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妈的后现代生活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23 19:34:17
    这是一部描写当下城市女性生存状态的长篇小说。作家以上海的现代都市生活为背景,讲述了一位知识女性退休后充满戏剧性的悲喜命运故事。女主人公叶如棠清高孤傲一生,退休后面对汹涌澎湃物质与金钱至上、消费主义的氛围,陡然发现自己成了一个境地尴尬的文化人。这部小说充满了人文关怀的情愫,对当代都市生活有着切身的体验与感悟。    第一部分    叶如棠身穿红丝绸短袖,撑着一把大绿伞,上面还有浅浅魏碑体八个字:恒康保险,一生安心。一只宝鼎形象几乎淡出。她赶到站台有点迟,油渍渍的脸上戴副墨镜,滑到了鼻尖上。脚底上白皮鞋白得扎眼,像是不跟脚,让她胖身子斜跌了一跤,乍着双臂,直直冲到半大男孩眼前,呼哧带喘加高调喊道:“宽宽!——是你吧?都不认得了,还好还好,哦呦,塞车啊,姨妈迟到3分20秒!”    姨妈喉咙实在太响了,粗声大气盖过了旅客的嘈杂声,吸引众人目光的同时
也把被称为宽宽的那个十来岁男孩给吓了一跳。他拖着箱子,愣着,打量着姨妈,
眉眼里没点期望中的惊喜,反倒是一丝窘态。三年没见,大庭广众之下咋咋呼呼,
眼前的姨妈红衣老少女似的,怎么看都像个滑稽的卡通人物。叶如棠推起墨镜,
笑着要搂他:“小宽宽,长大了,姨妈不认得喽。”男孩躲闪,俯身拽箱子。当
年那个有毛茸茸质感的胖孩儿,蹿个儿蹿成个衣服架子,从里到外变得有棱有角
的。    又是一路喋喋不休,走到车站外,三伏天的阳光滚水似的呼啦迎头泼来,顿
时一身燥湿。叶如棠打算叫一辆出租车。她招手,驶来一辆红大众,可她并不立
即上车,而是伸头察看车门外标志是哪一家公司,看清了之后,摇手让司机开走。
继续翘首等待。下次招手,驶来一部绿大众,她仍旧瞪大眼睛察看车身是哪个公
司的字样,嘟囔了一句:“又是喜来公司的,我们不要。”司机不悦,白了红衣
老少女一眼,离去。按说姨妈家离火车站不远,约一刻钟的路程。此时宽宽和姨
妈都已是汗流浃背,宽宽在火车上没睡好,早餐没吃不说下车前偏又憋着一泡尿,
他不好意思说,鞠腰,皱眉问:“热死了,快回家吧,干吗放了不坐?”叶如棠
擦汗道:“你眼睛好,看到暖洋洋公司的就招手!”他不解:“马路上车多了,
干吗非要暖洋洋的?”    叶如棠看定男孩,颇为严肃道:“上海的出租车服务是有品牌的!哪一家公
司服务好,我乘哪家的车!前几天晚报百姓评奖是暖洋洋公司顶好!”这样,火
辣辣太阳下,两人痴心等着一辆“暖洋洋”出租车。说话间,眼前过去了几部车,
叶如棠一一鉴定了,都不是。宽宽等不急了,见车就招手,不等叶如棠阻拦便将
箱子塞进去,说:“什么品牌不品牌的,这点时间早到家了。上车吧,姨妈。”
叶如棠坐在司机旁边还在唠叨:“这孩子你急啥了。哦,花钱买服务,能好嘛还
是拣好的……幸亏这部车里蛮清爽的。”    宽宽不耐烦回道:“不就是十几块钱。至于嘛。”叶如棠从墨镜下吊起眼:
“十块钱也是钞票。”宽宽气鼓鼓道:“车费我出!我妈给我带钱了!”    宽宽的妈妈叶如兰正好在此时来电话,打到儿子手机上,急问:“宽宽吗?
你到上海了吗?姨妈接到你了?……”儿子瓮声瓮气答道:“到了!嗯,是的。”
叶如兰又问:“不是告诉你一到就给妈妈报个平安吗?”“还没到嘛,在马路上
烤肉饼!”儿子不耐烦道。“你怎么了,宽宽,怎么不高兴?”那头妈妈不提也
罢,一提让儿子找到出气的人了,说:“高兴什么,好了,妈,我郁闷死了!”
说完用力挂机。    宽宽的暑假便从这个郁闷的一天开始了。本来升学到初一他一路顺心,作文
英语都是独占鳌头的,又参加了宋小波篮球学校。不料临近考试前夕,打球发作
了阑尾炎,还差点穿孔,送到医院手术住院,恢复和休息的阶段,自然就耽误了
作文大赛和期末考试,紧接着就是暑假了。宽宽的父亲在美国读MBA ,他是那种
喜欢一辈子在课堂读书的人。妈妈叶如兰在电视台当编导,工作起来心无旁骛,
成天鼠窜似的忙碌。多年来,她在做节目上自信独特、机巧,总能赢得喝彩,可
对付保姆方面尤其弱智。转来转去,找的初始都是干粗活儿的丫头,来了没几天
速成时髦女郎,自学成才变成了京都十二钗了,好吃懒做。这年头,想要寻个善
于打理家务做饭且敬业的熟练工比培养个电视主持人还难。把刚出院的宽宽撂在
家里没人照管,像个后娘养的小孤儿。叶如兰一气之下辞了保姆,发狠要自力更
生,永远不再受乡下人剥削和压迫。她刚调了工作节奏,奔超市买吃的,把冰箱
塞满准备天天晚上回来给儿子调理营养,大烹大炸用心做饭。不巧,领导通知她
去西部采访一个月赶制专题片,于是,宽宽只能是小件寄存,一张火车票直接发
到了上海姐姐家。叶如棠家已是多次被寄存过孩子的,再说单身多年的姨妈最喜
欢宽宽。    小孩子是见风长的,姨妈看着眼前这宽宽,总胡噜他的头。个头超过了自己,
变声变得像个小公鸡,嘴唇上隐约可见硬茸毛,脾气也是见长的。青春期的孩子
和更年期的女人一样,易燃易爆。    必须承认,她老去的方式很动人。小时候的来来往往不说,宽宽长大记事之
后,见过姨妈总是衣着考究。她自称是喜欢一年四季穿裙子的女人。那年,她到
北京开一个专业保密性很强的什么会,会后到家里来住了几天,她的短款发式烫
得很规矩,鬓角可见零星几根白发,眉眼间透着忧郁和静思的神态,举手投足是
一般知识分子女性通常做派,像个爱较真的语文老师。她穿一件白风衣,里面是
麻布长裙,绛色、方领、领口和袖口都是缠枝绣花,。印象深刻是她两只白皙的
手青筋毕露,手臂与她微微发福的身躯组装不和谐,像一段假肢。    姨妈不说话倒很文静,一开口用词硬邦邦,显得过于挑剔,凡事喜欢发表意
见。宽宽看出她一来,妈妈叶如兰觉得躁,不得已忍着,表面热情万丈,心里巴
不得她快点走。    不过叶如棠我行我素的个性,让宽宽有点喜欢这个姨妈。她可不是一个让时
光随意流逝的人。女人老了,最可怕的不是没姿色,而是没个性。姨妈有点说不
出的特别,反正她走到哪儿,很显眼,不会混同于普通的老娘儿们。更不会像隔
壁曹大妈,还有自己的二姑,格外的大众化随大溜,人家叫扭秧歌,她们一定描
眉画眼地,挤在小区空地那队伍里蹦跶;人家说购买福利彩票重在持之以恒,她
们就月月赶去准时送钱;别人说老年人要发挥余热,她们本来刚喘口气享受天伦
之乐,也立马振奋精神,奔单位开会听文件,奔人才中心毛遂自荐,自费印制小
简历满世界散发,逢人就说自己往日如何辉煌。    叶如棠姨妈就不同,尽管她退休年龄,可她从来不与她们这类人交往,从来
不盯着看那些俗滥电视连续剧,更不屑给报屁股写准风月谈之类文章。要知道她
当年可是北大高才生,她懂得很多,满肚子学问,在一家神秘的研究所干了一辈
子。自古圣贤多寂寞——她用孤傲的口气说。    宽宽搞不懂,如此儒雅的叶如棠姨妈,为什么一个人过日子。朦朦胧胧知道
她早已离婚,倒是总听姨妈一往情深自夸有个了不起的女儿,在国外。这么说,
自己有个成年的大表姐,就不知为啥从没照面。有一次,听妈妈叶如兰和姨妈窃
窃私语,好像提到了女儿的事儿,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家常话,有点故意压低
了声音,宽宽竖起耳朵,到了听不见说些什么,心里格外着急。怎么也睡不着,
后来她俩声音越来越大。宽宽听到妈妈把叶如棠说哭了,哭得稀里哗啦擦鼻涕,
哽咽道:“到底是谁的错?谁想到会是这么个命?……都说这和我当初走这一步
有关?……那时孩子还小,谁能想到……这是我一生的债!”妈妈叶如兰嗔怪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一页翻过去了。你应当活出你自己,我是生气你死心眼,
何必背负十字架折磨自己?”    叶如棠气恼道:“惦记着孩子,记挂孩子,倒是记挂错了?”    叶如兰冷冷道:“你记挂她,谁记挂你?整个一个四六不懂的白眼狼!”姨
妈顿时声音就塌下去了:“总有一天她会明白妈妈的心的……”    叶如兰叹息道:“总有一天你这一盆火会寒心的!”宽宽听到这里,没来由
的鼻子发酸,感到姨妈有点可怜。    那一夜叶如棠虽没放声,却哭得肝肠迸裂,趴在枕头上呜咽到天亮。    叶如兰哪里知道,叶如棠陡然接到电话说,宽宽要小件寄存时,她自个儿正
郁闷得不行。郁闷的原因是处长找她,她那处长轻易不找她的。处长笑眯眯通知,
组织决定,你光荣退休。而她那会儿,刚完成了自以为是里程碑似的翻译课题。
为了这个宏大课题,她累得18个月来披头散发没人样儿。偏偏她叶如棠有个怪癖,
心理排斥电脑,非用笔写字不行,若换笔就像换了魂儿,脑子转不了轴。一个字
一个字爬出来,再改上几遍,做梦都是撵着稿纸疯跑。她看着厚厚两尺高的文稿,
颇有成就感地哼了几句京剧,犒劳自个儿来一杯意大利咖啡,眯着眼看窗外春光
明媚。处长推门进来,走到她办公桌边,先接过了她的辛勤劳动果实,小心翼翼
抱在怀里,掂掂分量,满脸丰收喜悦,然后再开口说了这事,他道:“辛苦了!
哦,你明天就不用来了。早该通知你的,这批名单里有你。”当即她就有被人抱
走了亲生骨肉似的痛楚,心里怦怦乱跳,一时没听清他的意思,及至会过意来,
又不知如何对答。说起来,研究所里,她是介于可退可不退人堆里的,年龄还有
3 个月尚未到60,学历过硬,高职,能力和经验正是炉火纯青,身体棒得下水能
一口气游泳2000米,赶活儿熬夜,手下小崽子们都拼不过她,叫她怎么能违心地
服从他?!    33年的辛苦劳作只用3 句话画了一个句号,叶如棠那一整天呆坐在办公室,
往事翻箱倒笼的在眼前折腾。心里再别扭也毋庸置疑得服从。叶如棠所在的研究
所大院高度机密,历来是军事化管理。    她将每张字纸都交代给了新人,永远走出了有警卫站岗,被冬青树丛包围的
灰楼。好久不失眠的她,夜夜睁着眼睛在床上翻大饼。不过,结尾又扬起了一波
小高潮,稀释了她的满腔郁闷。处长再次笑眯眯通知她:“老叶好福气哦,照顾
退休人员,免费去一趟新、马、泰!”一辈子使用外文谋生,从来没走出国门一
步的叶如棠,终于在她退休之际,慌里慌张跟着旅游团的小旗,张大眼睛向外面
世界张望了一下。在泰国她被人妖追着拍照,慌得她不得不随大溜搂着美丽的人
妖摆姿势,那照片上的表情不知是恐惧还是迷茫,用她的话概括:“我从没占过
公家的便宜,最后腐败一把!”始自惊喜终于寂寞,这个完满句号画了之后,从
膨胀的郁闷里她总想发出了大喉咙来。她再偶尔路过灰楼,凭空多出是面生的人,
看有一群靓女小伙,穿梭般来往,没有一个理睬她的。再问老同事去向,告知她
凡是退休的人都去东院活动室,她恼怒道:“我怎么不知道东院还有活动室?”    此后,她成天穿睡衣全职干家务,红扑扑的脸一日三顿面对油烟炉火,制造
人间美味。每天给叶如兰电话里抱怨,浪费时间,生活太沉闷委顿了。    姨妈不说话倒很文静,一开口用词硬邦邦,显得过于挑剔,凡事喜欢发表意
见。宽宽看出她一来,妈妈叶如兰觉得躁,不得已忍着,表面热情万丈,心里巴
不得她快点走。    不过叶如棠我行我素的个性,让宽宽有点喜欢这个姨妈。她可不是一个让时
光随意流逝的人。女人老了,最可怕的不是没姿色,而是没个性。姨妈有点说不
出的特别,反正她走到哪儿,很显眼,不会混同于普通的老娘儿们。更不会像隔
壁曹大妈,还有自己的二姑,格外的大众化随大溜,人家叫扭秧歌,她们一定描
眉画眼地,挤在小区空地那队伍里蹦跶;人家说购买福利彩票重在持之以恒,她
们就月月赶去准时送钱;别人说老年人要发挥余热,她们本来刚喘口气享受天伦
之乐,也立马振奋精神,奔单位开会听文件,奔人才中心毛遂自荐,自费印制小
简历满世界散发,逢人就说自己往日如何辉煌。    叶如棠姨妈就不同,尽管她退休年龄,可她从来不与她们这类人交往,从来
不盯着看那些俗滥电视连续剧,更不屑给报屁股写准风月谈之类文章。要知道她
当年可是北大高才生,她懂得很多,满肚子学问,在一家神秘的研究所干了一辈
子。自古圣贤多寂寞——她用孤傲的口气说。    宽宽搞不懂,如此儒雅的叶如棠姨妈,为什么一个人过日子。朦朦胧胧知道
她早已离婚,倒是总听姨妈一往情深自夸有个了不起的女儿,在国外。这么说,
自己有个成年的大表姐,就不知为啥从没照面。有一次,听妈妈叶如兰和姨妈窃
窃私语,好像提到了女儿的事儿,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家常话,有点故意压低
了声音,宽宽竖起耳朵,到了听不见说些什么,心里格外着急。怎么也睡不着,
后来她俩声音越来越大。宽宽听到妈妈把叶如棠说哭了,哭得稀里哗啦擦鼻涕,
哽咽道:“到底是谁的错?谁想到会是这么个命?……都说这和我当初走这一步
有关?……那时孩子还小,谁能想到……这是我一生的债!”妈妈叶如兰嗔怪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一页翻过去了。你应当活出你自己,我是生气你死心眼,
何必背负十字架折磨自己?”    叶如棠气恼道:“惦记着孩子,记挂孩子,倒是记挂错了?”    叶如兰冷冷道:“你记挂她,谁记挂你?整个一个四六不懂的白眼狼!”姨
妈顿时声音就塌下去了:“总有一天她会明白妈妈的心的……”    叶如兰叹息道:“总有一天你这一盆火会寒心的!”宽宽听到这里,没来由
的鼻子发酸,感到姨妈有点可怜。    那一夜叶如棠虽没放声,却哭得肝肠迸裂,趴在枕头上呜咽到天亮。    叶如兰哪里知道,叶如棠陡然接到电话说,宽宽要小件寄存时,她自个儿正
郁闷得不行。郁闷的原因是处长找她,她那处长轻易不找她的。处长笑眯眯通知,
组织决定,你光荣退休。而她那会儿,刚完成了自以为是里程碑似的翻译课题。
为了这个宏大课题,她累得18个月来披头散发没人样儿。偏偏她叶如棠有个怪癖,
心理排斥电脑,非用笔写字不行,若换笔就像换了魂儿,脑子转不了轴。一个字
一个字爬出来,再改上几遍,做梦都是撵着稿纸疯跑。她看着厚厚两尺高的文稿,
颇有成就感地哼了几句京剧,犒劳自个儿来一杯意大利咖啡,眯着眼看窗外春光
明媚。处长推门进来,走到她办公桌边,先接过了她的辛勤劳动果实,小心翼翼
抱在怀里,掂掂分量,满脸丰收喜悦,然后再开口说了这事,他道:“辛苦了!
哦,你明天就不用来了。早该通知你的,这批名单里有你。”当即她就有被人抱
走了亲生骨肉似的痛楚,心里怦怦乱跳,一时没听清他的意思,及至会过意来,
又不知如何对答。说起来,研究所里,她是介于可退可不退人堆里的,年龄还有
3 个月尚未到60,学历过硬,高职,能力和经验正是炉火纯青,身体棒得下水能
一口气游泳2000米,赶活儿熬夜,手下小崽子们都拼不过她,叫她怎么能违心地
服从他?!    33年的辛苦劳作只用3 句话画了一个句号,叶如棠那一整天呆坐在办公室,
往事翻箱倒笼的在眼前折腾。心里再别扭也毋庸置疑得服从。叶如棠所在的研究
所大院高度机密,历来是军事化管理。    她将每张字纸都交代给了新人,永远走出了有警卫站岗,被冬青树丛包围的
灰楼。好久不失眠的她,夜夜睁着眼睛在床上翻大饼。不过,结尾又扬起了一波
小高潮,稀释了她的满腔郁闷。处长再次笑眯眯通知她:“老叶好福气哦,照顾
退休人员,免费去一趟新、马、泰!”一辈子使用外文谋生,从来没走出国门一
步的叶如棠,终于在她退休之际,慌里慌张跟着旅游团的小旗,张大眼睛向外面
世界张望了一下。在泰国她被人妖追着拍照,慌得她不得不随大溜搂着美丽的人
妖摆姿势,那照片上的表情不知是恐惧还是迷茫,用她的话概括:“我从没占过
公家的便宜,最后腐败一把!”始自惊喜终于寂寞,这个完满句号画了之后,从
膨胀的郁闷里她总想发出了大喉咙来。她再偶尔路过灰楼,凭空多出是面生的人,
看有一群靓女小伙,穿梭般来往,没有一个理睬她的。再问老同事去向,告知她
凡是退休的人都去东院活动室,她恼怒道:“我怎么不知道东院还有活动室?”    此后,她成天穿睡衣全职干家务,红扑扑的脸一日三顿面对油烟炉火,制造
人间美味。每天给叶如兰电话里抱怨,浪费时间,生活太沉闷委顿了。    第一天就把叶如棠给打击惨了。这等家教神仙也当不了,看来1000元不是好
赚的。    晚上八九点她才能下班,宽宽陪她熬不起,中午跑回家吃方便面,就给妈妈
叶如兰电话报告,把个妹子气坏了,她恨得喊道:“真丢份儿,她的洁癖哪去了?
告诉姨妈,能不能找个高智商的事做?!”    高智商的事哪里是随意好找的,现在铺天盖地人才招聘都明白告诉你,35岁
以上免谈,连揣着英国老美文凭的海龟(归)变成海带(待),海带变海豚(囤),
工薪都是跳楼价儿,任没文化的民企老板宰。谁稀罕你一个60岁老太太。叶如棠
说妹妹,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适者生存,别太不现实。叶如兰反复来电话说:
“家教就是家教,不干家务是起码底线!适者生存你也得斗争!”人要是什么都
妥协,总给人一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感觉。你不能翻译高级专业资料,翻译个儿
童文学,要不有关美容减肥、性生活的外国资料,总能既发挥特长又保持本色吧。
可这样的活计凭空哪里找去?    不过叶如棠被妹妹一激,也激出了血性,第二天就辞退了黄太太的“家教”,
钱少就少,堂堂正正找了份家教做。这一家夫妻望子成龙心切,讲究师道尊严,
找叶如棠来专攻9 岁儿子的英文,每周三次,不仅不让老师干家务,还有安徽小
保姆伺候老师,茶水、咖啡、果蔬热毛巾一应俱全,上课中间添加了一道点心。
开始上课,小男孩东东戴着小眼镜毕恭毕敬听讲,他爸爸戴副大眼镜在后面陪着
听,收声敛息,还不时小声提醒东东,坐好!不要乱动!不要挖鼻孔!不要总想
撒尿!叶如棠还发现书桌上有一摞当下流行的关于成功家长的畅销书。起先,她
对如此配合上心的父亲心生敬意,可后几天大眼镜继续陪听,感觉就像是监工了。
接下来,他不仅自己陪听,还要请陌生人来陪听。那几位没介绍身份的陌生人年
龄不等,个个表情凝重,装束正式,透着不同凡响的自信与专注,懂得何时颔首,
何时莞尔。一堂课下来,休息的空当,东东累得耷拉着小脑袋,叶如棠去卫生间,
她隐隐约约听到大眼镜召集陌生人碰头,窃窃私语,商讨着什么,简直就是法庭
听证会,陪审团的架势。四个陌生人们鱼贯而出,闹得叶如棠不知该如何与之打
招呼。大眼镜依旧谦和客气,保姆上点心的程序照上,吃完点心讲完后面的语法,
东东如释重负,欢呼着跑去看动画片了。大眼镜等待叶如棠整理好自编教材,起
身之际,他咳嗽一声发话了:“叶老师,是这样的,你的年龄比我母亲都大,蛮
硬朗的哦。”叶如棠听着怎么凭空谈论健康老人,算什么意思嘛。大眼镜颇费思
量找词汇:“嗯,是这样子,您也是有孩子的嘛?”叶如棠不答,警惕地望着他
眼镜后面的眼睛。    “我们现在都是独生子,教育就是一种投资,我们公司好多前辈都说,没有
比教育孩子血本无归的投资最倒霉了。都希望养育一个超值的孩子,对吧?……
你看成功的家长榜样很多,我希望做个成功的家长。你是愿意增加成本投入,培
养一个高素质的孩子,还是使用较低的成本,抚养一个平庸的孩子?差异显而易
见,是不是?”叶如棠看他铺垫太遥远,两只胳膊往胸前一挽,直率道:“你是
不是说我增加了你的教育成本?”他腾的一下脸红了,“也不是这么说,我的意
思是你年纪大了,毕竟是认真的,你看你自己准备了教材……”    叶如棠顶不愿听人家说自己年纪大了,她不解追问:“是啊,不好吗?你东
东只有9 岁,我特地自编自创了适应他的教材教法,单词和语法都带在讲故事里,
生动活泼点,孩子记得快。”这几次上课,她都是使出全身解数连说带唱地哄小
眼镜。    大眼镜一脸诚恳道:“谢谢你的用心,不过,我们觉得您的那一方法太老套,
不适应现在的小孩子,还有,专家鉴定你的口语发音不够标准,是书本式,英式
的,现在人家不这么讲话的。而我家东东将来肯定是去美国发展,学美式的更适
应,他们说这么学了也是白白浪费,到了美国还是聋子,傻子,不承认咱知识结
构缺陷不行!”    叶如棠顿时目瞪口呆。原来那听课者是他兴师动众寻了一行四位所谓专家。
别看他眼睛近视可目光高远啊,真恨不得让小眼镜儿子一步戴上哈佛博士后帽子。
要命的是叶如棠教授承认自己口语是软肋,打小学的就是中国式的书本英文,一
辈子在东半球的黄土地上,同情世界上三分之二水深火热的西方人民,统共出国
去了一趟新马泰,还在华人圈里逛,花人民币,吃中国馆子,基本上没用一句英
文。指望这样的家教投入,孩子价值增值谁敢想,血本无归的倒霉前景他竟看到
头儿了。人家尊重老人一口一个老师,辞退你也是给足了面子,工钱多付,临走
又塞给叶如棠一包精品灵芝健脑冲剂。    宽宽这样宽慰叶如棠:“姨妈,我妈给我请的家教条件有三:第一名校大二
学生知识扎实;第二外地贫困子弟、高分进京做事勤力;第三个个应考专家,我
考试分数都立马见效!互利互惠不说,谁花钱请你真来什么素质家教哪?”叶如
棠想想小眼镜的英文分数确实没立竿见影,团把团把将点灯熬油准备的教材丢到
垃圾箱,一肚子气放了两个响屁也就罢了。    又过些日子,叶如棠的老同学孙小玲介绍她一份差事。她自称公司正处于朝
阳期,气势如虹,所以要招兵买马。她请叶如棠出山帮助子公司就是她弟弟办的
“骏马奔腾”家具厂,在家居广场卖水床。叶如棠疑惑问:“那不是推销员吗?”
人家说其实就在家具城里找个人帮助看摊儿,发给你一套代表企业形象的工作服,
每个月工资500 ,中午管一顿盒饭,有一只鸡腿的哦。“有空调,风吹不着,雨
淋不着,还不用动脑子,很轻省的!”孙小玲热切地说。这下不仅谈不上智商,
根本不用动脑子,干坐着就拿钱。叶如棠跟着她去了,家居广场大的像个迷宫,
七高八低转得人头晕,转到她弟弟孙小奇的厂家摊位,迎面赫然是巨幅喷绘广告,
夏威夷金黄色沙滩旖旎风光背景,道具有一把大伞,强调欧陆风情的配置家具,
躺椅,伞下面便是隆重推出的新产品按摩水床了。展位通体设计像个舞台,卡通
味道,闹不清是室内还是室外,是浴池还是游泳馆。孙小奇满头大汗张罗着,和
叶如棠热烈握手,叉腰喝可乐,沾沾自喜眯眼儿欣赏自己那创意。他还拿出一本
相册,里面都是花钱雇来的模特,扮作乐享水床的一对对情侣。水床这玩意儿叶
如棠从来没听说过,长这么大睡过木床、折叠床、上下床,下乡睡过土炕,改革
开放后她还刚享受了席梦思,连连感慨生活日新月异。孙小奇姐弟俩掏出说明书
先给她上课,说明书很厚,图文并茂三两下搞不懂,孙小奇培训她道:“水床,
顾名思义是水,但不是普通的水,它是有科技含量的水!它不是传统的床,它是
神奇的床;它有按摩作用、美容作用,在睡觉中自然而然治疗保健;不打针,不
吃药,舒舒服服换容貌!”叶如棠听了一堆等于白说的废话,看着硕大的水床,
便追问道:“水有什么科技含量?叽里咕噜能睡得着吗?在身子地下天冷了多凉
啊?”他怔了一下囫囵答道:“这有纳米技术,哦,不冷,盖被子就热乎,多软
乎,省去褥子和床垫了,人性化,不信你亲自试试。”说完拽着叶如棠上床。这
叶如棠的身躯咕唧一下,就陷在了里面,像个大青蛙。她只是感到在一个光滑的
东西上忽忽悠悠,喘不上气儿来,胳膊腿直扑腾,耳边传来兄妹俩问话:“舒服
吧?!特舒服?!”好不容易从床上骨碌下来,她反倒有了为难情绪,“我不能
睡这东西,睡这床非做噩梦不可。”孙小奇给她打气说:“嗨,任何新生事物开
头都是少数人理解,任何先机都是没光环的。世上所有的事,都是从拒绝开始的,
相信趋势,改变观念,才能把握未来!”“当您拒绝新生事物就说明您老了,当
您谩骂新生事物就说明您完了!”孙小玲在一旁总结道。“这是谁说的?”“明
代哲学家王阳明说的!”叶如棠被他们宏大气势煽动镇住了,轻声问:“这好卖
吗?……”孙小奇咂了一下嘴,道:“怎么不好卖。都是住别墅高品质的阔人买。
还有导演买,买了去拍摄什么养小蜜故事的电视剧哪。”他低声告诉叶如棠卖水
床的利润,着实吓了她一跳。“就是像你这样高雅气质的人宣传最有号召力!”
他嘀咕道。    孙小玲瞪了弟弟一眼,烦他说不到点子上。直截了当点拨她说:“关键你要
强调注意生活质量!这是睡眠的革命,人的一生有三分之二时间是在床上度过的!
温床温床嘛,床可以悄悄改变你的容颜,你的健康,你的体型,床是贴心贴肤的
情人,也可以是温柔的杀手!你看现代人40%以上失眠,抑郁症;高血压心脏病
糖尿病加上颈椎病、腰肌劳损、皮肤粗糙、还有便秘都是与床有关!”她说话的
工夫,果然来了几个顾客,似乎很有兴趣,好奇地又摸又看,问这问那,轮番嘻
嘻哈哈上床体验。兄妹俩紧着发名片和说明书,招呼叶如棠快穿上工作服上岗。
经过如此培训一番,叶如棠反思了自己没有成功企图心,心理素质差、观念陈旧
的弱点,决定来试试。    第二天她夹着两本书来上班,两本她喜欢的外国小说。站在这块“死了”的
海边,见人就要笑,穿上了工作服,方才发现工作服竟然是一件宽松粉红睡袍,
蕾丝花边胸前还绣着小碎花,人家本意是让她套在身上做休闲状。而她从早到晚
能够呆着的地方,只有两处:水床或躺椅。坐在躺椅上看书,姿势很是别扭,躺
在水床上看书,更是不伦不类。    连续几天,来逛家居广场的人倒是熙熙攘攘,可光顾水床的都是小孩,家长
带着小家伙上床玩耍,像是个免费的游乐场。后来就更冷清了,老人、打工的,
散兵游勇不成气候。偶尔遇到一位浓妆艳抹的女人,挎着乡镇企业小官僚四处看,
哧哧笑着上床,搔首弄姿,也不像是真置办高档家具过日子的人。终于来了一个,
男人,像是款爷的中年男人,仔细瞅瞅说明书和样品,叶如棠赶紧上前展开宣传
攻势,他冷笑着丢下一句话,这玩意儿,纳米?扯淡!如今连鸡蛋都说是纳米鸡
下的,哼!在这个地方,怎么见不到一位想要提高生活质量的社会精英!叶如棠
真是窝火。她扭头左右看隔壁摊位卖家具的几个男女,也是没生意,嗑瓜子,打
扑克带钻桌子,躲立柜,吵吵闹闹自得其乐。她瞧不起人家,人家也不愿答理这
个老太太。看一团人追公共汽车推搡厮打,前面小时装店的玻璃窗是她欣赏真人
秀的专门频道。原打算看书打发时光,哪里看得进去,又没有人想要听她的推销
台词,于是,叶如棠也带来毛线活儿,天天坐在那里两手机械地织毛衣,两眼空
茫盯着苍蝇。    也就是这个阶段,宽宽见到了那个妈妈诅咒过的、名叫王寅大的男人。    王寅大是在家具展厅水床上看到的叶如棠。起先她没注意,盘腿专心致志打
毛线,她正逼迫自己习惯于不动脑子,对嘈杂环境麻木不仁。离她不远的地方有
个人伫立多时,她也不抬眼。这个人不说话,歪头夹着一个小牛皮包,看上去一
副学者风范。外表俊朗,一米八的个子,体魄伟岸且书卷气。他等待她眼光扫过,
期待着某种场面等得不耐烦,还是轻轻叫她名字。    “王寅大!”叶如棠惊叫一声,跌落下水床。    这种背景上相见实在太意外了,人生就是如此尴尬。他是她的初恋情人,他
们的相识始于大学时代的话剧队。那白晃晃灯光照耀着千人瞩目的舞台。叶如棠
总是站在舞台中央的角儿,而他则是默默无闻的幕后服务人员,属于拉大幕,搬
景片,提词儿,卖说明书的剧务闲杂一类。原本他是哲学系的,平日发言声音洪
亮,长得周正飘逸,走到哪里,都会成为女生关注的对象。话剧队老师看中他生
就了一副当家小生的坯子,指名道姓选中他参加排练,满以为能够造就个名角,
谁曾想他就是个棒槌硬是不开窍,一口山东腔普通话不说,上台就紧张地磕巴儿,
腿肚子哆嗦的幅度穿棉裤都挡不住。他要走,可上不了舞台剧团也不让他走,好
在他有价值,他的价值主要是对剧本的贡献,若让他创作不行,当导演更不懂。
可他善于“点睛”之笔,点睛是别人的剧本,他在关键处提炼一两句赋有哲学意
味的深刻的台词,或是大段大段的抒情咏叹,成了,有掌声了,有眼泪了,那是
个激情燃烧的岁月啊。叶如棠这样浪漫到骨髓的女孩,就被王寅大点睛点得丢了
魂儿。家境优越的她,根本不在乎他来自贫寒的农民子弟,迷他的豪情,迷他推
荐的书,拿来囫囵吞枣的读大部头哲学巨著。当然,他也会与她共同读俄苏小说,
谈论拜伦和贝多芬。叶如棠不仅漂亮纯情,而且是一盆火,火给他温暖,精神浪
漫立即能归于物质。上海妈妈寄来什么都第一个与他分享,她自己省吃俭用,夏
天给他买回力球鞋,冬天给他织毛衣。两人有情有义,打算毕业后谈婚论嫁了。
班里女同学好心劝说她,你还是要讲点门当户对,不劝也太平,谁劝她立即疏远
谁,觉得她们不是自大狂就是四眼狗,太势力。紧接着便是“文革”,北大是漩
涡中心,派别林立。王寅大一时成为漩涡中心的中流砥柱,政治舞台上他演说从
不打磕巴,不用打草稿句句神来之笔。学哲学的人深刻,一深刻容易张狂说过头
的话,结果,被造反派对手抓住了把柄,犯了现行错误关押起来,由派驻校园
“支左”的军宣队负责看管。    事情的转折就在这个历史关头。临时看管王寅大的军人有个黑大个子排长,
姓吴。平时看他军容严整,办事一板一眼,每次她悄悄儿去看望王寅大,带去一
点生活用品里面加上情书,总能遇上吴排长接手盘查。他瞥着眼笑问一句,他是
你什么人?叶如棠就哑了,窘得涨头红脸。想到自己家庭也是走资派出身,背着
包袱,混上个红卫兵也不怎么硬气,不敢多说什么。再后来,运动越来越紧张,
大家和犯错误的人要划清界限,等待分配的叶如棠这一拨人也都奔了唐山农场劳
动。而痴情的叶如棠,插秧休息空当,满脸泥水便坐在田埂上写信,隔三差五请
假去乡镇邮局,将香皂、白糖、香烟、手套裹着情书绵绵不断地寄到他那里,哪
怕在抄录一段毛主席语录之后是寥寥几句问候,也会温暖一颗孤独无助的心。奇
怪的是,有去无回,她的信泥牛入海终无回应。叶如棠想去看他,但是不行。    农场劳动完了,叶如棠被分配到了东北沈阳一家工厂。厂子来了个上海姑娘,
又是大学生,出来进去很引人注目,她衣着打扮也是女工们模仿的样板。她不甘,
不甘一辈子生死在那个愚昧无知的小圈子里,可年龄大了,面对身边求婚者虽是
潇洒的漠然,潇洒是用来招架的,内心还是有些恐慌。她还不死心,到处查三问
四,打探王寅大的消息,有人帮着她打听,告诉说王寅大被下放到了安徽,又说
到了湖北沙阳,具体不知到了何处,与同学他们都失去了联系。    那个时期叶如棠的心情异常灰暗,好像沈阳那灰暗的城市天空,少有透亮。
她把厂子发的劳保用品白手套拆了一堆一堆的白线,织完了线衣,织线裤,织了
再拆,改织线袜子和桌布,纯粹像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儿练手艺玩。叶如棠就是
在那时练就了一手编织毛线的绝活儿,她手执竹针毛线窣窣快速移动,可以不用
眼盯着,不耽误看书、看电视、聊天甚至发愣。有一天,向她学习编织毛线的女
工会干部老向,通知叶如棠,你会唱歌,你去参加厂子和另外兄弟工厂的新春联
谊会。她孑然一身,不去也无处可去,联谊会其实就是被邀请去尽情吃喝,在那
时,这是难得的机会。因此叶如棠和同事们非常高兴,大家欢歌笑语,格外亢奋。
兄弟工厂是三条马路相隔的机床厂,男工较多,为了填饱平时缺乏油水的肚子不
顾一切地奋力拼搏。叶如棠本来也是处在每逢佳节倍思亲的心境下,抱着大吃大
喝方针去的,但由于老向夫妻热情相劝,她没吃上什么实惠东西就很快喝多了,
喝多了之后大家就起哄,让她唱歌,略微迟疑了一下她还是起身,开嗓唱了段越
剧。食堂很大,饭桌十几张,她的声音荡漾,在冰冷空气里回旋。这时,她忽然
发现邻桌一个黑瘦的男人,坐在人群中,他手里端着一杯酒,正高声叫好,又啐
了一口痰,表情似笑非笑望着她。在他的叫好声中,大家连连和声叫好,叶如棠
愣怔了一下,打了个磕巴又继续唱。他的眼神很熟悉——是军宣队吴队长!这个
眼神寓意深刻,也就是多少年后姨妈在总结陈年往事的时候才渐渐明白,他就是
用这样眼神整整看了她30年。    叶如棠和吴汉就这样重逢了。毕竟算是熟人说重逢也是没错。重逢了,他就
天天来找她,他告诉她自部队转业后回沈阳老家,在机床厂当保卫干事。那个时
代是游手好闲时代,他整天就是下棋、喝酒、打篮球,业余时间才偶尔从事一下
看书活动。然后,拽着她去白吃白喝。肚子不装假,改善伙食是愉快的,本来讨
厌喝酒的她,也能喝上两杯了。叶如棠很快发现了他在喝酒上有天赋,不管什么
酒,劣质的白干,啤酒,红酒,黄酒,豪气万丈,咣咣咣倒进绿缸子,滴酒不剩
灌下肚,哼着小曲走回办公室继续下棋。起先,叶如棠接触他是出自对于王寅大
的关心,甚至有了怀旧的对象。渐渐的,他用烧酒的热度与热情温暖了她。吴汉
世代工人家庭,初中没毕业去当兵,当过兵自然豪爽。共同语言是谈不上的,可
对他的豪爽十分好感。他喝酒以后很会宽慰叶如棠,说不到点子上没关系,他执
著,说说说,塌塌实实只对她一个人说话。他给她分析这分析那,回首往事,对
她从内到外赞美不绝。她发现他特别细,大学里风吹草动都在眼里,什么小事都
想得起来,也都可以让她在兴奋与忧郁中满足,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魂牵梦萦的
校园。他们的关系也是在喝酒中有了实质的进展,他突然一下子抱住她,紧紧的。
让她透不过气来眩晕,她俯在他怀里,百感交集地哭了。好一会儿,他酒气哄哄
的嘴蹭她的嘴,又没头没脑道:“我见你第一眼,就想过,一定要娶她!”    叶如棠在黑暗中感动地颤抖,她异常迅速地决定嫁给他。紧接着很快怀了孕,
生下了女儿。不过,很快她知道吴汉这句话背后的寓意——他干了一件后来看来
是十分缺德的事,那就是他把王寅大与叶如棠之间的情书扣住了。    实际上,当年叶如棠和王寅大之间的恋人关系是列入校园风流史的。吴汉在
看守王寅大的同时,独自一人私下享受了叶如棠每封情书倾注的深情。他太尽职,
进出的信件,他都一一过目。晚上躺在床上欣赏她娟秀的字迹,信中提到的很多
细节,自然牢记在心。他用眼睛无数次抚摸过梦中情人的脸颊。而王寅大,盼来
盼去不见女孩的音信,渐渐灰心了,真的也就以为,刻骨铭心的感情终究敌不过
惊心的革命,她即使不是薄情寡义,也是软弱女子。当初哪怕有私奔的勇气,铁
窗阻隔,化作了青烟一缕。    叶如棠哪里知道,他吴汉亲自跑过叶如棠那批大学生劳动的唐山农场游说,
那里也是军队系统,托个战友好办事。吴汉请管事的队长喝酒,说叶如棠是自己
的对象,希望照顾照顾,而后队长大笔一挥,分配名单上她就从南方飞到了北方
沈阳。公平地说,在关押者最后分配去向上,他没有将王寅大往火坑里推,他只
是横刀夺爱。当兵没打过仗,男人将喜欢的东西不顾一切弄到手,也是一场颇费
心机的战争。    成了家的吴汉倒是不像原来那么爱玩儿,天天想着找人拱猪。可他另外的缺
点却暴露无遗,那就是嗜酒和粗俗地打老婆。只要有机会,甭管熟悉不熟悉,晃
晃地坐下就喝。要是没人喝,吴汉就自己喝。叶如棠的谈恋爱过程中迅速学会了
喝酒,婚后陪着丈夫喝酒的同时,又将一切家务活儿承担。白天在厂子人家老批
判说她只专不红,下班来男人骂她只愁不笑,日子过得琐碎粗鄙,没有人给她遮
风挡雨。吴汉娶回了娴雅漂亮的老婆,豪爽变了味,内心总有一股说不出的自卑,
变本加厉的逞能,显示东北男人的豪气。打完老婆他事后也后悔,可就是恶习不
改,害得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满腹伤痛没有人可以述说。最后伤心绝望的叶如
棠终于愤而和吴汉离婚。吴汉拖着死也不肯离,又动员七姑八叔一哄而上,杀手
锏是扣下小女儿,死逼当母亲的回心转意,她狠下心不让步,她不能葬送了自己。
正巧天赐良机,业务需要有个机会让她逃离了沈阳,调回上海。    那是九十九道油锅九十九道碱水的心灵煎熬。    事实上,推动叶如棠痛下决心割断家庭锁链的还是爱情。爱情就像一棵大树
始终生长在她的心里。原因在于90年代初的一次出差,那个时期人人乐意奔特区
出差,趋之若鹜,全中国的各种会议中心自首都转移到了深圳,会议一般发自动
伞和尼龙袜。叶如棠也是去参加一个业内的重要研讨会,住在中国酒店。开会后
主要内容都是吃喝玩乐,同去的几位知识分子男同事平时举止相似,在饭桌上话
题多得从不冷场,到这个时辰都躲躲闪闪的,不愿有张熟脸在一旁,又是女的,
影响状态自由发挥,正好叶如棠也不愿同行,便找借口各自单独行动。叶如棠独
自去逛街,逛完了,看时间还早,回酒店冲了澡,便想起此地有个大学老同学黄
家福,在深圳公安局外办,分手多年未见。打了电话,对方在一个饭店正吃着,
大呼小叫很热情,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老友翻腾一遍,半醉半醒的语气,要请她
吃夜宵,她婉言拒绝道:“广东人就是个吃。”。黄家福直着舌头叫道:“叶如
棠啊,公主,我请你不给面子?有人请你见面你不会不见吧?”叶如棠忙问:
“谁啊?”他笑道:“他也在深圳,他离我很近的!你猜猜看?”叶如棠打断他
:“别卖关子,谁啊?”“王寅大!王经理!”叶如棠想都没想大叫一声:“他
在哪?!”    她捏着电话呆住,心里一阵狂跳。    这个她心中放不下的白马王子神速出现时,是驾着一辆白跑车,海关走私来
的,成为他善拼杀而成功的佐证。叶如棠握着他的手,感到就像做梦,王寅大容
颜未改,伟岸英俊,西装革履的衬托下儒雅中增添了几分威仪。    见到叶如棠,他并没显得更激动伤感一些,倒是落落大方,神情淡定。不能
说他无情,叶如棠在他心目中的烙印怎么能一朝抹去,然而,监禁生活之后的坎
坷经历,使得他更加懂得生存中对于男人尊严大于爱情与一切。他俩各自述说了
分手之后的种种变故。王寅大的确是发配到了安徽淮北农村,当民办老师,后来
自己联系对调回到了青岛老家,在镇上中学教书。若是满足小民百姓的日子安心
教书,他可能成为废人一个,锐气全无。而他的抱负的激情之火从来没有熄灭过,
他出来之后,从没找过叶如棠,再感天动地的爱情对深陷农村一隅的他有何意义?
凭着他的智慧与相貌,他在最不起眼的女人堆里挑拣上一个最不起眼的——张副
县长的女儿,尽管这女人比他小8 岁,干干巴巴毫无情趣,可给他生了一对双胞
胎。他们的生活,是没滋味,可比起大多数中国人来说,不能说是很差。他心里
也明白张副县长的政治前途怎样,果然之后一路攀升,老丈人进市委班子,而精
通哲学的王寅大惊叹自己的远见,一旦找到适合自己的舞台,是个怎生了得角色。
他待到改革开放的好日子立马伸展拳脚。阳光朗照的大路上,王寅大从当校长、
教委主任到调任青岛外贸系统,一路大步流星,直至委以青岛派驻深圳金海贸易
公司经理重任。末了,他不咸不淡补充了一句:“我家属孩子还在青岛,没来。”    叶如棠告诉他自己嫁给吴汉的前后经过,他哦了一声,愤懑的不行。当初,
这军宣队东北黑大个儿公事公办的假正经,对他算是客气,虽交谈不多。但讲究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从不动粗呵斥,放风故意延长一点时间,时不时也给他根香
烟吸,没想到姓吴的王八蛋心思精明,如此处心积虑抢走了他的女人,断送了一
对好姻缘。多少次他在暗地里遥想过叶如棠,以为这么美丽有才情的女人定在世
界的某个角落幸福着,只能与她来世续缘,梦里相随。她金枝玉叶,远在天边自
己是配不上的。哪料到被这么个粗俗无知的货色折了花,又不知好歹地践踏。
“文革”岁月的经历他越琢磨越气不过。而男人的事业越是成功,他就无法平衡
情感天平。不过,他听说叶如棠闹离婚如何对待女儿时,还是深深叹了口气,眼
睛湿润。    王寅大狠狠一踩踏油门,跑车飞也似的弹出。这时,他拿出了当年对剧本台
词“点睛”的气魄,对辅座上的叶如棠说:“这笔账,现在到了结的时机了。”
他左手握方向盘,右手一把攥住叶如棠的手,攥得她钻心地疼,但她什么也说不
出,眼泪哗哗地流。风从耳边呼呼吹过,把她干涸的心重新胀满。他在一片海边
绿地停下了车,抱着叶如棠的脸庞,吻她,用西服袖子给她擦泪,抚慰道:“谁
也抢不走你!”他这句话和姿态非常完美地象征了他们剪不断理还乱的上半生。    王寅大与她真是致命的邂逅,叶如棠这只胀满风帆的孤舟,义无反顾地驶向
了茫茫未来。等待与希望成了她能够支撑的精神动力。王寅大说了一句她喜欢的
诗,一句俄罗斯诗句:等着我吧,我会回来的!然而,恢复理性之后,他又拧着
眉头对她说时机未到。她要等待王寅大离婚,我要在适当时机与老婆不讲价钱的、
不受伤害的和平分手。先决条件不少。尽管他在特区难得回到青岛探亲,夫妻关
系如有似无。可他固守着先已到手的一切,不愿让老家人戳脊梁骨说他好色自私、
薄情,落下一个现代陈世美的骂名。好在,他舍得花飞机票南来北往地奔波,更
是舍得花电话费打长途给叶如棠,红粉知己是减低压力的最好药方。他常常会在
电话里花很长时间谈论自己那可爱的双胞胎,而忽视叶如棠的瞬间感受。挂电话
前,他会例行问道:“你需要用钱吗?别客气啊。”    叶如棠永远的回答是:“不用。谢谢。”依她的个性怎么能用男人的钱。    九十九道油锅碱水煎熬后还是苦海无边。多少个日日夜夜,叶如棠独自咽下
苦水不与人倾诉。直到有一天大病一场才告诉前来陪床的妹妹叶如兰,离婚缘由
的来龙去脉说完,叶如兰蹦起来骂她,如果不是发生在自家姐妹身上,老妹不会
相信这种落套电视剧剧情,这不是傻×是什么?怪不得兄妹给介绍的男朋友你都
没精打采?你的青春还不够残酷,嫁了一介武夫,粗俗是粗俗,不来虚头巴脑!
这可好,姓王的细腻浪漫,细腻得滴水不漏,一副当官当出来的小心,老婆情人
一个不能少!虚伪男人的一句承诺把你毁成了这样?你还等什么?    叶如棠偏要做足生活长剧的悲情女主角,起伏跌宕离结尾还早哪。她理想主
义的一盆火继续熊熊燃烧,直至成为灰烬。    这不,王寅大又千里迢迢来看她了。第二部分    叶如棠很不满宽宽告诉王寅大,姨妈在卖水床。王寅大跑来大世界展厅找她
的场面,让她实在难堪。前几天,他俩通话,互相问候情况,她还告诉他自己现
在状态不错,在一个写字楼公司找了一份差事,有意思,活儿不累。    叶如棠经常与他通话完毕俯在写字台上哭,可从不告诉他。    两个久别的情人相对无言。他穿得体体面面,香水味儿阵阵,叶如棠让他站
也不是,坐也不是,总不能让他坐在水床上。在这种氛围里又什么也不能说,连
一口水也没法给他倒。看看离下班时间还早,叶如棠狠了狠心,呼呼啦啦便提前
收拾摊子。从来没在这么仓皇的状态下与他会面,头发,衣饰乱七八糟,脸色无
疑见不得人的。所以,她心里更堵得慌。    王寅大握手的时候,却意想不到的冰冷和点到为止的分寸。他提议找个地方
吃饭坐坐,两人到衡山路一家酒吧,王寅大给她点了意大利咖啡和甜点,他熟知
她喜欢西式甜点的爱好,自己则是一份意大利面,加辣椒,山东人吃面的习惯改
不了。他的体贴入微,加之酒吧那灯光与气氛顷刻间温暖了叶如棠,紧张与不快
松弛了,仿佛回到从前,俩人在北京的莫斯科餐厅深情凝望。搅拌了好长一阵咖
啡,叶如棠才平静,笑眯眯问王寅大怎么突然到上海?    王寅大歪着头得意道:“有好消息!”“什么好消息?”她急问。    王寅大从包里拿出了文件,道:“我俩儿子的户口迁到深圳了!给我仨名额,
我只办了儿子,同时我还留下一名额,是给你的。”他的意思挺明白,老婆的名
额他扣下了。    又说,深圳户口门槛怎么怎么高,他属于对特区经济有贡献人士可特别照顾,
费劲巴拉花钱托人,排队加塞儿才办的这么快。他打算留下一个名额,让叶如棠
填表申请,然后在深圳找一份工,先打工,边打工边等审批。我有两处房子,吃
住很方便,毕竟你是北大毕业的文凭,特区批户口首先注重人才引进。    好像他们终于苦尽甜来了?    叶如棠并未欣喜若狂,也毫无感觉王寅大神情的异样。她不羁的追求爱情和
幸福生活不假,可她的善良天性犹存。这叫什么事儿,偷偷把自己尚未离婚老婆
的名额扣下,再让叶如棠到他身边同居,莫名其妙,还两处房子,不是不要脸老
二奶是什么?同居又不白白养活你,当打工女还堂而皇之以人才自居申请进深圳,
怎么听都像是一个阴险狡诈的阴谋,还是滑稽的喜剧。    叶如棠忍不住轻声问:“你提出离婚了?”王寅大没说话,起身走到窗前,
夜幕中是上海万家灯火。他凝视星空,人像是给定住了。    王寅大没有说话就是响当当的答复,叶如棠早已习惯他这种深沉状。他以前
说过,我们反正分居的。王寅大说得很简单,干巴巴,没有一点水分,可感觉像
黑木耳,只抓一把丢进水里,就发出一大盆。事实就是如此,叶如棠知道事实远
没他说的这么简单。她的喉咙发紧,点心上的花生仁卡住似的想要吐。她轻蔑道
:“你专程到上海来就是告诉我这个好消息?”    王寅大淡淡道:“老婆给我老母亲做80大寿,回青岛。”叶如棠不言语了,
凡是提到他的家事,她一概沉默。他又模棱两可说:“正好家里装修,也要搬家,
我多住几天。”又祝寿又装修,大张旗鼓搬家,想来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哪有衰
微散伙的气数,什么都要摆样儿,做他的老婆一辈子也不易。叶如棠心里重新堵
得厉害,低着头,只管看白杯子上的黑咖啡渍。    接下来,王寅大摸出红心形织锦盒,打开一枚金戒指给叶如棠看,并申明道
:“这是24K ,去香港买的。我要亲手给你戴上!”他握住她纤细苍白的手,打
算小心翼翼套在无名指上,还要俯身轻轻一吻,犹如好莱坞电影上诸多经典镜头
的复制。    叶如棠觉得顿时天地都在旋转,不是为这礼物而激动,而是心底凌乱塌陷后
的跌落。她快速抽回自己的手臂,张皇地起身,四周望了一望,说:“别,时候
不早了。该回去了。”戒指一下滑脱了,滚进了昏暗的台子底下,王寅大手忙脚
乱撅着屁股找,还发出了叹惜声,引来侍应小姐侧目,透出上海姑娘看外地老土
的鄙夷。叶如棠又不忍心了,回身弯腰帮他寻,王寅大终于还是寻见了。叶如棠
扶着他起来,两人走出酒吧。    王寅大出门就在街边一个水果摊子上买了个西瓜。然后招手叫出租车,熟练
报出了一个地址。叶如棠瞥着他道:“不回酒店,这么晚了?”王寅大苦着脸轻
声道:“裤子……开线了。”    叶如棠看看手表,已是11点多了,她心里盘算着电梯女工还有半小时下班,
赶不赶最后末班电梯。的士到了楼下后,她还是前后左右张望了一下,楼道里没
人,静夜里传来谁家看电视的哇啦哇啦响声。电梯还亮灯在5 楼,很快就下来,
可叶如棠决定拽着王寅大拐进去,步行爬楼回家。她的心里扑通扑通地乱撞,一
走进这大院的这幢大楼,叶如棠又回到她充满忧虑和内疚的生活现实当中,其实,
循规蹈矩的她平时不止一次问自己,我这是干什么,我怎么爱上有妇之夫?今天
怎么深更半夜把男人带到家里来了?这个时代已经对这类事没人那么较真了,可
叶如棠是个较真的人,她居住的环境也是较真的环境,有一群较真的人天天盯着
你。你的口红你的头发你的起居规律,还有你家今天烧饭是红烧黄鱼还是糖醋鲫
鱼,人家都看得清,嗅得灵,丝毫不差。两人本来没什么企图,至少在女人来说
没有鼓励他的意思,现在倒是鬼鬼祟祟的了。叶如棠家住9 楼,王寅大只能跟着
她一脚高一脚低地爬楼,手里还拎一只大西瓜。平时他这个坐惯了洋车、电梯、
沙发的人,没有脚力,走了一层就呼哧带喘,汗流浃背。这楼道平时少有人走,
更没人打扫,到处是废纸、塑料袋、烟头,照明灯泡也缺乏管理和修葺,时有时
无。爬到中间那层,黑乎乎没有灯,王寅大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惊呼一声的同
时手脚失衡西瓜跌落,劈里啪啦,摔得四分五裂,借着小窗透出隔壁大楼的余光,
叶如棠看见西瓜迸出的瓜瓤汁液一片,王寅大低声骂了一句,用她递给的纸巾擦
手。她节俭惯了,舍不得那大半拉瓜,红瓤黑籽看着就是个沙瓤的,捡起来,托
在手上走到9 楼去。    叶如棠很不满宽宽告诉王寅大,姨妈在卖水床。王寅大跑来大世界展厅找她
的场面,让她实在难堪。前几天,他俩通话,互相问候情况,她还告诉他自己现
在状态不错,在一个写字楼公司找了一份差事,有意思,活儿不累。    叶如棠经常与他通话完毕俯在写字台上哭,可从不告诉他。    这一高层呈回形结构,邻居大都少有夜生活,睡是睡下了,天热敞着大门借
防盗门纱窗通风。人来人往响动听得清楚。宽宽洗澡看完电视就迷糊了,叶如棠
蹑手蹑脚拿钥匙开门时,他依稀听到,爬起来走到客厅,看见姨妈带着个男人回
来,他转去卫生间撒尿,迷迷瞪瞪回去照睡。    叶如棠将西瓜放下,递给他拖鞋,浴巾,洗手拿来了毛巾和碗碟。打开冰箱
又找来冰镇啤酒给王寅大。    柔软的壁灯照耀下,王寅大裹一条粉红浴巾,在沙发上伸展肢体,把自己弄
舒服,端起啤酒冷不防轻声叹道:“回家真好!”叶如棠正拿他脱下的裤子,飞
针走线,此时猛然被针刺到手,抬眼看他,凝视着,目光炙热,都似千言万语的
慨然。王寅大轻轻摘下了叶如棠的老花眼镜,抚摩着她的眼角皱纹,好像要使劲
抚平它,嘴角抽搐想要说什么。    叶如棠绵软,很难支撑身体,她突然扑上去抱住王寅大号啕大哭,动静之大
连小房里宽宽都吓了一跳。文雅的叶如棠的确从来没有这么失态过,有谁这么深
情关注过她的眼角皱纹,有谁知道,这些年,她憋闷死了,她就是等待着有个机
会让她这样放肆哭出来。她心里满满的激情和愁苦,再也咽不下什么了。    好长时间,她才抽抽噎噎说出:“我送你下楼回酒店。”王寅大再次将她拥
在怀里,说:“下飞机我就没订酒店!”然后,捧着她湿濡的脸,在她耳边轻声
说道:“叶如棠,你在我眼里还是当年一样。我们都老了。你来吧……”她哪里
听懂了他真实的意思。    叶如棠在王寅大胸前默默摇头,双泪长流。她的身子像只漏气的气球,眼看
就瘪了,一点一点瘫软下去,却不见漏气眼在什么地方,她还是硬下心肠答道:
“不,我不去。”    天亮时,叶如棠揉揉眼睛,竟为自己不痛恨王寅大而痛恨自己了。    王寅大走了,桌上留下一个信封。里面是人民币3000元。还有一张字条,写
道:你想通了就随时买飞机票!还有,你不必去卖水床,可找我公司在上海外贸
的朋友,跟他们经理提我即可!    男友和她不清不楚,来她家这事流毒甚广,搞得一贯清高的叶如棠做不了空
谷幽兰了。    宽宽发现楼里那灰带鱼与电梯女工阿娣眼神怪怪,最喜欢东拉西扯。    叶如棠知道灰带鱼喜欢打麻将,她主动招呼道:“吃完饭到我家来打麻将吧?”    宽宽听了很吃惊。姨妈曾经最恨的就是打麻将消磨时间的呀。他看了姨妈一
眼,但是,叶如棠脸上十分坦然,好像她真的喜欢,真的满心期待麻局一样。灰
带鱼曾经被她拒绝过多次邀请,她今天把宝贝猫送回家,掩盖了往日的不快,满
脸灿烂道:“我们两人,再找老马和老申。”这几人都是退休之后休闲娱乐的老
搭档了。    叶如棠应道:“好,好,请他们来。”    老马是矮胖老太太,喜欢说话。老申则是典型上海男士,灰白头发纹丝不乱,
皮鞋锃亮。他俩都是大院后勤退休人员,算是大院三朝元老,从上到下人事变动,
犄角旮旯的事情样样晓得。老马好奇心过于强烈,什么都打听,她一见宽宽在看
英文书,就和他聊天,问他是哪来的,多大了,父母在哪工作。叶如棠介绍说,
宽宽是妹妹的孩子,她特意要说妹妹是北京电视台的编导。老马继续打听,问她,
老叶搬来多年怎么从不见你的女儿来?叶如棠就笑道:“我女儿在美国洛杉矶。
她生意很忙的。”宽宽听了,感到姨妈的谎言透着有点心虚。不过,他马上想到
了,姨妈总不能说自己女儿从来不理睬老妈吧?老年女性最大的寄托就是子女了。    打麻将的时候,老马偏偏没完没了向叶如棠打听女儿的事。继而,就转向了
谁谁离婚,谁谁单身带孩子找对象上去了。她嘴巴咂着花生说:“别骂男人花,
那些单身女人其实都是心里太花,把自己花乱了眼,花老掉,自己吃苦头。是不
是啊,老叶。”    听了这话,叶如棠有些不安,她倒茶给她说:“别光讲话,该你出牌了。”    平时,老马和灰带鱼经常喜欢攻击社会不良现象的,她谈到这个话题怎么能
刹车,说:“老叶,你最近是不是有情况啊,打扮得更加漂亮了?”三人都笑。    叶如棠的脸当时就黑了。她从三位的微笑中看出,他们平时一定是如此议论
她的。她不满地看看灰带鱼,而灰带鱼丝毫没有愧疚带来的歉意。本来她一直将
她视为朋友,时常散步遇到聊聊天,至少比眼前这个叽里呱啦的丑女人善良可交。
叶如棠是老马的上家,她赌气想,今天就是不和也不会给你喂好牌,哼,卡死你!
可他妈的怪了,今晚上老马的牌出奇的顺。叶如棠感到真沮丧到家。    那老马又说起了单位里一个同龄人,两口子过了银婚,最近好像发现老公遭
遇黄昏恋了。她嘲笑道:“他老婆真是傻瓜,白伺候了他一辈子。哎呀,听说恋
的也是个年纪大的,相好多年哦。男人都是贱骨头,都60岁的人了,搞啥名堂?
也是喔,男人说不爱她干吗捆在一起,生不如死。我们以后提高警惕了,丈夫丈
夫,一丈之内是你夫。”说到这儿,她笑吟吟对叶如棠道:“还是你好,一个人
自由,不烦心,想要怎样就怎样。”    叶如棠感觉到灰带鱼用力踢了一下那女人的胖脚。老申清清嗓子。    叶如棠反感他们如此猥琐鬼祟的腔调。这时,她突然开口:“一个人是自由,
想要爱谁就爱谁!”    老申话里有话道:“叶如棠你就是太有性格,个性强。”    “个性强的人是要吃亏的哦。”灰带鱼打他一下,撇撇嘴跟了一声。    那两位女人继续声讨当今爱情和婚外恋,从名人到身边人讨伐了一圈。她们
哪里有那么多的不满要发泄,好像她们不如此恶毒,日子就会了无痕迹。叶如棠
浑身难受,她绝望的后悔招呼打这个麻将了。结果,她总是出错牌。这会儿,老
马手里牌又特别好,叶如棠刚出了牌,她嘎嘎大笑便和了。见到她喜笑颜开的样
子,叶如棠把牌一推,道:“真没劲,不玩了!”    三个人一脸无辜的惶恐,好似不知道怎么回事的散去。    他们一走,叶如棠立即回到自己卧室,狠命关门。澡也不洗便躺下。    宽宽来问姨妈,平日追着看的美国电视剧怎么不追着看了,姨妈说,我累了,
想早些睡。宽宽又问,姨妈你不吃东西,没事吧?叶如棠恹恹地答道,没事。    这一夜,叶如棠瞪着眼通宵失眠。    其实叶如棠早应当晓得,这些小市民俗女人不会有什么好话,生性敏感的她
已经习惯这样环境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根本不认识她们。她常常独往独来,很
少与人交往。她们觉得叶如棠既清高,又孤僻,难以接近。大院人不了解她的际
遇。她就是为了离开那个伤心的城市,才调到这个大院的。调了新环境总是希望
从头再来,可阴影始终笼罩,她在这么多年里懒得去交朋友,进进出出连话都懒
得说。大白天,若是不外出,她总是将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宁可开灯,也不让外
面阳光钻进来。都是因为退休,她的活动半径更加小了,买菜,散步,只能是身
边这么几个面孔熟悉的半老徐娘,尽管叶如棠不喜欢他们,全在心里包容了。与
王寅大撕撕扯扯这十年里,她几乎一直都处于这个状态下,但是昨天晚上,老王
出现了。要知道叶如棠的房子,没有见男人来过。她活在世俗所蔑视的堕落中追
求趣味与爱情,彼此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最不能容忍的是,她们窥视你,
还雄踞那不可理喻的道德制高点,竟然凌驾在自己之上。叶如棠固执地想,除非
搬家,远离这个大院,越远越好。深圳倒是有空房子,可哪能不明不白就去,要
去就是有尊严的明媒正娶。就在此刻,一道亮光照耀了她黯然的心——对,搬家!
拼命赚钱买高尚住宅的大房她是买不起的,上海都是寸土寸金,房价比树长得都
快。搬家的惟一可行办法就是想方设法换房。叶如棠居住的地段算是闹市区,房
间虽然不大,80多平米,换房不那么困难,说不定很抢手还能赚一点哪。    叶如棠想想还是把张罗看房的打算搁置一旁,她还决定先去黄浦区一家外贸
公司找工作,就是王寅大鼎力推荐的那家。    出门前,叶如棠照例将自己打扮得清爽利落,头发吹过,用定型发胶塑得有
形有款。早晨8 点,上班高峰期环路上还是车轮滚滚,叶如棠挤在公交车上,清
早的好心情已被打击得所剩无几。四周都是年轻人,劲道十足挤来挤去,她白皮
鞋被一个穿高靿靴子的女孩狠踩一脚。比起她在大院里的悠闲封闭,真是天上人
间之感,若是日日奔波的快节奏,她真是要好好适应上班族的。    下车就看见了拔地而起的大厦,笔挺,淡蓝色玻璃墙在阳光下熠熠发亮,她
眼看着涌进电梯里都是俊男靓女,一个个自信而时尚,真是令人羡慕的年龄。找
到那间很气派的经理办公室,叶如棠向年富力强的老板说明来意,起先他是一脸
困惑,等报出王寅大的名字,果然得到热情接待,果然有面子,果然够朋友,让
座、倒茶,寒暄几句,连连说公司需要有阅历有经验的人才。老板问叶如棠会不
会做账,有没有会计师证书?没有。再问有没有驾驶证?她答没有!最后他问电
脑怎么样?电脑?我不会!叶如棠诚实地回答。“翻译外文多少年都是用笔写!
我对电脑好像过敏。”她自嘲地笑答。    老板这时的眼光漂移起来,他感到不可思议地问道:“不会电脑?”一连串
三问下来,好像面对一个贬值了的家伙。然后,他不温不火摊牌,说很抱歉不能
给王先生面子了,这写字楼里公司公开招聘是35岁以下的,电脑是起码条件,在
职必会,求职必备哦!叶如棠赶紧说自己当不了秘书,可以干点杂务,比如说收
发文件,打打开水,抄抄写写什么的,年轻人肯定没我们做事认真仔细。老板耐
下性子,用派克钢笔指指外面那些员工,道:“我们这里双学位研究生聘来,都
是试用三月等位置哪。”叶如棠看见众多电脑前一张张光洁清纯的脸,正朝着老
板房间张望,不觉百感交集的发窘,赶快逃出来。她在太阳下山时分被彻底挫败
了,独自徘徊在黄浦江边。且不论年龄,年龄也是一笔财富嘛。怎么说自己也算
资深一介书生,何止是贬值,而且成了废物,当今高尚写字楼的第一台阶她踮起
脚都爬不上去的。    江风阵阵,处在相对寂寞宁静的心态下,她看问题有了新的角度。她大概觉
得这件事也不能怪别人,主要原因都怪在自己。连宽宽这么大的孩子,从小玩电
脑都玩了好几代了。宽宽到姨妈家这些日子老喊着郁闷,没想到姨妈连电脑都没
有,没办法上网聊天、打游戏,还没法子给世界各地的同学发伊妹儿。吃晚饭的
时候,宽宽很雄辩地讲一番道理,他一个小孩和经理讲的道理一模一样,就是要
拯救姨妈以及像姨妈这种在电脑前表现的无知和落伍的人。本来姨妈很想说,宽
宽,恐怕我这一辈子就是不喜欢机械,因为我在机关试着看懂说明书,也试着在
电脑上打字,不管怎么说,就是搞不懂,也老是喜欢不起来,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嘛。可她为了捍卫一个知识分子的尊严,也得装出一副能搞懂并且喜欢的样子。
是啊,报纸电台天天讲新时期驾驶证、电脑证、加上英文是通往新世纪大门的通
行证,自己单凭英文,不会电脑怎么能算是一个现代人?电脑是必备的,因为它
代表时代,你家里摆着一台电脑你就代表时代了。活到老学到老,人必须与时俱
进、不歇脚地往前奔。    多少个成功者证明,大磨难者,才能大成功。笼鸡有米汤锅近,海鸥无食天
地宽,是不是?从小到大她就没在人前人后丢脸过,从没落伍过,只要自己发奋,
有一点可以肯定,所有的同龄人都不是她的对手。这么一琢磨,叶如棠又打起精
神决定立即向电脑进军。    第二天,她兴冲冲先奔了电脑城,几个楼层跑遍了,寻找最便宜的电脑。假
如说货比三家,她已经是货比30家不止,最终还是空手而归。有个小伙子推销他
的东西,追着她跑了几圈,嘴巴甜甜的喊着阿姨啊阿姨,甩都甩不掉。可口干舌
燥跑下来,叶如棠才发现好电脑太贵,稍微有名气的牌子和原装配置,她问最便
宜的价位都差不多上万元,她买不起。二手货倒是便宜,便宜得很可疑,简直让
人不放心,组装货也不能要,电脑这种高科技的电器,不能瞎凑合,还是应当直
奔精品,一步到位,要买就买一台像模像样而又可靠的。    “不管怎么说,我先去报电脑班,学会用电脑。”叶如棠对宽宽说,她也是
对叶如兰说了好几遍,完全不顾妹妹的提醒——你报那些鬼电脑班,臭大街了,
就是骗钱的幌子。    接下来,叶如棠在附近一条马路小菜场后面报了电脑班,每天按时去上课。
她在家里写字台上贴上了五笔字型的放大样,夜以继日地背诵,找来了关于电脑
书来看,像一个小学生练习造句那样嘟嘟囔囔背诵口诀。她想在不长的时间里脱
胎换骨,给别人一个意外的惊喜。宽宽很惊讶姨妈对于电脑态度的转变,每天夜
晚,宽宽自己乖乖地热剩饭吃,生怕耽误了姨妈的宝贵时光,毕竟他是在享用嗟
来之食。    一天又一天,宽宽发现姨妈变得焦躁起来,她上课回来没办法练习打字,只
能在桌子上模拟敲打着。而且她说自己在班上进步慢,因为家里没电脑回来没法
复习功课!搞懂电脑打字和操纵渐渐成为一件很重大的事,甚至是冒险的投资。
冒险的结果只能证明了妹妹的断言,她确确实实搞不懂电脑,电脑班确确实实是
在骗钱!电脑真是欺负人的东西,辛辛苦苦打字打了一篇东西,不知碰到什么键
位,无声无息没影儿了,有时出了个画面的提示,明明是中国话,就是不明白意
思?愣找不到该怎么办,急得浑身冒汗。电脑班招生的时候,20岁出头紫头发小
老师笑容可掬透着亲切,等交了学费就变脸,整天在网上瞎聊。半屋子学生,只
有叶如棠是老太太,叶如棠上课就是去用人家电脑练打字,别的不管。对于叶如
棠的勤奋好学不予理会,搞不懂的去问她,爱答不理,吧嗒吧嗒地敲打键盘,聊
出更多的肉麻调情的话。聊累了之后,就让叶如棠的同桌、一个瘦男孩给她捶背,
一捶就是半小时。她嗲声嗲气说最累的地方是脖子,她让他狠狠揉颈椎部,她说,
用力,用力!之后还快活地呻吟,听着很暧昧的响亮。之后,紫头发就熟睡过去。
看着她青春痘发亮,一堂电脑课就结束了。叶如棠被气得更糊涂了。    电脑培训班讲明包教包会,可叶如棠虽遵守纪律尊重老师,学习态度好是好,
就是总也学不会,在那一拨同学里成了留级生。五笔输入法背诵归背诵,一上机
打字发懵,还是跟不上趟,简易微机办公处理方面,手忙脚乱,让她快速画个表
格,整了半天画得不规范。中午,她不回家吃饭,抓紧时间买一个盒饭,吃了连
口水也顾不上喝,还闷头练。紫头发小老师对她这种不屈不挠、非把板凳坐穿的
精神非但不表扬,反而很伤脑筋。叶如棠年纪一大把还老想学怎么上网,怎么下
载搜索,怎么到聊天室聊天。终于没耐心了,她呵斥叶如棠道:“唉我说,人家
都有意见了,你一个人一天到晚总占着电脑,我们怎么继续教学啊。”又挖苦道
:“阿姨,你是大学生,他们可都是小学生哦。”叶如棠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
显得笨一点,不过为了自己的权益必须和她理论:“那是你教学方式有缺陷,要
是总看书自学,我们干嘛花钱到你这里来?”紫头发搁下脸来,走到她电脑桌子
前,敲击着键盘,道:“我教学有缺陷?从我这里毕业的人多了,桃李满天下。
没一个是留级的,我看是你这儿有缺陷。”她指着叶如棠的脑袋。叶如棠很生气,
她又指指招生通知,公然还击说:“我就是认真,学就学到真本事,告诉你,你
休想打发我,我当年就是认真才成了北大高才生!再说你不是包教包会吗?”紫
头发眨眨眼,没话说了,她不想和认真的人啰唆,尤其是老女人,更不能啰嗦,
万一去告状,给自己找麻烦。不过她坏笑着提醒了一句:“阿姨,你这么大年纪,
耍小孩脾气,有意思吗?算了,就是拿到证书,人家招聘打字员也不要老太婆。”    叶如棠继续打电脑,像没听见似的。    没过两天,电脑班又考了试,叶如棠按时去上课练习时,紫头发见到她很和
蔼,她请叶如棠坐下,并且递给她一盒冰激凌,说,阿姨,你来得正好。叶如棠
急忙说自己不吃甜食。紫头发的谦和态度,使她紧张的心情松弛了很多。于是,
她感到很从容地把考试通过了。不然老师怎么给予了从没有过的极大肯定,紫头
发小老师打开抽屉,递给她一张计算机培训结业证书,看不清是什么红图章,早
早地盖上,微笑道:“这可是国家承认的证书,阿姨,你可保存好了,出门找事
做肯定有机会的!”她还调侃一句:“找不到事有啥,你也不是没钞票,还能在
家上网炒股哦……再见再见!”虽然她平时有点烦紫头发,不过叶如棠还是热情
地告别了小老师,说了几句感谢的客气话。    拿着计算机结业证书回家,叶如棠很开心,让宽宽看一遍又一遍。尽管去写
字楼没把握,她还是对自己满意的,这对她来说,算得上退休之后一次可圈可点
的胜利。    还有一件让叶如棠开心的事——妹妹叶如兰寄来10000元钱,寄款人说
明处写道:支援你买电脑!这是宽宽的功劳,他总和妈妈打电话提到姨妈朝思暮
想的电脑梦,可手里没钱,咱们家帮她一把,圆了这个梦吧。假如爸妈没钱,就
把我过年压岁钱取出来。    姨妈搂着宽宽感动地拍打他的肩膀,说,“真是好孩子,怎么能让你们拿钱,
有你这句话就行了,说明有亲人惦记我。”    第二天,她还是先将钱存进银行。说要等等看,等电脑降价再说。    姨妈的理由很雄辩,她暂时不愿意“换笔”,那是因为自己有一手漂亮的好
字。那是非一日之寒的功夫,从小,她就在父亲的影响下,业余时间练书法,课
余濡毫磨墨,乐此不疲。你看她一屋一床的纸片,“我的字,好好收藏吧,将来
都潜在能成为珍品的。”姨妈自信地说过无数次。所以,她还有写信的癖好,以
前是给同学和亲人写,后来,双亲一个个逝去,加上信息社会联络感情方式无形
中以电话、短信取而代之,她感到极度的不适应和压抑,简直有些愤怒。    于是,现在她热衷于用漂亮毛笔字写信,写给一切值得她自由抒发感慨的地
方,比如:看到市政的马路挖开又填上,填上再挖,她便给市政写信,谈谈关于
世界城市化进程中的效率与经济问题,这些曾是她在图书馆里,读了大量英文原
版资料而引用的专家观点;再看到《南方周末》报道发生在上海一起祖传四代、
黄陂路330号石库门楼房拆迁事件,她也马上给报社写信,谈谈《房屋拆迁的
误区》;上街回来,她为地铁卫生条件太糟而大发议论,饭也不吃,马上磨墨,
写信,给市委管理卫生的那位市长写,指名道姓,提出了严肃的批评和建议。还
有多项改进意见,这全是有依据的,她在写信时,一一列举了为了推动我国城市
卫生基础设施建设,加强城市卫生管理,改善人们文明卫生素质,我国全国爱卫
会从环境卫生建设角度提出建立卫生城市《国家城市卫生标准》含爱卫会组织管
理条例6条、健康教育7条、市容环境卫生8条、环境保护9条、公共场所、生
活饮用水卫生7条,食品卫生8条、传染病防治8条,城区除四害4条13款,
单位和居民区卫生3条7款……    去信都石沉大海,她有些愤懑,为自己的尊严他人的麻木而深深地愤懑。我
的意见就这么不重要?之后,她开始以一名“海外游子”的名义,继续写。她写
的时候饱含深情,前面先赞美故乡之巨变,改革之伟业,思乡之惨然,然后再表
述一名海外游子的赤子之心。她时而是浪迹天涯的艺术家,中英文夹杂,甚至半
文半白,字里行间看出书写者的文化底蕴,时而是热衷投资中国上海经济的一位
日本浪人,酷爱五千年中国文化博大精粹,将中国人乃至上海人民的事当成了自
己家的事。即使姨妈到了北京来,出门,乘车,扔垃圾,也会敏锐发现他人置若
罔闻的若干细节,愤愤不平地给相关部门写信,即便不抱希望,嘟嘟囔囔地骂人,
也要满怀诚意乱撞。无一例外,落款是海外游子某某某,就是不说自己真实身份。    还好,落款“海外游子”比普通一介草民终是受当权者尊重,还真招人待见。
亲爱的姨妈竟然收到了一封回信!那是一封来自北京地铁运营公司的回信,寥寥
数语,无非感谢她的大力支持和热心关注,并且,赠送了她一张过新年贺卡,烫
金字红底子很喜气,可惜回信晚了,贺卡过期。    姨妈还是高兴得很,将贺卡放置在显要地方。惟恐灰带鱼之流看不到。不过,
到了晚上她还是叹气道:“没文化,还不如送给我一张地铁年票更实惠!人家法
国人地铁管理就是这样的,鼓励手段更人性更先进。”她指着茶几上那本外文杂
志说。    第三部分    查水电表的电梯女工阿娣上门。她瘦成一片,腰围不足一尺六,可
能更小,几乎可以寄存到肥胖妇女老马身上。她穿一件有广告字样大汗衫,拿一
只手电照照,对叶如棠提醒道:“叶老师,不得了,侬这个月水电费蛮厉害哦!”
她是大楼物业委托兼职,比较会社交,对各家各户琐事了如指掌。    叶如棠慌张哦了一声,赶快拿老花镜,前去核对。核对无误后,她叹气道:
“是哦,家里不是多了一口人嘛。”说完瞥了一眼正在看电视的宽宽。    阿娣一边记账,一边赞同道:“小孩子比大人一点不讲节约,阿拉女儿10岁
一天到晚要洗三个澡,又是电视、电脑,动不动就开空调,真是烦心得要死。”
叶如棠连连表示同感,很无奈地摇头,并且压低了嗓音道:“都是这样,大手大
脚,洗澡洗半个小时,你说哪有什么可洗的?小家伙还脾气大得很,你讲一句都
不行。”然后,又谈论利率调整,电视里说市政府出台了阶梯水电价位的事。宽
宽实际早听到了她俩咕唧咕唧的议论,声音细小但觉得分外刺耳,故意将电视音
频调至很响。这男孩讨厌姨妈糊里糊涂不分里外,好了伤疤忘了疼,怎么忘记阿
娣和灰带鱼背后对她说三道四了?    查完水电表,阿娣走了。临走又提醒叶如棠机关大院洗澡时间改到二、五两
天下午了。叶如棠赶紧用钢笔记录下来,写在一张纸条上,用磁石吸贴在冰箱显
眼处。她边写边嘟囔:“幸亏阿娣提醒,不然错过了。宽宽,明天下午我们去洗
澡!”    宽宽不满哼了一声,答道:“我在家里洗!”叶如棠道:“家里洗不干净,
再说澡票不用作啥?”姨妈单位别的丰厚待遇没有,只有大院公共澡堂,既沿袭
了价廉实惠的传统又照顾群众的卫生习惯,叶如棠每个月可领澡票若干,按照规
定时间前往澡票痛痛快快一洗。所以,每日姨妈在家仅是几分钟小洗,或是局部
地区小洗,而每周两次赴澡堂则是大洗。一洗就是两小时以上。尘埃颓丧之气荡
涤,洗完了,脸上红扑扑地走出,上下通透。去公共澡堂洗澡实在是姨妈生活中
一年四季不可或缺的仪式。尤其在水电费用日益增长的今天,洗澡是列入她议事
日程的大事。头发湿淋淋的姨妈,浑身带蜂花牌檀香皂的香气,眉宇眼角透出快
活透了的舒坦,再顺路去食堂买些包子饺子之类带馅儿面食,回家配上自制小菜
和汤做晚餐,姨妈说公家食堂的卫生不含糊。本院民风保守,要是哪天服务环节
有波动,早被群众吵闹到党委去了。    还有,澡堂旁边理发店也还价钱公道,可以顺便消费一次。    宽宽这年纪的孩子哪晓得钞票的分量,哪晓得精打细算。姨妈凭专业“职称
证书”在上海图书馆办理一张借书证,中文外文通用的那种,夏季使用率是大大
的高。每天一大早赶在太阳暴晒之前,她就骑着自行车,带上一大瓶凉白开,直
奔图书馆阅览室,找一个靠近窗子的座位,浏览各种读物,想看什么看什么,看
累了还可凭窗远眺,欣赏天空云朵。中午,简单吃个快餐什么的,一直呆到下午
该死的太阳下班,她再回家烧饭,不仅打发了宝贵时光,止住那种内心的空虚和
没有着落,同时乐享伏天里空调的舒适,节省了自家电费,两全其美。    这回宽宽来了,不单单是不肯和叶如棠同去公共浴室,更不肯去图书馆,他
一个人在家从早到晚空调总是呼呼呼开着,还全天开电视,看不看的他都开着,
眼看电表疯了似的紧跑,怎么不让人挖心掏肺地疼?    姨妈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样子,宽宽早看出来了,偏怄气,成心就不答
理她。不管说到别的什么事,转着转着,就回到鸡毛蒜皮的破事上。叶如兰在电
话里叮嘱过,姨妈分明是苦度更年期,不许和她较劲。再说妈妈不是没给姨妈钱
啊。本来没指望姨妈供养他吃白食,来时带了生活费,路费,还有打出很多富裕,
以防万一。叶如兰的至理名言宽宽现在印象特深刻:“儿子,钱能防身,可以让
人处变不惊!”姨妈被钱闹得惶惶然,他是看到了。    “你长大当银行行长好啦,我只管取钱!”叶如棠气呼呼道。    “光省也省不出一个百万富翁,我要热虚脱了,不开空调怎么喘气儿?”
“我妈够心疼你了,好像阿拉伯的神灯,在你需要的时候一摸就亮了。”宽宽没
大没小顶嘴道。    叶如棠按下心头火气,本想骂他两句,张了张嘴,只没了声音。她想到这孩
子原来挺乖的小绵羊,如今青春期变成白眼狼,古古怪怪,少惹他。    叶如棠还有另外一台兰岭牌窗式空调,就是舍不得装,一直闲置在角落。她
找了一块格子花布权当桌布,铺在上面当小茶几用。逢人打听谁家要二手货,开
价又开得不如意,瘪着嘴喊吃亏,来去总也不能成交。日久天长这当初金贵的玩
意儿,越来越没人要了,卖不掉丢不掉,若是装在小房间的窗上,好端端的塑钢
窗子,挖一个方洞,她又舍不得,鱼与熊掌她要兼得。    上海热得好似蒸笼,不开空调晚上洗了三次澡身上还是熨斗似滚烫,宽宽说,
太热了,姨妈就摇动着蒲扇说,多喝水!……深呼吸,心静自然凉!    有一天半夜,宽宽热得爬起来冲了2次澡,喝了5次水,还睡不了。墙上老
挂钟打了几声响,已是凌晨2点多。他隐隐约约听到姨妈鼾声起伏,可房间里似
乎有什么动静,推开门一看,哇——一股沁人心脾的凉爽抚摸着他,真舒服啊。
想想不是做梦,不对头,好啊,原来姨妈趁他睡了,竟然自己偷偷开空调。看她
滋滋润润的睡相,这也太过分了!    宽宽电话的小报告,让叶如兰心疼儿子,憋不住起急,她冷嘲热讽道:“姐,
你真是个女版葛朗台!”不过,她只能采取忍的态度,谁让你得求人,哪怕是亲
骨肉。    一台老式雪花冰箱、春兰洗衣机她都舍不得更新换代,非等到老东西寿终正
寝。冰箱早已苟延残喘了,制冷系统与姨妈的火气,形成死对头,东西越多它越
怠工,越天热它越病病歪歪。拒绝容纳主人的鸡鸭鱼肉,剩菜剩饭,无奈至极的
姨妈,想出了一个少花钱且少浪费的办法——每天晚餐提前,夜里加餐一顿,把
剩菜剩饭装进肚子里,是最不蚀本的。于是,每天看完了韩国电视剧,熬夜熬得
够钟点了,姨妈就去厨房里开煤气,加热剩菜剩饭,而后,乍着油乎乎的手赶紧
叫道:“宽宽,快来吃点东西吧!”常常在夜晚,搞不清时间,宽宽听到房间呼
啦呼啦乱响,他在睡梦中睁开眼帘,蒙眬中,居然见到了姨妈,她是笑容可掬的,
向他张开胳膊,像一张棉被一样温暖。    喊了又喊人没来!    叶如棠一个人兴味索然地吃,边吃边看电视,一下子换一个台,就没一个让
她感兴趣的节目,特别是看着剩馄饨、剩鸡块还是吃不光,天热冰箱放不进,扔
了又可惜,更让她心烦,终于怨艾地把电视关了。她突然觉得宽宽这孩子很可恨,
就不知来体谅姨妈,和她一起抢救损失,在这里吃,在这里住,把这里不当个家?
她气呼呼地傻坐着,看着大挂钟,坐到12点,忍不住大声喊:“宽宽,你起来—
—”    醒来的宽宽,靠在门上看到餐桌上的碗碟。宽宽揉着眼问:“干吗?”    姨妈油滋滋的嘴巴很鼓,说:“剩了这么多东西,总不能让我一个人全吃了
吧?”    宽宽困死了,不耐烦说:“我不饿!深更半夜鬼才吃哪。”    姨妈生气道:“什么,我成了饿鬼了?哼,要不是为你做好吃的,我平时很
少烧这么多!”    “你不愿烧拉倒,别动不动老说为了我。”    “咦,说这话真没良心!”    “吃不下算了,你不喊着减肥嘛,人干吗当垃圾桶?!”宽宽关门倒去睡觉。    他可不想自己变成一个食品垃圾桶。姨妈胖的胳膊真是粗,像粗大的绳索,
箍在桶上。    姨妈实在太爱说话了,太爱说话就发现宽宽太不爱说话。她每天只顾着自己
说说说,叽里咕噜不停,你爸你妈又来电话了,说要管好你学习,你每天都要刷
三遍牙齿。说你每天必须喝牛奶。说你要学好,现在社会这么乱,千万别早恋,
学那些不听话的同学,动不动就跳楼,跟你妈拌嘴那么小的事都想不开,以后怎
么到社会上闯。    宽宽不爱说话,喜欢用笔画画儿,每天画速写,好似一本速写日记。好了,
可笑的姨妈成了他最好的模特。昨天,他下楼买牛奶,看到楼下超市里有一套绘
画笔,跟姨妈指指,姨妈竟说,等你妈来跟她要钱。她一直嫌小孩花钱多。    突然有钱了,究竟买电脑还是干别的哪?    叶如棠拿着小本认真算了一笔账。姨妈的财产状况大家心里有数。离婚之后,
她除了自己的衣物和书籍打了两个箱子,沈阳所有财产两室一厅房子、存款一概
留给了丈夫。原本她在沈阳时,单位科技进步奖励赢得了不到一万元的奖金,也
留给了女儿,说是作为日后教育、结婚的资本。除此之外,可以说叶如棠两手空
空回到上海。    她嫁给吴汉时渴望旅行结婚一把都没兑现,没钱,照片也没几张,一丝丝浪
漫的记忆都没留下。自从回上海进到那个大院,她依靠工资生活,这工资仅高于
一般工厂职工一点,脑力劳动者当时还不算是工人阶级劳动人民。此外,如果她
参与了一次主要研究课题,担任合作者,不管合作者干了多少活儿,她可以得到
起码的一百元奖金补贴。前面说过她工作性质是国家机密,改革好像没给她带来
太多实惠,挣钱都是死工资,所以对捞外快,早早死了心。说起来,怪她组长死
心眼儿,别人搞的课题组后来还不是与某些企业眉来眼去的勾搭,暗中让她帮忙,
为了堵住她的嘴,时不时也给她200 元当做分红什么的。叶如棠父母本来经济条
件尚好,可母亲辞世后,父亲再婚找了善于烹调的宁波老太,并且认为大女儿嫁
过一回人了,不愿她回娘家来蹭吃蹭喝。这样,叶如棠只能彻底吃自己的。她在
退休时,每个月拿1 500元,扣除了房租、水电、煤气零七八碎,留下300 元左
右饭钱后,起码有200 元纯收入可送进银行。这几个钱在大多数上海人来说,简
直不叫钱,但是叶如棠每个月要上一次储蓄所存款,她排在老头老太的堆里,谁
也不理睬,很像一个了不起的女强人一样,可不是,叶如棠在邻居眼里是个富婆,
无牵无挂没负担,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显得容光焕发,别有一种自信自立的
神采。    那年春天,也就是世纪之交的2000年,来的特别早,从大年初一开始下了春
雨,到了十五还都没暖和的意思。叶如棠过年就缩着手脚犯蔫,等银行上班,愁
眉苦脸举着伞排队,这次是取钱,不是一张张的取,而是全军覆没。因为单位分
配房子私人要买下,每个人至少拿出6 万,加上装修,最少1 万。你嫌贵,有人
还说有赚哪,这钱,跳楼卖血也是要掏的,不然过了分房末班车更惨。房价就是
血淋淋的商品价,不买,晚年真要去马路上睡了。    叶如棠一辈子的积蓄转眼间就不见了。存折上的密密麻麻的数字好像小学生
做过的简易算数习题,一如她的爱情都是初级的恋爱习题。    这下,陡然拿到妹妹给一大沓钱她心情很不平静,她有了这笔外援的钱,加
上王寅大给的数目,原来打算退回去的,现在不退了,自己在凑上一些,现在完
全可以买一台品牌电脑了。也就在这一刻,鬼使神差般从脑子里碰触了一个奇怪
的念头。就是这个念头,在叶如棠选择上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她不知道这样好还
是不好,用好和不好不能判断她和老王的关系。冥冥之中,好像是命中注定的,
她后来也不明白为什么要下了一个赌注,赌了一次。当时她信徒般的虔诚,希望
这个钱不是立即花掉的一笔钱,而是上天给她的机会,是即将投入新路程的第一
桶金,第一只下蛋的母鸡。她要抓住机会让钱生钱,抓住改变未来的可能性。假
如事情真像她想象的那样,姨妈退休后的日子就要重写。可问题是,上天给她的
机会和智商在爱情上没帮忙,在赚钱上也没帮忙。    叶如棠拉开抽屉再次拿出那只戒指。王寅大去香港带回的礼物,她想起王寅
大很少送给她礼物的,他本人尽管在深圳出入豪华场所,一掷千金,那都是公家
的钱。他的钱和身子,都定期如数上交公粮,给老婆的。这戒指她抵死不要的那
天,让他难堪了,所以便留下。叶如棠不需要什么项链戒指,偷偷戴在手上照镜
子几次,放在无名指、中指,哪只手指都不像,别扭。她大致了解,金戒指是很
贵的,至少上千元,所以不能平白无故收他的东西。叶如棠认识王寅大的时候,
是她生命最灿烂的一段,她有着绚丽开放的身体,走向年老了,她刻骨铭心记得,
这个男人陪她灿烂开放过,哪怕是很短。这戒指好像一个句号,什么都有什么都
没有的一段关系的句号。    她现在退休走出大院后,方才知道自己多么穷,这穷在现在,比什么都刺激
心灵。受了多年金钱如粪土的教育,叶如棠本来把理想感情看得比天大。她鄙视
过金钱,可是,因为她没有拥有过巨多的金钱,她的鄙视很容易让人误解,甚至
遭人鄙视。    多少年以来,叶如棠吃最简单的食物,穿看似雅致而实际最便宜的衣服,过
着有尊严的日子。可她忽然惧怕老年的穷,那无疑是黑暗的,无助而凄凉的。她
为了自己伤心,这世上没人像自己这样爱他,这几十年来,她经历了太多太多,
好像应当细嚼慢咽品味一生的东西,却被他几大口就吞咽下去,来不及品出滋味
就排泄了。他眼里大学时代那个家境优越、叫叶如棠的姑娘,如今又老,又落魄,
穷的不仅是感情,还有物质。    叶如棠突然一阵丧魂落魄,她想哭。她握着那个戒指,滑落到地板上,她几
乎匍匐在地上,痛苦地蜷曲成了一团。    宽宽发现姨妈耳朵有特异功能,她能鉴别电话铃声,只要电话铃声一响,她
便像一位熟悉自家宠物狗叫的主人,支棱起眉毛,略微听片刻,道:“慢,是本
市的,找我的!”然后自己接听。或者歪着头,胸有成竹判断铃声,叫道:“你
的你的,长途!”别说,往往都让她说准了,真是让他感到不可思议。后来他发
现这样的规律有点一成不变,家里就俩人,来电不是找姨妈叶如棠的,就是北京
长途妈妈来的、国外长途爸爸致电宽宽的。姨妈与外界联系不多,电话少有外地
长途,本市都很少,所以她的电话费少极了。这个月电话费单上只有几块钱。    不过,她时常在等电话,等长途,中国的王寅大和美国的女儿。她是不会忘
记的,王寅大不仅以1 的编号——1 月也是王寅大的生月——蛰伏在叶如棠的电
话中,而且是她与异性朋友中惟一的重要分子。宝贝女儿雪娃则是2 号。    1 、2 号极少向她发出信息,好像在遥远的宇宙。    她的电话机旁还用毛笔字写道:美国长途电话每分钟2.6 元。节假日优惠时
间等。    自然,姨妈没手机。她家那台老式电话都落寞得不怎么出声,要手机有什么
用?再说,手机是要花钱的,明明家有电话,何必再置办个手机,多一种毫无实
际意义的消费?移动电话,顾名思义,是那些在移动中赚钱的人使用的通信工具,
他们越是移动,越是有钱,越打电话越来钱,咱既不移动,又不赚钱,要它干吗?
姨妈这样解释道。另外,国内外多家权威报纸杂志上说过,打手机有辐射会生脑
癌。    她还不停对宽宽教育道:“你妈把你惯坏了,小小年纪拿着手机,浪费!”
宽宽告诉姨妈:“姨妈,这算啥,就是一部野生动物跟踪器。我们同学都用,反
正手机是白来的,是有个歌手想要上电视,孝敬我妈的!”“送手机?就为上个
镜头?”叶如棠惊讶得很。    “是,手机算什么?最不值钱了。想要,能收一书包。”男孩撇嘴道。他看
到姨妈瞪大的牛眼,又不以为然说:“真的,看帮什么忙了,幸亏我妈是导演,
过去如果是请导演帮上镜,送烟酒可能就行,再后来是红包;要是参加什么杯电
视歌手大赛,那就不是一般礼品红包可以打发的!”    叶如棠很有正义感地发出议论:“咳,你妈也不纯洁了!不像话,这样小事
都告诉你,给孩子什么影响?”    宽宽嘲笑姨妈的古板,戳她一下,老声老气说她是桃花源中人,不知世风早
就如此。叶如棠听了,一个初中生小崽子反倒来教育自己,越发愤愤不平。    如今吃什么,玩什么,用什么都是一阵风。一阵子时兴吃麻辣小龙虾,传说
是北京传来的,满大街都是呛鼻子的麻辣味。玩的就不说了,姨妈从没去过娱乐
场所,可用呼机的风潮她是晓得且印象深刻。记得她大楼里那些同事,男男女女,
老老少少每个人腰里别着一个,开会蛐蛐蛐声此起彼伏,办公室写文章也没个安
静环境,气得她大骂那真真是野生动物跟踪器。没多久,呼机她都没赶上趟儿用
一把,满街满巷哗啦啦都变拿手机的人,一时间楼下店铺都改换门庭,卖计划生
育用品店都卖手机了。走在外面看女孩子换手机如换时装,连大楼里保姆、送水
的、收废品的都挎一部手机。不由姨妈不有心关注一下了。    从图书馆回家路上,叶如棠顺路进到几家卖手机的店转了转,里面震耳欲聋,
感觉乱糟糟的,像个农村大集市。还正遇到几个模样像是刚洗脚上田的农民企业
家,簇拥着一个肥头大耳的官员,点点戳戳挑手机,出手就是要好几部,新款的。
可那手机价位,最便宜在她看来也是够贵的,花自家挣的那几个死钱臭美,太心
疼,看来这年头不腐败、不收礼生活基本上不了档次。“不是夜半三更,就是鸡
鸣狗盗”。叶如棠啐了一口道。    叶如棠心里不搁事,当时到家就打电话,打给妹妹叶如兰念叨手机,提到歌
手送手机什么的,也不管对方是否尴尬,可当时妹妹正忙着在摄影棚里录像,不
清楚她的真实意图,没深说,嗯嗯两声就挂了。    这几天,姨妈特关注宽宽的手机有什么新来的幽默段子,毕竟是孩子,内容
黄一点的少,北京人的幽默让她领教了,她看得咯咯傻笑,感到十分新奇。又打
听手机能不能报天气预报之类,闲聊之中,她仿佛不经意道:“其实,我有个同
学是大款,只要他高兴,手缝里漏点什么也够我荣华富贵了……可姨妈就是不为
所动。我这个人,万事不求人,就是清高。”    “清高有啥用啊,姨妈,你说的大款是男的吧?”宽宽偏头看她,问。    叶如棠不置可否,打算转移话题,啜一口茶水,又道:“我说你妈也是,既
然手机不算个东西,想收礼都能送她一书包,怎么不想着给我找一个?”她强调
的是个“找”字,而没提买。    宽宽听了不答话,装听不见只顾给同学发短信。    两人正聊天,电话铃声响了,叶如棠断言:“你的,是你妈!”宽宽拿起来,
果然是叶如兰。她照例问儿子琐事,之后,又问今天姨妈提到手机的话题,劈头
盖脸呲了宽宽一顿:“妈爸在家说的事,都是隐私,懂不,别给我到外头胡说八
道,满嘴跑火车!”    接着就出了一件令人不敢回想的倒霉事。    那天,宽宽出门到临近草地踢球。叶如棠外出买菜,途中遇到了雷阵雨,她
湿呱呱地拎一大袋子东西回来,上电梯,见电梯女工不在,这样情况常有,或许
她临时上厕所、有事走开一会儿。叶如棠没耐心,一个人揿了便开,正抹汗珠盯
着电梯上闪烁的楼层数字,忽然,灯光一闪,刹那间黑咕隆咚——停电!电梯咣
当抖了一下,下坠,咕咚戛然而骤停在半路,偏又是两楼层之间,搞不清到底是
哪一层,上不去,下不来。叶如棠只觉得被个大罩子套着,顿时空气格外稀薄,
心跳加快,面色青白。她估计是出故障了,甚至在脑海里飞速闪烁了恐怖电影里
那些可怕的凶杀情节,这么想着,心跳更快,浑身更抖了。电梯女工怎么还不来
哪,阿娣早不上厕所,偏这时候如厕……她大声叫喊,来人哪,救命哪!边喊边
用手狠命地抠开一条缝,想要吸点新鲜空气。她狠劲捶打电梯门,连脚都使上劲
地狠踹。可也巧,正是上午10点来钟,大楼里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冷冷清
清没个人影,没人听到赶来及时救助她。叶如棠汗涔涔拳打脚踢,陷入了恐怖与
绝望的深井,宛如虚脱一般。她继续喊着,声音简直不像人声,很快的,意识混
沌地近乎疯狂。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她听到刷啦刷啦的,传来了狗叫声,那狗噔
噔噔冲到了电梯外,用爪子死命地挠,边挠边呼叫着它的主人。动物报警果然奏
效,这伟大而仁慈的狗带来了它那令人讨厌的主人老马,还有阿娣和其他几个人。    来电了,白晃晃的一片。人们看见叶如棠躺在一堆鲜菜中间,有红有绿,还
有一条活鱼在瞪着眼儿张嘴拧动,老马拉着小狗关切问道:“噢呦,宝宝立功了,
老叶,你没事吧。”    阿娣闯进来,尖声说:“妈呀,你你,怎么不报警啊?!”    老马附和道:“我亲戚在台湾大地震,困在电梯里,就是靠手机救命喔!”    叶如棠摇头讷讷:“手机……”迷蒙中听见老马喊:“快,掐人中!”另外
两个中年男人一左一右扶她回家,叫了个大夫来,还说,知识分子就是这样,怎
么不打手机报警,遇事脑子发昏的……接着她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事后宽宽和妹妹叶如兰告诉她,她一直昏睡了四五个小时,睡时还唱歌似嘟
嘟囔囔,要不是听见她发出巨大鼾声,他们都担心她会出麻烦。    叶如兰说,出事时她正在北京飞往上海的飞机上,眼皮一股劲乱跳,还以为
是宽宽出了什么问题。想想要是宽宽看到这个场面,也要吓死了,妹妹临时有紧
急任务来上海补拍外景,只能在她家呆两天。    从妹妹来这一天,叶如棠的脸色就特不好看,寡头黑脸的。叶如兰问道:
“姐,你是不是受了惊吓?”姐姐摇头,“是不是宽宽惹姨妈生气了?”叶如棠
撇嘴道:“没,宽宽人家比我见过大世面,哪能啊。”叶如兰不解道:“那你气
什么?”叶如棠扭头不吭气。后来,宽宽在卫生间偷偷告诉她:“妈妈,咱给姨
妈买部手机吧,她说,连电梯女工都数落她呢!”    叶如兰叹气心想,现在这老姐也不对头了,要不是为了工作,闹得我披头散
发,我才不把儿子塞给你呢,她可倒好,甩起脸子来了。    再看宽宽假期倒是养得白白胖胖,结实多了,想想都是难为了叶如棠一番苦
心,年纪一把了,她一个人够可怜的。就答应送给叶如棠一部手机,“算了,把
我这个送给姨妈吧。”宽宽表现得十分慷慨大方。    叶如兰拍拍儿子的脑门:“好啊,表现真不赖嘛。像个男子汉。”又审视宽
宽那一脸坏笑,道:“是不是嫌这款有点过时了,让我送你新的?”    叶如棠拿到宽宽的手机,起先扭扭捏捏推托了几下,继而接受下来,表情像
个孩子似的转悲为喜,为自己辩解道:“关键时刻,手机真可以救命的呀!不然
姨妈就死掉了。”宽宽当即教姨妈手机的各种用法,每个键位的功能,还叮嘱道
:“里面还有54元话费哪!”    叶如兰在房子里四处看,问道:“电脑怎么还没买?”宽宽对姨妈后背耸耸
肩膀。    叶如棠戴眼镜埋头摆弄着手机,答道:“不急,等降价再说!”    叶如兰问:“又不急了?当初谁心急火燎要买电脑的?再说,降价没底的,
买了先用嘛!”    叶如棠一门心思鼓捣手机,心不在焉答道:“晓得,几天一个价,能便宜嘛
总是好的。”叶如兰知道姐姐把送她买电脑的钱送进了银行,早知如此,还不如
直接送她一台电脑。钱只能屁颠颠儿往银行送,想要从银行抠出来,她就心疼,
她就是这样思维方式,没办法。    有了手机,叶如棠马上去印制了一叠名片,将手机号码印在上面,广而告之,
她特地发给电梯女工一张。女工阿娣拿去顺手放在了电梯的小台子上,这样,进
进出出整个一个楼房的邻居,都知道叶如棠的手机号码。事实上姨妈的社会联系
很少,拢共不到十个人,手机闲着的时候居多。    可远在天边的女儿依然从不给她来电。    第四部分    叶如兰这次来上海除了出差,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给姐姐介
绍男友。    其实介绍男友的想法由来已久,叶如兰对姐姐痴迷王寅大蹉跎了大好时光一
直很愤怒,王寅大在仕途上的野心早就说明了,离婚会断送他的梦想,他自己不
离婚有一百个理由等在那里,还要倾诉有家不能归,有妻不能用的痛苦,所以他
做痛苦状不过是中国大地上男人寻找红粉知己的惯用伎俩,可连少女都知晓的情
场ABC ,叶如棠就是犯傻不明白,任怎么磨嘴皮子死活不听劝,愣是把自己拖老
了。这期间,给姐姐介绍男友不止一个,光是停留在嘴巴上,就被叶如棠坚决扼
杀在摇篮,没见面过。    这次,宽宽到姨妈家小住,发现诸多秘密。他都悄悄告诉妈妈,姨妈的种种
奇怪举动。孩子这么一说,让叶如兰更加感到紧迫,姐是应当快些成家结婚了。
比如,姨妈说一住进这个叫百丽公寓的大楼,心里就害怕,一种莫名的恐惧包围
着她。她也说不清真正的原因,好像楼里灰了吧唧的颜色让她不安,又好像是楼
外新竖立的霓虹灯广告让她不堪入目。有时候,她在房间里坐着,忽然就感到房
间里有陌生男人进来了,她仿佛听见了脚步声音,于是,她惊慌地起身,朝着那
脚步声循去,当她什么都没发现的时候,她心里的恐惧更甚了。她这个样子,让
宽宽又紧张又好笑。电话里讲给妈妈听,当成了笑话描述,男孩嘻嘻哈哈,却让
大人心理上很不舒服。是啊,现实偏偏不让姐姐叶如棠够着那美好的幻想,她在
现实面前的窘态证明了她内心有多么孤独。    这些日子王寅大的电话越来越少,听不到他的声音,她的焦虑得不到缓解,
他的声音似乎是谷维素,可以营养神经。他的声音是那种成熟的男性声音,深厚
苍茫还透着一点灿烂,像是北方大草原的太阳——叶如棠这样表述过她的心理感
受。而叶如兰以前无意中接过他的电话,她觉得那不过是抽烟喝酒糟蹋坏了的一
副不可救药老嗓儿而已。每次对方一听到是叶如兰的声音,立马就提高半度嗓音,
好像新闻联播的口气问话,假模假式,拿腔拿调。“哪天他再次打来电话,我也
像是新闻联播的口气讲话,还要大声问,你找我姐有什么事?”叶如兰边吃苹果
边这样说。    叶如兰这次介绍的男友,是她利用在电视台的工作之便捷足先登“捞着”的。
这些日子她忙着搞一台京剧票友大赛的专题晚会,初赛阶段,接触的主要是中老
年人,尤其是人老心不老型的老头儿,老娘儿们,这类人群,是她锁定目标,他
们懂得享受夕阳红的闲适,相对文化素质高,生活质量好,有活力,配姐姐比较
称心。于是,叶如兰瞪大一双警惕的眼睛,在人群中撒网,很快锁定一位单身男
人,叫潘知常。他不仅是票友,还是大赛组委会、戏曲研究所委任的评委之一,
又家居上海,60来岁,温文尔雅。再深入挖掘,查清了他的背景,是退休职高
教师,职业也是不错的;有自己的两居住房,老婆病故,只有一个30来岁的儿
子未婚在外面居住,没啥负担。机房编辑专题片时,叶如兰又仔细端详了镜头前
讲话的老潘一番,不高不矮,看上去没什么特点,可五官搭配效果还是比较顺溜
儿,总之,她兴趣盎然地把目标锁定了他。而后,便展开了攻势,她先让热心的
同事张大姐透露一点意思,很快回话,人家潘老师也正在为晚年伴侣寻寻觅觅。    这天,初赛赛事结束之后,叶如兰在宾馆的大堂等待着潘知常。他来了,得
到肯定答复后,潘知常先主动拿出自己的证件给她看:退休教师证和身份证,意
思是请叶如兰信任他。叶如兰没理由不信任他,但对他的认真和神经兮兮感到好
奇,越好奇越想要尽快搞清他的意图。她表示她信任他,并立刻把自己的身份证、
名片也掏出来,给潘先生看,让潘知常也信任她。这样,关于婚介两人还未着一
辞,却先通过各自的证件接受了对方。他俩离开大厅,并肩坐在花园里的一张长
椅上,像是一对散步走累要歇歇脚的熟人,或多年不见偶尔重逢的师生。“叶导
演,这两天我观察过你,越看你越觉得面善!”“潘老师,我越看你越觉得也像
有缘分哦。”他们彼此的称呼确定了,显得更加热乎。先聊天,聊票友大赛,这
之后,他们才说到了婚介。起先叶如兰没说是介绍给自家亲姐姐,潘知常很实在,
他对电视台导演的信任显得受宠若惊,讷讷道:“我先告诉你,我,我不是中共
党员,大学毕业前我一直在申请,申请书写了很多,后来因为出身不好,组织上
老考验我,再后来搞运动,一直到退休刚入了民主党派,真遗憾……”他被自己
的终生遗憾感到害臊,叶如兰点点头,表示理解,不在乎,然后解释说,“我这
个姐,她嘛,已经不在乎什么党员不党员了……”“电视台可是党的喉舌啊,怎
么能?”“潘老师,你不必在意。女方不在电视台,不过,她的脾气个性有点特
殊,你接触一下,人很好,我提醒你要有耐心。”潘知常的表情好像很惊讶,叶
如兰猜到了对方惊讶什么,直截了当地说:“你要有耐心,过去她受过伤害……
我说的这个人是我亲姐姐。”潘知常虽没见过女方,可瞅瞅眼前的女导演,形象
气质不俗,估计她的同胞亲姐也错不到哪去。于是,他笑笑,说话通情达理,连
连说:“荣幸,荣幸,谁都有个性嘛,其余的,就是看缘分了。”接下来,叶如
兰便确定他与姐姐见面的安排事宜。具体的安排,就是在全国票友大赛决赛的地
点———峨眉山。初赛后,决赛尚有20来天的准备,叶如兰利用职权,为姐姐
找了个去峨眉的名额,免路费、吃住,游玩,同时观看京剧票友的精彩决赛,再
顺势完成婚介活动,一举两得。    潘知常乐呵呵地同意了,可这边如何动员姐姐遣她奔赴峨眉,叶如兰感到任
务艰巨。    叶如棠可不是随便听招呼让去见谁就见谁的,与王寅大无望的纠缠倒是死了
这份心,可一提相亲,她就从鼻子里发出冷笑,似乎很卑微和耻辱。妹妹给她在
上海电视台的老年婚介节目报名,她不去,还狠狠挖苦道:“你叶导怎么玩起这
种不上档次的花招来?恶俗!”    过年前,叶如兰一位办“夕阳红似火”栏目的同事,扔给她一份杂志,专门
刊登“婚介”,她在那黑乎乎一片、芝麻粒大的字迹简介中,沙里淘金,还真淘
金淘到一人。横竖男方条件适宜姐姐,人家刊登声明要“来信、附照联络”,没
留电话。叶如兰有点犯憷,让姐姐去信,是不可能的。想来想去,索性自己亲自
动笔写,信中,也陈述女方条件ABC,答复地址也写家里,落款?落款名字不
可儿戏,就写上了肖宽宽。不料,男方很快复函,火速寄至家中,信函里附带一
张近照。彩色近照实在不敢恭维,头大如斗,顶发全秃却须毛横生,像个凶巴巴
的屠夫。并且约定尽快见面晤谈。这信函来到家中,宽宽正好放学。打开信箱一
阵欢呼,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收到一封正儿八经来信,喜出望外。这年头孩子写信
是稀有礼品,以为是哪个暗恋女生的丝丝情意。    再看老先生来函:肖宽宽女士:见字如晤。草草中浓含真切而别具深意,看
似随笔,实则别赋一种认真。不禁令心中暗自喝彩,牵动联想。文字已经让人喜
欢,让人联想,看来今生彼此颇有缘分。希望寄来近照。我的观点:才貌,才为
上,貌之高古者必胸多奇气,形之险峻者必心深丘壑,故人不可貌相,吾乃世代
读书种子,欲与女士神交……    鬼话文绉绉的、不知所云。还什么女士?滑稽!等到妈妈下班回家,他方才
知晓是一拙劣诡计,当即涨红了脸,大喊大叫道:“恶心,你侵犯了我的名字权!
还有肖像权!”    肖像权还没侵犯,肖像自然是姨妈的,幸亏没来得及寄去。寄去了姨妈也会
大骂。    每次带着宽宽出门,总要路过一幢高楼“金银桥大厦”,姨妈就会指着那进
进出出的人说,“这是最大的老年婚姻介绍所,电视台还合办过老年速配节目的,
你看像个菜市场!”她的目光里透着说不出的复杂,然后,自言自语加上一句:
“哼,都是神经病!”    宽宽好奇问道:“有啥呢?姨妈,你怎么不去婚姻介绍所找对象?”    叶如棠摆下脸来,撇嘴道:“我怎么能堕落到这种地步,要到婚姻介绍所找
对象?!”妹妹听到她的话,实在恼火,几次对她喊道:“咦,你以为你是谁呀?
是戴安娜王妃啊,是大名人啊?……再说婚介资源丰富,成功的人多了。”叶如
棠老都老了,心劲儿还挺高,真是让人哭笑不得。有时她俩你一句我一句地争执,
闹得不开心,妹妹几次坐在那里生气,然后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一次次赌气发
誓,再也不管姐姐的私事了。可是,看看叶如棠的凄凉劲儿,终究于心不忍,还
是继续找骂,费力不讨好地张罗着。经过多次的交锋,她看出来姐姐的真实心理,
不是抗拒找男友,而是抗拒这类她认为毫无诗意、庸俗的婚介方式。一个神经质
而脆弱绝望的孤独女人,坚守着浪漫的向往,形式感是不能省略掉的。    好了,这次婚介形式感够浪漫的,叶如兰精心策划安排在峨眉山,以旅游的
名义哄她上钩,游山玩水,听戏,赏花,自然而然交友,情景交融地像是一个美
轮美奂的MTV。即便是这样,妹妹还是打算事先不张扬,分两步走,先与宽宽
联合鼓动姨妈去参加峨眉玩,看看决赛活动,然后,让叶如棠与潘知常的结识会
面,造成纯粹是个偶然的假象,姨妈只要上了圈套,便由不得她任性,人家潘老
师是活动组织者之一,她得听从他的指挥,天天想不见面都不行。有了第一次亲
密接触,下面的情节如何导演,只能见机行事了。    晚餐前,叶如兰悄悄和儿子合计好了,母子便开始演戏。就餐时,宽宽愁眉
苦脸的,没食欲,先对妈妈抱怨假期过得没劲,这些天光憋在姨妈家,人家同学
都跟着老爸老妈去风景名胜之地旅游,让他羡慕死了。小家伙一抱怨,惹得叶如
棠跟着表示同情,说:“没见过你这样的家长,整天忙工作,忽视了亲情!”叶
如兰眼看着火候到了,一拍脑门道:“哎呀,对不起,我都忙糊涂了,正好有个
机会让你和姨妈去峨眉玩儿几天啊!”而后,她故意说京剧票友大赛怎么怎么有
意思,争取这名额如何如何不易,显见得妹妹采取了欲擒故纵手法,偏偏不提在
以前电话三番五次地婚介,就是为了勾着她,触动她想要旅游那根筋脉。叶如棠
听着,架不住她的撺掇,放下筷子赶紧问,名额有了,谁出钱?我不参赛唱戏去
了怎么办?当确认是蹭票、免费的美差,她喜笑颜开道:“我去!这等好事不去
是大傻瓜。”宽宽蹦起来,发出了胜利者的欢呼声,和妈妈击掌大笑。    晚餐结束后,宽宽开心地看着,这边叶如兰赶紧拨电话给组委会安排行程,
把姨妈混进了观摩组,所谓观摩组无非都是来历不明的关系户。那边姨妈一边洗
碗,一边咿咿呀呀唱起了京戏,说来就来了兴致,还真的进入了票友的角色。唱
戏唱到半截,她停下问叶如兰和宽宽,怎么样,有点意思吧?自己颇有几分得意
道:“我就是一个合格的老票友,大学时代,北大名票哪,我就上台唱过程派戏
的。”    叶如兰一股劲叮嘱叶如棠出门前,别忘记做头发,多带几套漂亮衣服,好好
捯饬捯饬,凡是参加活动的个个光鲜,老人都是与时俱进的,精英荟萃,老年人
生活状态的楷模——她格外强调这一点。    “梨园百戏百票”决赛活动放在了峨眉,真是热闹非凡。来自全国各地的上
百名票友济济一堂,决赛活动因为在当地电视台头一次做现场直播,所以,也搞
得好像中央电视台歌手大奖赛似的紧张兮兮,硝烟弥漫,隆重得过分。    在叶如兰电话遥控下,叶如棠顺理成章与潘知常约会了。从下车开始,大赛
会务组来接站的面包车停在峨眉山云飞宾馆门口,把一行人卸货似的卸下来那一
刻,大堂等候的人群里,就有了一双搜索目标的眼睛,扫过几位老年妇女的脸庞。
一群互不相识的人聚着,拽箱子拎行李,吵吵嚷嚷,南腔北调,排队等候签名,
接待员分配住房,顺带拿钥匙,念名字的时候,叶如棠!来,319室——大堂
一角茶座上,那位男士便瞪圆眼瞅着搭腔的她。这就是说,初次见面叶如棠在暗
处,而潘老师在明处,正面遭遇之前,毫无防备的自然状态下她通过了初审。叶
如兰对姐姐的形象当然有着充分的自信,无论何时何地,一窝蜂的老娘们中她永
远是鹤立鸡群的。考虑到活动方便,见面概率,叶如兰嘱咐住房安排有意无意将
他俩在一个楼层,相邻斜对面。    叶如棠的室友是上海选手杜小慧,行李箱子放在床边,没见人影,不过从衣
柜里挂着两套漂亮行头来猜测,好像是唱青衣的。宽宽被安排到对面房,与另外
一个以观摩名义来玩的半大男孩加菲猫同住。    开门进去,刚料理好箱子,她简单冲了澡,门铃就响了。门外站着一位中等
个老头,头发染得死黑死黑,白净,穿了一件大红的T 恤,左手拿着一叠会议材
料口袋,右手拎着一塑料袋水果,笑吟吟道:“上海叶女士吗?来了哦,路上很
辛苦,给你送点水果。”    叶如棠面带惶惑,冲他答:“你搞错了,我不是参赛选手。那位没在。”
“哦,没搞错,我是潘知常,叶导演是我的朋友。”对方自来熟地说完就进来,
将塑料袋撂在茶几上。自己侧身坐在沙发上,没打算走的意思。叶如棠以为是个
工作人员,或是什么托儿来巴结妹妹叶导演疏通评委的,连忙推辞,心里却嘀咕
:讨厌!搞评奖烧香上供这也太贼了,鼻子真尖,七姑八姨的关系都整得明明白
白的。我前脚到,后脚就贴上了。    潘知常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神色,问道:“叶导演没机会一道来,太可
惜了,不过我刚和她通话过,你们放心,有什么事尽管说好了。”    她想起,走前妹妹也简单交代过到了峨眉,决赛会议上有几个朋友照顾她和
寛寛,姓潘的是当中的一个,再看人家笑容可掬格外客气,心理也就宽松了不少。
“哦,你是那个……潘老师?”“不敢当,你就叫我老潘好了!”他又抿嘴笑。    潘知常拿着会议材料,坐在沙发上就与叶如棠开聊,初识在这个特定场合,
他俩并无紧张和尴尬,可聊别的,好像不合适。他的话题离不开京剧,正好,叶
如棠说喜欢京剧,这么一来,潘知常感到俩人便有了顺理成章的投机话题了,兴
致勃勃介绍这次票友大赛,说,从报名参赛的行当和参赛剧目来看,本届业余大
赛可谓阵容整、戏码硬、质量高,演唱的剧目范围已经超过了专业团体。来自上
海北京天津等地电视台推荐的票友们,更是技压群芳。各地的票友、代表不同京
剧票社,或清唱,或彩唱,或演出剧目片段。现在决赛是占三分之一考评出来的,
他们参赛的唱段和剧目,如《梅妃》《浣纱记》《穆柯寨》《西施》《法门寺》
《别宫》《南天门》《罢宴》《花田错》《目连救母》《楚宫恨》可都是京剧舞
台上多年不见的冷门戏哪!决赛一定很精彩的哦!接着,他拿出一叠打印材料,
说,最后研讨会发言他要讲话:《关于在高等院校设置京剧教学课程、开展京剧
自娱活动和京剧艺术发展前途》的论文,请你指教!……叶如棠受宠若惊,连连
说自己是外行。看到他没来由的热情,一会儿的工夫拿自己不当外人了,她嘴上
没说,心里却在说了:这位评委,你跟我说这些干吗,我反正就是来旅游看戏的!    叶如棠因为旅行有些困乏了,眼皮打架。原以为他来拜访只是礼节性的,可
潘知常坐着不走。他又给自己倒了杯茶,接下来,顺带着,他又介绍了自己的专
业、特长、职称级别、还有退休前创造过的学术成就、获奖情况,兜远兜近地把
自己的各方面情况交了个底,他的热情和诚恳充分表现了他对叶如棠的好感和满
意度,所以,他忙里偷闲,抓紧在大赛之前的有限空闲时间,积极展示自己。要
知道,短短5天的决赛活动,火药味儿很浓不说,当评委压力不小,那是一群人
没黑没白地开会,瞎忙乱窜,单个儿自由活动很扎眼,那他可能就没多少机会来
表白了。    潘知常交代完了自己的革命历史,便开始打听女方的,这是婚介状态下极其
正常的程序,彼此相互了解嘛。哪知叶如棠根本没在状态,她一心来玩的,收拾
好箱子,拿出了照相机,正打算下楼透透气,看看风景,没心思跟一个刚见面半
小时的老家伙聊天。潘知常饶有兴趣问她的过去经历,搞得她心里既烦恼又无奈,
干脆就罔顾左右而言他,对自己的来龙去脉避而不谈。她浮皮潦草简单说了几句,
提到了沈阳,潘知常立即眼睛发亮,说沈阳啊,知道,我20来岁也去过,还住
了很长时间。他记得城东努尔哈赤昭陵;那城市南站站前广场东北解放纪念塔,
塔顶还有墨绿色苏军坦克;老北站候车厅东正教风格的俄罗斯圆顶,圆顶下面还
有灰色的廊柱;马路都是经纬方向的,遗留下来好多小日本时期建造的红色两层
砖木小楼房,很有味道的……不过,后来成了中国的重工业基地,污染严重,臭
氧层破坏了,城市热效应,看不到蓝天,听说你们沈阳人鼻涕和眼泪都是黑的?
听他越扯越远,叶如棠哈哈笑了,他不愧是文科老师,好像很渊博,聊什么都明
白,这么聊着天儿,从京戏聊到了沈阳,沈阳人与上海人的不同,不知不觉的,
叶如棠有了一点亲切感。    他俩一聊就是一小时,所以,住在对面的宽宽几次开门探头瞅瞅姨妈,瞅见
的都是亲切会见的样子。他便将这样的良好印象,以特大喜讯方式在第一时间打
电话汇报给了妈妈。哇噻,有戏!两人说个没完,姨妈脸笑成了菊花了!说不定
是一见钟情哪!叶如兰听了很惊讶,同时,她很为自己的神机妙算而得意。走出
家门约会方式这就对了,看来不管是国家与国家还是人与人,了解和沟通真是太
重要了。要不然国家元首怎么成天在全世界晃悠哪,你姨妈,窝在自己的小天地
里孤芳自赏,永远看不到希望的光亮。他俩都以为,也许姨妈希望在很短时间内
就让自己迅速地爱上这里,像经历一场突如其来的恋爱那样陶醉其中。    这期间,房间床头那部电话响了几次,不时有人来找杜小慧的。这位沪籍室
友人还没见到,就体会了她的忙碌与活跃。就在潘知常去第二趟卫生间的工夫,
叶如棠接到了妹妹的电话,一张口就问:“怎么样啊,姐,一切都满意吗?”
“咦,你倒快,怎么知道我住这?”“给你节省手机电话费嘛,我是谁啊?我什
么不知道?我还知道你房间里现在坐着一位男客人,对不对?”叶如兰笑道。然
后,她说了潘先生的一堆好话,铺垫差不多的时候,话题一转,假装陡然想到了
什么:“哦,对了,他还是个单身哪!……年纪相当,条件不错,机不可失,你
可多多留意呀。”叶如棠此刻对于她的话一点都不在意了,同样笑骂道:“好啊,
你个死丫头!”“唉,姐,说真的,争取峨眉之行,一箭双雕!”妹妹又强调了
一句方才放下电话。    叶如棠刚有点咂磨出了她话里有话,潘知常把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走出,用
手绢擦着手,看表提醒道:“我们聊得很愉快,到时间,该吃晚餐了!”    这时,房门轻推,走进来了一位40来岁、清瘦焦黄面容的女人,从手执钥
匙看她就是室友杜小慧了。略施粉黛,描眉画眼儿掩盖不了她的憔悴,头发梳成
一个小抓鬏盘在脑后,一套雪青色裙装,配饰珍珠项链,一连串轻柔碎步,一招
一式都有个演员气质。她轻声细语,对叶如棠问了声好,抬头看到了潘知常,怔
了一下,又惊又喜,满怀敬意地问道:“您,您就是评委潘老师吧?!”“哦…
…潘知常,你好!”“我是杜小慧,上海长宁区的……”她看出对方对自己毫无
印象,于是快速提到了一个名字:“我的唱段作品是梅派《贵妃醉酒》,我拜的
老师是那个嵇小平啊,她真是我人生的指路明灯,哎呀,没想到,初评的时候,
您给我打分很高的,谢谢您的鼓励!”这位女人抓着潘知常的手,边握边摇晃,
脸涨红了,眼睛里直放光。潘知常敏感地回避谈评奖,只能应付了两句,打算抽
身离开,她才快速瞥了一眼叶如棠,道:“这位大姐您是叶……门上写着,对,
叶如棠大姐?……”    “我是观摩的!”    潘知常从容地答:“我来看看老朋友。正好,该吃饭了。”叶如棠便招呼了
宽宽,三人在杜小慧羡慕而关注的目光注视下一道下楼去餐厅。    宽宽偷偷观察着,没想到姨妈跟他走路很自然,看上去很像是亲亲热热的老
熟人。    晚餐是与会人员拿着餐券吃自助,宽宽开心地说最喜欢这样自由自在,他们
各自拿盘子取到一些食品,落座。而此刻的潘知常有意与她拉开距离,基本不说
话了,好像不认识。他绷紧了一根弦,恢复了公事公办的紧张姿态,将自己调整
到了应酬场景中,因为一拨又一拨的各地参加决赛者赶来他面前寒暄、问候,所
有的人说话都操着京腔京韵,十分好听。有个干瘦成了一片瓦似的办事员大呼小
叫,说我楼上楼下跑着找,怎么一眨眼就找不到你潘老师了,晚餐后,各位评委
注意啦,临时要开个预备会,在二楼小会议室!叶如棠感觉出了潘知常在这次评
奖中地位的重要与权威。    吃完晚餐,潘知常将她送到大厅电梯,道一声你先休息,又忙去张罗别的事
情。叶如棠看时间还早,便和宽宽走出饭店打算到附近四处转转。不曾想,除了
远处的景色,饭店周围各种小店林立,东西都土里土气,街上乱乱糟糟,放眼全
是搓麻将桌,摩托车横冲直撞,还不如上海好,没劲,宽宽嘟嘟囔囔抱怨。    就在他们打算返回饭店的时候,哗啦啦下雨了,起先是小雨,叶如棠便拉着
男孩在路边的一家洗头房屋檐下躲雨。叶如棠出门穿了一件淡褐色真丝连衣裙,
配着同色系羊皮半高跟鞋,这是她平日舍不得穿、专门出客吃饭看戏穿的礼宾服
饰,生怕搞脏了,明天重要场合没得换,便想等雨停了再走。可眼见得天空黯淡
下来,风雨越来越大,路上腾起了雨雾,积聚的脏水四溢。叶如棠正连连叫苦,
后悔散步没带出雨具,一把紫色雨伞出现在她的头上,扭头一看,竟是那个杜小
慧。她怎么好像隐身人似的从天而降,彼此见了都很热情,骂着该死的天气,杜
小慧笑着说,出来买点零食,喏,正好你家小宝贝也肯定喜欢吃的!她友好地对
宽宽扬起了手中的塑料袋,里面都是薯片、奶饼巧克力和可口可乐之类。    可仨人一把雨伞无论如何不行,杜小慧自告奋勇,要回饭店取伞,让叶如棠
等着她,说完,不等她拒绝便劈里啪啦冲进了雨帘里狂奔。饭店的直线距离倒是
不远,不一会她就气喘吁吁奔回来,手里拿着两把不知哪里借来的雨伞,而她自
己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泥浆溅落在雪白的小腿上。还有,一双自己的休闲凉鞋,
递给了叶如棠,让她换上。大姐,别客气,反正我已经这样了,破罐子破摔呗,
她爽快地摸着泥水自嘲。她不仅热心还真是一个细心体察的人,叶如棠有了不知
如何表达的感激和歉疚。    雷阵雨将要停歇之际,她们仨回到饭店,洗过澡,喝过几口热茶,叶如棠和
杜小慧湿淋淋对坐在床上,房间里弥漫了温暖和谐的气息。雷雨后的环境清静下
来,饭店映入宁静的月光清辉之中。叶如棠这才发现,水果都洗净了,茶也是杜
小慧特意为她泡的,不是饭店里常规配置的、没滋没味的茶叶末袋泡茶,而是自
备高级龙井,绿盈盈、沁人脾胃的新茶。叶如棠此时感觉出奇的好,她对杜小慧
印象太好了,她很久没有这样交往过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对话也有兴致说得也多
一些。两人穿着睡衣,歪在各自的床上,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天。她由衷地夸赞
道:“小慧,你真不错。不容易,咱俩有缘啊。”    杜小慧说了一句“嗨……大姐。”然后递给她削好的苹果,深深吸气,长长
地吐出来。灯光下的杜小慧卸去脂粉,形销骨立的身体显得楚楚可怜,话语和各
方面态度格外真诚。她幽幽道:“嗨,大姐,我和你就是有缘。你不知道哇,我
一眼见到你就感到特别亲,就想和你说说心里话,看到宽宽我也喜欢。真的。我
这人一辈子就是命苦,小时候我妈死的早,父亲是工人,脾气坏不管我们兄妹,
我就发誓一定找个心肠好心疼我的丈夫,白头偕老。唉,谁想到找了个色鬼,负
心郎,把我甩了。离婚的那年,奶奶家说孙子是独苗死活不放手,没办法,孩子
也跟着他走了,儿子和我没感情,看我做生意开一家婚纱店,就晓得和我要钱,
幸亏我喜欢唱戏,要不你说,我才40岁的生活还剩下什么了?……”    说到这里,杜小慧眼圈红了,用手在脸上颤抖地擦泪,说不下去。惹得叶如
棠一阵心酸,感同身受。杜小慧讲述了她和丈夫当年热恋的往事:“现在回想起
来当初25岁的我真是傻,为了表示爱情的海枯石烂,我们决定,一道去峨眉金
顶上浪漫一次,我和他乘飞机到成都,然后饭不吃,酒店不住,马不停蹄赶路爬
上去。腿都走酸了,正好赶上了雷阵雨,我们在众目睽睽之下接吻,拥抱,并且
将一把锁头锁在铁链上。我当时想,如果我们结婚后幸福,每隔十年我再来一次
加上一把锁,一直锁到地老天荒,让我们的儿子来找,唉……一个十年都没熬过。”
杜小慧哽咽着,咬牙切齿:“峨眉山——我恨这峨眉山,当初爱情的美好记忆和
痛苦都是和峨眉勾着,没想到这次决赛,又来到了峨眉山,本来我不想来的,我
心里难受,可我想,在哪里跌倒了就在哪里爬起来,我杜小慧一定要在峨眉傲然
挺立!这里,将是我命运的转折!”    叶如棠同命相连地想到自己这些年在感情上受到的揉搓,情不自禁也跟着感
伤半天。所以,住在她对面的宽宽和加菲猫,叽叽刮刮打游戏机打得饿了,推门
来,到这边找吃的,进来就看见姨妈与室友促膝谈心的动人场面。    她俩立即就变得形影不离、无话不谈了。杜小慧以为,她叶如棠能够获得观
摩席位,(还带着一个孩子蹭床位)与大赛组委会关系无疑非同一般,再者,她
与潘知常又是老朋友,这个关系网铁铁的,她向叶如棠开口,一点没有心理负担,
就像找到自己的亲大姐。    这两个夜晚她失眠了。一定要帮助杜小慧的念头就这样在叶如棠的思绪中一
发不可收拾。她本来是轻轻松松来看戏,游山玩水的,现在没办法超脱,反复考
虑着怎么帮扶鼓励杜小慧,激励她在票友大赛上拿到奖杯。尽管她只是一个业余
选手,学戏的年头不短了,可精神追求太重要了,不单是重在参与票儿一把,简
直就是赌一把。人家一个做生意的小老板,平民百姓倾心热爱上了国粹京剧,一
心争取一个奖杯,不当钞票不当吃喝的,不就为了争口气嘛。她一下子更体会到
了“精神支柱”的重要,一个人可以在现实的拼杀中遍体鳞伤,可以没有爱情的
抚慰,但友情的存在,到底不同些。我们这些受伤的女人,出现了危机,又能在
哪个臂膀那里靠一靠?最终,还是孤独地舍身自救。叶如棠她古道热肠惯了,啥
也不图,本来与戏剧圈里没啥关系,两眼一抹黑谁也不认识,架不住杜小慧眼泪
涟涟地哀求,又磨不开面子说出与潘知常的关系不过是刚刚认识,只好硬撑着,
答应帮忙使劲儿。以她的个性,干什么都认真,应承了朋友(她已经将她视为挚
友了)事情就当成了比天还大的事,一天24小时反复琢磨,搞得比台上台下谁
都累。    按日程安排,第二天上午隆重的开幕式,合影,然后是电视台、报社的现场
采访。晚上,黄金时段便开始了这次决赛第一场。本来这些都和观摩组没啥关系,
人家事先安排了小面包车。白天,选手们紧张地准备归准备,他们优哉游哉观光
游览,晚上现场比赛,同样个人随意,参不参加观摩无所谓。可叶如棠早已毅然
放弃了所有玩耍计划,急杜小慧所急,想杜小慧之所想,以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
精神,全力以赴围着杜小慧转,当她的坚强后盾。    眼看着小面包车满载着自由快乐的人们,驶向风景区,她却随杜小慧去找地
方练功,喊嗓,抻一抻腰肢。顺带着,体贴周到地帮着她拿保温杯、毛巾等零碎
儿。宽宽发现姨妈自己的梳妆打扮都顾不上了,对着镜子胡噜两下,就屁颠颠儿
跟着忙,像个忠心耿耿的女仆老妈子。等到杜小慧练功进入状态了,她便抽身上
楼,找潘知常去了。    如果评委们不集体活动,老潘,不,潘评委,他总是笑眯眯地在房间接待她。
评委都是住单间,拜访他没什么妨碍。    潘知常是她惟一可能依赖的人,本来她对妹妹这次的“巧妙”安排不以为然,
确切地说是对他不以为然,基本没什么感觉。权衡了半天,她选择了积极热情的
态度,她不是实用主义,而是积极,克服自己以往的清高、孤傲的那种积极,以
新的姿态覆盖以往的那忧郁与封闭。她的积极,用不着使劲讨好、谄媚、巴结,
用不着花钱送礼,刻意拉关系,不卑不亢的,自然而然保持着尊严。只要对潘知
常主动联系,有事没事主动通通电话,有话没话拓展话题,有心无心时不时给他
一点无端的关怀问候,这就够了。这已经让单身多年的男士心灵温暖起来。这个
年纪这种身份(毕竟是知识分子嘛)的男女之间,要的就是这种温文尔雅、不紧
不慢的味道。她就像一位孤胆英雄,只身闯入了错综复杂的交战阵地,只能孤注
一掷,直扑一个人,这个人如同一把尖刀,直插在敌方的要害。    决赛第一场,青衣组演员顺序是抽签方式确定名单的。杜小慧昨天淋了雨,
着了一点凉,晚上兴奋睡得太晚,加之内心紧张,陡然脚软头痛得厉害,嗓子就
紧巴巴。她担心自己抽到前头,临场发挥失常,再说任何文艺大赛选手都担心头
一场亮相,往往给后面的角儿热了场子凉了自己,在印象上吃亏,评委给你打的
分数也是谨慎的,保守居多。她希望能抽到第三场,也就是后天,精神和体力休
息恢复的差不多了,人缘关系铺垫也就水到渠成的火候。谁想到,她还真是抽到
了第一场上,顿时就蒙了。叶如棠看着惊慌失色、大乱方寸的杜小慧,疼惜地搂
住她道:“没关系,你这个样子,不上场也要吓得生病,你就放心大胆发挥吧,
就算出了什么意外,还有我哪。”杜小慧遂抱着她的脖子哭起来。    她一哭,让叶如棠更加感到肩负使命重大,心都揪得疼。    摸了摸对手的底牌,这决赛青衣组里果然是强手如林。民间真是藏龙卧虎啊,
选手里有几位本身形象嗓子条件有本钱,都拜过名师,学戏年头长,又被几届地
方票友赛事历练过,还有的干脆就是专业剧团下来的,哪里是业余来票儿,压根
儿打小就是吃这碗饭的,江湖上混的有俗名,起点高一截儿。相比之下,杜小慧
拜师入行晚,虽然有悟性,进步快,跑跑颠颠地赶上并超越了前人,唱念做打文
武功夫总还讨不了巧,个别细节略显弱势。她的长项是对作品表现力好,并已获
得过上海某次文化节的评委会金奖。说是金奖,含金量平平。照潘老师的话说,
事实上,业余票友能票儿到这一步,差不离,个个都是人精,好比奥运会,入场
券有了,就看你临场发挥。    可大幕拉开,第一场杜小慧临场发挥的就差了火候。分数没杀伤力。    下场后卸装,回到房间。叶如棠没想到经过无数次舞台历练的演员,在这个
时候会发抖。杜小慧就像一名怀孕妇女那样呕吐不止。把宽宽吓呆了,只见姨妈
为她捶背,为她掐虎口,灌水,她还死命拽着姨妈不放,不让她去找饭店卫生室
的大夫,说是传出去太丢脸,没面子。好不容易才让她缓过来。杜小慧为自己的
发抖和呕吐辩护,嘱咐宽宽不要讲出去,她说,那不光是因为自己着了凉,第一
场发挥不好,没有高分数,对不起老师,对不起上海人,心里痛,痛得要呕出血
来!杜小慧满脸流露的忧郁神色,那企盼和无助的双眼,望定她,比电影上的悲
剧人物还动人。    杜小慧的信任与友情整得姨妈几乎没退路了,姨妈好像也要呕吐,连晚饭都
吃不了。    “姨妈,我肚子疼。”宽宽说。    “肚子疼?谁让你吃那么多冷饮?找加菲猫妈妈去,喝点藿香正气水,我忙
着哪。”    姨妈很像大战前夕的指挥员,叉着腰,当即决策大事。这种时刻是不能被琐
事打搅的。潘知常不动声色,潜心做工作是可以放心的,为了增加保险系数,叶
如棠思前想后需要做的有两个方面,首先是:打电话调动指挥远在北京的妹妹叶
如兰。这也是受到了杜小慧的点拨,当她无意中得知叶大姐的亲妹妹,竟是北京
的导演,眼睛瞪得大如水牛,像是被电击了一下,蹦起来喊叫:“真的?!我真
幸运。噢,噢,我得救了。”此次票友大赛现场直播,活动的主办方其实是媒体,
强势话语权当然也是媒体。地方电视台与大赛组委会、北京电视台有着千丝万缕
的关系,她叶导演不就手机一拨,嘴巴动动,边遥控指挥着,忙里抽闲还帮她牵
媒拉线?她关照一下,只是手到擒来的小事一桩,这边什么事情好办得多。她不
在现场反而好,在后景调度,不显山不露水,四两拨千斤。    叶如棠心急火燎打电话找妹妹办事,她正在数字机房编片子,哼哼哈哈应着,
这种事她遇到太多,求她在哪个电视大奖赛幕后活动,帮谁谁谁评奖,她门儿清,
至于办不办,办到什么程度,到时候根据情况再说。没想到自家一贯古板,游离
现实的姐姐,竟然来电话求她走后门,绝对是平生第一次,真是西边出了绿太阳。    以往都是叶如兰打电话来,现在叶如棠一天三个都是主动拨去,让妹妹好生
奇怪:“咦,姐平时一分钱看的脸盆那么大,今天你不怕手机费钱啦?”    “不开玩笑,要紧得很,你一定用心帮她杜小慧的忙啦!”她死叮几次。    “我关心的是你,你和老潘怎么样?别人的事我不管!”    “她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一定要管。老潘也答应管。”    “她是什么人啊?唱得再好,八竿子打不着,让你这么操心?”    “她是我妹,行了吧?”    “我是你亲妹也从没见你这么揪心揪肺啊。”叶如兰低骂道。    对杜小慧叶如兰其实早有耳闻,儿子宽宽及早报告过,说是一个瘦精巴怪的
上海阿姨,天天黏着姨妈,嘴甜的要命,倒是老给我买吃的。不敢相信,姨妈来
峨眉人全变了!怎么变了?叶如兰拍手窃喜,心想老姐怕不是真的一头扎进去,
热恋了?宽宽说,姨妈旅游景点也没心思去玩,把我丢给加菲猫的妈,她整天兴
冲冲赶着去听戏。听戏很好啊,也许老潘培养和唤起了叶如棠对京戏的兴趣,找
到共同语言了,不是都说老年伴侣也要老有所乐、老有所学吗?不光是听戏,我
看她就是听一个人唱戏,光围着杜小慧转,像个跟包的,宽宽说完还对电话里哧
哧地笑。开始杜小慧对姨妈特客气,敬如上宾。现在可倒好,人家杜小慧天天早
起练声,她跟着一会儿端水,一会儿送毛巾,帮她洗衣,刷鞋,忙得团团转,幸
福得团团转,屁颠屁颠的。前天预选化妆,杜小慧坐在化妆台前描眉画眼儿,她
站在后头,望着镜子里她勾脸的粉妆角色,一股劲地夸,好像她是个国际性感大
明星。    叶如兰在想,不过临时参与一个民间活动,要的就是一个乐,只要姐姐高兴,
结交了票友,愿意忙乎就忙乎吧,反正也不损失什么。兴许叶如棠的突发激情来
自于结识了戏迷老潘,而杜小慧是个借口哪,传情达意总要有个由头,交情也就
越来越深了。    这么一琢磨,她仿佛看到了峨眉金顶闪耀着姐姐爱情的曙光,叶如兰便追问
:“老潘对你怎么样啊?”“不错啊,他很热情!”叶如棠乐呵呵答道。听姐姐
乐呵呵的感觉很欣慰,又问道:“他对这事是什么态度?他们认识不,关系咋样?”
“岂止认识啊,当然欣赏她的水平,初赛就是老潘打了高分的!”叶如棠斩钉截
铁、强调性的回答。说完这话,她有点心虚,可再一考虑,自己算不得撒谎,他
她彼此也算认识的,老潘当评委怎么不认识选手,初赛给杜小慧打了高分也是事
实,我仅仅是夸张而已,并无虚假。她好心好意夸张一下不要紧,那边叶如兰便
实打实当真了,掂掂分量,她想,看来这个忙还真要帮的,促成的可不是一个普
通奖杯的好事,关系到姐姐晚年幸福的大好事。叶如兰开始把这杜小慧得奖当回
事儿了。放下叶如棠的电话,她还是打算与潘评委沟通一下——电话铃响而他的
房间没人,她拨通了潘知常的手机,对方显然处于一个喧闹嘈杂的会议场合,南
腔北调,争执得闹闹哄哄,说话有回音。叶如兰单刀直入问道:“潘老师,讲话
不方便吧?”“是的是的。”他声音收敛紧绷。    “我就问你一句话,那位杜小慧的事你知道吗?”    “晓得晓得。”    “她唱的怎么样?”    “不错不错。”    “她的竞争力怎么样?”    “蛮好蛮好!”    “她有希望吧?”    “有的有的。”    “我姐姐也是这么说的……拜托你了!”    “好好好好!”    其实箭在弦上的时刻,不用多说,只要提到一个人名彼此就明镜了。指哪个
靶子就打哪个便是。接下来,一圈儿电话打过去,对方一听,没话说,别人提名
不办还行,北京那边总负责总制片叶导演提名自然得办。不管怎么说,她是时下
在北京传媒界大小是个腕儿。    第五部分    接下来几天,峨眉山天气格外的好。决赛活动的电闪雷鸣影响不了
她们,第二第三场,惊雷滚滚,可杜小慧的脸上也是阳光灿烂。有一颗姨妈这样
不知疲倦的卫星围绕着太阳转,她就是新生的太阳。    连日来当地报纸频繁报道大赛消息,还有大块文章《50多个业余票友大赛
唱皮黄》,几个专家评论提到新人新秀杜小慧,讲述她那如何超出常人付出血泪
的学艺精神和鲜为人知的感人故事,简直就是冷不丁杀出一匹黑马,一个从石头
缝里蹦出的幼苗,她不是新生的太阳是什么?    评奖结果公布后,是颁奖闭幕大会。这个黄昏,当地饭店外面大街上有一些
庆祝活动,摆放了大型屏幕,观望的人群熙熙攘攘。电视台的机器早就对准了获
奖者和各方来宾,当地重要领导讲话,精彩获奖节目回放,让所有的观众狠狠地
记住了五湖四海前来夺冠选手,杜小慧的形象在屏幕上巨大无比,露脸露大了。
红灯笼,红扇子,红绸子,红气球和红花篮、京剧大脸谱把联欢气氛搞得非常热
烈,现场导演用四川话指挥着,骂人,把嗓子都喊哑了。宽宽发现电视台的机器
很有趣,所有的人,他们一到电视台机器面前,就好像打了羊胎素一样来劲,导
演让他们干什么他们就干什么,让他们说什么他们就说什么,有板有眼,一位老
太太放下手里的麻将就说,还能把京剧票友大赛和繁荣西部,改革,什么弘扬民
族文化精神联系起来,让他和加菲猫乐得够戗。散场后,加菲猫妈说咱们回去了,
这几天太累了,什么都不想干,回房间洗澡看韩国电视剧。她母子走了,剩下了
叶如棠和宽宽等待杜小慧卸装之后,好好庆祝一下。姨妈脸色红润,对宽宽兴奋
地嚷:“我们胜利了,咱们哪能什么都不干啊?”宽宽问:“我们能干什么呀?”
“喝酒啊!”听上去不像姨妈本人说出的话。    叶如棠找到一家小酒店,当即打电话找潘知常,请他一块来坐坐。可潘知常
答应来又说一时脱不了身,他们组委会、评委要应付当地各方领导,完事后他们
共同吃夜宵,肯定要晚一些。而后,叶如棠又拨通了杜小慧的手机,热情万丈地
邀请她,快来吧,我们在这家辣妹子小酒家,等着你,大家要见见你这位明星哪!
杜小慧的嗓音更辣:什么辣妹子小酒店?我正在和地委书记喝酒,等一会儿吧。    等了很久,宽宽有些不耐烦了。杜小慧和潘老师才坐着出租车来到,他们来
自同一个夜宵饭局。叶如棠一下想起了这一点。杜小慧脸上彩妆都没卸去,手里
捧着没舍得丢弃的、颁奖得到的一堆鲜花,拿不了那两束黄玫瑰,由潘老师代劳。
他俩下车刚见面就哇哇地嚷着还要喝酒,看得出,他们已经喝得高了。杜小慧拍
打宽宽肩膀非要姨妈跟她干一瓶,姨妈说喝不了,她就拿着一瓶酒笑着,追着姨
妈围着桌子好几圈,像一个要殴打裁判的运动员。不得已姨妈和她喝了一杯,她
和潘老师也喝了一瓶,这一下,气氛就更加热烈了。旁边围观的人都在电视里认
识了她,一股劲鼓掌加油。甚至还有人来请她签名的、合影的,酒店小老板说要
将她的笔迹、照片留在墙上。杜小慧又嚷着与潘老师喝,他俩是庆祝配合默契的
战斗啊。几杯酒下肚,人和人的眼光就变了,杜小慧看潘知常的感觉就不一样了。
姨妈对潘知常好像也不一样了。    叶如棠傻呵呵地快乐着,由衷为杜小慧而高兴,她已经喝醉了,她先是唱戏,
唱有点走调的戏,唱川剧,唱不流行的怀旧老歌,然后胡说八道,说什么连她自
己都不知道,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宽宽叫姨妈停下,别说了,回去吧,她根本
听不进。在她满嘴胡话说得正起劲儿的时候,杜小慧正和潘知常说说笑笑,左一
张右一张地合影,还发出野心很大的感慨,面对他们俩的这种旁若无人,宽宽很
生气,却没办法表示。因为,他现在首要任务,是赶紧把这在众人面前喋喋不休
的醉姨妈送回饭店。    他们仨好不容易将姨妈塞进出租车,在车里她还叽里咕噜说个不停,开车的
司机都被她逗得咯咯笑了。他们将她架回饭店,上电梯,进到房间,她竟然撒起
了酒疯。宽宽把姨妈摁在地毯上,可他年纪小力气不够大,只好让潘知常摁住了
她的腿,杜小慧压胳膊,三人吭吭哧哧折腾了好久,她才像一个彻底断气的人那
样软瘫下来。他们三人都累得要死。杜小慧发现自己的衣服被揉搓脏了,不满地
嘟囔,累死了,狠狠地甩掉高跟鞋,打发宽宽回房间去洗澡睡觉。她望着半醒半
睡的叶如棠,对潘知常无奈地苦笑,摇摇头道:“她有毛病!”此时,叶如棠没
听清她的话,她睁开眼睛,又伸手对虚空中的杜小慧说:“我好久没这么高兴了,
我,真为你自豪!”于是,在颁奖之后的凌晨,姨妈微笑地睡去,最后看到的是
一张没有卸妆的脸。    第二天一早,宽宽去叫姨妈吃早餐,看她还睡在地毯上,问她昨天颁奖之后
的事早忘记了。卫生间传来了杜小慧愉快的歌声,她边洗边在唱歌,唱流行歌,
而不是唱戏。等姨妈急着上厕所撒尿,她慢慢腾腾走出来,飘过一阵香水味,一
改前日惨兮兮、苦大仇深的容颜,特意穿了短裙,白鞋,变得青春靓丽,又飒又
爽。宽宽嗅嗅鼻子道:“嗯,杜阿姨,怎么跟换了一个人似的?”    “是啊,今天要玩儿个痛快!征服者嘛,峨眉,我来了!”    一句话提醒了叶如棠,比赛结束了,离开峨眉前还剩一天半时间,是留给与
会人员游玩的。没有赛事的牵挂,来宾可以心无旁骛地尽情享乐。咱们是应当玩
个痛快,差点忘记出发时间!快,好好梳洗打扮打扮,吃早餐动作快,咱们好好
拍照留念。她手忙脚乱地刷牙,化妆,涂防晒油,一边找衣服,换旅游鞋,又找
太阳镜和遮阳伞,找照相机电池,箱子翻腾的满坑满谷。    杜小慧等得不耐烦,看表说:“烦喔,年纪大了真啰嗦。”叶如棠听了心里
不舒服,没好气道:“明知今天出门玩你不早叫我起来?”杜小慧回嘴道:“你
那样子谁弄得醒?”“我什么样子啊?还不是为你,你让我喝酒!”杜小慧垂下
眼帘,来了生硬的一句:“我到餐厅等你们。”拿白色太阳帽,扭身出门。    赶到餐厅吃早点,杜小慧也脚不着地乱窜,手里端一杯牛奶,东桌坐坐,西
桌停停,时而与老熟人打招呼,时而与新结识的家伙留名片,写地址,谈笑风生,
她像是一缕晨光普照每个角落,宁静的餐厅回荡着她具有穿透力的笑声。叶如棠
只是忙着准备上山的食品、桃子,一股劲催促宽宽,多吃一点,鸡蛋一定要吃,
不然上午爬山没力气。她俩起身时,杜小慧还在与一位北京男专家交头接耳,叶
如棠背上包,看表,叫她:“小慧,我们先上车了!”她摆摆手示意她俩先走。    会务组通知饭店准备了三台大轿车,早餐后,一行人便哩哩啦啦分别上车等
着,叶如棠上车,特意找了靠窗座位,用阳伞又为杜小慧占了座。加菲猫早为宽
宽留位,嚷着:“快点,我们几个凑一道,再晚没座儿了。”    出发时间快到,人还没集合齐。当地一位召集人便抓紧讲讲话,给诸位头回
来峨眉观光的人先介绍介绍情况。等一会儿上路之后,他再当导游,边走边讲解。
加菲猫妈妈还喜眉笑眼渲染道:“哦,前几天我们玩的地方都是周边小景,算是
序幕,今天才是一出戏的高潮!”此时,陆续有代表上车找座,问到叶如棠跟前,
她便一遍遍地说,这有人了!对不起,有人了!    杜小慧就是不见人影。叶如棠起身伸头张望几次,心急火燎担心她误了车。    眼看出发时间已到,召集人嚷着,差不多了吧,该出发喽!司机便一踏油门
启动,大轿车门关闭之际,叶如棠粗声大气喊着:“停车,停车!还有人没来哪!”
“谁没来?早干吗了?”“杜小慧!她呀?”“不守时、耽误大家,真没文化!”
今天车上人多拥挤,太阳又晒,人群中便叽叽喳喳、不耐烦地群起而攻之了。好
像数落一个没教养的孩子,而叶如棠是家长,陡然成了众矢之的。    叶如棠擦汗,满怀歉疚地喏道:“对不起,我去找她,请等一等。”宽宽回
头白了她一眼:“姨妈,她也许不想去了哪。”叶如棠固执地说:“她去,她让
我留座的!”后面一位厚墩墩戴墨镜唱黑头的男士吼道:“要去快去,啰嗦啥!”
叶如棠知道差遣宽宽不行,只好将自己笨拙身躯托起,挤出人群,下车,刚踏下
门梯,便看见杜小慧跑出,她声嘶力竭挥舞手帕,喊着:“小慧———往这边来!
我帮你留了座!”    杜小慧直直奔向另外那台车,好像根本没听见,步伐袅袅婷婷。    叶如棠抬高嗓门,走了调又喊,像个疯婆子。宽宽顿时感到所有的眼睛如同
乱箭。    杜小慧只是朝这边望了望,表情漠然,白帽子飘进那台车。    叶如棠涨红了脸,颈动脉怒张地大出气,众目睽睽之下挤回座位,旁边留座
早已被中年的臀部占据。满车人看热闹都闷闷的不说话了,再看耽误了半小时,
司机啐口痰,不客气乱骂了几句,才发动离去。    一上路,她心口就堵得慌。这叫什么事,不光是没面子,弄的好似冷脸贴着
热屁股,搞不清杜小慧心里想什么。又想,可能人家杜小慧慌里慌张就是没听见,
这几部车子没个定数,会议上代表来自五湖四海,代表都是认识不认识的乱坐,
唱戏的人素质,哪比得了部队上的军人守纪律,听招呼,张罗什么活动都齐齐整
整。叶如棠想自己在保密大院呆了一辈子,准军事化管理的秩序习惯了,入乡随
俗,还真得适应一下外面的人和秩序。等到了旅游点,找到杜小慧,“集体活动
要注意自律”的话一定要说出来,还真要提醒一下年轻的她,今后做事做人,如
履薄冰,严谨守时的好,古今中外成功人士,无一都注重细节的养成哦。    叶如棠隐约觉得旁边那女士总是冷眼斜瞥着,目光里似射出枚枚冷箭。怎么
让人不舒服,不由得回忆起,是她,青衣组杜小慧的竞争对手,在沪上小有名气。
一亮相,她身上有几分霸气,大概十拿九稳来峨眉拔头筹的,不料,败在杜小慧
这个名不见经传、开“婚纱摄影楼”店小女子的手下,自然怀揣一口恶气。现在
江山已定,她难以扭动大局。输是输了,输得撕心裂肺,甚至输得莫名其妙,实
在心有不甘的。大凡名利场上的种种赛事,都是几家欢乐几家愁的,所以,谁捧
走奖杯别人都不是滋味,这也天经地义。那拿冠军的人,她的来龙去脉就被多少
人打听,她的成功就有多少人热衷去揭秘,她的一举一动都被多少双眼睛分分秒
秒锁定,那不是老百姓看电视满是眵目糊的眼,不是一般人仰慕的眼,他们可是
火眼金睛啊。    叶如棠一不留神掉进了一个漩涡,她哪里知道这池子水有多深,犯晕在后头
哪。叶如棠刚才当众一声大喊杜小慧,等于在全体与会者面前赫然亮了一个相—
—是她!她就是杜小慧背后的女人。殊不知,前几天餐厅、电梯,会场上,早就
有多少诡异的眼光扫描着她。头天到峨眉报到,所有参赛相关人员,6~70岁,
在名册上都有登记,惟独几个观摩名义来混吃住的散兵游勇,打入另册,会务组
知道便是。这些人家早注意到了,你来此地干吗的一眼就分清,群众的眼睛是雪
亮的。这一撮儿人中惟独叶如棠无心游玩,每天场场不落、不错眼珠地盯着看戏,
评析,进进出出,与杜小慧形影不离。自然还有人窥见,她与评委潘知常关系甚
好,常常出入他的房间,弄不清什么关系。昨天颁奖之后,晚上不是有人在电梯
看见他们仨酒气熏天一同回房吗?这么看来,她就是一只潜伏在我们中间的老狐
狸。而遣使老狐狸斡旋的,便是最有心计的杜小慧,她的心计实在了不得。有关
这位杜小慧何许人,有心人还深入了解了叶如棠所不知道的更多东西。她,浦东
人,怎么离婚不说,不过40来岁的女人,还离过两次婚;据说原来在幼儿园当
老师,曾傍了一个台湾船商老头子,不清不楚地过了几年,老头纵欲过度中风了,
回台湾大老婆那里养老,临走,给她丢下点钱和一套房,她才开了一个小店“好
来喜婚纱楼”,哼,骚蹄子,不是什么好货色。至于这位叶如棠为何鼎力帮助杜
小慧,疑团很多,需要搞搞清楚。肯定是利益驱动,这年头无利不起三分早嘛,
一个开店女老板想要争到票友大赛的冠军,鲤鱼跳龙门哪。虽是业余的,也是响
当当的电视直播,咣当一下出名了,乖乖,不蚀本出血才是做梦,鬼才信哪。于
是,他们感慨世风日下、腐败当道的同时,纷纷痛骂包括票友大赛在内之一系列
文艺赛事背后的黑幕,自然也叹息命运之不公,“竖子成名”,娼妓、王八蛋!
……总而言之,善良的叶如棠不知道自己无意中开罪了多少人,2002年夏天
的这个美好的早晨,当了冠军的杜小慧,飘飘然地散心游玩之际,她的周围有一
群人心里背负着沉重负担,一步一步上峨眉山。    这么一来,一行人游览的气氛就怪怪的。下车后三五成群,自由组合,人家
有意疏远冷落着叶如棠。寛寛无忧无虑,自有小朋友加菲猫,老早嘻嘻哈哈远远
地跑在前头。加菲猫妈是市民味儿十足的自来熟,来后结交了太多麻将友、牌友。
看前后左右,其余的人都有伙伴,戏迷们容易熟稔,一路山南海北聊得火热,根
本不用正眼瞅她。叶如棠形只影单,背着为寛寛、杜小慧准备的水果、水壶悻悻
然走路,独自欣赏着云雾山林的景色。人走到这样景色里,真是无限的养眼。到
了值得留念的标志性景点,别人都是我给你照,你给我照,相互帮忙。人多,大
家排队照,轮到叶如棠了,呼呼啦啦都赶着往前去了,没人答理她。叶如棠真是
着急啊,千里迢迢到了著名风景区,不留个影,到此一游,怎么算来过?好不容
易赔着笑脸堵上那位唱黑头的“墨镜”,请他帮忙拍张照,他还一万个不乐意地
勉强鼓着一张凶悍的脸,像个劫匪。他不耐烦,拍照的时候,用力过猛,叶如棠
心凉了,估计他手臂动了、取景和构图一定是失败的,又不好再麻烦他,作罢。
她心里有点说不出的滋味,上山前本来积聚的满腔热情,陡然冷却,又一点点被
风吹散了。    叶如棠抹着汗,吃的喝的背一大包,一股劲往前赶路,希望在人群里找到杜
小慧,与她同行做伴,杜小慧的白帽子在前面晃悠,远远看去,她正与潘知常和
另外一位专家老天津并进,老天津挺哏儿,荤素段子笑话逗得三人前仰后合。叶
如棠突然想起,昨夜妹妹来电话,还再三叮嘱她,临分别了,要一路与老潘多玩
玩。叶如兰哪里知道她到底是辜负了这良辰美景。叶如棠意识到风景迷人的氛围
里,她与潘知常这档子事,说有似无,非但没有增进诗情画意,反而有意无意躲
避着,不是那种碰触火花、心里有鬼的躲避,是心里什么都没有的空旷。这时,
几个男女组合抢着要与潘老师合影,叽叽喳喳把他拽到一边,看来他人缘不错。
寛寛也坐在那大树下石头上喝水,看着杜小慧又忙不迭与当地导演和摄影师搭讪,
叶如棠招呼寛寛过来,疾步上前,喊道:“小慧,可找到你了。给你桃子吃,我
背了一路。”    杜小慧抬头看她,挥手将桃子打落,桃子骨碌碌滚下了山崖,她厉声道:
“干吗,你没见我正有事吗?”    叶如棠吞吞吐吐道:“小慧,来,咱三人合影!咱姐妹俩一张合影还没照哪。”    杜小慧急道:“你别老缠着我好不好?你有病啊。”然后,她莞尔一笑,对
导演和身边人嘟囔:“真没办法……天哪,我快疯了。”    “哎,她是谁啊?”    “她一直是我的崇拜者、一个上海老戏迷!”    叶如棠半天没缓过劲儿来,好一会儿才明白她的意思。才明白自己是谁,是
被谁撇了,被她鄙夷到了什么地步。的确,杜小慧已经今非昔比,一夜之间成了
个所谓名人。叶如棠活了60来岁,经历过岁月沧桑,虽阅人无数,毕竟活得单
纯、真诚,真诚到傻瓜地步。可她从来没遇到过这样戏剧性的事,比几天来看的
所有好戏都精彩,名利场造就的人与人之间虚假关系如同林黛玉似的名媛,是可
以随时随地说翻脸就翻脸的。    明明是烈日当头,可叶如棠觉得一阵阵寒气刺骨。脸色因缺氧而苍白,顿时
腿就软了。一旁宽宽小老虎似的蹿来,扶着姨妈,冲着杜小慧气道:“少装孙子
你,谁是你的戏迷?!……谁认识你呀。要不是我妈和姨妈……”    叶如棠她生怕节外生枝,厉声喝道:“宽宽!别说了。走!……”可她腿不
听话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加菲猫妈歪头看她脸色,大惊小怪道:“煞白噢,不好
了,你是不是发心脏病了!不好了!快来人。”她一咋呼不要紧,宽宽吓得要哭。    潘知常等人听到什么,急急赶来,当即,不由分说安排小车送叶如棠和孩子
回到饭店。    救护车呜里哇啦响彻山谷。    组委会负责人自是知晓叶如棠来头的,生怕有个三长两短不好向叶导演交代,
便兴师动众找来了医院的大夫,又是救护车,又是氧气瓶,把叶如棠摁在床上,
从头到脚检查了遍,其实什么事没有,可俨然一副高度戒备状态,搞得整个饭店
上下都紧张兮兮。    这边,山下大夫在“抢救”叶如棠,那边山上杜小慧也没安生。她的全部表
演才华至此发挥得酣畅淋漓。她以特殊的言词,向众人刻画了一个老戏迷新传,
叶如棠,怎么迷杜小慧迷得颠三倒四。平日场场不落听她的戏,收藏她的物品照
片,此番怎么千里追寻来峨眉,她是怎么绘声绘色说的,叶如棠当然是听不到的。
她听到议论,那都是回上海的飞机上、过去时态了。    天晓得这么一闹腾,事情就走了形。大奖赛前几天明争暗斗,感情大起大落
的,待到名花有主尘埃落定,本来以为戏该收场,没想到还又起高潮。最后剩下
这半天儿,台上是消停了,台下比前几日热闹多了。如果说,昨天以前杜小慧一
时间是公众人物,今天她叶如棠成了比她还出名的公众人物。难怪有名言道,这
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哪。单是一个戏迷故事倒是不新鲜,新鲜的是
她迷戏和一般人不一样,不一样在哪里?大家议论纷纷,唱戏的嘴巴变成了说评
书的,三翻四抖还有包袱儿,说得有鼻子有眼儿,说表细腻,不着四六。    不过,外头发生惊天动地波澜,叶如棠压根没想到。她躺在床上居然睡着了,
睡得还很香甜。想想看,她累了那么多天,吃不下睡不着,现在革命胜利马到成
功,突然松弛下来,爬山很累,洗了热水澡,又被大夫打了什么镇静的药,窗外
传来小鸟叫声,她根本无法抵挡那排山倒海的倦意。    这一觉睡得像死过去一样,头一回无梦。    等她醒来时,发现隔壁杜小慧床上空无一人。只有一盏落地灯亮着,闪烁黯
然的光,她身上盖着毛巾被。    窗外晨曦初映,叶如棠骨碌碌爬起来,看看表,已经快7点了,该收拾行李
赶飞机了。她这样想着,可身体不听话地瘫回床上。    想想这几天发生的事,在她眼前清晰闪回,较之自己过去平淡单调的日子,
真是很丰富多彩的。虽然参赛是别人的事,可陪着杜小慧哭哭笑笑,每天都有新
的期待和变化,都是以前很陌生的经历,让她刺激和开心。这么一想,来峨眉还
是不虚此行。杜小慧这点她欣赏,她骨子就是一个渴望不平庸、渴望打拼的人,
否则当初不会深深同情她。不管怎么说,我有成就感,能够帮助别人实现梦想,
也是积德行善,至于她的态度,做人还是宽容吧。可杜小慧昨晚没回来住,上哪
儿去了?    她拨通对面宽宽房间电话叫醒他们:“宽宽,起床该吃早餐了。”传来加菲
猫傻乎乎的声音:“姨妈!唉,呀,你姨妈没死唉,找你讲话。”她开怀乐道:
“姨妈怎么会死,瞎紧张,我没事。”宽宽睡意蒙眬地接电话,有些沮丧道:
“姨妈,我们早点离开这里吧!”她宽慰道:“中午的飞机,来得及,我到餐厅
等你。”    叶如棠心想昨天在山上发晕,大概惊着孩子了,她放下电话,从床上跳下,
穿上真丝裙子,简单洗了脸,又用清水拍了拍两鬓的头发,化了淡妆,这样会显
得清爽精神些。她后悔在山上头昏没坚持得住,搞得兴师动众的给人家添麻烦。    打开房门,她愣住了。门口竟然坐着一个满脸倦容的年轻保安。正在与清洁
工叽里咕噜,见到叶如棠,他俩的神色绷紧。    叶如棠惊问:“干什么,你怎么在这?”“你好,我执行任务。”“执行什
么任务?”“不让别人、记者什么的来打搅你!”“谁打搅我,我又不是明星,
再说那个明星搬走了!”叶如棠道。“哦,你知道她搬哪去了?”“好像在楼上,
具体不知道。”保安晃动满脸青春痘的脸,像个大头木偶。叶如棠苦笑着打发了
保安:“马上走,去找你们头儿,就说别搞得和电影上似的,没事找事!”    叶如棠下楼到餐厅,四川人的各种点心十分可口,家常、美味。她正一小口
一小口地喝汤圆,抬头发现,有点不对头,四周就餐的人都往这里扫视,看她,
眼神怪怪的,她下意识看看自己衣服打扮有什么错,没有,是不是多心了?可就
是感觉别扭。这时,宽宽和加菲猫母子懒散地走来,落座后,加菲猫妈小心翼翼
问:“你没事了吧?叶大姐。”    “我本来就没事,昨天虚惊一场而已。我的心脏从没毛病。”她克制不满道。    “没毛病当然好。”她脸上僵僵地笑。    宽宽和加菲猫诡异对视了一下,然后,宽宽咣当放下牛奶杯子,走了。叶如
棠追问道:“宽宽,你怎么不吃了?”“我不饿!我烦!”男孩有点变得神经质。
叶如棠想,青春期孩子真跟更年期女人似的动不动就说心烦,来峨眉这几天光陪
着杜小慧瞎忙,冷落了这小子,给姨妈使小性儿。她笑笑,不去管他。    回房间收拾箱子的时候,叶如棠鬼使神差给杜小慧拨通手机,手机响了几下,
对方没接。她打开壁柜,看见了那件淡紫色的织锦缎戏装,挂在那里,与华丽的
凤冠身首分离,在明亮光线下,很像一幅现代派绘画。    提着箱子下楼,她突然想起了潘知常,临行应当礼貌地打个招呼。一问,服
务员微笑说昨天晚上评委们乘坐一班飞机走了,前台留下一封信,给叶如棠的。
她打开一看,字体颇有功力,上面写着:叶如棠女士,你在休息不打搅。保重,
我先走了,上海见!    走出饭店大厅,叶如棠不放心,又跑回去,对前台服务员交代道:“哦,请
提醒一下杜小慧,别忘记壁柜里她的戏装!很贵重的。”    两位服务员眼睛飘飘,嘴上道,知道了,好的,谢谢,再见。    宽宽愤然道:“姨妈,你真管闲事!早不告诉我,我要给她塞到马桶里!”    “哎,做人心肠不要太坏,小孩子干吗对人家深仇大恨的?”姨妈不解地啧
啧道。    上了飞机宽宽和姨妈并排坐,依旧是老大不开心地垮着脸,问他峨眉之行怎
么啦?他恶狠狠地答道:“我讨厌峨眉!我再也不要来!”叶如棠笑道:“我知
道,小心眼,你讨厌杜小慧是不是?”    宽宽瞥她道:“哼,她演苦情戏来骗你!”    叶如棠道:“真是港台电视剧看多了,还懂什么苦情戏。”    宽宽陡然爆发,转头道:“姨妈,我求你,再也不要提这个事,我都想从飞
机上跳下去,我讨厌,我恶心!”    叶如棠越来越好奇了,拍拍他的头笑道:“小子你疯了,怎么让你讨厌,怎
么让你恶心?”    她这么一追问,反倒让男孩崩不住了,宽宽眼睛里闪动着泪花,咬着嘴唇不
肯说。叶如棠不依不饶猜测起来,告诉我,是不是谁欺负你了,要不然,就是昨
天姨妈生病你吓着了,是不是加菲猫和你吵架了?为了啥事?宽宽沮丧地摆弄衣
服,吐出一口气,怨道:“就为你!”    又说昨天晚上,加菲猫妈打麻将回来,当着他的面说出来,加菲猫听了还笑,
宽宽觉得特没脸。可人家加菲猫和我铁得很,哥们儿,又不是造谣,他妈在山上
明明亲耳听到的。所有的人都知道的,该死的,我真想要杀死姓杜的!    “到底什么事嘛,你急死姨妈了!”    “人家说,你是同性恋!”宽宽哭叽叽道。    上海连续几天的暴风雨把他们闷在家里。宽宽整天看漫画书,画画,叶如棠
的心情也是闷到家了。从峨眉山回来,她决定什么也不跟妹妹说,因为那样会亵
渎了自己的感情,何况又怎么讲得清?连她自己都没梳理清事情怎么会这样呢?
再说,你和一堆庸俗的人遭遇,又一地鸡毛索然无味,不仅对妹妹,即使再遇到
那位潘先生也不想做什么解释,实在太无聊了。    可叶如兰事无巨细什么都掌握,她叶导演是谁呀,宽宽说一,她能猜到二。
她懊丧地在电话里先说姐姐,对人太滥施好心,你真是个贱骨头,教也教不会,
骂也骂不醒!而后她就骂人,发誓一定出这口恶气。怒道:“好嘛,没想到算计
到我头上来了,那就别怪我没有原则和正义感了。”叶如棠连连说,这事过去了,
不提。    叶如兰冷笑道:“不提?早呢!过河拆桥还早,片子不是没在北京播吗?谁
也别惹着我!小女子,得奖算什么?不过是草台班子的角儿都数不上,民间评个
破奖,纯属企业花钱票一把广告秀,我看片子播不了,她怎么哭?”    叶如棠不懂这些娱乐圈的事,她只是想要尽快回到宁静。她没说,自己连老
潘的电话都懒得接。这辈子她面对失望,对人的失望,她永远是缩回去,躲进自
己的壳里疗伤。按照妹妹的话说,我的北大女生,你情商有点低,秀才不出门,
知晓天下事,秀才一出门与人打交道总是要吃亏。    “你就是专职搞慈善,也得被慈善家害死!”    叶如棠气道:“逼我出门也是你,骗我和人打交道也是你!以后我再也不出
门了。”    叶如兰道:“别这么惨烈好不好?你就是在那个大院里关的太久了,关傻了。
再不出门磨炼磨炼更不可救药。”话题一转,她便提到了潘知常,问你和他到底
进展怎么样?    叶如棠自然没什么兴奋,精神涣散地打开音响听肖邦。答道:“没怎么,你
不是说我情商低吗?我现在傻,看人看不明白了,说不清。”叶如兰想,大凡感
情的事,说不清就意味着两人之间还有那么点意思。峨眉山那几天,姐姐言谈举
止听上去不是挺开心的?为了将她早日从王寅大的感情泥淖中拽出来,必须逼她,
乘婚介这条船顺流而下,无论如何,眼下这位潘先生还算众多老年男性中,最近
似叶如棠的审美标准的一位,不可轻易松手。至少有个人陪着她听听戏,搞搞运
动,看看电影聊聊天嘛。她了解姐姐的个性,浪漫是浪在心里,表面收敛得很。
爱情被动防御多于主动出击,一般来说男性发起攻势,要不了二次战役就攻破城
池。    这样,叶如兰便主动打电话给老潘。给老潘打电话之前,她定调子时,颇费
了一点心思。这问询既要显得热情,又要节制,貌似漫不经心,不能让他感到我
们姐妹上赶着,所以,话说得曲里拐弯。谁知老潘笑声朗朗道:“叶导,我正要
找你哪!”“找我什么事?”“两件事,一是关心你姐姐是不是病了,怎么电话
联系不上,二是我们这部片子什么时候能在北京播出啊?”    几句话说得叶如兰很满意,看来他是对姐姐用心的,不然哪会惦记着你生不
生病。于是,她和老潘聊天中当然渗透了那个意思。    这样,潘知常的电话便接二连三。关怀和慰问也是无微不至的,体现了上海
男人的本色。他邀请她外出,叶如棠起先是婉言拒绝,推辞说宽宽在家,她走不
开。其实,她每天都去区里游泳馆去游泳,那游泳馆就与他家的楼房遥遥相对。
婉拒了几天后,有一天,信箱里来了一封信,她打开看,是潘知常的。潘知常的
书法真不错,行文也是老气横秋。    来信内容也是不咸不淡。开头总是“叶如棠女士”。    以后的日子,尽管住在一个城市相距不远,潘知常却零星来信,每来一封信,
叶如棠就搁置几天回信,再懒懒地答复,或回电话。有意无意将时间拉长,仿佛
时间拉长了,也能把潘知常的热情拖淡。可潘知常有一段时间不找她,叶如棠又
感觉反常,觉得自己上次交谈太硬太冷,怕是伤了他自尊心。于是心烦,希望早
点等到他的电话约会。真来电话,听到他啰里啰嗦的热情,她又快乐不起来,又
为接下来见面而发愁。叶如棠就这样进进退退,找不到真实的分寸感。    后来她被邀请去他家里做客,这好像有进一步的意思。上海人谈恋爱模式就
是如此,开始带着她在马路上、戏院、电影院、公园,茶艺馆、西餐厅,或者在
黄浦江边溜达。等到有了进一步的欲望,就带女友回家。去就去,叶如棠应了。
反正什么都没挑明的。潘知常的家是普通民居三室一厅,很像一个证书收藏馆,
迎头,他那一墙壁的书柜,里面都是各种各样的红皮证书。叶如棠仰头惊呼说,
哇,这么多,你太像收藏家了。他却不满道:“收藏家都是捡来的,我这是自己
奋斗出来的!”    他似乎很热衷谈往日奋斗史。平日细声慢语的他,那最激愤的状态,就是谴
责当前的教育腐败。他说自己当老师的时候,真是无私奉献点燃自己照亮别人的
红心蜡烛。说到这里,他居然从沙发底下拿出了一文件袋的大小证书给她看。
“这些都是我的脚步啊!我的历史啊。”他一本本地摆放在茶几上,像是摆放一
张张扑克牌。叶如棠想起自己那些红彤彤证书,都是不可向世人述说的、说也说
不清的工作记录,如今早已深藏在落满灰尘的纸箱里任蛀虫随意出入欣赏。多年
前,自己也曾经独自一人在房间里拿出来,摆扑克牌、欣赏,然后可笑地陶醉。
现在他的样子多么滑稽。叶如棠便拎起他的宝贝证书,笑道:“哪一本是带奖金
的?哪一本含金量高?”    他马上将证书拢起。“这是不能比的!”他郑重其事地答,脸上有一丝被亵
渎的阴影。显出叶如棠有点庸俗,刻薄。叶如棠马上改了口,说我不是光认钱的
意思,我是觉得咱们那一代人真的很单纯。他才满意了,又道:“我们是太单纯
太高尚了!人生苦短,浪费了多少时光啊”然后深深地叹气。    一瞬间,叶如棠与他有了共鸣。    宽宽发现,姨妈除了游泳现在最喜欢紧跟时尚爱好是健美操。    潘知常先生就是在这个阶段天天陪她一起运动。    仅仅爱好京剧是不够的,叶如棠蓄意培养他与她的共同点,所以,每个星期
二、四、六是他们俩必需的活动内容。时辰一到,早上9 点的时候,他必须准时
出现在学院的体育馆。潘知常副教授显然这辈子不喜欢运动,所以,运动场上各
种项目他都不是叶如棠的对手。尤其是健美操,他更显得僵硬无比。不过,他喜
欢看,看她,运动的时候,叶如棠好像没戴上胸罩,她的内衣凸出的地方在衣服
里面自由震荡,一颠一颠地非常真实。和她参加体育锻炼,更多的时候,都是她
在训练潘知常,“腿拉开,伸直!”“挺胸抬头,要有韵律!你的动作太难看了!
一点感觉都没有!”体育馆里回荡着叶如棠那指挥官般的声音。潘知常哪哪儿都
不对,处处不如她,所以,开始觉得她吆喝牲口似的呵斥他并不是一件丢面子的
事情,相反,他为能有一个健康充满活力的女友而骄傲。在60岁以上老人中间,
她当然是鹤立鸡群。潘知常按照她教育的方法,潜心练习,胳膊腿儿听话了,很
快便有了进步。有一次,他特地邀请了两位夫妻同事来参加体育活动,内心有点
显摆显摆女友的意思。他们开始是展示健美操,然后打羽毛球,单打比赛,叶如
棠没几个回合就把那两口子打趴在地了,她跳起来的时候乳房颤动,那球拍呼啦
呼啦,让人根本看不清球从哪里朝对手发来,比赛结果肯定都能猜到,叶如棠是
冠军,人家两口是亚军,可怜的潘知常是最后一名。比赛结束后,潘知常还要请
大家到海鲜酒楼吃螃蟹,庆祝他的失败。看他兴高采烈的样子,他真心拥戴冠军
并为最后一名而快乐。吃螃蟹的时候,叶如棠当着他的同事夫妻表扬他近期运动
水平总在进步,可他知道,不管他怎么努着劲儿进步,只要叶如棠出场,他永远
都不是她的对手。    后来,潘知常来学健美操常常迟到,每天他跳一会儿,便坐在一边喝水观看,
或是接手机,旁边人说你怎么不跳啊,潘知常便指脚脖子说,脚崴了,一跳就疼。
还提起裤脚管,让叶如棠看贴着的伤湿止痛膏。    潘知常只能和她聊票友大赛,或者是关于京戏的话题,潘知常惦记最多的还
是关于决赛的片子到底啥时候播出。可一到这个话题,她就撇嘴。    第六部分    平时不出门的时候,姨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坐在电话机旁织毛衣。
她的手实在灵巧的,几根细细的毛衣针,一根长长的毛线,再加上无尽的耐心缠
来绕去,打发了无数寂寞时光。她织的都是很麻烦的花头,只有心中无尽爱意,
才会专注这种费力不讨好的单调劳作,把一往情深和对幸福的企盼都一针一线地
编进毛衣中。她好像有特异功能,甭管多复杂的编织花样,只要看一眼,她就回
家能琢磨出来。那一年,为给王寅大织一件新毛衣,她特地让妹妹出差去内蒙古
买羊绒毛线,织了送给居住在南国深圳的王寅大。那时候叶如棠只要下了班,就
坐在窗口织,直到繁星点点,月至二更。叶如棠至今还清楚地记得,王寅大捧着
毛衣握着她的手眼光里的感动,那份非你莫娶的坚决。还说老婆笨得如何如何,
连给他买的毛衣都不合身。姨妈织毛衣总是一次性成功,从来没出什么差错返工。
织好了毛衣,她还要用熨斗板板正正地熨烫一遍,每一处细小的褶皱,她都很小
心,熨烫好再装进塑料袋,那毛衣就像商店里买来的高级礼品。这就是她追求完
美的毛病。    自从电话机沉默以来,姨妈的毛衣便总是出错,她只能拆了重新织,拆了重
织那毛线就会有小小的折痕,她便更加不满意。一遍遍地拆了洗,洗了再织。追
求完美又有什么用,有一天晚上,她默默地将一件硕大的男外套端出,当终于编
织完最后一针时,姨妈将毛衣放在衣架上看,看了片刻,开始拆那件外套,一边
拆一边哭,哭得身体颤抖,直到俯在被肢解的毛衣、一团乱线上泣不成声。    而后,她打开窗户,将一堆乱线胡乱地扔向夜空。    自峨眉山回来之后,姨妈重新拿起毛衣针,买了红毛线开始给自己织东西。
她织的时候,既不看毛衣本身,也不像有的家庭妇女看电视,而是眼睛望着虚空,
两手来回穿梭。这种时候,宽宽便歪着头看,看了便笑,笑姨妈,你像是瞎子哦。
姨妈答道:“嗯,真是瞎子就好了,整天生活在黑暗里,不向往光亮。”邻居那
灰带鱼老太抱着猫她就躲着不开门,她不带猫来找她玩麻将,看叶如棠织毛衣,
好奇地直啧啧嘴巴:“喔,现在谁还织毛线哦,买一件很便宜的,老叶,你织啥?”    “织一件游泳衣。”她答道。    “游泳衣?毛线游泳衣?”灰带鱼提高惊奇的嗓门。    叶如棠横她一眼道:“天气冷了,冬天游泳太凉。”灰带鱼不可理解地笑道
:“你真奇怪,怎么想得出织一件毛线游泳衣?”叶如棠两手穿梭忙碌,眼睛继
续望着虚空,懒得答理她。宽宽在一旁搭腔道:“有啥奇怪,这就是我姨妈的创
意!游泳衣你在商店没听说过卖毛线的吧?没准儿我姨妈这创意,今后还有可能
流行时尚哪!”    灰带鱼识相,笑嘻嘻走了。估计很快她就会在打牌桌上谈论毛线游泳衣的话
题。等到门一关,姨妈便蹦出语句:“哼,她们都太老套了。在她们眼里我是个
玩另类的老太!”    宽宽很欣赏的口气道:“另类怎么了?管得着嘛你,自己开心就好!”宽宽
旗帜鲜明,知道姨妈心情不太好,所以学会了宽慰她。姨妈喜欢一个人一年四季
去游泳,而且是晚场。她说过,有时空荡荡的游泳池就剩她一个人。好像梦中的
那种孤单,陡然紧紧地啮着她的心灵,一股寒气袭来,她感到冷,前胸后背透风,
整个人好像刚从冰冷而透明的冰水池里爬上来,那是怎样的萧瑟和寒冷啊。她发
现,自己有记忆开始永远是独往独来的。没有人在家等你回去,没有人惦记你是
不是冷了热了,即使你光溜溜倒在这湿淋淋的地板上猝然死去。所以,她要给自
己织一件暖和的游泳衣。    我要自己疼自己,她边织边说。    毛游泳衣创意好是好,可她真穿上它下水有问题,织的针脚太松不密实像渔
网,间隙中露着白生生的肉,织的太紧又没弹性。姨妈只好反反复复地试验,拆
了织,织了拆。这件衣服在她手里好像永远没完工。    还有,设计与实践有点脱节。那天,大功告成了,她美滋滋穿上,伸展着四
肢做了预备动作,然后,她扑通跳下,姿势很优美,可一下水,毛游泳衣出了问
题,竟发现线掉色儿,染红了游泳池子一汪碧水。游泳池本来人少,那满身肌肉
的工作人员扯着嗓子叫,这谁啊,谁这么捣乱啊?一眼在水里就捞着了她。嘿,
说你哪,胖子,自由泳那个老太太,上来!你给我上来!你这什么衣服,你污染
了环境,你知道这一池水多少钱吗?    游泳池激起一阵笑声,还有回音。    在游泳池里,她叶如棠言行举止常常没共鸣,何止是新创意没共鸣,那些来
游泳的老头老太太,整天站在池子边上比画,像开会,他们说笑,谈论世界风云,
恐怖主义,奥运会,克隆人问题,水费涨价,而她一个人专心游泳,下水就是1
500米,游完,上来赶紧就回家,她舍不得浪费宝贵时间,人家看她这么不合
群。显而易见,她今天穿一件红色毛线游泳衣,当然引起同龄或更老年龄人的议
论,讪笑,简直把她当成一个智障的傻瓜。    这样孤寂的心,怎么是一件毛游泳衣暖和得过来的?    叶如兰想得倒简单,找了个比她年轻几岁的潘知常跟她做伴,有胜于无。可
热爱运动的叶如棠哪见过这样的男士,老潘他,说起养生一套套的,竟不会游泳,
而且见水害怕,有恐水症——他振振有词地说出这个她从没听说过的新名词。不
会游泳的潘先生在岸边陪着她,看她做这些动作时目光中透露出极度的赞赏。如
同赞赏她打球获得冠军,她真不喜欢,不喜欢一个人凝睇定神地天天看自己,假
模假式的。跟在屁股后面保镖不是保镖,男仆不是男仆,那是表演者与观赏者的
关系,不是她要的那种发自内心的和谐,身心自如地呼应。    叶如棠对潘知常含蓄地说,你不必来陪我。潘知常却笑着答,没关系没关系。
叶如棠一狠心,下次游泳将时间改了,让老潘扑了空。那老潘扑空了也不生气,
索性直扑到叶如棠家里,守株待兔式地等她。宽宽告诉他,我姨妈不在家。他道
:“我晓得,晓得!”而后,他要进去等,男孩在那边画漫画或打游戏,他便舒
舒服服地倚靠在沙发上看电视,专看空中戏院,看得手舞足蹈,时不时还以主人
翁态度问宽宽,你喝水吗?……这里有水果哦!    宽宽悄悄儿打手机告诉姨妈,这个人还在沙发上打瞌睡哪。    叶如棠听了真是没脾气,为了不暴露什么,她只能到理发馆将湿淋淋头发吹
干,回来说去做了美容。巧的是,有一天她的这套把戏重演,老潘照旧等在家里,
赶上孙小玲来找她。进门正看见潘知常高跷腿儿,咧嘴乐,吧嗒吧嗒地嗑瓜子。
初次见孙小玲,他表现得甚为热情好客,里里外外地张罗茶水、瓜子水果伺候,
真拿自己不当外人,不由人家女士不往那个确定关系上想。趁此机会,孙小玲又
把他革命历史审查了一溜够,任他絮絮叨叨地说。出门的时候,老潘热情万丈还
送了一程,走出很远,见他伸出半个脑袋连连招手。    这一发现勾起孙小玲的好奇心,以她对老同学的了解,(叶如棠从来不谈隐
私)叶如棠的清高不可救药,多年来在婚恋方面刀枪不入,怎么就让这个面瓜男
人(看上去不像有钱人和商界俊杰)打倒了?    孙小玲本来是给叶如棠找了一份英文家教做,改天约她游泳后到附近的上岛
咖啡馆。叫了两杯蓝山咖啡,见面劈头就问:“怪不得气色不错,没想到,你金
屋藏男娇啊?”叶如棠被她问蒙了,道:“什么男娇?”    “在你家那位潘先生,比你小,什么关系?”她坏笑道。    “你还知道比我小,审问过了?”    “还等我审,人家不打自招。讲起你情意融融的感觉,谁还看不出?”    “是比我小几岁,什么关系也不是。”叶如棠辩解道。    孙小玲笑吟吟道:“别瞒我了,这把岁数了。”    叶如棠实在想象不出老潘是如何表现出情意融融的,她认真强调道:“一个
朋友而已。”可是她的脸红了,好像她让人知道了她和他干了什么肮脏羞耻违法
犯罪的事。    “好啊,做朋友最好!你可算活明白了,千万别结婚。老年同居现象也是很
时尚的嘛。”孙小玲真心为她的与时俱进而激动,怂恿觉醒的她紧跟时尚。然后,
她还列举了很多西方人报刊文章,说明专家调查当今世界各国老年再婚成功率低
下,再婚者80%都以失败告终的论点,又举出同学同事中,这个那个的晚年婚
恋惨痛教训,告诫叶如棠,老年再婚麻烦多多,人到老年,改变自己个性就无异
于自杀。找个老伴儿,互相照应就不错,60多岁历经沧桑的人生,感情世界本
来就是一片废墟,何必再建屋盖房整得工程浩繁,牵牵挂挂?    她说的不是没道理,可叶如棠心路历程她不懂,现在的心理她也不懂。两人
也没啥可争论的,各自想法不是一回事。叶如棠想想自己和老潘算什么哪,没有
卿卿我我,都是君子淑女式的礼尚往来,写信也没半个爱你吻你之类的混账话,
就差致以布尔什维克敬礼了。情人算不上,结婚没想过,何来同居?    如果让叶如兰知道孙小玲的撺掇,肯定挨骂。老年同居?什么西方人观点,
她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孙小玲要老公有老公,要钱有钱,日子过得很滋润,
很小康,很伪贵族!这世道,有钱可处变不惊,没钱天天胆战心惊。整天在美容
院里鹦鹉学舌鼓捣一堆狗屁观点,把别人往歧路上推。你要没钱,人老珠黄了离
把婚,找个人同居试试?别看叶如兰在着装打扮以及很多理念方面特时尚,可她
对男女过日子的问题极理性,务实。这些日子,她已经对于姐姐的拒绝表示了愤
怒,昨天还在电话里说:“姐,作为你的妹妹,我劝你赶快务实点,别等待该死
的那姓王的王八蛋了,什么也等不来。你已经变态了!他不过是个幻想,你必须
找个有血有肉的男人,过正常人的日子。”    但是孙小玲的一番话,还是让叶如棠有点心烦意乱。这样假不假,真不真的
交往,又是何苦?她想,应当尽早和老潘明确态度,不能自欺欺人拖着。问题是
人家老潘也没要求什么啊,我这么急急火火地“明确”,岂不可笑。再一想,说
不定人家老潘也是这么时尚,推崇流行的所谓老年同居关系?    这么一心烦意乱,骑自行车回家便精神恍惚,没想到就出了严重事故。过马
路一辆白色桑塔纳拐弯儿特生猛,而她从自行车上摔下来,摔成了小腿骨折。    骨折那个瞬间叶如棠痛得钻心,这样一个人倒在下班人流如潮的马路上,那
份无助让她的心更痛。怪只怪她老眼昏花,没看清肇事者的车牌,让人家溜了。
据后来值班警察说,这件事故严格讲,好像也有骑车人自己的责任,年纪大了,
大脑和肢体都不灵光,还是当心不要骑自行车的好。叶如棠心里很气愤,谁年纪
大了,我还不至于老到风烛残年的分儿上!不过,当时她管不了和谁理论是非,
她满身泥水汗水狼狈不堪的时候,幸亏有路过的一位年轻的好心人搀扶着她,叫
了出租车,急忙送到附近的瑞金医院。赶到医院急诊室,小伙子提醒,阿姨,你
快点打电话,叫你家爱人或者孩子来!这句话提醒她,身上带的钱不够,看病交
押金,再说统筹医疗证又没拿。也幸亏她随身带着手机,急急火火往家挂电话。    是宽宽接的电话,听姨妈出车祸就傻眼了,声音颤抖地要哭:“姨妈,你在
哪里啊?……”    叶如棠想到一个小男孩你能指望他什么,说也说不明白,存折取钱费时不便,
便说没大事,我找老潘帮忙!来不及细想,急拨老潘电话。那边老潘声音冷静地
问道:“你是不是有公费医疗?还是大病统筹?这事,按说应当找你们老干办处
理的!”    叶如棠心里一惊,谁都知道公费医疗改革了,现在退休人员是大病统筹不假,
可眼下急需的是给住院部交押金2000元。明摆着老潘是小心眼儿,公私分明、
捂住自己钱袋的。    叶如棠见他这么不中用,埋怨道:“老潘,你误会了。我有钱的,算我先借
你的行不行?”    潘知常领悟到自己过分了,又解释道:“是你误会了,钱我马上送来!我不
过提醒你有麻烦要找组织,组织出面好办事……”    叶如棠一股火蹿上来,满肚子的烦闷,此时顾不得许多,截住他的话头,叮
嘱让他尽快送来。    直到一切手续办理完毕,叶如棠住院了。忙完了,潘知常分寸恰当地客客气
气,看表道:“好,好,你先休息。我回去了!有空来看你!”    右腿打上白晃晃的石膏,躺在灰白墙壁的房间。四周静寂无声,临床一位老
太太睡着,叶如棠感到酸楚和无奈。想想这真是莫大的讽刺,一般朋友?刚才还
在忧虑到朋友啊,同居啊互相照应啊,危难之际你能第一个想到是他吗?你能指
望他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吗?可你有什么资格谴责老潘,凭什么要求人家对你一
盆火似的奋不顾身,要仗义,要敢担当,要有骑士风度?    医生对她说,你骨质疏松了,这个年纪发生骨折很多。说完举起一张X光片
给她看,她看见了像发糕像蜂窝似的图像,明白那是自己曾经健壮身体的局部地
区开始土崩瓦解。    叶如棠孤独惯了,在她生命的危急时刻,从来没有惊慌和任性,都是咬紧牙
关一个人撑着渡过险滩。可现在她发现撑不住了,身体零件不听话,肉体背叛精
神,不然怎么会出事故哪?!幸好没送命,面对现实你承认不承认反正你就是老
了。    老了不光动作迟缓什么都慢一拍,而最懊恼的是没看清那辆汽车的号码,看
不清就没法起诉,自认倒霉,受罪不说,还自己承担医药费。现如今实行的大病
统筹,超过指标多花的钱要自己掏腰包,叶如棠刚住了几天,就慌了。医药费、
住房费、营养伙食费、护工费,虽是零七八碎,可就像一把把小刀子剜心。我越
来越老了,要再生什么病怎么办?生大病怪病慢性病卧床不起的病又怎么办?她
想到自己存折统共只有两万多元钱,(其中包括买电脑的钱)除去这次住院开销,
只剩一万多了。    这几天夜晚,如此清高的叶如棠,居然每天晚上梦见钱,冰箱里一打开,不
是吃的,全是一沓沓钱,数不清的钱。惊着了,还是乐疯了,反正她呼啦就醒了。
醒来她才知道,什么叫做存在决定意识,你嘴上不服输,心里早就面对严峻现实
了。    临床住着那位周老太,家人天天幸福地围着,不光围着,欢声笑语像是小钩
子钩人心。还川流不息送来乌龟汤鸡汤鸽子汤,各种滋补品组合上。一问,才知
道她是骨癌,已陆续住院多年,她女儿说,幸亏老妈享受离休局级待遇,公家全
报,护理费也报,不然即使我们做生意也是吃不消,老太也活不过几年。再看老
太,脸色红润,说话放屁都响亮,底气杠杠的,没个浓浓亲情加经济实力,哪能
扛到今天。聊天一席话说得叶如棠心里更是压个大铁砣。房间里有电视,她从来
不愿意看。    为了省钱叶如棠当即辞退了安徽籍小护工,让护士拿来拐杖,大小便呼哧带
喘地力争自理。周老太家雇了俩保姆,专门在病房当护理工是个东北人,这中年
妇女约50来岁,身高马大,能吃也能干。名叫金永花,大概给人带过孩子,不
知为什么她家主人以孩子的口吻都称她“金姨”。金姨穿着不像个土气的保姆,
洁净,质地不好但懂得色彩搭配,看起来是个有点文化的女人。叶如棠对懂色彩
的女人印象一直比较好。金姨好像以前没到上海做过这样的营生,叶如棠从她的
眼睛里看出她的焦虑。    半夜时分,叶如棠醒来,临床周老太发出了均匀呼吸声。叶如棠想要小便,
她挣扎着下床去找便盆,一动,咣当一声拐杖滑落,险些摔倒,周老太被惊醒了,
她哼着命令在床边打盹的保姆道:“金姨,你醒醒,你帮把手!”    之后,这帮把手的琐事,便都由金姨顺便承担了。    周老太心肠好,死活不要叶如棠提出承担一半费用的要求,金姨呢,真有眼
色,而遇到了这位热心能干的金永花,让叶如棠感动的不得了,几次泪水蒙住了
双眼。长了这把年纪,谁给咱端屎端尿过,谁给咱端过洗脚水?又有谁给咱洗过
一次内衣?远在天边的女儿,不仅毫无孝心,甚至连个电话都没,当妈的都羞于
提起女儿。一提起她,便是拔出萝卜带出了泥——我是生活的惨败者,伤心的往
事天天在24小时回放。    金姨很会找活干,一分钟也不停。照顾周老太的同时对叶如棠不单帮把手,
主动给人捏脚,捶背,按摩她也不惜力,她说多干点怕啥啊?人就怕呆着,呆着
就有病。她还很善解人意,无限同情叶如棠的处境,说出话来贴心贴腹。人老了
您一个人过日子多难啊,生了病,连个倒水的人都没有,叶大姐您雇保姆吗?叶
大姐这么有气质的人,应当好好保养,雇个长期的保姆才是。    叶如棠听了,笑笑,不作答。金姨不光能干,特节俭,每天医院的盒饭她吃
得一粒米都不剩。自己那份吃光了,还把她俩剩下的饭菜全包圆儿,反正不能糟
蹋一点东西。吃完东西她就开说,一张嘴像个小喇叭说个没完,她还真具有东北
人的语言天赋,说啥都很幽默,跟赵本山演小品似的。她说话眉毛一眨一眨,一
切在别人身上看来都极平常的鼻耳嘴眼,安放在金姨的头上,就那么值得欣赏了。
比如,她们聊天聊到挣钱的话题,金姨说,这年头没钱求菩萨也不灵,上供你得
有香钱,没钱连菩萨都不答理你!常常逗得她俩老太太咯咯地笑。    这么一说笑,心情就渐渐好起来。心情一好,叶如棠才发现金永花的命真苦,
身世真让人同情,而她作为女人又真够坚强的。金姨告诉她,之所以独自到大上
海来闯荡,还不是为了宝贝女儿的前途,我闺女有副金嗓子!金姨原来在哈尔滨
毛纺厂当工人,丈夫在铁路局当警察,常年南北跑车与三教九流混,混来混去没
啥出息,混成个酒囊饭袋,整天醉醺醺,打老婆骂闺女。最后,混到了一个走私
集团的小喽喽,那年冬天下大雪,公安局逮他,审问了一回,证据不足关几天又
放回来。回来是回来了,饭碗也丢了。金姨骂道,他小子熊包一个,连大饼子都
挣不来,吃屎都浪费了。他回家就知道闷头喝大酒,出去撒泡尿的工夫,人没了,
打那孩子他爸就失踪了。金姨说到这里,咕嘟喝口水,打住,瞪着眼睛问俩听众,
人没影了,你猜他上哪儿了?信不信由你,那帮小子寻思他嘴不严走漏风声,绑
了他,给塞到松花江冰窟窿里去了!    叶如棠笑不起来,听着毛骨悚然,惊奇如今世上还有这样的事?又好像听评
书传奇,对娘俩命运很揪心,她追问,后来哪,金永花咂一口白开水说,后来我
又能咋办?我厂子效益不好大伙都下岗,可女儿唱歌水平越来越好,远近闻名,
参加省里电视台歌手大赛,哪回都有名次。接着考取了上海音乐学院。这不,我
把哈尔滨家里房子都卖了,奔上海,租房来陪读,再拼死拼活地挣钱,就为供着
我闺女。甭说是卖力气,卖血卖什么我也要培养出一个宋祖英来!见50岁的金
永花背水一战的坚定和眼泪汪汪的样子,女人感同身受,至此,大家越发同情怜
悯她。孤儿寡母,出门在外容易嘛,也没个像样的家,太可怜了。    一星期下来,叶如棠和金姨很投缘,姐啊妹啊的,聊个不停。尤其叶如棠总
是感到愧疚,受了人家的好处,无以回报,自己又没什么钱给些实惠。于是,便
想方设法对金永花好一点,孙小玲家里送来的饺子,叶如棠要特意留下一半给金
姨尝尝,朋友送的芦柑、香蕉,叶如棠推说不喜欢吃,全部给了金姨,让她欢欢
喜喜带回去给女儿。金姨高兴了还给她们唱二人转,把个手帕耍的满屋子转悠,
笑声不断。    叶如棠觉得那一刻病房里很温暖。    不过,叶如棠躺在这里内心还是感到冷寂,她的手机永远寂寞,除了妹妹来
电。她用看书排遣,看的不是英文就是宋词,无非都是春花秋月、明霞、流水、
孤雁、强化着伤怀的气息,看多了晚上更是失眠。潘知常来探视过,带了水果什
么的,俩人不咸不淡地坐着,半小时,或者更长,有什么区别呢?对于叶如棠来
说。没事的时候,叶如棠拿着手机拼命学习如何发短信,以前宽宽教给她,总也
学不会,现在终于学会了手指乱飞,可她发给谁哪?    反正也无聊,为了试验,她发了一句给潘知常:“我好多了!想要回家。”
发完没动静,她以为对方没收到,作罢。等她去卫生间拉屎,坐在马桶上,处理
正当关键时刻,嘿,她的手机咕唧唧叫了——短信,是短信!这真是盼星星盼月
亮才有的声音,竟然有人给她发短信。赶快戴上眼镜,一个字一个字读,果然是
老潘,老潘怎么变得大胆了?不,幽默了,发她的是搞笑黄段子。即使像叶如棠
这样性商不太高的女人,也能看明白,这也是流行短信的好处,原创也好转发也
好,能够坦然对异性说放肆的话,用不着对性期期艾艾拐弯抹角做各种语焉不详
的暗示,假装绅士大尾巴狼。开始,让叶如棠骇了一跳,不知怎么答复,一辈子
没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词,为老不尊让人笑话,想赶快删了,按键位又错,可怎么
删除一着急又忘记了。再想,反正大家是玩玩的,认真了就没意思了。    陡然看老潘用短信(考虑精神文明,黄段子文字就不重复了)跟自己讲话,
叶如棠又觉得老潘的面貌比以前生动了一点。也就是说,这个男人的一贯性发生
了变化,不再是一种职业一种风格一种做派,还有些童心、风趣呢。人不紧绷着,
她倒是愿意和生动有趣不紧绷的人交往。问题是,这天晚上她睡不着觉时,居然
情不自禁地拿手机拨号,那边老潘刚喂了一声,她就说,感谢,我收到了!说完
这几个字就挂断了,这种冲动是叶如棠从来没有过的,按下按键她感到自己心捣
如鼓,立马又后悔了。    干吗要这么幼稚啊,这样可不好。本来就是逗趣儿的,干吗认真。正儿八经
去电话,好像欣赏纵容他干什么。他早有了搭伙过日子的想法了。孙小玲不是早
说过,60岁的男性(她老公的宣言!)成家对女人假如还有要求,如下:熄了
灯还能摸到就好;别老是提醒人家厕所在哪里;男人说话时不会睡去;花钱不多
;不私自攒菜钱;不再老问男人你去哪你什么时候回来;不逞强,不死撑着面子
;明白穿着隆重也救不了什么;能煮一些至少边看电视都能吃得下的饭;尽量减
少提问;尽量减少以叹息作开场白(假如吃饱了还愿开场聊聊);活了一把年纪,
至少开始明白一点男性性心理。    过了一会儿老潘电话打过来,叶如棠一接电话老潘就说,你想回家,我懂。
出院我就搬过来照顾你吧!    出院他就搬过来?这句话直截了当又让叶如棠警觉,她回避说,我还不马上
出院……再说,我妹妹来上海了。    第二天午休后探视时间,金姨从外面进来就咋呼开了,哎呀妈呀,叶大姐,
你瞅瞅谁来了,这一路人家都一股劲瞅哪!话音刚落,潘知常推门进来,手里高
举着一束巨大的黄玫瑰,那黄玫瑰,带着露珠在阳光下格外刺目鲜亮。难怪金姨
一惊一乍,他今天的表现与平素比有些夸张,往常的礼物很家常甚至小气,没这
么铺张奢侈。天哪,99朵玫瑰!叶如棠一辈子也没收到过玫瑰,还如此浪漫的
热烈地带着象征意味99朵,这得花多少钱?!还有他脸上激动的笑容,真像是
久别重逢的恋人或恩爱夫妻一样绽放。    这么隆重的出场仪式,叶如棠的头和眼睛都被晃晕了。她刚要嗔怪道:“老
潘,你这是作啥嘛?”潘知常便打断了她的话,喜道:“今天是你的生日!你怎
么连这日子都忘记了,生日快乐!”叶如棠愣住,咦,你怎么晓得我生日?猛然
想起他俩见面后是互相交换过证件的,所以这样说,老潘是个有心人记住了她的
生日。接着,老潘忙不迭又道:“我还带来一个人特为看你,你猜猜是谁?”走
廊里高跟鞋咯噔咯噔响,门口站着一个女人——那是杜小慧。    杜小慧穿着一件整条街都会吓晕的红裙子,她大概让手中的大袋小袋勒惨了,
笑貌灿烂道:“叶大姐!是我,你病了也不告诉我。”而后,杜小慧一半撒娇一
半居功地对老潘道:“快,快接我手里的东西啊!还有生日蛋糕,勒得痛死了!”
可潘知常斜乜了她一眼,接过来,又将玫瑰放在床头上,闪身进了卫生间。叶如
棠下意识明白,是老潘有意沟通她们俩的关系。她一时不知说什么了。    金姨有眼力,她观察得很细致发现了这一点,一边主动把大可口可乐瓶子装
上水,权当临时花瓶,一边拿芬达给杜小慧喝。杜小慧接过了芬达瓶,像一株缺
水的植物咕咚咕咚连喝几大口,环视了房间,一屁股坐在床前,用尽量亲切的口
吻道:“想死你了,大姐。早就想来看你。”    来就来吧,还拿什么东西?叶如棠说这话的时候,把头昂了昂,控制表情,
声音很高,好似故意要让卫生间里的老潘听到。杜小慧掏出食品袋里的东西,堵
住她的话头,道:“啥也别说,骨折就是缺钙啊,这是我特意给你买的钙片,天
柱钙片!擎天一柱天然钙,中老年人离不开!”叶如棠的脸上有些松动,瞥了一
眼那些袋子,都是很高级的滋补品,她道:“你客气了,都拿走吧,我这儿什么
都不缺,是吧老潘?”她又冲着卫生间大声问。里面传来哗啦啦冲水声,还有咳
嗽。    你瘦了,不过更有气质了。所有的票友朋友都惦记你,都来电话问候你哪!
我代表啦!杜小慧诚恳地说。随着她的气息和声音,峨眉的那些日子又浮现在眼
前。然后她便叽里咕噜说了很多叶如棠不知道的琐事,其中提到,那个唱黑头的
“墨镜”,在一个赞美皇上的电视剧里跑龙套,骑马摔断了腰,没钱打官司,要
是真上了电视,兴许硬气一点。决赛中获奖的一位老生,谭派的,回去不久便突
发了脑溢血,抢救是抢救过来了,可他大脑管着讲话的血管神经坏了,无法整理
碎片,心里明白说不出,他就用笔写字,说盼望着咱的大赛专题片啥时候播出哪。
这件事还是拜托您,叶大姐多费心了。人活着就是一个念想,一个梦。叶如棠听
了,唏嘘着,本来她打算不与他们联系的,这世上好人、可怜人还是多的。此时,
潘知常也在一旁感叹人生无常,声音绵软,忧伤着,叶如棠大脑出现了暂时的短
路,看来什么事只能换角度思考。这些日子,真是忘记催一下妹妹叶如兰,早点
把专题片播出得了,不是为了那俩人,是给大伙一个说法。于是,她又义不容辞
承诺了下来。不知不觉,聊天聊了两小时,杜小慧说要回到婚纱店里去,便告辞
了,临走,又回转来叮嘱叶如棠,多吃钙片,多吃补品,改天带着一位著名中医
正骨专家来,也是咱票友。    潘知常随后也走了。最后还是祝叶如棠生日快乐。    他们都走之后,房间只剩叶如棠。她本来打算邀请大家吃生日蛋糕,天黑时
分才知道周老太新居乔迁之喜,被儿子开蓝鸟车接回家庆贺喜筵。    看看窗外,月亮无比温柔望着她。此刻她一边看月亮一边吃蛋糕。蛋糕新鲜
松软,里面的水果软塌塌,奶油香而发腻,医生看见了肯定说油脂高,糖分太高。
她像个灾区来的难民大口大口地吃,最后总算胜利地把它吃下。看看99朵黄玫
瑰,她感到满足,生日过了,蛋糕也吃了,这个生日过的像那么一回事,我和我
自己相互问候,我一个人那么圆满宁静。    金姨真是精力充沛,动手又动口,她一如既往地哄着周老太,照顾着叶如棠,
同时养活着学声乐的女儿。病房就是她的家,空闲一点她赢得了看电视的自由权
利,她对所有的东西句句入耳。那天,她正看着什么电视剧,跟着哭哭笑笑的,
突然就愣头愣脑去推正看书的叶如棠,快看,快看,我说咋这么眼熟哪?!这不
是前儿来看你的那红姑娘儿?!    叶如棠抬头看电视,原来是插播广告,这则广告上主角正是杜小慧,音乐中
她扮着戏装,拿腔拿调、十分圆熟地背诵广告词:天柱钙片——擎天一柱钙片,
中老年人离不开!扭头对旁边三五成群几个老年群杂儿,莞尔一笑。再一看,那
身边不就是老潘吗?叶如棠的膝盖簌一下就发凉了,只见他有点佝偻的腰板笔直,
腿脚轻溜溜,笑得用力过猛,两眼放光。看,是老潘!——金永花也认出来了,
大声指点着,跺脚嚷嚷,突然看见了叶如棠的脸色,知道这老潘不是自己随便叫
的,戛然而止。片刻,崇敬又讨好道:“我说嘛,他们来的时候,张口动静就是
不一般,说钙片的词儿就耳熟嘛,一时半会想不起来,瞅模样也不是一般人,那
气质,敢情你叶大姐真人不露相,还有名人朋友哪!”    叶如棠又气又好笑,道:“什么名人啊,破广告。”    “别谦虚了,你接触的人可都是高层次的,潘老师有知名度,跟你真般配,
真羡慕。”金姨由衷道。    叶如棠苦笑了一下,不再多说。只吼一声金姨快换台吧你!隐隐的,心里就
是别扭,她感到自己帮人做了很大贡献又带来了莫名的耻辱。心想拿了奖的她杜
小慧真是轻轻一跳就出来了,人生上到所谓特别的层次了。快成为市井百姓堆里
混个眼熟的名人?可她不明白老潘,你堂堂潘老师潘教授跟着掺和什么?自命高
雅半辈子,老了老了,反倒生冷不忌,不就为了几个钱吗?    星期天的午餐后,天气格外好。周老太儿子媳妇推她坐轮椅去凉台晒太阳,
房间里只剩叶如棠和金永花,金姨帮她把洗净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到她床头
柜边。然后,金姨帮叶如棠按摩腿,按着按着,她轻声对叶如棠耳边道:“叶大
姐,你老了,我一定好好照顾你。”那语气跟平时的快活腔调不一样,叶如棠奇
怪,抬头看她脸色,表情也立即变成了悲戚状。叶如棠问道:“怎么啦?”她长
吁一口气,一把抱住叶如棠的脖子,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我除了跟你说,我还能跟谁说,我除了向着你哭,我还能向着谁哭?……在
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叶大姐才是我的亲人。    到底出了什么事?    金姨哽咽着告诉叶如棠,她要走了。人海茫茫,不知何日再相见。因为周老
太的癌症转移病情加重,那天,乔迁之喜接她吃团圆饭只是个借口,一家人瞒着
她,其实是回去拍录像,拍最后一张四世同堂全家福。她家人打算先接她回家住
些日子,说是什么临终关怀、要和亲人在一起度过最后的时光,而后,有可能托
人找关系,转到条件更高级的华东医院。老太出院家里早就有个小保姆,临时护
工便辞退了。我得另外找活儿去,可我舍不得你。她说。一句话说得叶如棠心里
酸酸涩涩。    这些日子,天气渐渐凉了,叶如棠打心里讨厌该死的冬天,讨厌女人变老。
叶如兰也正好休假从北京赶来,一来照顾宽宽,二来早盘算着帮姐姐找个保姆打
理家务,跟她临时做伴说说话。本来叶如棠掰了掰手里那点银两,嫌费钱,妹妹
说她出,她才不做声。起先妹妹看不上金姨,也没啥坏印象,凭直觉她说此人有
点太搞笑,江湖气,生怕知识分子的姐姐与她不搭调。然而,叶如棠觉得她哪里
都好,此时一冲动,握着金姨的手忙答道:“要不你到我家来?你要多少工钱?”    “你这就外道了,大姐呀,钱不钱的没关系。”金姨激动坏了。    叶如棠还是明确表达了她的意思,她是想这样,市面上雇个保姆的价位,管
吃住至少每个月700元,她考虑自家只用四分之一个工,比用钟点工合算(钟
点工一小时6块)。也就是说提供一个住处,管她一顿晚餐,同时,让金姨白天
再另外找几份钟点工做,谁也不吃亏,互利互惠。不过,这比在病房伺候病人赚
钱少很多,担心金姨不愿意。不料,金姨痛痛快快答应了。说多少钱也买不来一
个家的感觉呀!这话不像小品倒像是抒情话剧,还真有哲理,听着就舒服。叶如
棠突然觉得,晚年靠一个好保姆比靠一个男人更让人心里塌实,她甚至并不认为
一个男人就一定比一个保姆更可靠更值得信赖。    金永花来到叶如棠家,照习惯称她金姨。自然,宽宽也跟着叫。    有家的感觉真好!这是金姨安顿好自己箱子之后发出的第一声抒情性感慨,
她的全部家当就是一只箱子(上带三保险大锁头)和一只旧纸箱,纸箱上印着安
乐卫生巾字样。随着她的到来,宽宽感到家里仿佛如同一辆坦克轰隆隆地碾过。
从早到晚,就看她忙碌,一圈圈地转悠,房间里都是她的动静,就像是,她把房
间给撑起来了,她大了,房间小了。    宽宽把房门紧闭,敲门也不开。他不要别人一天三遍入侵领地,烦死了。    而且,认识了这个金姨,发现自己姨妈有了一点不同。话语多了一些,碰到
什么电视剧,两人一起看,要是谈兴甚浓的某个晚上,她俩连电视剧也不看,就
光顾着唠嗑了。姨妈待这位保姆金姨又是极好的,夸她勤快,不惜力气,心眼好。
她也变着花样给烧饭,说笑话,逢姨妈开心了,她俩咂两杯红葡萄酒也是有的。
真像是一对亲姐妹哦。    灰带鱼早就来过几次串门,公寓里连电梯女工阿娣都知道叶如棠骨折之后家
里来了一个外地人,保姆总归是保姆。金姨很聪明,许是看出上海人的态度比较
敏感,轻易不出门。外面没活干的时候,白天她在家,她把衣服洗了,饭做了,
卫生打扫了,就会坐在沙发上嗑嗑瓜子,看看电视,发出放肆地大笑。    不过,姨妈偶尔也有和金姨闹矛盾的时候。叶如棠不习惯改变什么细节,规
定的好多地方她不能乱动。比如毛巾哪个是哪个必须按照严格顺序。橱柜里的咖
啡、茶叶和香料瓶瓶罐罐排列都是固定不变的。渐渐地,宽宽发现,姨妈好像疑
心病是重了一点,她对一切都是好奇,都要猜疑,她总是讨厌东西改样甚至怀疑
有人动了她的东西。宽宽在电话对妈妈说,咱家有了一个外人对比,我有个与众
不同的姨妈。怪在哪里,说不清。姨妈的心理总是急吼吼的,好像睡觉也不塌实。
急什么啊,一夜醒来,你看到的不过还是那些旧街道旧面孔,今天和昨天没啥不
同。可是姨妈就感觉周围变了,什么正在变,什么已经变了,它就发生在你的生
活里,而你是看不见的。姨妈眼神奇怪地说。    姨妈脾气怪归怪,可金姨三言两语就把她哄得安静了。尤其金姨的私房话,
永远说不完,很能调节关系,她难以启齿的事情也一骨碌往外倒。很多男男女女
的事情怕是姨妈有生以来都闻所未闻。比如姨妈刚拆下石膏那天洗澡不方便,金
姨便帮她搓背,卫生间门也没关好,哗啦啦啦水声和聊天声音都传出来。    姨妈和金姨都在说男人怎么不是东西。金姨说自己老公变心,妈的,就是去
深圳回来,是一个名字叫“足心相印”足疗店里靠勤劳双手致富的女人,长得不
咋样吧,满脸是褶子。据说是捏脚捏得着实好,捏着捏着就将脸贴到我老公的胸
脯那旮儿,老公便是她的了。你瞅我,不瞒你说当时也鲜亮,不少人追,可我在
商场当售货员卖电视机,体力好是好,卖几台电视机已经是胖头鱼似的,再有几
个顾客找回来打几个小时的嘴仗,妈呀,一天下来瘪茄子了,哪还有力气再给人
捏脚?既不会捏脚,哼哼唧唧干那事也不行……总而言之,金姨自卑自叹自怨自
怜不已,她声称现在都50了不敢找爱情了,都是假的。咱在凡尘里活,就甭想
天上的美事!    叶如棠喜欢听她发议论,这方面人家比自己见多识广哪。由此想开去,连自
己都觉得以前与王寅大这段爱情不仅是假的,而且好像根本没存在过?至于老潘,
连轰轰烈烈假一场都还没有。既不古典也不后现代,什么都不是,问题是女人到
底怎么活着,不,后半生怎么活着?要么你就找个老伴儿以假当假,要么你就老
死家中,注定生也孤零,死也孤零。    日子长了,金姨活络的个性很快发挥的极大效益。她跟楼上楼下混得很有面
子。她明知姨妈讨厌猫,可她买菜的时候总要带一点小鱼虾什么的,偷偷送给灰
带鱼,回家嘴上也一定说不喜欢猫的。腿伤好了不久,叶如棠练气功或溜溜达达
散步,带着她去了几次东院老干部活动中心,那里,灰带鱼和男邻居几个老干部
正打麻将,三缺一,叫叶如棠上,她不想上,急吼吼要回家,其实回家也没什么
事,可她就是心神不定。便顺口让金姨先上,她先走了。她走后,灰带鱼看她背
影就拽了一句,嗨,她永远把自己弄得很匆忙,好像她耽搁的时间太长久了,世
界末日便会提前来临。她的话姨妈当然听不见,金姨听了,也是笑笑。金姨一摸
牌,就让人觉得和气,不管桌上的牌友怎么说叶如棠,也不管人家怎样用赞许的
目光打量她,金姨一律不动声色地看自己手里的牌,极用心,极周至。她绝不冒
犯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位。金姨偶尔与他们谈上几句,神情那么妥帖,那么让人受
用。    第二天,金姨拖完地,拿钱去买菜,姨妈在家三等二盼不见人影,眼看墙上
的老时挂钟走到了中午12点,还不见金姨她进门烧饭。宽宽一个劲儿喊饿了,
姨妈只好自己动手煮点面,放点香葱卧一个鸡蛋马马虎虎凑合了这顿饭。等到午
餐过后,金姨空手回家,脸上红扑扑,一问,说是去老干部活动中心,又是三缺
一,我,嘻嘻,伸伸手,小意思,真和了!赚了40多块哪!顺带着吃了一份活
动中心供应的免费盒饭,里面俩大鸡腿。(这可是老干部的待遇)再问,你买的
菜呢,她两手一拍头,噢,哎呀妈呀我落在桌子底下了!    一来二去,金姨赢钱的机会总比输的多,她外出找钟点工的心不那么焦虑了。
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现在每天去老干部活动室,已经成了她生活里最重要最兴
奋的事情。    早晨锻炼,叶如棠照例捎带早点,在电梯口遇到了灰带鱼拿着油条,两人随
便聊着天气和油条摊卫生不卫生,很快转到了保姆的话题。叶如棠听着听着,凭
她一贯的警惕性,觉得今天这位邻居暗示了她什么,而她没搞明白,于是心里疙
疙瘩瘩起来,于是,叶如棠仔细回想了几件事,猛然一下,她找到了原因。按照
往常的习惯,早点之后下一个活动是去市图书馆,但是,现在她当机立断更改了
计划。    不出所料,叶如棠一到老干部活动室,麻将桌上硝烟弥漫又风光无限。硝烟
弥漫是指金姨在那么投入地与三位男士、上了岁数但壮心不已的老干部战斗,大
家都没注意站在背后的叶如棠;风光无限是金姨大将风度,连连一手好牌,吆五
喝六,还有人给倒茶伺候哪。叶如棠从她那儿竟然还闻到了一股沁心温婉的气味,
很熟悉,是自己喜欢使用的那种名牌CD香水——这可是妹妹出访法国带回的礼物
呀,平日叶如棠都轻易舍不得喷。再细看,金姨穿的也是自己送给她的真丝外衣。
三位老干部面前,金姨欣然接受来自各方的关注目光。当然,这也是他们把金姨
与其他同龄妇女相比较的结果。    金姨说,老刘该你了,我说老苏啊你早上吃了啥了,倍儿精神。老邵你脑子
别走神啊!    老刘,老邵——这是你金姨喊的吗?叶如棠忍住气,把两个胳膊在胸前抱成
一个麻花,冷眼旁观。这仨老干部都不是生脸儿,一个大院混了多年,从革命履
历到家事,子丑寅卯她都晓得。别看现在争吵抬杠,满嘴胡说八道,但在离休之
前却非等闲之辈。东边那位是老苏,宣传部副部长,南边的高个老邵是处长,北
侧胖子老刘也是副局级待遇……而且,这仨人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除了衣食无
忧天天休闲之外,每个人都是光棍儿,不,钻石王老五,单身老贵族。老伴儿有
病故的,有出国的,还有车祸走的。照孙小玲说,中年男人三大喜:升官发财死
老婆,他们基本占全。老干部活动室就是一个社交阵地,冬暖夏凉,在这里可以
谈论时事政治,天文地理,八卦消息,玩什么都行。这不,打麻将的队伍里,出
现了一个热点和亮点,那就是这位49岁,(金姨不提50岁,死活不告诉人家
自己属什么。)单身女士叫金永花。    金永花自称是叶如棠同志的表妹,所以他们竟随着叫金姨。麻将搭档看来与
她都熟得不行,说话既随便,又透着亲切。叶如棠想起其中那位副部长,他在任
时,十足整人专家,大会发言讲话最虚伪,除了标点符号是真的,全是假话。前
日他遇到姨妈,还打听,说叶如棠你表妹真有意思,真幽默。    那天叶如棠站了一会儿,终究没当众扫大家的兴,毕竟是外人在,她保持了
惯常的表情和姿态。她不说话,人家也不答理她,就一个人气呼呼回家。“好嘛,
跑去和老干部调情,真不要脸!”姨妈坐在沙发上,恶狠狠地数落她。    等到金姨回家,撅着屁股满头大汗猛擦地,姨妈又不忍说她了。姨妈处理问
题就是这么文雅。    金姨被大家叫得很麻酥酥的幸福。她的东北口音,那生动的谈吐很快又上了
一个文化层次,变得妙语连珠了。这些日子被资深老干部们熏陶过,天上地下无
所不知。上至邓小平南巡时内幕(“其实他老爷子要上海先开放特区,结果被广
东人骗他先去了!”好像她听见了似的);明星巩俐争戏抢镜头把另外一个明星
章子怡气哭了(好像她在现场似的);银行人民币年底加息调整利率(中国为什
么加息,好像她参加会议了)……下至非典新消息,西尼罗河蚊子进海关,转基
因食物在哪个超市里卖,影响上海生育率下降什么的……她都是信息发布者,本
来姨妈就是爱听她唠唠嗑,昨天晚上,姨妈终于忍无可忍对她的嘴巴,大声道:
“我说,你能不能不说话?!”    姨妈开始整夜整夜睡不着觉,腿好了可血压升高了。    前几天晚上吃饭,姨妈几次耐不住,已经黑着脸不理睬她了,金姨闷头吃的
同时就给她夹肉元子。终于姨妈绷不住,扔下肉元子,咣当放下饭碗,金姨没任
何反应。姨妈再等一会,就直接开口了。金姨,你小时工没安排满,我再帮你找
两家做,多赚钱嘛。金姨咕嘟咕嘟喝汤,说,满了,我可没工夫了。    没工夫你还去玩牌,钱多得没地方使了?姨妈剔牙道。    金姨抹了一下油嘴,说,玩牌是散心,不然我憋死了。再说我闺女这学期有
奖学金了,丫头都疼我,说妈你别太苦自个儿。妥啦,将来她出息了,一样可以
享福了。    你可小心,那几个老干部可都不安好心,遇到坏人,你就找气吧。    金姨冷笑,说,像我这个样子,如果不碰不见“坏人”,还有什么活路?    宽宽看见姨妈一下被噎住了,干眨眼,分明不是肉元子。她起身,推门进去
练字。    叶如棠穿好衣服鞋子,打算去找她回来,走到门口又甩了鞋子,外面下雨,
这么狼狈地跑去找保姆,真他妈的丢脸。宽宽听到姨妈气得讲了半句粗话。    宽宽道:“生气干吗,还不是你拼命说金姨好,引狼入室。”    叶如棠恼怒道:“原先是蛮好,现在变了。她母女没地方去,再说你妈要我
找保姆的。”    宽宽冷笑:“少来,动不动怪我妈吧,姨妈。    姨妈丧气地问:“不怪她怪我活该倒霉,怎么办?愁死人。”    “你请神我送神。”男孩自告奋勇。    两人正在讲话,突然听到钥匙在锁里旋转声,便对视一眼,都不做声盯着房
门。    进来的是金姨,果然是胜利者的神态。真回到自己家一样,甩掉高跟鞋,换
上拖鞋,休闲衣,又将头发在脑后束成一把,不客气地对宽宽指手画脚道:“去,
拿拖把来,你看你,烦人,鞋子弄的泥巴?真邋遢。”    宽宽气道:“管着嘛你,管管自己吧!”    “吆,没大没小的,这是审问啊?”    “你总去打牌干吗,晚饭哪,我们家可不是度假旅店啊。”    金姨不在乎道:“我怎么度假了,我也没白住,我少要你家的钱不说,我还
抚慰了你姨妈寂寞吧?”    宽宽咬牙切齿:“你真无耻!”    你这个小崽子!啥意思啊你?谁教你指桑骂槐了,金姨正要咆哮,“金永花
你该闹够了吧?!”她回头看到叶如棠气白的脸,一甩手回到房间。    第七部分    浑身大汗淋漓的姨妈过了十字路口,跑颠颠地冲,冲到僻静的路上
去之后,她的脸色才正常。接着,她开始溜着墙根走路,紧挨着法国梧桐树木里
侧的墙根走路让她感到有依有靠,心里塌实。她还要一把将满不在乎的宽宽拽过
来,让自己把空旷的路节省出来,只占据很小的路的边缘,她在路上走,走出一
溜直线。    要不是叶如兰亲自出面,快刀斩乱麻,把金姨的事处理了,姨妈可能要被她
活生生气病了。    当然,气归气,依然秉承了姨妈一贯善良又大方气派,钱一点没少给。一切
恢复到正常秩序之后,叶如兰提到是不是再找个好保姆,叶如棠听了当即面如死
灰,惊出一身汗。妹妹觉得她有些偏激,从南极偏到北极。    叶如兰给她补贴的保姆钱她节省下来,自己干活。    宽宽和叶如兰都发现姨妈的另外一些变化。自从她在马路上被车子撞伤后,
她就这样了。她在外面无论做什么,都急急忙忙的,想着赶快做完了,赶回到自
己的家里去,打开门四处张望一下,床底下也看,啥也没有,再锁门,心定了。
她从外面回到这个小窝,每次都像是久别重逢。每当她在上海喧闹马路上横穿马
路,走到路中央,她就感到一阵慌乱,感到自己在世界上是多么孤零零啊,她前
面是车子,后面也是车子,左面是陌生人的脸,右边是自行车流,她掉进了车的
汪洋大海里挣扎,怎么它们都凶神恶煞地往前面冲,根本不顾她的死活,她几乎
要卷进浪潮里,马上要被吞噬,被卷进某个圆圈,被碾碎了。“我一个人过马路,
我总是一个人过马路,没有人牵着我的手的。”她回家就喃喃自语道。    宽宽笑答道:“我从小学开始,就不要大人牵着手。”    浑身大汗淋漓的姨妈过了十字路口,跑颠颠地冲,冲到僻静的路上去之后,
她的脸色才正常。接着,她开始溜着墙根走路,紧挨着法国梧桐树木里侧的墙根
走路让她感到有依有靠,心里塌实。她还要一把将满不在乎的宽宽拽过来,让自
己把空旷的路节省出来,只占据很小的路的边缘,她在路上走,走出一溜直线。    宽宽还发现,姨妈橱柜上摆着很多关于宠物的中外文书籍,貌似热爱宠物的
专家,可她好像不知怎么与动物打交道。邻居那只救过命的小狗,她看着它水汪
汪的大眼睛,说了一串感恩的话,不敢用手摸它。有一次,她竟然戴着手套或是
胶皮手套去亲近它,搂着救命恩狗照相,她的表情一点都不愉悦,僵僵的。宽宽
笑翻了,姨妈辩解说,我有毛发过敏症!    姨妈尤其害怕邻居那只黄猫。她关门开门都很警惕,可是有一天,那只猫还
是溜溜达达来串门了,只见姨妈面如死灰,歇斯底里地喊道:“宽宽,快来呀!”
宽宽便来和她一起轰,抓了半天没抓着,黄猫哧溜一下蹿没影。偶尔,姨妈也会
翻着书,嘀嘀咕咕问,那只猫是公猫,还是母猫?    宽宽笑道:“姨妈你干吗,要给咪咪找对象吗?”    姨妈正色道:“要是搞清了性别,就能找另外一只猫来作为诱饵,引它……”    宽宽疑惑道:“诱饵引它干吗?”    姨妈怪怪笑道:“猫是女巫,你千万不要被猫抓了手。不是迷信,真的。”    那天为了证明她说的是真话,还是科学,她给宽宽讲了个故事。先从苏格兰
的女巫文化讲起,谈及信仰,有点玄,而后再扯到自家,女儿雪娃就是10岁被
猫挠过,挠了之后立即像是换了血,换了心,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叶如兰是这样评价姨妈的,她告诫儿子道:“不光迷信,她什么都信。什么
事情超过了理性范围,她还是信,就成了信仰。天下好像她一个人有信仰。”    而最重要的变化是骨折刚恢复,姨妈就跑股市,打算炒股了。买电脑的事一
拖再拖,老潘就更和她碰不上面。    叶如棠认为电脑这玩意儿不会保持青春活力,也像一切家用电器似的一天天
老去,而且很快就被岁月抛弃,所以她决定积极创造永恒,而不是消极被动享用
瞬间。这些日子,孙小玲动员她加入传销团队,传什么高级系列营养保健品,说
既不要付出体力,也不抛头露面,找关系就可以发财,很多人都辞职一门心思传,
还“传”成了中产阶级,你妹妹大导演关系多,这么多资源闲着也是闲着。叶如
棠想了想,毅然拒绝了。电视成天批判传销,很可怕,歪门邪道。她认定了,靠
智慧赚钱是人间正道,这种哲学头脑本来理论上讲很可贵,很冷静,可谁知行动
起来,她头脑发热启动太快。    股市简直疯了,叶如棠潜心研究看准了几个股,将买电脑的钱投进去,哪管
做长线还是投机,业绩看好,开始很不错的,天天能向上爬的曲线,小赚一点。    姨妈每天让宽宽去楼下报亭帮她买证券报,天天看电视,盯牢自己衷情那几
只股票的一举一动,情绪起起落落,经常吓人一跳。听起来,她的自我感觉很好,
若有一次操作失误,全是居心不良那股评人的误导,好像每天都有到了嘴边的鸭
子,飞走了。这几天,抓住了一次长停板,她喜笑颜开,天天盯着电视,拍着手
欢呼道:“哦,我又赚了一毛钱!”    可突然海啸天地产被证实是个空壳公司,股值咣当跌到了底。那天她汗流浃
背赶到股市,远远听见有人在骂街,有人在号啕大哭。一片乱糟糟的,一个平日
看似很斯文的老头,扑到了自动操作机前,拼命捶打着机器,喊着要把里面的钱
抢救出来,像是鬼魂附体。保安面无表情上前拉他,他打了保安。于是,保安的
头儿叫了110.老头被架出去的时候,握着戴金戒指的拳头,面包屑挂在嘴边,他
心酸喊道:“骗子,还给我,这是我全部的血汗钱哪!”    叶如棠拿着证券报,恍如梦境,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难道一切都是真的?
广播报纸上就这么一行几个字,那成千上万的钱就蒸发了?她早该想到的,只是
抱着幻想,以为都是传闻,跟风儿。其实她长这么大,中国什么事传闻不是真的,
偏偏人就是渴望侥幸,渴望幸福从天而降。    她正心慌发愣着,又是一阵骚乱。身边的人哗啦啦啦往楼上跑,说是一个老
太爬上楼顶要跳,消防队的车火箭似的蹿来。人群轰隆隆又折回来,说老太对消
防队挥舞着白手绢,缴械投降的意思,一眨眼,却已经跳下了。    叶如棠伸头往窗外看,如临深渊。没看清下面的人影,仿佛张开肢体躺在深
渊里的是自己,她被这个念头刺痛,猛然缩回头,头晕,天旋地转,她想到自己
本来就是被逼到了独木桥上了,买股票就是抱着独木桥在爬。    爬回家的感觉,之后她眼前总是晃动着深渊里的影子。电话铃声骤然惊醒了
噩梦。    “叶如棠,你怎么不开手机?重要消息!”是孙小玲。    她掏出了手机,一通乱按,怪不得孙小玲打电话她收不到,因为她总是关机,
为了节省电池和话费。    “嗨,你不是买了那个吗?!”孙小玲的电话里哇哇叫。    她镇静地问:“买什么?”    “海啸天地产股票啊!”对方说。    “谁说的,我没买。我买的是海贝地产,你这人怎么耳朵有毛病?”叶如棠
故作轻松道。孙小玲也犹豫了,哧哧笑道:“老天,神经过敏了。”叶如棠慌得
出汗并意识到自己开始撒谎了,她不说,她不想告诉任何人事实真相,咬牙忍住
死活不说,连自己亲妹妹也不说。这个世界的规矩她一下明白了,一贫如洗是可
耻的。    姨妈极不情愿地感到,对于挣钱,她只能是个眼巴巴、无计可施的幻想家。    “出汗减肥,我轻了,你看!”姨妈每天称完体重说一遍。宽宽看不出,他
不知道她原来有多重。为了安慰她,总是点头称是是是,自己偷偷画了许多漫画,
越看越乐。    前阶段,姨妈赶上超市打折买一送二活动,买了5筒保鲜膜,然后用保鲜膜
将大腿、胳膊、还有腰腹部裹紧,再裹上衣服在家蹦蹦跶跶,不停地做健美操,
练气功也照此这般,捂得皮肤不透气,大量出汗,据说这是最流行减肥方式。眼
下,只要有人推广什么减肥新方式,姨妈便乐于让皮肉吃苦,勇于去试验。姨妈
叹息说,这女人一胖,往后就更没什么奔头了。    最近,姨妈陡然泄气,不再顽强减肥,放弃N 种徒劳对美食与岁月的对抗,
却开始了另外一种对抗仪式。她买回了什么新产品,瓶瓶罐罐一大堆,先仔细研
究说明书,然后对着镜子在脸上涂抹,抹完一层绿加一层黄,加一层黄完了,卡
表,半小时再洗掉,洗了再抹上白的。然后,对着镜子劈里啪啦拍打,很受虐,
这是她夏天来不断重复的课程。    按时下流行说,叶如棠算正宗老一辈的“小资”,尽管她现在没钱。所谓正
宗,就是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下工夫,比如内在文化修养。眼睛看的,耳朵听的,
皮肤到心灵接触的,都是高尚的,那是经年累月滋养出了高尚气质。可现在,满
世界人人都作秀,你过得好不好,你的生活质量高不高,不是让人看到才有意义?
看到什么,还不是名利,豪宅,汽车,名牌服饰。叶如棠对现在的小资很鄙夷,
搞不明白她们干吗那么奢侈,内衣比外衣还贵。皮肤保养品都是国外顶尖级电影
明星做广告形象大使,没道理的死贵,一套是一个月工资啊。照以前,红灯牌洗
发膏,友谊牌雪花膏才是实惠的,人人不是都说我气质好。    孙小玲请姨妈去了几次美容院(她有贵宾卡随意消费)做美容护肤。真没想
到,现在的女人有这么幸福,有这么多的东西可大把大把地享受。叶如棠以前连
洗脚,桑拿都没体验过呢。那美容院在高尚住宅区,装修得好似宫殿,射灯下,
两位巨大变形的希腊神话人物雕塑看大门,歪戴红色贝雷帽的小门童也香气迷人,
眼神多情。门口牌子写着女性世界,男宾止步!姨妈跟着孙小玲进去,脱去衣服,
卸下化妆品武装的面具,才发现周围躺着的,卧着的,赤身裸体的,一溜年轻光
鲜,只有她们俩是不太养眼的老女人酮体。下面要进行的项目是“海洋光子水分
奶白换肤”,其实就是先洗澡、淋浴,那华丽的浴室,有一股牛奶浓郁香味儿,
叶如棠躺在那里感慨万分,人怎么不是一辈子,女人的青春就像牛奶,有保鲜期
也有变质期,等到变质啥都来不及了,千万不要让美丽变质。    洗完澡,躺着专用美容床上,等着美容师小姐来按摩,美容师是娃娃脸女孩,
点头哈腰地迎接客人,像是电影上的日本女人。她将客人全身摩挲了一遍,据说
是统一培训过、原装“进口的”按摩手法,那摩挲的手法,的的确确好似对待一
件艺术品。一辈子头一回被人如此伺候,而且是被年轻还算是美丽的小姐,用她
细嫩的小手,温柔地从头到脚心摩挲了一个钟头,叶如棠周身舒坦,心满意足地
睡着了,她还发出了鼾声。不知过了多久,小姐轻声叫醒她,问道,阿姨,我们
搞活动,还有节日赠送“护手”“护颈”“护卵巢”,您选择哪个?没想到针对
身体零件养护还有这么多学问,叶如棠便选择了“护手”,她想,颈部的皱纹那
是冰冻三尺,而卵巢早就过了保质期,下岗了,护不护都没实质性意思。娃娃脸
女孩摸着叶如棠的手,呀了一声,这呀之后,还端起她的那只手好奇地研究,就
像研究她从没见过的什么东西,而后,她吐一下舌头,欲言又止,好似冒犯了尊
贵客人的表情,叶如棠睁开眼问道:“怎么了?小姐。”“哦,阿姨,您的手太
……太需要精心呵护啊!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这丫头挺会说。    躺在她旁边孙小玲,斜一眼,口快道:“说你手太粗啦!老树皮呀老叶。”
而后,伸出自己的手,给她欣赏。真是的,以前从没关注过女人的手,你看她的
手好似绸缎般丝滑细腻,配着一只翡翠钻戒的点缀,如同白玉,确切地说,是如
同唐代美女的白胖手指。叶如棠看自己的手,粗糙,毛刺儿,关节粗大,那是一
件在风里雨里日头底下哗啦啦又吹又淋又晒、碱水里又腐蚀的多功能工具啊。    想想自己这么些年从北到南的辛苦日子,60年,也像一瞬间,倏忽而过,
似乎沧桑都写在了这双手上了。真不该漠视虐待了这么好的一双手。    从脑袋屁股大腿到脚丫,都养护完了,对着镜子一照,还真是不一样。怪不
得孙小玲那平时有点凌厉的眼角眉梢褶子比自己少,都在美容小姐的揉搓下,在
润肤品的滋养下,闹得柔润妩媚起来。尤其这两只手,还是原先自己的爪子吗?    从那以后,叶如棠开始格外关爱自己的手。她学会烧饭,洗碗、洗衣服用胶
皮手套,杀鸡、刮鱼、削芋头、剥蒜这类活儿都不干,每天晚上,她用温水泡手,
20分钟,洗后涂抹上一层凡士林保养性乳液,精心戴着一副黑手套上床睡觉。
半夜起来,黑手套吓人一跳。    宽宽哈哈笑死,说,姨妈你睡觉举起手睡,像是动漫画里的女巫。    姨妈让妹妹觉得,这老姐是开了窍了。    为了更经济,姨妈喜欢买便宜的国产染发水回家染头发。她染发的时候,有
时会叫着宽宽来帮忙,后脑勺,手臂够不着的地方,帮她倒上那味道怪怪的染发
剂,用细齿木梳染。每隔半月十天,她就要将自己头发染一遍,她可不是像别的
老太太那样,为了遮盖白发染成一头死黑死黑的,像个假发头套。姨妈染的颜色,
往往根据心情而定。有时酒红,有时金属褐色,或者深咖啡,但如果你认为能从
头发的颜色就能判断姨妈心情的话,你就大错特错了。没有办法确定酒红代表快
乐、金属褐色代表忧郁或者烦恼,没有什么对应的颜色表达姨妈的心情,她的情
绪忽高忽低,反正她就知道一股劲地变、变、变着,她害怕一成不变的样子,害
怕在一种颜色中一天天无声无息地老去。对于同龄人染发单调颜色,她好像变得
越来越敏感,出门,回家,总是对着镜子左左右右看自己,再问宽宽,姨妈是不
是该染头发了?    不知潘知常是不是懂得女人头发颜色的意义,假如这个阶段叶如棠那头发颜
色单调不变,反而令他不适应了。老潘很会恭维姨妈,说,不管怎么看,追求时
尚不证明了人对生活的信心和热爱嘛。    所以,有时叶如兰采访开会若突然赶到上海,她就会猜想,姐姐的头发今天
会是什么颜色?她近来心情说不上是个好还是坏。奇怪的是,姐妹俩的感觉总是
错位,自从叶如棠染发以来,妹妹从来没猜对过。其实更多的时候,为了伪装自
己的情绪,叶如棠才让头发变化,变幻成代表美丽快乐青春朝气幸福的各种颜色。
假如这世界上没发明染发水,姨妈该怎么办呢?宽宽老气横秋地问过这个问题。    叶如兰站在她身后直撇嘴。这次来休假,看姐姐的一头酒红头发,她吓一跳,
肥胖老火鸡似的,卡通人。横竖一想,姐姐不像以前,一眼看上去那么忧戚,挺
好。只要她忘记姓王的,自己高兴,怎么都行。妹妹想,她和老潘大概都没摸准
脾气,属于正在摸着石头过河阶段。于是,叶如兰有点窃窃私喜,说:“天哪,
你像个俄罗斯老娘们儿!女为悦己者容,爱情真有动力啊?”    “什么爱情动力,瞎说。我就不能为自己美一美?”    “行了,你已经够自恋了,现在学会美给男人看吧。”妹妹笑道。    “得了,男人说过,老娘们儿着装再隆重也救不了什么。”叶如棠叹气。    叶如兰赞同道:“是啊,男人的性欲至少要有视觉引起,我老公他天天唠叨,
40来岁,既然不能让男人有拥抱少女的幻想,也别让男人面对太残酷的现实吧。
他还说,胖无所谓,绝不允许老婆打扮没品位。”说完咯咯笑。近来她对于年龄
也有隐隐的危机感。再累咱也打着挺,鼓起与衰老斗争的干劲,练瑜伽,练健美。
不能光忙工作,“要抓住青春的尾巴不撒手,是要好好打扮打扮,难道我在男人
眼里是残花败柳了?”    叶如兰提议,下午去徐家汇逛街。出门,要打车,叶如棠又唠叨起关于上海
出租车的服务品牌问题,叶如兰不理她,拦了一辆出租车就上。妹妹就是妹妹,
从小对她常常显得比较跋扈,霸道。转眼,车到了太平洋商厦。    姐妹俩经济收入有差距,妹妹消费都奔精品店,姐姐逛批发市场。像样儿的
衣服首饰,手袋,一般是妹妹给的,零星有老王送她的。老潘把钱袋捂得紧,基
本没送她什么像样的东西。老让妹妹花钱,叶如棠过意不去,每次逛街便托辞不
去,免得尴尬,可妹妹逼她陪着逛。存在决定意识,这叶如棠对时尚流行也有脱
节,许多场合显得极其不得体,逛街张口杀价也让人受不了,明明是上千元一件
新款法国名牌秋装,她一开口,200,简直是地摊儿价,惹来售货小姐鄙夷地
翻白眼。妹妹轻轻拽她衣袖,示意快走,她还不管不顾地大声指点道:“我们隔
壁小裁缝,做一件200也不要的。”    她在公众场合大声发表议论,我行我素想说就说。    走到名牌化妆品专柜,叶如兰买了一套ElizabethArden护肤化妆品。导购小
姐一股劲打算多推销,便挤出职业的微笑,举起一只蓝色瓶子对着叶如棠鼓吹,
小嘴吧吧脆:阿姨,您好。这是我们的一种现款,凝露型,去皱美白保湿,特别
适合中老年人,尤其像您这样的!叶如棠被美丽姑娘亲亲热热地叫着,恭维着气
质,头发颜色,也回报以礼貌的微笑。她倒是认得说明书上的英文字,念出来也
是顺溜,让小姐肃然起敬。叶如棠伸出小拇指,在试用妆瓶子里剜了一点点,白
色的乳液涂抹在脸上,又挖大一点,涂抹在脖子上。顿时感到温润舒适,是,很
舒适,很适合我的皮肤。再一问价,太吓人,贵的没道理。于是,她郑重其事道
:“是不错。这种产品我用过,我家里还有。”    “那您是我们老顾客了,不过我是全新产品啊,您搞错了,阿姨?”小姐温
馨地提醒。    “没错,我一直用,哦,我全是零拷的!”    小姐登时冻住了笑,睁大双眼警觉地上下打量着她。    叶如兰窘得面红耳赤,忙道:“我姐真幽默,和你开玩笑。哪里有零拷的?”
慌里慌张挽着姐姐的胳膊,将她拖走。那小姐警觉的目光一直火辣辣烤在后背。
到了一旁,她恼恨道:“姐你有毛病啊,什么零拷,早八辈子的,你那是雪花膏!
现在这种高级化妆品哪里有零拷的?”    “反正就是这牌子的,零拷便宜嘛”她强词夺理道。    “别丢人了,你让人笑死了。喜欢你就买,我不是给你钱哪,电脑也不买,
啥都舍不得?”    一问到钱,叶如棠心虚就不说话了。    那天真是是个好日子,一大早便阳光明媚,风和日丽。早饭后有人敲门,叶
如棠开门一看,是老潘,意外闯来,怀里还抱着一台电脑,哈腰喊着,快,快让
我放下好吧?!接着就直奔叶如棠的写字台,接着又忙着找电源插座,然后,再
回答叶如棠跟他屁股后面那一连串问题,这是谁的电脑?怎么个意思?    “这是我送给你的电脑!”他笑眯眯道。他解释说,自己本来退休前学校就
给每个老师配置了一台工作电脑,后来,退休时又赠送了一台新款笔记本,“两
台我也用不着嘛,闲着也是闲着,正好你和他急需,先送给你用好了。”他指了
指宽宽,看来都是男孩整天嘟嘟囔囔泄了密。宽宽不领情,还比较内行地问,是
联想,386?早都过时了。    “谁说我们急需呀,我不买,是怕小孩子整天迷恋电脑罢了!”叶如棠白了
宽宽一眼,辩解道。不过,既然人家主动送来,总是好事。她指了指写字台,含
糊其辞说了一声,就算便宜卖给我们吧。她说这句话也是有用意的,一来表示不
占人家老潘的便宜,二来说给孩子听,也可对妹妹赞助费有个交代。老潘不置可
否摆摆手。宽宽一下欢呼着蹦起来,俩人张罗着安置停当。叶如棠看他忙碌着,
不禁有了点感动,一下对他看法有了改变。老潘让叶如棠觉得,这老潘确实是个
不错的人,还蛮体贴的,不说无用的话,不浪费无用的时间,不许无用的承诺,
直截了当上来就有实际行动,男人就应当是行动派。    安置好电脑,打开电源开机进入,该宽宽大显身手了,他兴奋地连连说,我
亲爱的电脑啊我想死你了!而后,他占据了写字台进入动漫世界。    老潘洗洗手,对叶如棠说这么好的天气,我想不在外面闲逛,太冤枉了,我
们出去走走吧。叶如棠欣然同意,去换衣服。近来,她发现老潘很会扬长避短,
知道自己不善于打网球羽毛球、不善于游泳和健美操,可人走路总是会走的,走
路又不花钱,健身强体,活动心肺,连喝水都是自己带,大不了再带几个西红柿,
经济实惠,有空干脆陪着她走路。    叶如棠骨折之后,股市赔钱赔得惨,金姨的事闹得窝心,正好需要有人陪着
走走路,散散心。    叶如棠不得不佩服,老潘走路走出了智慧。他从口袋掏出一张精确的自制行
走图,这是用心观察研究制定的,当然,含图文并茂蹭免费乘车。有ABC条路
线可选择,比如,如果你是去图书馆,那你可步行7分钟,到路口东侧有一处
“某某某超市免费班车”,小面包车直达那家超市,超市下车步行5分钟,往西
一拐,路北便是图书馆,回来顺带还能在超市买东西;你若去看病,喏,这里,
红蚂蚁家具城也有免费班车,距离医院小门很近,还能换乘另外一家班车去游泳
池;你想要去郊区公园,就在某某宾馆门口,有去“阿鲁巴之梦”看房购房的免
费班车,去了之后,我们溜溜达达便进到公园后门……你算算,乘公交车每人最
近几站也要2元钱,来回就是4元,一天节约它几元钱,总而言之,算下来,日
久天长能节约不少钱哪!    如今,房地产业如火如荼,上海周边到处都在开发建造新住宅区,新楼盘,
看房的班车实在四通八达,跟着看房的各种班车,叶如棠左一趟,右一趟跑了不
少地方,权当是旅游观光了。电视和报纸推出的新楼盘她如数家珍,反正他们口
袋里没钱,可有大把大把的时间。然而,乐呵呵地看房、蹭车,也让她越来越不
平衡,所有以房屋形式代表的、与家联系在一起的美好生活都与自己相距甚远,
越看越沮丧。一个月里总有那么一两天,她沮丧得要命,谁也不想见,一句话也
不想说。与孙小玲来电聊的,通常是废话,没有更新内容。那些不能说的,不想
说的,即使促膝,也还是不说。看老潘的眼光冷漠得就像一个陌生人。    不过,今天心情好,今天老潘和她要去公园走走,享受阳光和新鲜空气。心
情一好她与他话多,话一多便走神,结果糊里糊涂乘错了车。虽是蹭车坐,也蹭
得离谱。他俩在那家宾馆门前,问也不问,来了就挤,上了一家去郊区墓地的免
费班车。    兴许是车上都是上了岁数的老头儿老太太,大多成双结对,司机还播放着蔡
琴的歌曲《牵手》,营造了一种怀旧温情的气氛,叶如棠感觉不错。于是,既来
之,则安之,他俩将错就错跟着班车,观光了一次墓地。    叶如棠以前只去过殡仪馆,参加公家举办的追悼会若干次,之后,前几年父
母先后辞世,也是在那个憋气的小空间永别了双亲,将他们的骨灰安放在龙华殡
仪馆里。哀乐、眼泪和悲恸是那里留给她压抑的难忘印象,刻骨铭心,一次次萦
绕在悠长梦境里。她从未到过墓地,确切地说,没到过如此诗意盎然的墓地。此
前,只是从小在外国小说里读过,在各种画报杂志里浏览过欧洲形形色色的墓地,
那些画面远远的,不真实,所以不曾被打动过,似乎墓地与自己的生活没什么关
系,就好像那些豪宅、别墅与她隔着两个世界。    阳光下,这个墓地竟然如此美好,如此打动她。    打动她的除了死亡,还有爱情。    你看这儿,顶顶多的是夫妻合葬双穴墓,仔细阅读那些墓碑,他们是“一起
慢慢变老”的,最后永远地双双依偎在这天空下,和谐温馨。西侧这老先生和太
太,照片上雅雅地笑,多安详,多富态,儿女成群恪尽孝道,俩人简直有些相像
过分,便是所谓夫妻相,幸福地让人羡慕死了。    老潘招呼叶如棠,你来,你过来看,一大堆鲜花,全是玫瑰。一块白色墓碑
镌刻着一个年轻女人的名字。她只活了25岁,没有照片,看名字很美,背后刻
有一句话:有爱真美。你说这是怎么回事?谁知道怎么回事,你想象一下,他让
叶如棠试着猜猜看,叶如棠顺口猜道,这个姑娘可能是为情所困,自杀的?老潘
摇头,说,不一定,说不定是为了什么耽搁了青春,一生都没遭逢爱情哪?没爱
情,哪里来这么多昂贵的玫瑰花?再看鲜花上的露珠儿,多水灵。你真没观察力,
说不定爱她的人不止一个,说不定,就在我们身边走过哪?还有,这几个男人都
来祭奠她,可从来没照面。没准都不认得,叶如棠断言道。她越编越为自己的故
事而感动。    于是,两人胡乱猜着陌生女人的生前爱情故事,展开想像力,设计编纂了无
数版本。两人还你争我夺,越说越离谱,争执不下,本来是个游戏,当不得真,
当真就很累人。按说,斗嘴也是一种生活情趣,可不是这个斗法。有一点可以区
分她与他的不同,叶如棠的故事都是大悲剧,跌宕起伏,莎士比亚风格,而潘知
常的故事都是喜剧,带有传统戏曲才子佳人爱情的套路。    往前走了几步,那边好多个合葬墓空了半边,老潘幽默道:“你看,都处在
等待状态,这都是在约会的,不是男人等女人,就是女人等男人。”叶如棠赞同,
感慨道:“一个在里头等,一个在外头等!总归是老时间老地点约会。”    俩人便浅浅地笑了。    叶如棠心里既羡慕外头的,又羡慕里头的,不管怎么的人家忠贞不贰,等待
的时间不管多长,他们总归有一天会再度聚首,而且永远长相厮守不再分开。老
潘不同意她的想法,说等不到的,中途变卦的也是有的,就拿自己的父母来讲,
几个子女还发愁,怎么才能两全其美。老潘说,父亲一直做地质勘探,早年奔波
在大西北半生,老母在上海纱厂,前几年让儿子买好了块“鸳鸯好合”合葬陵墓。
老母先去世,原以为,这父母恩爱早早商定的,谁知老父立下遗嘱,一定要将骨
灰撒到大西北生前战斗过的青山下。后来,听说父亲在大西北另外有个恋人,就
葬在青山下。所以,直到现在,老母还守着身边空空的穴位望穿秋水,这真是悲
剧,不,是闹剧,滑稽剧,我和弟弟们总是尴尬,想想他们活着没被生生拆散,
死死拆散?无奈。    叶如棠幽幽道:“谁说他们的爱情不是生生拆散?”    “你说谁和谁?我妈还是那个女人?”老潘不悦问。    她不说了,她不愿争得冲淡了墓地那点诗意的氛围。争又争不出个头绪,索
性不争了。墓地所记录的爱情是人世间的爱情的一部分。眼前这一个个静止墓碑
下的灵魂是不是都有爱情,有,或没有,都已被深深埋在心底与地下,永不为人
知。    说着,走着,便转了一大圈,回到大门口等车。俩人坐在长椅上喝水。这时,
旁边一位穿一身花衣服的矮老太上下打量潘知常,如同见到老熟人似的笑嘻嘻问,
您不是那个电视上的……那个什么广告上的,哦,对了瞧我这记性,钙片广告!
……说完,还和别人哈哈乐,这老潘呢,笑而不答,叶如棠却感到尴尬无比,这
下好了,一张注册过的脸,名气没混大,却走哪让人哈哈哈。矮老太一哈哈不要
紧,另外一位打盹没牙的汉子醒了,又凑过来,惊呼道:“是潘老师您哪?……
巧了,没想到遇到您,我是票友老葛,唱过诸葛,你忘记了,峨眉我也自费去的。”
这下真遇到熟人了,老潘和他热烈握手,叽里呱啦聊起近日北京名家奔赴上海演
出的一些新戏。老葛歪头瞅,自然也认出了叶如棠,峨眉山上谁都晓得她的故事。
可不好判断人物关系,只很客气地探询问,您是叶老师吧,也来这看看?……叶
如棠不解其意,微笑答道,是来看看,走走。    老葛明白他们不是来给谁扫墓的,急问:打算买福座,做投资?    福座?投资?叶如棠一时没搞明白,老葛便热情介绍买墓地就像炒股票一样,
看准了就能赚上一笔钱。自己也是退休职员,三年前买了这块公墓墓地4个穴位,
购买了8个月,经过倒手,你猜赚多少?两万多!现在又筹资几万,寻找商机,
再多买几个穴位。你们看到了,这块墓地,抢手得不得了,可我下手晚了,早没
了!老潘听了,两眼发亮一股劲打听墓地的行情,合计着自己父母的那块墓地,
兄弟出钱早买了半个穴位,现在便富裕出一个单的,怎么办。单的?老葛挠挠头
说,单穴位不如双穴好卖,要不你迁走一个?卖就卖双穴。一时半会三言两语也
拎不清,这样吧,你们有兴趣,明天可到这个地址来找我!我带你们看看,老朋
友帮忙没问题。说完,递给他们两张名片。    叶如棠今天心情好,又被他点拨启蒙,增加了新知识新信息,这种生财之道有点动心,指着绿草茵茵的墓地问:“这块墓地还真不错。”    老葛恨恨地答道:“是呀,我当时没买,机会错过了。不过,我还有机会,也可以帮你介绍另外几家陵墓福座。”    他们要继续蹭的班车来了,叶如棠赶快挤到老葛座位旁,回家路上,大家熟得像是老友,他们一路还在兴致勃勃地聊着买墓地的事情。爱唱戏的票友说话真具有煽动性,人家那眼光和魄力,比买房子投资者精明多了。买房子需要经济实力,单说这首付金最少8万,也不是人人出得起,可墓地成本小,一个单穴一般五六千块,双穴万把块,(当然看风水和地段哦)转手就涨价。叶如棠在股票上心有余悸,所以,听得多,问得细,有点将信将疑。可老潘连连点头,越听越觉得开窍受启发,这是中国的丧葬文化呀,潜在升值空间无疑是很大的,什么东西进入时尚和市场再一上升到了文化的层面,那就是蕴含着无限生命力的。    买墓地的学问挺深的,分手的时候,老葛再三叮嘱明天见面,好好聊。    车子转弯,初见了大片平地,绿色点点滴滴润眼。再一转弯,透过林子的间隙,那个陵园便蓦地进入视野。下车看,果然花木葱茏,气势宏大。假山树丛后,还错落有致点缀了很多石质雕刻,虽然工艺粗糙,总也是下了力气的。也是,这座陵园乍看不像个陵园,很像一个新建公园。紫眉毛招呼大家跟着走,介绍说,大家看到的是艺术墓地,规模效益上在全国也是数一数二。送给亲人,就是送亲人来天堂,留给自己,也是留下梦想;而且市场投资前景广阔,外国人都来这里投资,香港百万富翁李嘉诚也买了这里墓地……立即有人打断她的话头,问是哪一个?紫眉毛停顿,白了她一眼,说,这是隐私,我们要为客户保密!    老葛一步不落地向叶如棠介绍,形形色色的墓地款式,说着广告词:皇家园林,青山绿水!为了你的灵魂寻找一个家园……完全满足你的需求,这边有植树葬、草皮葬、鲜花葬,那边有地宫式、复式、楼房式、四合院式,他指着一个小四合院,不无羡慕地说:“如果不是空前,也就一定是绝后、绝版的豪墓了!”转着转着,老葛让她再看那里——天哪,装修豪华贴着瓷砖,怎么看像个公共厕所,约有3层楼高,据说是个省里厅级干部的墓地,这是极品墓,他说。    每到一款福座,他还不忘价位的今昔对比,拿出照片,用事实说话,以凸现增值潜力。墓地有极品和普通品位区别,价格也是从数千元到10万元不等。一期塔葬墓地,刚推出时,只有4000元,现在已经涨到6500,你现在要买的话,还没有。只能从一期客户手里买,我那一期都赚钱了!所以,今天老葛鼎力向叶如棠推荐二期或者三期艺术墓、树葬墓,那才是你们知识分子喜欢的品位。树葬墓清明推出是6000,到了7月就涨到7500,等待重阳节,差不多每位得再涨2000。    叶如棠听得瞠目结舌。    老葛还说,真的,现在价位离物价局核定的最高限价5万元,还有很多利润空间哪。他又悄悄告诉叶如棠,这两年墓地的销售高达3000万,今年完成个4000万不成问题。像我这样买几个穴位的人太多了,这里还实行会员制,买双穴位以上可以成为会员。    叶如棠问会员价什么待遇?    老葛郑重其事道:“买墓地都有正式发票,管理发票,怎么开随便,有的人能报销,公墓证,那是盖红色公章的哦。”    “这算什么待遇?没用。”    “哦,你别急呀,会员价,最重要的是你从此就没后顾之忧了,他们负责代客祭扫,代客办理佛事,代客送鲜花,代客租摆鲜花,老墓维修,装修,一条龙服务!”    “啥事人家都代客了,要亲人干吗?”    “不是还有没亲人的?再说,有的孤寡老人、儿女不孝的、总而言之,人死了之后不寂寞的,依旧服务到底30年,按照合同人性化服务!”    这一句很要命,一针扎到了叶如棠的心口的穴位上,咯噔一声裂响。    见她沉思不说话,老葛又道:“他们还代客请风水先生,很灵光的。”    “风水先生就免了吧,我是唯物主义。”叶如棠忙道。她又问,“买了之后,可以转手吗?”    当然可以,殡葬业虽是冷门产业,可是暴利呀,是后朝阳产业。土地资源是有限的,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每个人早晚都得要块墓地,入土为安嘛,先买的要是都买完了,后来的只能从先买的客户手里买,先买的客户那价位再高,后买的人也认。再说,我也可以帮助你联系买家,还有,你买了两年之后假如担心出不了手,公司原价退款。    老葛说得口干舌燥,拿出余份的“用户指南”手指戳着一条,道:“更名,你看这一款,客户假如出国,迁居等客观原因需要更名,可到销售总部办理更名过户手续。”    叶如棠点头领悟道:“跟买房一样的啊。”    老葛长长吁了口气,你可听明白了。    那边,同车来的人,不少都动心了,一溜小跑跟着紫眉毛,到临时销售处去挑选各类福座。老太也蠢蠢欲动,举起眼镜看墙上挂的巨幅天堂桥陵园二期施工图。上面密密匝匝插小旗,标各种墓地的编码。沙盘演示五颜六色,好像一座即将等待勇士血战冲锋争夺的山头。紫眉毛声音都哆嗦了,帮客户挑选,还很甜甜地一口一个叫着老妈妈,老爸爸,向客户保证,每个艺术墓地所占面积不少于2平方米,(塔葬不算),公摊面积不少于4平方米。    叶如棠也插言:“不对啊,安葬骨灰的单人和双人穴位占地面积不得超过一平米?”她干什么都叫劲,昨天晚上回家,拿着那份老葛给的《殡葬管理办法》是仔细读过的。    紫眉毛狠剜了她一眼,转换亲切面孔答道:“我强调的是艺术墓地,艺术懂嘛,对任何新事物政策都是有灵活性的,对不对?”    戴“三峡情”旅游帽老太预付钱款,拿到一张编码“53710”,念了几遍不放心又问,我们买了是施工图上的号码,你们承诺的面积哪能保证?紫眉毛拍拍她,她又晃动一张合同说,放心吧,老妈妈,你旁边这号码就是一位著名宫廷演员买的,龙凤穴,她和大首长上头关系不一般。而后,又掏出了一张眼熟的明星照片,晃了晃,让人看不清楚,但是有联想的那个丰富意思。    叶如棠基本上被老葛说服,并了解到墓地价格变动频繁,几乎一月一价,她也有了急迫投资意向,眼下只恨自己口袋里的钱太少。也就是说,假如她手头宽裕,当即就恨不得是十来个穴位拿下。现在,她还是对老葛这样委婉答复,我女儿在洛杉矶,我回去打电话,和她商量商量再定。    自打叶如棠实地一看,更加关注了墓地,她那长久沉默的电话就整天叽里呱啦响不停。    女儿没来电话,全是老葛、老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