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才:《元帅的最后岁月——彭德怀在大西南》,四川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17页。景希珍被惊醒后,披上衣服向彭总的住室跑,他惊呆了:房门打开,空无一人,床上的被子一半拖在地下,书籍、文件、衣服被翻得满地都是。他大喊:“彭总!彭总!”哪里有人答应? 景希珍立即去找住在一个院里的三线建委副秘书长杨沛,向他报告彭总不见了。满院的灯都亮着,屋里屋外都是人,綦魁英被红卫兵包围纠缠着。
有人指着景希珍说:“他就是彭德怀的警卫员。”
“好呀!”一个红卫兵头目凑过来说,“我们正要找你呢。”
景希珍一腔怒火,喊道:“你们把彭总弄到哪里去了?”
那头目油腔滑调:“解放军同志,不要耍态度嘛,要当革命派,不要当保皇派哟!”
景希珍怒不可遏,扭住那个头目的手臂,又一个头目上来解围:“何必呢,何必呢!”他掏出几张纸晃了晃,“我们是奉中央首长的特别使命来这里专揪彭德怀的。”又贴近景希珍的耳朵说:“是江青同志的指示。”
在吵吵嚷嚷中,杨沛提出向周总理打电话请示,一阵忙乱,终于接通了总理办公室,总理秘书周家鼎接的电话,马上向总理汇报。
周恩来得知成都的情况,却无可奈何,“揪彭”的背景是他无法改变的,江青有恃无恐,她要干的“革命行动”,作为国家总理也无法阻止。他指示成都方面:
一、不得开彭德怀同志的批斗会,由成都军区派部队与红卫兵一道护送彭德怀同志进京;
二、只许坐火车,沿途不许任何人截留,不得对他有任何侮辱性的言行,绝对保证他的安全;
三、彭德怀同志到京后由北京卫戍区负责接站并安排食宿。
与此同时,获得“捷报”的戚本禹得意洋洋,他马上派出一个记者组去成都,准备召开百万人的“斗争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彭德怀大会”,还确定在沿途组织若干次斗争大会。他写信向江青邀功说:“彭德怀已经被红卫兵抓住,一二日内即要押送回京,北京学生已经做好了斗争的准备。”[i]
景希珍随着北航“红旗”的红卫兵来到成都地质学院,在一个空荡荡的、寒气袭人的大教室里看到被绑架的彭老总。他穿的还是那身破旧的黑色棉衣,一双他弟媳做的已经穿洞的棉鞋,没戴帽子,坐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双手拢在袖管里,全身索索发抖。
见到景希珍,彭德怀惊讶地说:“你来干什么?我不要你管!你回去,我随他们的便,怎么办我都不怕!你回去!”
景希珍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给彭德怀披上,彭德怀甩开,倔强地说:“我不要!你自己穿。冻死,饿死,打死,杀死,都一样!我不会喊叫一声!”
景希珍用彭总经常说的一句话来劝慰他:“不要这么说,一个共产党员的生命不是他自己的!”
见彭总不吭气,景希珍转身对绑架者说:“要给他凳子坐,搞点东西吃。”
趁没有人的时候,景希珍向彭德怀传达了周总理的三条指示。
彭德怀沉思了一会儿,问:“真的?”
“真的!”
“还称我同志?”
“对,对!三次,清清楚楚。”
彭德怀抱着头,转向墙壁,景希珍看到他双肩激动地抽搐。好一阵,他转过身来,满脸泪痕,说:“小景,你回去吧!你有老婆孩子,去照顾他们……”
景希珍说:“我回去给你取衣服和用具来,随你一起上北京!”
“不要不要!”彭德怀大声说,“我不能再拖累你们……”
被抢了“头功”的地院“东方红”忿忿不平,王大宾带着“揪彭兵团”人马去找北航“红旗”谈判。两个山头的红卫兵发生了夺人大战。地院“东方红”靠人多势众,把态度蛮横的北航“红旗”拨拉到一边去,用大轿车将彭德怀转送走。景希珍追踪到四川省地质局,才看见极度疲惫的彭德怀。
12月25日晚,在阴冷幽暗的夜幕下,在被红卫兵控制、折腾了三天之后,彭德怀穿着一身旧黑棉袄,疲惫不堪地出现在成都火车站站台上,除了成都军区派来护送的官兵,他的四周密密匝匝围着狂躁好斗的红卫兵。景希珍和綦魁英左冲右突,决不离开自己的老首长。彭德怀不让他们上火车,他说:“你们不要跟着我了,你们都有老婆孩子!” 景希珍和綦魁英坚定地摇摇头,死也要和老总死在一起。看着跟随自己多年的老部下被红卫兵推来搡去,挤在车箱的过道里,彭德怀老泪纵横。
34次特快火车满身灰尘,车厢顶上爬满了大串连的学生娃娃,吃力地开出成都北站。就这样,彭德怀被作为钦犯押上火车,他总共在大三线度过了一年又25天、名为工作实则流放的生活。
一路上,看守彭德怀的红卫兵轮番批判他,彭德怀有问必答。景希珍挤过去劝他:“你少说几句吧,你就是吃的这个亏呀!”
彭德怀摇摇头:“我现在一无所有,只有一张嘴了,不抓紧时间说,恐怕机会不多了。”[ii]
这就是红卫兵绑架彭德怀的始末。
3、陈文中起码有六点值得质疑:
第一、1966年深秋,成都红卫兵已经知道了彭德怀的住处,成群结队到永兴巷7号去找彭德怀,彭德怀地址已经公开。陈文说“是从湖北省省长张体学处打听到的彭德怀地址”,似不可信,张并不管三线建设,与彭也素无来往;说“戚本禹也不知道彭德怀的具体住处”,则更不可信。
第二、到成都揪彭的是一大群红卫兵,当时狂热造反的红卫兵生怕自己跟中央跟得不紧,凡揪斗老干部都是争先恐后的,决不可能只有张寿山四个人去成都。
第三、陈文说“一个身着军装的彭德怀的秘书接待他们”,负责彭德怀安全保卫工作的只有警卫参谋景希珍,他与彭德怀生死与共,殚精竭虑保卫着彭老总,怎么可能“看完介绍信要学生们等一下,他要向上级请示。不久他出来,让学生把彭德怀带走”?所谓上级是谁?西南建委没有批准带走彭德怀的权力,景希珍更没有。这个情节绝对是杜撰胡编的。张寿山把他们夜半翻墙而入,强行非法绑架彭德怀的恶行一笔勾销,无非是要掩盖做为中央文革打手的不光彩历史。
第四、陈文说彭德怀“每天在大教室里练习跑步”,更是荒谬的海外奇谈。彭德怀被关押在成都地质学院只有一天,何言“每天”?正如景希珍亲眼目睹:“在一个空荡荡的、寒气袭人的大教室里彭德怀坐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双手拢在袖管里,全身索索发抖。”心情悲愤、饥寒交迫、疲惫不堪的彭老总哪里有心情去“锻炼身体”?第二天,他就被地院“东方红”的红卫兵抢走,转移到四川省地质局招待所,第三天晚上就被押上火车。周总理指示“只许坐火车”,张寿山说“学生们联系到飞机”,更是不足信。
第五、陈文说,彭德怀向绑架他的红卫兵“承认自己一生犯过三个错误”,这决不可能出自彭德怀之口!且不说在成都三天极端混乱的非常情况下,被红卫兵蹂躏得身心俱疲的彭德怀不会去谈这些复杂的党史问题,而且例如抗击日寇的“百团大战”问题,彭德怀从来就没有承认那是“一个错误”。恰恰相反,这所谓的“三个错误”,正是文革期间林彪、“四人帮”一伙欲置彭于死地而强加在他头上的“罪状”。
第六、1967年7月18日,在江青、康生一伙的授意下,北航“红旗”在北航六系一间教室里,召开第一次批斗彭德怀大会,韩爱晶带头动手,把彭德怀打成重伤:两根肋骨骨折,胸腔淤血,右肺受伤。这件毒打彭总的事件传遍全国。可陈文最后说:“以后的情况,张寿山等人也就不清楚了”,作为北航“红旗”的造反骨干、亲手绑架彭德怀的张寿山会不知道“以后的情况”, 这可信吗?
“文革”历史刚过去34年,现在竟然面目全非;当年那些跟“四人帮”干尽坏事的红卫兵头头不仅不忏悔,反而在编织谎言为自己开脱;民族英雄彭德怀元帅含冤去世36年了,有的人仍在有意无意地往他的身上大泼污水,这是值得我们高度警惕的。
[i]《彭德怀全传》: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9年版,第1619页。
[ii]景希珍:《在彭总身边》,四川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5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