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小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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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热得出奇,小孩拒绝吃奶,专门哭号;大人不肯吃饭,立志喝水。我得赶文章,左手挥扇与打苍蝇,右手握笔疾写,汗顺着指背流到纸上,我的财力离添置电扇与冰箱还太远。对于钱财,我向无计划。钱到手不知怎么就全另找了去处。袋中至多只带一块钱是个好办法,不然手一痒则钞票全飞。
硬着头皮答应下来的差事,拼命与灵感是一样有劲的。一向我写东西总是冒险式的,随写随着发现新事实,这回我下了决心要把人物都拴在一个木桩上。平均每日写两千字,后半天一部分用在睡觉上,一部分用在思索第二天该写的两千字。能写入了迷是一种幸福,即使所写的一点也不高明。
我立意要幽默,可是我这回把幽默看住了,不准它把我带了走。幽默这个东西,实在不易拿得稳,你不瞪眼盯着它,它有机会就跑出去。文艺,特别是幽默的,要底气坚实,粗野一些倒不算什么。粗野是一种力量,而精巧往往是种毛病。写过了六七十万字的东西,我才明白了一点技巧与控制。
讽刺与幽默在分析时有显然的不同,但在应用上永远不能严格的分隔开。越是毒辣的讽刺,越当写得活泼有趣,有声有色,有骨有肉,把讽刺埋伏在底下,文情并茂,骂人才骂到家,使人哭不得笑不得。它得活跃,灵动,玲珑,和幽默。不要幽默也成,那得有更厉害的文笔,与极聪明的脑子。
好的讽刺文字是能一刀见血,指出人间的毛病的:虽然缺乏对思想的指引,究竟能找出病根,使热心治病的人知道该下什么药。我所思虑的就是普通一般人所思虑的,眼前的坏现象是我最关切的,头一个就是对国事的失望。讽刺要冷静,既未能悬起一面镜子,又不能向人心掷去炸弹,就很可怜了。
五千字比十万字更好,写长篇的材料受了损失,而艺术占了便宜,文字并非肥猪,块儿越大越好,经过长时间的酝酿,一下笔就准确产出调匀之美。不过,十万字可以得到三五百元,而五千字只得十九块钱,这恐怕就是不敢老和艺术亲热的原因。为艺术而牺牲是很好听,可是饿死谁也是不应当的。
生活与创作在心中大战三百回合,寸心已成战场,还要假装没事似的写下去,还非快写不可。既要顾到故事的连续,又须处处轻松招笑,我只好抱住幽默死啃,不用说,到了幽默论斤卖的地步,讨厌是必不可免的。艺术作品最忌用不正当的手段取得效果,故意招笑与无病呻吟的罪过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