌细胞已扩散。1967年8月底,废名的儿子冯思纯接到“父亲病危速归”的电报,遂乘飞机由北京赶回家。“到家后,见父亲躺在床上,面黄肌瘦,腹部已化脓、溃烂”。一周后,废名离开人世,死前喃喃问道:“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到底是怎么回事?看不到它的结果,我是很不甘心的。”而在此前四个月,周作人已被红卫兵殴打致死。
都说人生如梦,可废名感受不到“如梦的真实”,他便只有在“梦的真实”里偷生。他自己经受着人生一个长长的恶梦,却用一支生花之笔,留下了一个个梦的“美”和“真实”。没有什么是不真实的,包括美与丑,包括梦与人生。

6,你一定要读废名

在新文化运动的浩浩星空中,废名是一个独特的星座。他在现代喧嚣的云层中,散发着寂寞的光芒。这种光芒不像火焰,恣意地燃烧,焰苗凭风不断腾空而上,烘烤得周遭万物都像要跟着燃烧起来;相反,这种光芒是内敛的,它把万物的光华慢慢聚拢来,聚成梦幻般的姿势,再一点点注进它们空旷的内心。
所以,江湖俗客不要读废名,心里被琐事塞满的人不要读废名,喜欢高头讲章和高声大叫的人不要读废名,附庸风雅的人不要读废名,读文章一定要读懂的人不要读废名,为了写论文当教授的人不要读废名。如果你不是上述几种人,那么,你一定要读废名。
废名的诗歌极具前卫意识和探索精神,与散文、小说的旖旎清丽相比,他的诗歌简截如快刀削面,跳跃似珠玉落盘。迷离惝恍之中,忽有顿悟;山重水复之间,蓦见花明。他的诗句,空空落落,好像一支无序的队伍,但若有会心,则定然能看到它坚定的走向,直入意象和现实的百万军中,取得上将首级。比如《街头》:
“行到街头乃有汽车驰过,/乃有邮筒寂寞。/乃有记不起的汽车的号码X,/乃有阿拉伯数字寂寞,/汽车寂寞,/大街寂寞,/人类寂寞。”
比如《飞尘》:
“想说着空山灵雨,/也不是想着虚空足音,/又是一翻意中糟粕,/依然是宇宙的尘土,——/檐外一声麻雀的叫唤,/是的,诗稿请纸灰飞扬了。/虚空是一点爱惜的深心。/宇宙是一棵不损坏的飞尘。”
废名之所以成为废名的所在,在于那些诗化的小说和散文,周作人评价“像一溪流水,遇到一片草叶都去抚摸,然后汪汪流出”,拿废名自己的话说,是“从美人身上一点点东西写到身外之物很远很远的山水上面去了”,甚至还可以反过来说,是从身外之物很远很远的山水上面写到美人身上来了。废名借莫须有先生的嘴叹道:“人世色声香味每每就是一个灵魂,表现到好看处就不可思议。”有人认为虽设想奇丽,却落入魔障。此言差矣,这是为人世色声香味的正名,是一曲造化钟神秀的美的颂歌。美是无处不在的,无论堕落的地方,还是上升的地方,它都在不遗余力地引导着人类的心灵。无视美的存在的人,谁又能救得了他呢?
我以为,废名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直被严重低估。虽然认同他的人越来越多,虽然公认他是“诗化小说”的鼻祖,但人们多看到他的独特,多欣赏他如诗如画的一面,而忽略了他的深刻,忽略了他洞若观火、举重若轻的一面。废名的巅峰之作无疑是《莫须有先生传》。
这是一部自传体长篇小说,灵感最初来自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离莫须有先生家有五里,路边有五棵大树,于是树以人传,人以树传,名不虚传”。主人公取名莫须有,与“废名”异曲同工。在莫须有先生身上,融汇了查拉斯图拉和堂吉诃德的双重品质,又合成孔乙己和狂人的各自特性,可见废名说他比鲁迅更深刻地了解《狂人日记》,是有底气的。莫须有先生如痴,如呆,时迂,时智,似滑,似贤,或迷,或醒,往往在不经意间,对人生发问,直指命运的荒谬和诡谲,却始终相信着世界的美好。
“至于打起仗来,生生死死两面都是一样呵,一枪子射过来,大概没有什么的罢,一个野兽的嗥叫罢了。”(《莫须有先生下乡》)
“观世音的手上托了一只净水瓶,净水瓶内插了一枝杨柳枝,要洒就很有姿势的向人间一洒,比咱们万牲园狮子口里水喷得好看多了。”(《莫须有先生今天写日记》)
“乡间青年《鲁迅文选》《冰心文选》人手一册,都不知是那里翻印的,也不知从那里传来的空气,只知它同自来水笔一样普遍,小学生也胸前佩带一支。总之新文学在乡间有势力了。夫新文学亦徒为有势力的文学而已耳,并不能令人心悦诚服。”(《莫须有先生教国语》)
“他相信真善美三个字都是神。世界原不是虚空的。懂得神是因为你不贪,一切是道理了。我们凡夫尚且有一个身子,道理岂可以没有身子吗?这个身子便是神”。(《民国庚辰元旦》)
《莫须有先生传》既严谨、稳实,又幽默、生动,暗喻与明喻交相辉映,日常和永恒并辔而行,它描绘和记录了20世纪初中国社会的世相,是一部可与《围城》媲美的优秀长篇小说。
在中国现代作家群中,废名的整体创作水准仅次于鲁迅、沈从文和老舍,是与张爱玲、林语堂同一级别的大家。
所以,你一定要读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