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莉小姐

很久之前就看过柏邦妮介绍《横滨玛莉》，没想到时隔两年才公映。周末堵车，影片的前半小时都错过了，我开始看的时候，正在采访一位过去的潘潘女郎，已经是古稀之年的老妇人，顾盼之间仍存着昔日的妩媚，面孔白皙，细纹之间精心涂抹的红嘴唇格外醒目，回忆玛莉时似乎还有点生气：“她很清高，见到根岸家的姐姐连笑容也没有，从不打招呼。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就质问她：你为什么站在我的地方？她冷冷回答：我凭什么不能站在这里。如果她客气点也就算了，可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我就发火了：别在我面前装模作样！”寥寥几句就勾勒出街头生存的明争暗斗。

“作新女性 -- 涉外俱乐部招聘女性事务员，包吃住服装，高收入，限十八至二十五岁女性。这样的广告，或许在今天也会有很多人动心吧。难怪一九四五年九月二十日，当这则广告在日本各大报刊登出的时候，当天就有一千六百余人来面试，而三个月内各地应聘的女性达到六万人之多。发放这则广告的，是日本政府东京警视厅参加设立的RAA协会（特殊慰安设施协会），这是二战后日本为美国占领军提供性服务的专门机构，借此减少美军对日本平民女性的侵扰。后来调查，绝大部分应聘者不知道这则广告背后要求她们做的真正工作是什么。政府背景，在全国报刊上的公开广告，使她们信任不疑，而她们此后的命运，却是日本历史上至今不愿提起的一页。”

《从小町园到“潘潘”》揭露了慰安妇的悲惨遭遇，日本电影《人证》也有过描写。这些被唤作“潘潘（Pan Pan）”的卖春女郎，大多是为生活所迫堕入风尘，“她们的典型形象是站在街上，抹着很重的口红，穿着美军仓库出来的布料作的连衣裙，必须随时随地满足美军的要求，来换取微薄的收入。”可见在《横滨玛莉》的导演采访中，提问者称玛莉为“卖国贼”，是种无知的认识。

影片中那位老去的潘潘女郎感叹：“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那年头谁管你啊，谁养活你啊？人总得活下去，管别人怎么说，只要心是干净的就好。”正如片尾曲所唱：“你所熟识的横滨港，躲着的女孩泪成行，华灯初上，她的眼泪将变成花朵。”被人误以为是贪慕虚荣崇洋媚外的少女，其实是战争的牺牲品，她们用肉体和眼泪替自己的国家还债。有位受访者这样说道：“战争结束，男人们败得落花流水，女人们还在战斗，不觉得她们肮脏，反而有些神往。玛莉小姐很特别，她的人生绝对扣人心弦。”

虽然从事卑贱的职业，玛莉却是个性情孤傲的女人，她从不接受施舍，遇到中意的男人也不主动上前搭讪，而是无声无息地尾随。当她日益衰老，驼背越来越严重，依然努力挺直胸膛，脸上搽满厚厚的白粉，化着奇异的浓妆，仿佛只要戴上面具，平凡的西冈雪子就摇身一变成为传奇的玛莉小姐，那层面具阻隔了世人轻蔑的目光，让她能够不卑不亢地活下去。

当年玛莉的弟弟继承了家业，她从乡下独自前往东京横滨讨生活，对家人没有任何埋怨，反而还给他们写信：“只身来到大城市，身无分文，一事无成，真是惭愧，总有一天我要找回我自己，混出个模样再回到故乡。”然而，在那些厌恶她的人眼中，玛莉就像死神或幽灵一样，避之唯恐不及。横滨很多地方都把她拒之门外，就连她常去的美容店，也因为客人的投诉而拒绝再为她服务。玛莉没有埋怨也没有抗议，只是遗憾地说：“是这样啊，那好吧”，就默默离开。

也有人对玛莉充满同情和敬意，一直坚持为她拍照的摄影师说：“真怕拍着拍着她就会消失，所以想努力拍好每一张。”扮演玛莉的女演员回忆自己谢幕时的情景：“当我走下舞台，弓着腰从人们跟前走过，掌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有人朝我喊‘玛莉小姐，你活得真漂亮！’人们不是为我五大路子喝彩，而是被玛莉小姐感动了。”

玛莉最好的朋友是民歌歌手元次郎，他对潘潘女郎有特殊的感情：“我七岁，妹妹四岁，父亲不知去向，母亲拼命工作养活我们，但是想过得更好还得接客。后来母亲有了一个相好的，我嫉妒母亲看那男人的眼神，就大叫：‘潘潘！’（这个词相当于‘妓女’）母亲也急了，‘怎么能这么和妈妈说话？’现在想起来真是太不应该了，如果母亲还在就好了，我看到玛莉小姐的时候，就觉得她像我母亲，真想为她尽点绵力，无法把她视作陌路。”元次郎惆怅地说着，眼里微微有了泪水。

尽管世道艰难，人心冷漠，玛莉却充满感恩，元次郎唱出了她的心声：“用我的身我的心，记住这份爱。一个人的日子艰辛不易，有这回忆就不会倒下。茫茫人海的一个角落，两人相爱，然后各奔东西。给我人生带来希望的人，我只想说，谢谢你给我的爱。”玛莉给元次郎的信中写道：“如果再给我30年就好了，我还有很多梦，有很多高兴的事情。”在人世间饱受歧视和冷遇的她，把伤害轻轻推开，只牢牢记得生命中那些美好的瞬间。

元次郎身患绝症，不久于人世，他没有沮丧，而是说：“唱不了歌我就什么也不是，得和疾病斗下去。”他找到养老院，最后一次为玛莉演唱：“我很快要离开这世界，人生已经幸福地走到了尽头，虽然还是有些遗憾，该做的事情，我已经尽了我的力量。我的所作所为你都看在眼里，为爱苦恼过，可是一次都没做过背叛别人的事情。每个人最后都会离开这世界，所以要以自由之心渡此一生。我行我素，这是我的决定。”此时玛莉小姐已经洗尽铅华，褪去面具的她显得清秀温柔，她孤独的一生将要落幕，但爱和尊严从来没有在她的心里消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