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婷:汉语的魅力值得一生体味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6/07 09:42:12

舒婷:汉语的魅力值得一生体味

  阅读和思索只能让我更加热爱,更加执着,无以复加地迷恋文学。时常因为一个字一个词的雷击,而颤抖而狂喜而渴望奔走相告于同好。

  每个人都有他的致命弱点。身为一个作家,我所接受的正规教育十分有限,这就是我的命门。“文化大革命”爆发,我正上初二。停课闹革命时,我都在“趁火打劫”,即:与朋友迅速、秘密地交换那些从国家图书馆流落到民间的书籍。疯狂地彻夜地阅读,现在回想起来都很恐怖。仿佛读了今天没有明天,读了这本没有下一本似的。

  接着,就和所有同代人一起去插队,三年后回城,当了八年多工人。时间之漫长,按照现在的学制看,如果我够聪明够努力,刚好读完博士学位。

  “文革”后恢复高考,朋友们都跃跃欲试,周围一片读书声。我也借了复习材料,在上大夜班的途中,在工间休息的焊灯下,我颠三倒四背诵着:《共产党宣言》写于18?年,辛亥革命发生在19?年,背了又忘,忘了又背。因为书桌上摊不开复习材料,回家以后就趴在床沿边做数学题,兴奋、紧张、期待,结果是无限的沮丧。如果一个人的数学程度勉强只会解出一元一次方程(这还是强化复习的结果,平时一超过三位数我就记不得了),他又怎么有希望有资格跨进神圣的高等学府呢?

  更沮丧的是,白白交了五角钱的报名费。

  过了好些年,接北京电话,说要保送我到武汉大学中文系,插班三年级。并许诺不影响出国访问,不影响写作时间,等等。中国作协的一番好意很明白,就是帮我混个学历罢。那时我年轻气盛,不假思索,就以幼儿绕膝为理由谢绝了。

  放弃这一最后机会,从此我若是混迹到这个那个大学校园里,多半是找人,而且自觉地夹着尾巴。虽有一些不明就里的大学,诚邀我去做讲座或兼职教授,我从不敢滥竽充数贸然答应。

  儿子上了高中就宣称:我们家就我妈的文化程度最低。

  这么浅薄的一点文化,怎么就敢来编选数千年古国文化的精髓与结晶呢?而且还胡乱评说!承担这一项巨大工程,耗费整整一生的心血也许都不够,我的时间却十分局促。应承下来对我是多大的冒险,心中完全明白,便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常常在半夜里,忽然悟起什么地方出了纰漏,赶紧披衣起床打开电脑改正或补充,拍拍胸脯又喜又怕。庆幸的是现在发现还来得及;后怕的是,那些不及发现和校正的定时炸弹是肯定要爆炸的,而我已经没有机会排雷了。

  于是,找来好几条理由,怕是不能说服别人,却能给自己壮壮胆——

  1986年,由王蒙牵头,在上海金山举办一场国际汉学会议。当时,所谓“朦胧诗”(一顶约定俗成的帽子),正全面进驻诗坛,国外翻译者如云。我侥幸得很,先有一本德译诗集在慕尼黑出版。参观图片展览之际,英国著名汉学家詹纳森主动和我谈起诗歌翻译。他说:“我可以翻译其他男诗人的作品,但却不能翻译你的。因为你的语言受中国古典文化的影响很深,那种气氛和内涵外国人是无法传递的。”

  他的话让我大吃一惊,难以置信。接着他随口举一些句子做比较,来证明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不由得我不信。

  在这之前,我在国内受到最大的抨击,便是“全盘欧化”“崇洋媚外”这些个“数典忘祖”的罪名。所谓晦涩难懂、阴暗低沉,种种指摘均栽赃为西方文化思想的毒害与模仿。弄得我都有点“屈打成招”了。让一个老牌资本主义国家的学者,来告诉“离经叛道”的我:你太“中国化”太传统了!这对我不啻当头棒喝啊。

  我开始给自己验血,做文化脉络的DNA鉴定。

  古典诗词或者民歌,往往是我们汲取传统文化的第一口母乳。本书开篇所选杜牧的《清明》,是我的第一首启蒙儿歌;李白的《静夜思》则成了我的幼年识字课本;写第一首五言诗时我只是个初中新生,除了押韵还搞不清平仄,此“假冒伪劣”产品居然发表在校刊《万山红》上。

  插队当知青那几年,经一位年长朋友的提示和引导,我自觉补习古典文学。李白、杜牧、李清照、苏轼、柳永,纷沓而来。他们宽袖长袍仙风道骨长吟短诵,召之即来却挥之不去。清晨,踩着农妇的脚跟去拔秧,看到的是“人迹板桥霜”;收工后到河边搓锄板洗箩筐,不觉出声“春江水暖鸭先知”;夜里啊,夜里有多少“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就有多少款“不谙离恨苦”的明月姿态,多少回“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的叹息?

  阅读和思索只能让我更加热爱,更加执着,无以复加地迷恋文学。时常因为一个字一个词的雷击,而颤抖而狂喜而渴望奔走相告于同好。魅力汉语对我们的征服,有时是五脏俱焚的痛,有时是透心彻骨的寒,更多的是酣畅淋漓的洗涤和“我欲乘风归去”的快感。

  面对汗牛充栋的选本,如何尽量避开熟门熟路,另辟一条通幽曲径?定位在两个支点——

  首先,是“影响我一生”的200首古典诗词。举凡与我个人有关系的(大至人生历练,小至一句话或两三词汇)悉数收进。自然就带有某种主观偏颇,某种“私密”性质,接近于旁门斜道。偏颇与私密,可能会在“幕后”染上个人的经历与体验,哪怕再细微再谨慎。本意却是希望能与其他资深选家区分开来。他们的常规做法向来是,把自己关在资料室,守着一把严格标尺和一架精微天平。

  其二,历代诗话词话、赏析解读,眉批旁注,应有尽有,几乎再无插足之地。即使写得再规范再揉搓,剔骨去皮,终是难免拾人牙慧。正面强攻必吃力不讨好,只好到人家收成后的田里去拾麦穗。择取某一亮点,某一偶得,某一断想,做三言两语的“狗尾续貂”。撇开那些宏大博深的评议,敲几下零星鼓点,吆喝几句“多余的话”,扮一个不会唱大戏的角儿。算是偷懒,也可以说是有自知之明啊。

一笑而过:《流浪》

流浪

(一)

“那个在工业区徘徊的身影,是谁?是谁?

外面烈日大,赶快回厂吧。”——

一位朴素的姑娘,提着一个包

清澈透明的眼里流露些许羞涩——

“谢谢,谢谢。我还没找到工作,无法回厂。”——

烈日的工业区,仍有一个身影在

张望 张望

(二)

“那个提着行襄的女孩,在这南方的夜里

你要去哪里?哪里?”——

一个身材窈窕,脸色健康的女孩

眼里写满无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工厂的待遇

实在难回身负重病之母来的信!

不孝啊……不孝啊……”——

一个美丽的身影仍有红灯绿酒的夜里

探望 探望

(三)

“那个在海滩边哭泣的是谁家的孩子?

恶风波马上就到,快些离开吧。”——

一个面色苍白,目光呆滞的少妇

话里透露无限苍桑——

“我能回到哪儿去呢?

我只是一位流浪的漂泊者,受了伤害

只能躲来这里——啊,大海——

请你 请你

收留我吧,我——”

“呼”的一声

海面回归平静

(四)

不知从哪里漂来一片树叶

静静的落在海面上

它的又一次流浪

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