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南方岁月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6/13 06:33:38

我的南方记忆

 

我坐在列车车厢的过道上,背靠着旁边的椅子,双脚蜷缩着贴近小腹-------我不想影响其他人通行。

汗臭、脚臭、烟味;有节奏的呼噜声,肆无忌惮的说笑声,大呼小叫的打牌声……,列车疲惫的在夜色中穿行在浙赣线上。

我半睡半醒,坐在过道的感觉真不好受,可不坐在过道能坐在哪里呢?能坐在过道已经是很庆幸了。

车在湖南境内的一个车站停靠,窗外,昏黄的灯光照着一群拼命往火车上挤的人。另一群人,他们拍打着车窗,叫喊着,湖南特产,油炸山鸡,香喷喷的油炸山鸡,小的十块,大的十五。没有几个人买,有人茫然的睁开眼睛,问旁边的人:深圳到了啊?旁边的说,早呢,才到湖南。

卖山鸡的人眼见开车时间快到了,而山鸡还没有卖出几只,他们不耐烦的拍拍车窗,骂道,都是穷鬼。

没有人理会这赤裸裸的侮辱,大家该干嘛干嘛。是的,我们是穷鬼,穷得不得不到南方打工,你们不也一样吗?深更半夜,不在家陪老婆(公),跑到火车站卖假冒山鸡?大家都一样,所以,也没有必要争辩什么。

我已经没有法子再坐在过道上了,上来的人把车厢里记得密不透风。我心想,快了,过来,下一站韶关,到了韶关,就到广东了。

 

哥,我到了。我在深圳火车站给我表哥打电话。
    你在罗湖火车站吧?哥哥杜辉问。

不是罗湖火车站,是深圳火车站。我说。

奥,就是罗湖火车站,深圳站又叫罗湖站。杜辉说。

你来接我啊。我不知道怎么到你那里去。我说。

我现在上班呢,请不到假的。你坐小巴,412路,到终点站莲塘,到了下车找国威路,到了国威路找国威电子公司,我到厂门口接你。杜辉说。

……好吧。我说。

   深圳的小巴是绿色的,我找到车头上有“火车站---莲塘”字样的小巴,使劲挤上去。车上人不少,已经没有座位了,车是自动投币的。到莲塘4元,我身上已经没有零钱。我东掏西摸的找钱,司机不耐烦的说,你投钱,5块、10块都行,再找别人收钱。我找了10块钱,投进投币箱。司机快速的发动汽车,开向莲塘。

   深圳的街景和我曾经去过的大城市没有太多不同,车经过东门步行街、笋岗路,我发现深圳的大街好像没有非机动车道,路边的行人行色匆匆,他们和内地人不同的是,穿着短袖,一些漂亮的或者丑陋的女孩已经穿短裙了。我这才感觉我穿多了,我身上还穿着从北方出发时穿的夹克外套。

   我浑身燥热,可是,车上也没有法子脱衣服。我似乎听到有人说声“北佬”之类。我无心去寻找声音来源,我穿着厚厚的春装,拎着退伍时部队发的迷彩色背囊,神色游离的靠着投币箱------等着收应该找给我的6元钱,可不就像我北佬吗?

   老天爷不长眼,我到了终点站也没有收到6元钱,乘客都下车了,我问司机,我的钱怎么办?司机说,我也没有办法啊,你下车吧。

   倒霉啊,6元钱,那是三包方便面啊。

   我问司机,国威路怎么走啊?司机或许是为6元钱的事,有些不好意思,他热心的告诉我,下车后,往回走,往坳下村方向走,就看到国威路了,或者去找一个叫优之美的商场,就在国威路边上。

   

杜辉带我到他宿舍,他住在厂里宿舍。他说,你先休息一下,这是我的床,中午到门口饭店吃点东西,找工作的事,别着急。我说,怎么不着急啊,没有工作,就没有收入啊。你们厂还招人吗?

杜辉说,这事急不来的,这样,我去和领导说说,看要不要。你呢,自己也去人才市场看看。你先休息吧,我去上班了,厂里管得严的。你没事不要随便出去,一个人进不来的。你住在这里,我还得发包烟给宿舍管理员,不发的话,到时候把你赶走事小,他报到上面,我会被炒鱿鱼的。他匆匆走了。

我躺在杜辉床上,床似乎在动,耳边还是“哐坨坨……”的声音,恍若还坐在火车上。浑身疲惫,却怎么也睡不着。我看到杜辉床上有一些书,胡乱放在枕边,我抽出一本画报,里面掉出原本夹在书中的几张纸和两只正方形的小塑料袋。我扫了一眼那些纸片,原来是彩票,那些塑料袋上印着“快乐……”,我心里一惊,赶紧把纸片和塑料袋夹进书中,放回原处。我再也无心睡觉。

杜辉的宿舍有八张床铺,和我学生时代的宿舍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每张床都有床帘,拉上床帘,里面就是一个独立的小空间,虽然不能隔音,但是也能避人窥视。杜辉在深圳当兵5年,现在退役了,也只是经部队介绍,到国威电子做了一个作业员,就是操作工。听说待遇还可以,他比印象中黑瘦多了,眼睛也没有太多神采,生活太容易让人力不从心了。杜辉肯定一心想发财,否则,不会买彩票;他的床上还有几张马报,珠三角地区流行的赌马,他很可能也在参与。还有那几只塑料袋,说明他已经有女朋友了,而且发展到能谈婚论嫁的程度了。我在床上胡思乱想,我想,最关键的是我能否进他们厂呢?

 

“叮铃铃……”,宿舍里的电话响了。我赶紧下床接电话。

睡好了吗?杜辉问。

还好。我说。

中午吃了没有啊?杜辉说。

中午?现在几点了啊?我问。

呵呵,你睡迷糊了啊,现在快晚上6点了。这样吧,你洗漱一下,穿得精神点,到宿舍门口来,我请了拉长吃饭,他(她)和课长说得上话,能决定录用不用录你,现在好像缺一个仓管。你七点到门口等我。

 

我穿着自己觉得还不错的白色的衬衫,外穿黑色西服,来到宿舍门口。宿舍的管理员见我出来,他微笑着问,你是杜辉的弟弟吧?我说是的。管理员说,往后,你要是进来,和我说一声就可以了,如果有查宿舍的,我打你电话,你手机号码多少啊?我尴尬的笑笑,手机没带来,过两天就买。管理员说,刚来找工作都这样,我也是北方人,不容易的。我谢了管理员。

杜辉来到宿舍大门口,他递给管理员一包烟,好像是“中华”。管理员推脱着,上午已经给了,你太客气了。杜辉说,这几天要麻烦你了,应该的。管理员接过去,连声说,谢谢,小事情,不就是住几天吗。

   杜辉领着我走向国威路,他问,你抽烟吗?我说,不抽。他说,你不抽,也得买包放到口袋里,有时候需要,就得发发。我心里说,我又没有带多少钱,哪里有钱买那么好的烟发啊。

 

   我没有想到杜辉的拉长竟然是个年轻的女孩子,看上去,比杜辉小,和我差不多年纪。她疏着马尾辫,穿着淡黄色的短袖T恤。瓜子脸,眼睛有点小,似乎一直在微笑。说她是学生,别人肯定会信。杜辉介绍,这是我表弟小王。这是我们领导,金萍金领导。金萍笑着说,下班了,还什么领导啊,大家都是朋友。和金萍一起来的,还有两个女孩。一个穿红色的短袖无领衬衫,鼻翼有淡淡的雀斑,身材很好。她有些拘谨的紧挨着金萍。金萍说,这是我好朋友,小吴。我带她来,大家不介意吧。另一个女孩,是杜辉女朋友,也姓王,叫王淑。他们都是同事。

我们在一家小饭店的包厢里落座,看得出来,他们在这家饭店的聚会不是第一次。老板是个胖胖的女人,边说话,边嚼槟榔。杜辉说,老板是湖南人,叫阿红。

你把西服脱了,脱了,你搞得像个领导,刚才老板都问我,今天宴请的这位帅哥是哪位领导。杜辉对我叫道。我笑道,我哪里是领导啊,我是无业游民。

王淑瞪了一眼杜辉,说,是不是人家老板夸奖你弟弟,你心里妒忌啊。什么都会有的,在深圳,什么都有可能啊。

几通酒菜下去,杜辉对金萍说,感谢领导平时对我工作的照顾,今后,我一定好好干……。金萍说,没有什么,你工作做得不错的。杜辉说,我敬领导,我先干了,领导随意。金萍说,不要叫我领导了,再叫我生气了。杜辉说,好的,叫你小金吧,你还比我小呢。杜辉端起一杯“金威”,一饮而尽。金萍却只是稍微舔舔杯沿。杜辉脸色有些不好,他说,小金,你也不能随意成这样啊,咱们也不是第一次喝酒了。

小吴说,金萍姐这几天身体不好,我替她喝了。小吴端起金萍的酒杯,一饮而尽。好,杜辉鼓掌道,好事成双,再来一杯。他给小吴又倒了一杯。小吴面不改色,又是一口下肚。王淑说,大家少喝点,不要醉了。小吴忽然端杯对我说,我们俩还没有喝过呢,来,我敬你一杯。在一边默默无声的我,赶紧端起酒杯,忙不迭的说,谢谢。小吴说,有没有人告诉你,你像一个明星呢。大家都停下,问,像谁啊,小吴。

我说,我丑死了,哪里像什么明星啊。小吴说,我是说真的,你们看,像不像古天乐?我说,呵呵,黑得像古天乐吧。杜辉说,小吴啊,你能和大明星喝酒,是你的福气啊,赶紧多喝几杯。小吴看着我,她的眼神让我心里有点慌。我说,我先喝吧,我干净杯中的“金威”。小吴原来是金萍带来帮忙喝酒的,她真能喝,和我们一杯接一杯,我醉眼朦胧中,看到她的笑颜如花,酒杯在她的手中转动,满了又空,空了又满。

 

我被杜辉和王淑搀扶着,进了宿舍。杜辉把我放在他床上,他说,弟弟啊,你得练练你的酒量。这样可不行啊。

我嘴里连声答应,是的是的。却身子发软,躺在床上,头疼欲裂。杜辉说,我们到外面去睡了,要洗漱什么,你自己照顾自己吧。杜辉和王淑带上门,走了。我听到一个声音从宿舍窗户传来,似乎是王淑在问杜辉,今天花了多少钱……

 

我打电话问杜辉,进他们厂的事情怎么样了。杜辉说,喝酒的时候,我怎么能提这事呢?我已经和金萍说了,她和课长在说这事,现在先等消息-------你也可以外面找找,别在一棵树上吊死。我说,好的,今天就去找。

 

深圳有两个较大的人才市场,一个在宝安北路,一个在红荔路。我每天早上从莲塘出来,先到红荔路。红荔路是劳动力市场,比较适合我。宝安北路是人才市场,比较适合有文凭有技能的专业人才,不过,我也每天去碰碰运气。

正是亚洲金融危机肆虐的时候,工厂订单锐减,工人失业,找工作的人比蚂蚁还多。我每天随着找工作的人奔走于红荔路和宝安北路。想方设法把自己推销出去,开始还想找份专业对口的工作,我是四级焊工,还有法律服务执业资格证,找个制造业企业或者在律师事务所实习,都是我梦寐以求的。

先生是什么学历啊?大专?你们学校我怎么没有听说啊?我们只招收211的大学,不好意思。

先生英语几级啊?没级?对不起,我们要英语四级以上的。

先生,你不是本地户籍,我们需要具有深圳户籍的人士,最起码是广东省内的。

先生,你的笑容不够自然,这样会影响顾客的情绪,不太适合在我们这里上班。

先生,你的眼睛好像不对称,我越看越不对称,什么?没有人告诉过你?那我第一个告诉你,你去医院看看,叫医生好好帮你测量一下。

先生,你当过兵,我们这里不招收退伍军人,对不起。为什么?很简单啊,这里曾经有个退伍军人不服从管理,把我们的台干打了一顿,我们好几个保安都挡不住他,所以,我们现在一律不招收退伍军人。

……

一连几天碰壁,我的心渐渐凉了。我早上出来,晚上回莲塘。中午在外面吃方便面,买两包方便面,一瓶水,坐在路边胡乱嚼方便面,喝凉水。

我坐在洪湖公园的草地上,看看头顶上蓝蓝的天空,天空下,一群鸽子飞过。我想,找份工作怎么就这么难啊?我还不如做鸽子呢,他们不需要找工作,可以自由的飞翔。

在找工作时,我认识几个同样找工作的人,他们来自广东附近的省份,广西、湖南或者福建。每一天,我们都在劳动力市场或者人才市场遇见,有时候,微笑一下,有时候,点点头,用眼神对方,今天又没戏。

小王,今天有个事情,帮个忙。湖南仔说。

什么事?我能帮你什么?我好奇。

我一个老乡,前几天在一家职介所找工作,被介绍到一个工厂,刚干三天,就被辞退了。他去找那家职介退钱,职介不退,还打了他一顿。我们怀疑,是职介和黑工厂联合骗钱的。现在想去找那家职介。湖南仔义愤填膺。

我说,多少钱啊?打得重吗?

500,打得不轻,现在勉强能走路。

我说,那我们怎么做?去找那家职介?

湖南仔说,他不仁,我不义。我们多去几个人,要钱,退职介费,赔偿医药费,不给就把他职介所给砸了。现在我已经找了5、6个人了,怎么样?帮个忙。一起去。

我说,砸人家店,是犯法的啊。

他不敢报警的,他是黑职介,他报警,这事闹大,对他没有好处。

我说,我不想去,我只想尽快找到工作,饭都快没得吃了。

湖南仔眼睛中流露出失望的神色,他说,你帮我忙,不让你白帮,给你一百块,你只要去,假如出现打架的事情,不要你上。就一会儿,一百块呢。这是搞定了,我有个朋友,在关外龙岗区开了个超市,新开的,需要很多人,给你介绍一下,准成。

我想了想,说,打架我不干,陪你去可以。

 

我们8个人分批来到笋岗路附近的一条巷子里,巷子很深。路边不时出现一些搔首弄姿的女人,她们轻浮的眼神,放荡的动作告诉我,这些人绝非善类。我们再一个门口挂着“良友信息服务中心”牌子的房子前停下。湖南仔冷静了做了安排,两个人守门口,6个一起进去,先说理,后动武。

 

我和湖南仔等6人冲入屋内。两个青年男子坐在室内,一个坐在桌子上,一个在玩电脑游戏。湖南仔说,张老板,还认识我吗?坐在桌子上的男子被湖南仔的气势吓了一跳,他的嘴角哆嗦了一下,迅速恢复了镇定。他说,哎呀,你不是前几天就到那个什么厂去上班了吗?好久不见啊,怎么,这次带老乡来找工作,想找什么样的工作?来,先坐下来,一个个登记。

湖南仔大吼一声,去你妈的,登记你个大头鬼。把钱给我---------你收的黑钱,还有我老乡的医药费。

张老板从桌子上下来了,他问:什么黑钱?什么医药费?我这里不是黑诊所。你们找错了。湖南仔一把抓住张老板的衣领,你收的我们的职介费,还有你打了我兄弟,就该赔钱。张老板的扣子被湖南仔用力扯掉,他有点发慌。有话好好说啊,各位兄弟请坐,请坐。阿惠,去泡茶。打游戏的矮个子男子答应一声,说,好的,我拿茶叶,说着,往里屋去了。很快,阿惠拿来几个一次性杯子,里面放着茶叶。张老板招呼我们6人坐下,他说,你们把什么事情,得讲清楚啊,我这里每天都很多客人,我也不知道是哪位客人,什么事情啊。湖南仔开始和张老板讲起他朋友被打的事情来。他语速很快,湖南味道的普通话有时候让人听不懂。张老板边听边点头,还不时解释几句。

我们在一边坐着喝茶-----凳子不够,还有2人站着。气氛似乎很平静。我端起两杯茶,来到门口,门口还在两位呢。门口的两位,一位个子矮小,颧骨很高,典型的两广地区面相。他是广西柳州人,另一位个子约1.78,比我高一头,壮实,嘴唇很厚,说话带有明显的闽南味道。是福建人。福建人递给我一支烟,他说,随他们谈的啦,我们只管拿钱的啦。我不抽烟,此时,却接过来,装出一副对抽烟很娴熟的样子。我的烟刚抽一半,听到急促的奔跑声。几个粗壮的男子,手提棍棒,飞快的从巷子一头奔过来。我刚在想,这伙人是干嘛的呢?怎么这么急?福建人一拉我,快跑,古惑仔来了。他飞也似地朝巷子的另一头跑去,我下意识的跟着他,广西人跟我后面。我听到广西人“哎呀”叫了一声,回头一看,原来,冲过来的那帮人扔过来的一根铁棍砸在广西人身上,广西人不敢停留,继续跟着我跑。身后传来听不懂的叫骂声,他们似乎冲进“良友公司”去了。

福建人跑步有两下子,我很快跑进一条巷子,没了踪影。广西人却也撵不上我,不见了。我两腿发软,肚子里饿得发慌。身边,是繁华是闹市。我摸摸口袋,还有些钱,我发狠道,买点好吃的,好好慰劳一下自己。我走向路边一家烧鸡公点,刚想进去。却停顿了一下,想想,还是省点花,好找工作啊。我在路边吃了几个包子,填填肚子。今天不去找工作了,心累,太后怕了,回莲塘休息一下再说。

 

我坐车回到莲塘,杜辉在宿舍楼门口等我。你今天又收获吗?他问。

我摇摇头。我告诉他下午陪湖南仔去要钱的事情,我说,不知道湖南仔他们现在被打得怎么样了。警察会不会到现场去。

杜辉说,这种事情多着呢,你以后不要管了。警察也懒得去管这事。在深圳,这种事不足为奇。

我说,明天我去看看,如果在人才市场再遇到湖南仔,说明他们没事了。杜辉说,走吧,和我一起去我们老部队,我和副指导员说好去看他的。

我说,我去不方便吧。我又不是你们部队退伍的。杜辉说,没事,我们副指导员是咱们老乡,南京人。和我很铁的。我这工作就是他介绍的。你去了,我请他帮你看看有没有适合你做的事。

我说,他那里肯定有的,我再当一回兵。杜辉笑了,又沉默了。你还幽默得得来?想再当一回兵啊?我说,没有机会了,永远----除非发生战争。杜辉说,是啊,刚退伍那会,我也不适应,很想念部队的。现在,摘下肩章,什么都不是了。

杜辉的老部队在莲塘长岭村,我们走进村里,村里的民宅挤挤挨挨,这栋楼和那栋楼之间可以握手,村里的地面上污水横流,一些村民或者外来的人在村里无所事事,一些形迹可疑的女人在村里游来荡去。

天已经黑了,我看到长岭村对面拉着一排2米多高的铁丝网,网上有依稀灯光。我问,那是什么?杜辉说,那是边防线啊。铁丝网对面还要一道铁丝网,两道铁丝网之间是深圳河。河这边是深圳,河那边是香港。

我说,原来香港这么近啊。杜辉说,我在这边五年,我都没有去过香港,听说那边工资很高的。一些货柜车司机----在那边生活在底层,也在深圳这边包二奶。

到了部队,武警部队的营区夹杂在民居中间,不起眼的院子,不起眼的几层楼房。岗亭里坐着个哨兵,他正在看书。书挺厚的。我们到岗亭边,他没有发现。杜辉敲敲岗亭玻璃。哨兵猛一抬头:啊,老班长。杜辉笑道,看什么呢,这么认真,找副指导员的。哨兵说,梁羽生的《七剑下天山》。你进去吧,副指导员和我说过了。

副指导员很客气,他带我们到食堂。晚饭时间已过,饭堂里没有什么人,他让炊事班炒了几个菜,拎了三瓶啤酒。

副指导员问杜辉,现在工作怎么样?有什么打算。

杜辉说,指导员,你知道的,这种厂里根本赚不到钱,我现在只不过在学习如何管理吧,还有,我谈了一个女朋友,也是厂里的,等感情稳定下来了,我就带她回家结婚,自己做事。

副指导员赞许的点点头。他说,是的,这种企业里,每一个人都是螺丝钉,不需要你有思想,有创造,只需要按照流程运作就行。所以,能学到的技术不多,只能学学如何设计流程,如何管理人。赚钱,这种厂的待遇不如士官呢。

杜辉说,还是在部队的时候跟着指导员您学到东西。来,我敬领导一杯。

杜辉和副指导员谈得很融洽。

副指导员没有冷落我,他问了杜辉我的情况。他说,人无职业不遮生,你先找一个工作做起来,到时候,边做边学习,像你哥哥一样,你们前途不可限量啊。我想,副指导员不愧是做思想政治工作的,很会温暖人心啊。我也端起酒杯给副指导员敬酒。

副指导员说,我有个朋友,在坳下村做民兵营长,他那边可能需要人,我帮你看看。

我有些疑惑,民兵?那是不脱产的兵啊,是业余的,民兵营长能安排我做些什么呢?

杜辉代我谢了副指导员。

 

在回去的路上,我问杜辉,民兵营长能有什么工作?杜辉说,这你就不懂了吧,这边的民兵和我们老家不一样的。他们是全职的,和当兵没有区别。他们除了负责的范围不一样,军人负责自己的防区,民兵负责一个村子的防务。权力很大的,抓捕破坏村里治安、秩序的人,维护村里设施安全,预防偷渡者从本村偷渡……,你要是真的能到坳下村当民兵,那是好事啊。还有,民兵的外水很多的。杜辉眼睛眨眨,意味深长的样子。

我说,当民兵有什么要求吗?杜辉说,听说要退伍军人,这个你符合,好像一定要本地户籍呢。我说,那我不就没戏了吗?杜辉说,副指导员帮你,应该问题不大。

我说,我明天想休息一下,这些天跑得太累了。杜辉说,好的,正好我宿舍的人都租房子到外面住了,你就在里面好好休息吧。

我说,副指导员那边如何有消息,你及时告诉我啊。杜辉点点头。

 

我躺在宿舍床上,身体很累,却怎么也睡不著。我想到外面走走,工作先不找了,外面去转转,太闷了,我心里像堵了一团乱草。我想找份工作,找个被剥削的机会,可是也找不到,没有人愿意给我这个机会。我想退伍的时候,政治部主任说的,社会需要即人才,不管做什么事,只要社会需要,人们需要,做适应他们需要的事情,就是人才。我现在能做什么呢?曾经在鲜红的军旗下发出“永远做一个战士”的誓言,曾经有过的英雄的梦想,现在渐渐淡薄,有的是,给我一份能让我生活下来的工作吧……

我走到莲塘的街道上,路边郁郁葱葱,远处的梧桐树翠色无边,春风穿过喧闹的街市,轻轻吹在身上,人不禁有些迷醉,路边凳子上常见到相依相偎的情侣,一些美丽的女孩快步走在街道上,她们是城市流动的风景。南国的春天是如此浓烈,又是如此撩人。

我忽然很想抽烟了,此时,叼一支烟在嘴上,或者,捏在手上,也会有种淡淡的快乐。

王赟!一个女孩快乐的声音从身边传来。我一回头,一个高挑的女孩微笑着看我。谁啊,我很眼熟,在深圳哪个女孩会认识我呢?

是小吴,那天晚上陪金萍一起喝酒的女孩。

怎么是你啊?我说。

是啊,我没事,逛街呢。看背影像你。小吴说。

我说,我也没事。出来转转。

小吴说,你一个人啊?

我说,是的,你呢?

小吴说,和你一样。我们一起逛逛吧。

我和小吴一起漫无目的的走着。

我说,小吴,你想去哪里啊?

小吴说,随便,我喜欢清静,也喜欢热闹,到哪里都无所谓。

我说,买水喝吧,那边有卖水的。我和小吴来到路边的“士多店”。我问小吴喝什么,小吴说,红茶。我也要了一瓶红茶,我正想付钱,小吴已经递钱给老板了,老板,顺便来包烟,红双喜的那种。

我说,怎么能让你付呢?我来吧。

小吴说,等你找到----发财了再请我吧。

我心里一动,这女孩顾我面子呢,知道我现在是个无业游民。我看她买烟,有些疑惑,这女孩还抽烟呢?抽烟的女孩在我眼里是那种放荡不羁的,有些神秘的形象,对于抽烟的女孩,我敬而远之。

小吴把烟递给我,你抽吧。

我说,我不抽烟的呢。

小吴说,那天我们吃饭,我见你抽了,你抽烟的样子有几分酷呢。呵呵,我喜欢看你抽烟的样子。小吴的脸忽然红了。

我有些感激的接过烟,一股暖流在我心里涌动。

 

我问小吴,你哪里人啊?

小吴说,丽水的。

我惊喜的叫道,啊,我们半个老乡呢。我在金华当兵的,丽水就在金华过去。

小吴说,知道呢,你哥说过。

我说,浙江人在外打工的不多见啊,你怎么……

小吴说,我爸借贷承包鱼塘,亏了,债主要钱,没办法,先到南方来避避,我们还会回去的,一定会把债还了,一定要挺起胸膛走在村里。

我没有想到这个女孩还背负着这个故事,我说,对不起……

小吴说,没事啊,我们活得很快乐。你也要快乐的生活啊。

我说,会的。

小吴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握住了我的手,这是我第一次和一个女孩牵手,小吴的手,纤细、温软,柔弱。我看到对面走来一对牵手的男孩和女孩,他们快乐的说笑着从我们身边走过。可是,我牵着小吴的手,却感到了一种责任,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沉重的感觉掠过全身。小吴的手轻轻颤动做,她更加贴紧了我,女孩的体香让我有些目眩,我用颤抖的声音说,小吴,你要好好对自己,生活是美好的。小吴说,你也是啊,什么都会有的。

 

我回到宿舍,杜辉来了,他和王淑一起来的,尽管厂里规定女员工不可以进男员工宿舍,她还是进出自如。

杜辉说,副指导员来电话了,要你明天到坳下村去找民兵营长,他和营长说过了,你去面试。我谢了杜辉。杜辉说,还有一件事。王淑,你出去一下。王淑有些不高兴,什么事啊,还躲着我?杜辉赔笑着,还不是你昨天晚上跟我说的那事。

王淑出去了,杜辉关上门。他有几分神秘的说,你小子交桃花运了。我心说,他莫非见到我和小吴在街上了?不对啊,我和小吴今天才在街上的啊,他刚才对王淑说是昨天晚上……

我说,什么事啊?

杜辉说,上次喝酒,你刚来那次,记得吗?

我说,记得啊,怎么了?

杜辉说,我就直说了吧,我们领导,喜欢上你了。想和你谈朋友。

我说,拉倒吧,别骗我了。

杜辉说,这事能开玩笑吗?我们领导和我女朋友是好姐妹,这话也是她告诉王淑的。你爱信不信。

我说,你别开玩笑了,我现在失魂落魄,连份工作都没有,自己还养活不了,还谈什么感情?

杜辉狡黠的一笑,工作会有的,明天或许就能上班了;爱情也需要的,你假如到我们厂的话,很多女孩会追你的。你知道我们厂男女比例多少?1:9样子,除了一些管理人员、技术人员和后勤人员,线上的,几乎全是女生。女多男少,男生可宝贝了。

我说,等我找到工作再说这事。

杜辉说,你如果有意,我就和王淑说说,让她转告金萍。

我说,先有空的话,大家见见面什么的,从一般朋友来吧。

杜辉捶了我一拳,你小子,人家也是这个意思啊,你以为明天就要和你结婚呢?你小子美的。

我笑笑,眼前却浮现出小吴那清丽的面庞来,我的心一下子收紧起来。我说,这事不要扩大化啊,其他人就不要多说了,免得风言风语。

杜辉说,知道的。

 

坳下村民兵营位于坳下村入口牌楼内侧,深圳很多村落,入口有大型的牌楼,汉白玉的柱子,大幅匾蝠上写着村名。牌楼高大巍峨,很有气势。坳下村口有一个穿迷彩服的人,他除了简章、帽徽和军人不一样,其他都别无二致。他的左胳膊上有个袖套,上写着“民兵执勤”字样。他一脸精力过剩的样子,手里抓着一根橡胶辊在牌楼的柱子上敲着。

站住,干嘛的?民兵喝道。

来找坳下村民兵营营长的。我说。

你哪里来的?找我们营长什么事?民兵一脸警惕。

边防武警十八中队的副指导员介绍我来的,应聘。我说。

你等等,我打个电话问问。民兵转身进了旁边的岗亭。很快,他走出来,你进去吧,你就前面,那栋7层楼房里,门口有牌子的。

我谢了他。假如我将来也是他这副样子,我宁愿不做这份工作。我想。

 

民兵营长是个矮矮壮壮的中年人,他看人的目光有些贼,似乎很想从别人面部表情变化看透每一个人的内心。他一边看我填写的简历,一边和我谈话。

大专学历,有几个资格证,退伍军人,人也靓仔,你为什么要到我这里来呢?

我很想说,我只是想找一份能够保障自己生活的工作先做下来,仅此而已。我正襟危坐,从容而诚恳的答道:其实我很想留在部队转士官的,可是名额有限。我对部队怀有深厚的感情,回到地方了,还是常常想念军营。您这边是准军营,也是军事化管理,能让我有再次回到军营的感觉。我已经适应了军营那种生活……

营长不露声色,他问,你觉得我这里怎么样?

我说,刚才从进门就有民兵很负责的询问,并且经过联系确认后才能进村,让我感受到这里的管理是正规的。门口的那位民兵也很精神,不亚于部队的哨兵。我心里说,门口那小子简直影响市容,那肚子大的,那脸上的肉,一走路都在抖动。

营长问,你在部队是什么专业?

我说,先是步兵营战士,后来调到营部做通讯员,再后来做营部文书----部队叫营部书记。同时,是团宣传股兼职报道员。

营长说,嗯,不错啊,朱指导员介绍你的情况。我也当过兵,对退伍军人还是要照顾的-----本来你是外地户籍,不录用的。你来上班吧。我这里正好缺个写东西的。你编到一中队,归一中队管理,日常上班就在这里,营部。

我很想问,我一月多少钱?可是,我什么也没问。我知道,上班了,肯定有薪水的,而且在营部上班,肯定不会差。

 

营部的工作其实和部队差不多,我和几个中队长一间办公室,办公室在4楼,里面5张桌子,我的桌子最靠近门。

办公室内很杂乱,水泥地面污迹斑斑。天花上满是吊吊灰。靠窗的墙壁上挂着几面锦旗。锦旗上写着“忠勇民兵,勇擒歹徒”、“拾金不昧,百姓卫士”等等。一中队长是个六指,他用广东味的普通话告诉我,今后我的工作如下:

1、打开水,保证办公室内正常供应开水。

2、收拾办公室卫生,含门口走廊。

3、及时倾倒烟灰缸、纸杯、垃圾篓。

4、完成营领导安排的文字工作。

5、完成相关行动的协调、联络。

6、完成突发事件处理报告的拟写。

7、建立民兵营人员档案,文字版和电子版。

8、完成每日营部《执勤日志》的填写。

9、负责接听办公室来电,做好来电记录。

10、            完成每月全营人员的考勤表。每月底交财务结算工资。

11、            协助分管中队长,对民兵队员军容风纪进行检查、纠偏。

12、            完成领导交办其他事宜。

六指特别强调,你交好运了,小子。没有一个外地人刚来就能进营部的,你的工作很轻松,你要认真完成;你接触的都是营机关的机密,你要保守秘密。他说,如果你完不成工作,和营领导不一条心,做背叛民兵营的事,你要受惩罚的。我说,我会努力做好,就是我刚来,不懂的粤语啊,有些来电可能听不懂。六指说,不懂没有关系,一般不会你一个人在办公室的,不懂叫对方讲普通话,或者叫懂的人听电话。现在甚至的北佬越来越多了,一般公共交流用普通话也可以的。我说,好的,我尽量学粤语。

六指满意的点点头,他说,对于完不成任务,泄漏秘密的人,我们毫不留情。他转头对身后一个中队长说,上次,就那河源(广东省的一个市)的小子,乱说话,被打惨了。那中队长正在抽烟,他牙齿黄黄的,迷彩帽歪戴在头上。他接过话题,打了你又怎么样,顶多给你点医药费,让你滚蛋。看谁以后还敢乱说。

我的心里一沉,在这里得小心啊。

 

深圳很多村都有民兵营,和杜辉介绍的一样,他们负责一个村子的治安与秩序,大到违建拆除,小到邻里纠纷。他们都有管理的权利。

坳下民兵营分为4个中队,四班三运转,每班8小时。他们在村子的几个主要出入口都设有岗亭,岗亭有固定人员值班。另外整个个村里划分为若干片区,每个区均有人员巡逻。

六指带我村里转转,村里道路狭窄,房屋建筑密度很大,两栋楼之间打开窗户,伸手可握。房屋一般高七层,都是村民所建。七层房间,一年房租可以收个几十万,村里的老百姓据说非常富裕。

村里人对六指似乎很客气,见到我们走过,很亲热和六指打招呼,发烟。六指穿着迷彩服,耳朵上似乎一直夹着烟。他看到路边有卖芒果的小摊,伸手抓起一直芒果,剥开皮,咬了一口,“叵”一声,吐了,不好吃,六指颇有些失望。买芒果的老头忙不迭打招呼,刚摘的,还没有熟透,队长,要不你带些回家,过两天就熟了。六指挥挥手,不要了。

路上看到一些民兵队员,他们三两成群,手里晃荡着黑色的橡胶辊,在村里游荡。看到六指,他们纷纷敬礼。动作实在是不标准,有个家伙竟然用左手敬礼,右手还拿着一个苹果。六指竟然没有看出对方敬礼错误,他很有风度的点点头,说,精神点啊,嗯----,最近村里闹贼,抓到有奖励。

回到营部,我说,今天有些队员警容不符合队里要求,要不要记下来。六指用奇怪的眼神看我,记下来?你把我也记下来好了,这算什么?天天都这样,营长都不管,你管什么?下次不要再说了。我说,奥,是。

 

每天打开水,扫地,倒垃圾,整理办公室,接电话,日子如流水般过去,转眼快一个月了。

这天,六指匆匆走进 办公室,他给我一部手机。这个,给你,赶紧发信息。我说,发什么信息啊?给谁发?六指说,发给这手机号码薄里所有的人,你这么说,“马上有暴风雨,请注意预防”。说完六指匆匆走出去,他在吹口哨,集合应急分队。

我编好短信,群发给号码薄存储的那些人,那些人名字很怪,什么“老虎”、“山鬼”、“打桩机”、“阿虎”……。发好后,我听到楼下有警笛声。我打开窗户往下看。

两辆警车驶进村里,停在营部前的广场上。几个穿警服的人走下车,六指向已经集合完毕的民兵应急分队叫道:稍息,立正———。六指向一个瘦高个警察敬礼:副所长同志,坳下村民兵应急分队集合完毕,请指示。副所长说,稍息。六指向队伍下达了稍息的口令。六指表情严肃,迷彩服穿着整齐;队伍里,也是一副庄严的样子。

副所长站在营部门口的台阶上,他说:同志们,最近一段时间以来,莲塘街道辖区,多次发生“两抢事件”,入室盗窃、聚众赌博、卖淫嫖娼等犯罪事件和社会丑恶现象有所抬头。为了落实区、街道领导集中统一部署,今天在事先没有通知的情况下,今天,全街道划分为9个区域,民警、民兵、保安、户管、协管、武警统一行动,对全区进行拉网式的巡查。……

在副所长做部署时,一辆挂着“WJ”牌照的东风车驶入广场,十多个武警跳下车,他们列队,在一边站好。

副所长说,作为新时代的热血青年,作为从事治安管理工作的执法者,我们不能坐视不管,我们进行巡查,不光是落实领导指示,更是为了履行自身光荣的使命,还坳下,还莲塘,还社会一片宁静的天空!我宣布,“风暴行动”坳下片区大巡查正式开始!

副所长振臂一呼:同志们有没有信心?

有!人群爆发出热烈的回应。

趴在窗户上看着这一切,我仿佛回到了军营,这一幕太熟悉了。多少次战备,多少次演习,多少次拉练,多少次抢险……多少次在火红的军旗下,从心底里迸发出青春的声音:……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服从命令,严守纪律,英勇战斗,不怕牺牲,忠于职守,努力工作,苦练杀敌本领,坚决完成任务,在任何情况下,绝不背叛祖国,绝不叛离军队。多少次彻夜难眠,紧握手中钢枪,期待着天明时分向“蓝军”发动的又一次冲击……

如今,我又看到了这么多青春的身影,为了社会的安宁,去和丑恶作战……我急匆匆跑下楼,我找到六指,他正给民兵安排任务。民兵、武警、民警等混编在一起,5人一组。一个村庄被划分为N多个片区,进行巡查。

我对六指说,我也去。六指瞪了我一眼,回去,你要值班,你的任务更要重要。赶紧去吧。我不情愿的点点头。六指说,把手机给我。我把手机递给六指,六指关机后递给我,回去放好。

我坐在办公室,傻傻的看着电话。

整个大楼里静悄悄的,隐约听到村里有警笛声、喇叭声,还有喊叫声。我好想找个人说说话。

 

桌上的电话突然叫起来,我抓起电话,有气无力的说道,喂———,小贇,是我。一个男人的声音。我说,你是?对方不耐烦的骂道,靠,我是你哥啊,都听不出来。我说,对不起,真的没听出来。杜辉说,这些天你干嘛呢,也不给我来个电话,接个电话失魂落魄的。我说,这不忙着呢。杜辉说,上次跟你说的那事,金萍,人家丫头挺上心的,今晚要请咱们吃饭呢。我说,别,我这儿正忙。杜辉说,你一定得来,你不来,我饶不了你,晚上六点,还是上次那湘菜馆。说完,他电话挂了。

楼下传来汽车停泊的声音,伴随着六指大声的喊叫,都下来。我打开窗户往楼下看,那辆挂着“WJ”牌照的东风把坳下民兵应急分队的人都送回来了。六指站在民兵营门口的台阶,他向集合完毕的民兵训话,讲了几句,大家解散了。

六指来到办公室,他满脸笑容。今天配合警方,有收获啊。他说。我问,抓到犯罪嫌疑人了吗?六指说,两个嫖娼的,抓现行。三个没有合法证件的,都带派出所了。我问,那“两抢“的抓到了吗?六指说,你也不想想,我们这么大阵势,谁敢顶风作案?

六指掏出几百块扔到我桌上,给你的,你值班辛苦了。

我说,这不是工资吧。六指说,奖金,不要告诉别人。手机呢,手机给我,谢谢啊。

六指接过他的手机,说,我下班了,你也早点下班。他说完,打个哈欠,带着些疲惫的样子下楼了。

 

手中有钱,心里不慌。我赶紧洗漱,穿上我唯一的一套西服,赶往湘菜馆。我的步履矫健,心态轻松。路边木棉花儿怒放,软叶刺葵树影婆娑。我经过一家商场,从橱窗玻璃的反光中,我看到自己的脸。微黑,很有轮廓,眼神很迷惘,嘴角撇动时,带出的笑意好像有点坏。我想到浙江丽水的女孩小吴说我像个明星,可不是有点像吗?我拐进超市,买了一包“特美思”,我想我叼着烟的样子应该更酷吧。抽烟,不是因为有烟瘾,而是为了摆造型。

金萍、杜辉、王淑在湘菜馆等我,他们已经点好菜。

金萍稍微偏小的眼睛里,似乎带有一些琢磨不透的味道。她今天穿着淡绿色的圆领套头衫,水洗蓝的牛仔裤。她的身上带有淡淡的茉莉花香水味。这个女孩的打扮似乎很随意,在随意中,却暴露出她的精心与细致。

杜辉说,今天大家有空聚聚,为了加深朋友感情,为了……。王淑抢道,别刚当上了小小的仓管,就以为自己是领导,少讲些长篇大论。杜辉被王淑抢白惯了,他说,那什么也不说了,咱们喝酒。

我端起酒杯,说,祝贺表哥高深,祝愿金小姐、嫂子越长越靓。我先干为敬。

金萍说,你是越来越会说话了。我说,哪里哪里。

席间,我问杜辉,今天怎么少了一个人呢,小吴没和你们一起来啊?

杜辉说,你得问东道主啊,怎么,你想她了?我说,去你的,我是随便问问。金萍说,她老爸最近开了个餐馆,就在莲塘。她下班后需要赶过去帮忙,蛮辛苦的。我叫她一起来,她走不开。

我说,我们今天应该在她家餐馆聚餐的,也算照顾她家生意。

杜辉说,你小子,下次你请客,随便你安排在哪里,在景轩、喜来登可以,在希尔顿、凯宾斯基也可以。今天是我们领导请客,你还挑上地方了啊?

我说,不是那个意思,我是随便说说。杜辉说,来,喝酒。金萍不说话,她静静的喝酒,吃菜,动作幅度很小,似乎若有所思。

 

吃完饭,有活动吗?杜辉问我。

我说,没有。

杜辉说,我们先走,给你和金领导留出空间啊。

金萍依旧没有说话,她静静的看着路边的一棵荔枝树。

杜辉和王淑走了。金萍转过头,你是不是不愿意和我呆在一起?

我慌了,赶紧说,不是啊。

金萍说,奥,那我们一起走走吧。

我说,你带我到市里去转转吧,我来了还没有去过市区呢。莲塘没有好逛的地方。

金萍想了想,说,也好。我也很久没有去市区了。

 

202路车从航母世界经过莲塘开往福田,我和金萍坐在车上。金萍脸色微红,她闭着眼,头靠在我肩上。茉莉花的清香味钻进我的鼻子,我紧紧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有点粗糙,有老茧。她也是个苦孩子。金萍的手在我手心里动,她一直不说话。

车到东门,我们下车。

深圳有两个比较有名的商圈,一个是华强北,以电子产品为主;一个是东门步行街,以服装、小吃、鞋帽为主。

夜色下的东门步行街,人头攒动,市声攘攘。我问金萍,要吃什么?金萍说,随便,一般不吃零食。我给她买了一包薯条和一瓶可乐。我自己什么也没有买。金萍说,你不吃,我也不吃。她把薯条往我嘴里塞,我只好和她一起吃。

东门街市上,霓虹闪烁,路边的商店播放着轻曼的歌。远处一栋高大的建筑上方,两道巨大的绿色的光柱直射夜空,那是地王大厦,曾经的亚洲最高建筑。

你喜欢城市吗?我问金萍。

不喜欢,我喜欢我们老家。金萍说。我们老家有山,山下有小河。山上空气很好,就是天热氧吧。河水很清,水里的小鱼都能看清。

我说,我也不喜欢。只是,在乡下,赚不到钱。

金萍说,是啊,一晃我出来3年, 才回家两次。不出来,在家种地,根本没有什么收入。

我说,等有了钱,我还是想回家乡。

金萍说,带上我啊。

我愣住了。

哈哈,你害怕了啊。金萍笑道。

我说,没有啊,只是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福气呢。

金萍的目色迷离,她往我嘴里塞薯条。我张开嘴。她却收手,嘴唇盖住我的嘴。她用热切的声音说了一声:吻我。我们的嘴粘在了一起。薯条掉落在地上。金萍的舌头迫切的寻找做我的舌头,她的舌头在我的舌头上转动,像一条灵敏的蛇。她的手抓着我的后面,用力按着我的背部。我热烈的回应,金萍的一缕长发被我咬紧嘴里。我的眼闭着,眼睑湿润。头晕晕的,我在迷迷糊糊中,仿佛看到一个女孩的影子,那是小吴……

 

六指让我和他一起去检查警容风纪,我带着记录本。我们步行来到村里。

六指说,你去检查,我到一个朋友家去看看。他拐进一条巷子,不见了。我向北走,走向村子最北面的一个岗亭。刚到岗亭附近,我听到几声很凄厉的猫叫,还有人的叫好声。几个男人围着一个穿迷彩服的民兵,这个民兵手里拎着一根橡胶辊。他用棍子狠狠击打着地上的一只猫。猫声嘶力竭的嚎叫着,声音越来越小。那声音让我起鸡皮疙瘩。猫的口鼻流血,四肢抽搐,很快就不动弹了。民兵高兴的说,这下有肉吃了。围观的人笑着叫好,厉害,终于被你逮住了。

我走上前去,你叫什么名字?上班期间怎么能打猫呢?

民兵白了我一眼,不理我。

我说,我会记下来,反映到营长那里。

民兵终于说话了,去你妈的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营长昨天还和我们一起喝酒他也喜欢吃猫肉你个北佬小心我揍你。

我落荒而逃。

 

到下班还早,我继续在村里转悠。那本《警容风纪检查本》被我放到一个一户杂货店里,我回去的时候,顺道带回去,我已经不想再去检查任何人。

我站在一棵树下抽烟,烟气袅袅上升。在我的面前划了个大大的“?”号。抽烟能给我带来片刻的安全感。男人抽烟或许是怀念在母亲怀中喝奶时那种无忧无虑的安宁与快乐吧。

一双手按在我的双肩上。手指纤细白皙,指甲涂着黑色的指甲油。细长的手指有力的揉捏我的双肩。一股刺鼻的香水味直冲我的大脑。

我一转身,你是谁?我问。

一个穿着牛仔短裙,浓妆艳抹的女孩毫不在乎的看着我。我是你的朋友。

我说,我不认识你。

牛仔短裙说,以前不认识,现在马上就认识了啊。

牛仔短裙说,来,我帮你按摩一下,这里不行,就到我店里。她又来拉我。

我一闪身,说,你走开。

牛仔短裙笑了,她说,男人都这样的,一开始扭扭捏捏,比大姑娘还害羞,等尝到甜头,比狼还凶。

我不理她,我决定离开村里,回营部。

牛仔短裙说,别走啊。你们阮队长让我来的。

阮队长就是六指。我问,我们队长人呢?

牛仔短裙说,还在睡呢。他刚在我身上用劲,现在累得睡着了,他让我来找你的。

我心里一阵恶心,我说,去你妈的,滚蛋。

我飞也似的离开了村里,回到营部。

我掏出笔写了几个字:

辞呈:尊敬的营领导:我不干了!王 年月日

 

从营部财务室出来,我袋里有了1857元。我得搬出坳下民兵营宿舍。我没有什么家当。搬家很简单。

我需要的是尽快租房子,重新找工作。不能再住到杜辉厂里宿舍了,老麻烦他不好。

我在莲塘街头寻找出租房源。

“一房一厅,简装,月租金1000,深户担保”,“单房,有独立卫生间,深户担保,月租金500”,“日租房,日租金10元,无需押金”,“两房一厅,精装,家电,公交便利,月租金2500,交三押一,深户担保”。看来看去,我决定选择日租房。

我打了“日租房”房东的电话,他让我到莲塘街道梅沙公路边长岭村26号“蜀情川菜馆”去找他。

我去过长岭村,那是杜辉的老部队所在地。

“蜀情川菜馆”是一家不大的饭店,不到30平米的大厅里摆放了6张桌子,大厅的北侧有三个包厢。三个包厢的命名很特别,“玄德厅”、“云长厅”、“翼德厅”。看来,老板对三国中的“刘关张”很是景仰。

按照约定,我问店里的服务员,你们老板在吗?我是租房子的。服务员说,在的,买菜刚回来,我给你叫一下。

老板大概50岁左右,他个子不好,脸色偏黑,深深的眼袋显示他的睡眠不是很好,他一边解围在腰间的围裙,一边客气的和我打招呼。

我问,老板,房子在哪里?

老板说,就在后面,楼上,条件不是很好,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得上。

我说,没有关系,我能先看房子吗?

老板说,可以。我能看看你的证件吗?没有证件,我不租的。

我把《身份证》、《退伍证》、《毕业证》全部掏出来,递给老板。

老板扫了一眼,说,退伍军人啊,那挺好的。不会乱七八糟的。

老板带着些歉意的笑道,其实,我是个二房东,那房子也不是我的。我是整层租下来,做了隔断再租给你们的。我也怕住进来有犯罪记录的人,我承担不了那个责任啊。

我说,理解,你放心,我不会是那样的,我们去看房子吧。

老板转头对服务员说,小黄,我带客人去看房子,店里你和张师傅照看一下,我立马回来。服务员答应了。

老板带我往店外走。

刚到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迎面走来。

“小吴!”我喊道。

小吴看到我,似乎有点不敢相信。她惊喜的问,怎么是你啊?

老板看看小吴,看看我,你们认识?

小吴说,老爸,他是我朋友。

小吴给我们双方介绍,这是我爸,这是小王。

我说,哎呀,真巧啊。

老吴乐呵呵的说,那不去看房了,先吃晚饭,吃晚饭再说。

“蜀情”是老吴的饭店,他是股东,另一位股东是厨师张师傅。张师傅每月的工资部分入股。唯一的员工是小黄。还有编外员工小吴。

 

     张师傅炒了几个菜,木须肉、清炒蒜苗、韭菜炒鸡蛋、辣子鸡,我们在“云长厅”用餐,外面的客人张师傅和小黄招呼。老吴打开一瓶“女儿红”。我说,我不会喝酒的。小吴嗔怪道,上次你喝过的,怕什么,这酒是我们从老家带来的。我爸平时舍不得喝呢。

   我诚惶诚恐的说,谢谢伯伯,我陪你喝吧,我酒量真的不行。老吴给我倒了一杯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我说,我来倒吧。

   小吴说,你是客人,哪里有客人倒酒的,爸,还是我来吧。

   老吴把酒瓶给小吴。他端起杯子,对我说,来,先尝尝家乡的酒。小吴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她也端起酒杯。老吴楞了,吴越,你怎么也喝酒啊?谁让你喝的?

小吴说,我自己让喝的,喝点酒你心疼了?老吴说,吴越啊吴越,你什么时候学会喝酒了?我不是心疼酒,女孩子喝什么酒?

   我赶紧说,小吴少喝一点,就这一杯,别多喝了。

   小吴说,我就喝一杯,不让我喝,我就回厂里了。

   老吴闻闻酒杯,端起来抿了一下,又仰脖喝了一大口。“还是家乡的酒香啊”,老吴感慨的说。

我说,我就在金华当兵的,那时候也没有少喝浙江黄酒。

奥,你也算半个浙江人啊。老吴似乎和我更加亲近了。

你在坳下上班还好吗?怎么想起来租房子了?小吴问。

我说,那边我不干了,我先租房子,再找工作。

怎么才一个多月就不干了?小吴不解。

我把我在坳下的经历简单讲述了一下。

老吴问,你现在准备找什么工作?

我说,不知道啊,准备学门技术什么的。

老吴说,年轻人,你听我一句。别去学什么技术。你要学的是为人处世,学怎么样去用别人为自己做事。我长这么大,没有学过任何技术。我在老家包鱼塘,我聘请镇上渔业站的人做技术顾问。我在这边开餐馆,我请张师傅主厨。我只需要用好他们就行。

 

吃完饭,老吴说,我那边日租房还有两间空着,你先住那吧。我说,谢谢,租金照付。

老吴让小吴带我去休息,他继续留在“蜀情川菜馆”招呼客人。

小吴和我边走边聊。

你愿意到我爸这里干吗?小吴问。

我说,我能干嘛呢,我又不会做菜,做服务员也没有干过。

什么都是从不会到会的。小吴说,最近我爸这边生意还可以,真得招个人,你不来,我就辞职,不在厂里上班了。

我说,你爸会同意我到他那吗?

小吴说,不知道,应该会同意吧,回头我跟他说说。

我说,你先问问,别你爸不需要人,或者需要熟手。

小吴带我上楼。

那栋楼在长岭村挨挨挤挤的民居中很不起眼,走过一条狭窄阴暗的楼道,我们来到三楼。三楼楼梯口处有个铁门,关上铁门,三楼就是独立一层了。小吴打开三楼的一间房。一股霉味、汗臭味迎面扑来。房间很暗,南侧的一扇窗被对面的楼房挡住,白天采光也不会好。

房间里用三夹板隔着4个“小房间”,小吴打开一个“房间”的门,你先住这里吧。我放下背囊。打量房间。这房间勉强可以放一张小床和一个床头柜,床头柜上是一盏台灯。毛坯地面上放着一张木凳子和一个垃圾篓。垃圾篓是空的。

夹板墙壁上贴着几张明星海报,有刘德华、张国荣。

床上一床被子,叠放得整整齐齐。

我问,这以前是个女的住的吧?

小吴说,你怎么知道?

我说,男人的房间一般会贴着女明星的海报,还有,男人基本上不会把被子叠放得这么整齐。

小吴说,厉害,这是我的房间。我说,你睡这,我怎么能……

小吴说,我一般不住的,我住厂里宿舍。除非在店里帮忙晚了。

我问,你爸爸他们住哪里?

小吴说,靠三楼门边的那间,他一个人住,他要照看房客。张师傅他们住的也是我这样的。

我说,你爸不容易啊,又要开饭店,又要开旅店。

小吴说,没有办法啊,要还债。

你好好休息吧,我去店里了。这个时候正是忙的时候。小吴说。

我和你一起去吧。我说。

嘿嘿,我爸还没有说正式录用你呢。好好睡觉,我走了。小吴冲我摆摆手。我看着小吴,她好像瘦了,笑容无法掩盖她的疲惫,白天上班一天,晚上还要在他爸店里帮忙。我忽然有种心疼的感觉,像有条顽皮的小鱼在轻轻用嘴巴啄着我的心,一种温柔的疼痛涌动在我的心头。我说,你保重,注意身体,帮我对你爸爸说一下,我愿意留下来。

小吴匆匆走了。

 

我来到一个我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山高林密,路边,时而鸟语花香,时而黑暗丑恶。我急匆匆走着。

一只硕大无比的猫,眼睛闪动着绿光,它坐在地上远远的盯着我。它用一只前爪在胡须刮来刮去。突然,它站起来,冲向我。啊,它就是坳下那只被民兵打死的猫。我吓坏了,我找不到自己的心脏,找不到自己的嘴巴,找不到自己的腿,我无力跳脱……

你怎么了?别怕别怕。一个温柔而急切的声音响在我耳边。

我睁开眼,小吴站在床边的,她用手抚摸着我的脸。

我说,我做了个噩梦,有只猫追我。

大男人,还怕猫啊。小吴笑道。她随即收敛了笑容。你发高烧了。

我说,没有吧。我摸摸额头,很烫,额头冒着细汗。

小吴说,这么烫,应该是发烧。我给你倒水。先喝点水。

我问,天亮了吗?

小吴说,现在1点多了吧。我刚从店里回来,听到你在叫。

我说,你怎么这么晚啊,明天还上班吗?别去了,你太累了。

小吴边倒水边说,不去不行,不去没有工资。

我说,那你好好休息,你睡床上,我睡地上。

小吴说,想得美,我才不跟你睡一个房间呢,我睡我爸房间,他睡店里。你要什么,和我说一声,我去睡了。

别忘了关门,这边乱的。小吴说完,带上门,走了。

 

我再也无法入眠。

我思绪很乱,一会儿想起小吴,一会儿想起金萍,忽而,又想到家,想到军营。

我想起退伍前夜,集团军政治部主任对我们的讲话。他说,什么是人才,社会需要就是人才。诸位有了部队锻炼的经历,培养了不怕吃苦,顽强果敢的作风,融入社会大熔炉后,一定要牢记自己曾经是一名军人,要努力把自己锻炼成长为对社会、对人民有用的人。那就是成才了。

如今,我躺在像禁闭室般的小房间里,要一个女孩子来照顾,连自己都养活不了自己,我怎么混的如此之惨?我曾经的那些梦想,似乎永远没有实现之日,明天我该怎么办?……

 

吃饭了。一个女孩的声音。

我睁开眼睛,是小吴。她端来稀饭、油条、馒头,还买来两瓶药,一瓶是“丽珠感乐”、一瓶是“速效感冒胶囊”。

我说,我好了啊,不需要的。

小吴说,别逞能了,早上我来摸你头都不知道,比昨夜还要烫呢。你啊,就是不知道照顾自己。

我说,几点了?小吴说,快10点。吃饭吧。

我说,你不去上班了啊?上班来不及了。

我请过假了,今天照顾你。小吴说。

我放下碗,突然拉住了小吴的手。

你啊,赶紧吃饭。小吴推开我。

我说,我真不知道怎么谢你好了。

小吴问,假如有一天,我病了,你会照顾我吗?

我说,会的,一定会。

 

吃完饭,按照说明书吃了药,我觉得自己好多了。我说,小吴,我们一起去逛街吧。我很久没有逛街了。

小吴说,你想买什么?逛街总得有目的啊。

我说,我想买个手机,那样和你们联系就方便了。

小吴说,那我们早点回来,我还要帮我爸呢。

 

我买好手机第一个打给杜辉,杜辉的声音听起来中气十足,感觉他正是春风得意。他豪迈的说,下班后,我带王淑来“蜀情”,我请你们吃饭。我说,你有什么喜事吧?杜辉说,王淑生日,我想给她一个惊喜,你帮我买个蛋糕,要22根蜡烛。

我答应了。

杜辉问,要不要请金萍一起来?

我问旁边的小吴,金萍可以一起吗?

小吴说,来吧,大家都是同事,虽然不同部门,都处得不错。

 

晚上六点,杜辉和王淑来了,金萍没有和他们一起来。我问,金萍呢?杜辉说,呵呵,你想人家了啊。我说,去你的。杜辉说,会来的,约好了。她守信用的。

王淑发型改成离子烫拉直,长发披肩,穿着粉红色无袖T恤。她紧挨着杜辉,手握着杜辉的手,一副恩爱的样子。

小吴打趣道,一看就是小两口,多幸福啊。什么时候吃糖啊?

王淑说,这得问问我老公了。

小吴说,现在就开始叫“老公“啊,杜辉你可真幸福。

杜辉笑逐颜开,他招呼大家落座。

 

晚上生意不是很忙,老吴在大厅一角看边看报纸边抽烟。饭店大厅里轻轻播放着邓丽君的歌。服务员小黄给我们上菜。

金萍姗姗来迟,她戴着一副大墨镜。脱下墨镜,她坐到小吴身边,神色落寞而阴郁。

我对小吴说,怎么不叫上你爸一起啊。

小吴说,我叫了,他说不参与我们年轻人的机会。

菜上齐,小黄退出去,我们所在的“云长厅”灯光突然熄灭了。

怎么回事啊,金萍问。

门打开了,小黄端着一盆蛋糕走进来。蛋糕上插着22跟蜡烛。蜡烛的小火苗跳动着,烛光映在五张年轻的脸上。

生日快乐!杜辉温柔的对王淑说。

王淑有些惊讶,你,你怎么知道我生日?

杜辉潇洒的掏出一个精致的盒子,保密,看看我给你的生日礼物!

盒子打开,里面是一颗金戒指。金戒指在烛光下闪动着耀眼的光芒,王淑的眼里亮了一下,泪水似乎要流出来。

小吴说,寿星赶紧许愿,吹蜡烛,我们急着吃蛋糕呢。

王淑双手抱合,她眼睛闭上,随即睁开。“呼”,我们一起吹熄了蜡烛,小黄把“云长厅”的灯光打开了。

小吴切蛋糕,金萍帮忙。

王淑对杜辉说,谢谢你给我过生日,我自己都忘记了今天生日。

杜辉说,应该的,祝你生日快乐。

王淑把戒指推向杜辉,这么贵重的礼物,我不要。你们大家记得我的生日,陪我一起过,我就很开心了。

杜辉有些尴尬,他把戒指盒递给王淑,给你买的啊,你不要我给谁啊?

王淑说,得你两个月工资吧,你这么破费干嘛呢?过生日,又不是求婚。

杜辉说,就算我跟你求婚吧。

王淑说,结婚还早呢,再说,求婚也应该比这隆重啊。

杜辉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说,那算求你订婚,好吗?

小吴和金萍在一边起哄,订婚、订婚,今天就是生日加订婚。

我把蛋糕给杜辉和王淑,祝福嫂嫂生日快乐,哥哥嫂嫂永远幸福快乐!

王淑很开心的收下了戒指。

小吴和金萍跟着鼓掌起哄,金萍的情绪渐渐的快乐起来。

 

吃完饭,王淑说,难得大家今天这么开心,我们一起去蹦迪好吗?金萍和杜辉都说好啊。王淑说,我请客,大家都去放松放松。

小吴说,我不去,我还要照顾店里呢。金萍也说,不去了,得回厂里。

王淑说,不去也得去,今天我是寿星,得听我的。

老吴在插话道,吴越,你去吧,今天不忙,不要太晚了。小王,你照顾吴越。我说,好的。金萍在一边神色有些异样,她戴上了墨镜来掩饰。

 

深圳的夜色是迷人的,华灯初上,到处霓虹闪烁,莺歌燕舞。我们来到一家名叫“男孩&女孩”的迪厅。

才晚上八点多,人不多。

我们挑了一张靠近DJ操作台的位置坐下,王淑要来两箱“金威”,大家边喝边聊。

王淑和小吴、金萍一起去了洗手间。我问杜辉,你最近好像整天很开心啊,一定有什么好事。

杜辉说,咱们老百姓,最近真高兴。

我说,怎么个高兴?

杜辉说,一是加薪,每月加了500。二是,我和王淑租房子在外面一起住了,她对我很不错,这不,今天也算我们订婚了。三是,今天我们部门宣布让我参加“新世纪干部培训班”,参加这个班,就有晋升的空间了。还有,嘿嘿……

杜辉欲言又止。我说,什么啊,爱说不说。

杜辉说,说了你不要告诉别人啊。王淑好像有了。

我说,有什么啊?杜辉说,你啊,当兵当傻了。有孩子了啊,最近没有来那个,她跟我说的。她有了的话,我们的婚事就更加板上钉钉。

我说,你这叫未婚先孕啊,家里会怎么看你们?

杜辉说,你啊,老眼光。如果我们到医院检查确定有了,马上结婚呗。家里人高兴还来不及呢,你看,我一个初中毕业生,就当过五年兵,能娶到王淑这样的大专生,人又漂亮,对我又好,不是我的造化吗?

我喝了一口酒,“金威”小瓶装的,很淡爽,就像饮料。

杜辉说,你也赶紧抓紧啊。她们俩都不错。你不抓紧,别人追到了,你后悔莫及。

我说,我哪有你厉害啊,你现在是事业、爱情双丰收啊。

杜辉说,最近好像厂里有人在追金萍,你等会儿可以旁敲侧击问问,如果你对人家有意思,赶紧的。

我说,知道了。

 

Are you ready? ,一声劲爆的吼声打断了我们的话。迪厅里响起金属般的音乐。“咚咚……”,声音震耳欲聋,就像打桩机敲击在地面上一样。
一群人蹦进舞池,扭动着身躯,开始跳舞。
王淑拉着金萍奔进舞池,她们随着音乐声疯狂的扭动、旋转、摆动着身躯,长发披散,像两个女巫。杜辉说,我得去叫王淑注意一些幅度,不要太用力,虽然还没有去医院检查确认,可也要预防为主。他走进了舞池。
你怎么不去?小吴在我身边坐下问。
我说,我不会,没有跳过。你怎么不去啊?
小吴说,我以前跳过,但得不到快乐和放松。
我说,我融入不了。我和你一样,不能从这里得到快乐。

 

小吴问,你说,什么是快乐?怎么才能得到快乐?

我说,以前我的快乐是完成了训练、战备任务,得到领导的肯定;现在,我的快乐是找到一份适合自己的工作,有个与自己相爱的人,有属于自己的天空。

小吴说,你真没有志气,男人追求的应该是赚大钱,发大财,应该是洋房、美女。得到那些,才是男人的快乐。你说快乐的太理想化了,太虚无缥缈。

我说,人各有志吧,实现理解会得到快乐,可是,走到远方,又有远方。得到快乐也许就在寻找快乐的过程中。你觉得什么是快乐?

赚钱帮我爸把债还了,开个属于自己的公司,哪怕属于自己的小店;找到一个爱我的人,像爱他自己那样爱我的人。小吴说。

我说,你不要她爱你胜过爱他自己吗?

小吴说,那不可能,那是文学作品中的。我要的是实实在在的生活。

小吴喝了一口酒,看看我们身边,只有少数几个人在喝酒聊天,大部分人正在迪厅中yang的舞池里跳舞。

你看,我们来放松的,话题怎么变得这么严肃。小吴笑着说。

我说,是啊,我们有很多共同点。才会不由自主谈起这些话题。

一起去跳舞,我邀请你。小吴说。

我说,你不是不想跳吗?

小吴说,现在想活动一下,你也要学啊。这也是一种交际。

我们来到舞池里。

小吴拉着我的手,她教我如何按照音乐节拍活动身体,这不是交际舞,属于瞎跳一类吧,只要你觉得舒服,你怎么跳都可以。

小吴在我身边跳起来。她身材非常好,协调性很棒。她的腰肢摆动,摇曳如风。我不由得跟着她一起瞎扭起来。

在迪厅跳舞,其实就是瞎蹦,我这么认为。没有规律,没有禁忌,或许是在迪厅里最大的规律。

小吴的弹跳力不比我差,她忽而蹦起来,距离地面快一米。在我的惊叹中,她灵巧的飘落于地面,双手搭在我的肩上,调皮的把嘴唇靠近我的唇,眼光妩媚,充满诱惑。但她又很快的离开我,蹦到一边和王淑一起扭起来。

 

走,去休息一下。小吴说。我和小吴来到休息区。

我用桌上的纸巾插⊙﹏⊙b汗,小吴说,如果等会儿有人卖东西给你,你不要说话,我来对付。我说,卖什么啊?小吴说,不一定会有,不过,以前有过的。我说,你爸让我和你早点回去的。

小吴说,还早呢,在深圳凌晨一两点睡觉很正常的。

一个穿得很潮的小男孩,大概只有18、9岁的样子,他在我们桌子边坐下。他眨眨眼睛,一本正经的问我,大哥,要不要吃药啊。我说,什么药?感冒药这位姐姐帮我买了。小吴“朴哧”一声笑了,她说,小弟弟,这位大哥幽默吧?小孩笑笑,是的。小吴说,小弟弟——,我们吃了,上次你卖给我的,我们刚才吃了。80块一粒,今天还是那个价吧?

小男孩说,今天涨价了,85,都这价,你们吃了?那我走了,下次你们买我的,我给打折,还80。

我问小吴,什么药啊,这么贵?

小吴说,摇tou丸。

我说,啊……,还真有这个卖啊?

小吴说,你不要粘就行了,我是忽悠他的,我怎么会吃那药。

我说,小吴,你刚才和那小孩说话的样子,真像个黑道的大姐,你的目光带着些玩世不恭(我准备说轻浮的),声音带着些威严。那小孩被你吓跑了。

小吴说,是吗,我是这样的吗?

我说,是的。我好像第一次认识你。今天的你与那个穿着红色的短袖无领衬衫,有些拘谨的女孩是不是同一个人呢?

小吴说,是,也许又不是。我来深圳2年多了,我不知道现在的我,还是不是那个丽水小镇上的我。

我说,我也不知道将来的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小吴说,你啊,你是个好男人。不过,你心底里好像压着什么,你一直放不开,你是个有秘密的男人。

我说,每个人都活在他人的眼光中,人的价值或许来自他人的评价。

小吴说,你觉得杜辉和王淑能成吗?

我说,八九不离十吧,他们现在挺好的。

小吴轻轻叹口气,世事难料,祝福他们吧。

我留在“蜀情”,我的工作和小黄一样,洗菜、切菜、配菜、上菜;打扫卫生,清理垃圾,洗碗刷盆,搬运重物。和小黄不一样的,我还得监管老吴的日租房。老吴负责采买,蔬菜、肉类、油盐……,凡事与钱打交道的事情,老吴全面负责。厨师老张乐得清闲,他就炒菜,其他什么都不干。

我希望每一天都很忙,我喜欢客人指使我干这干那。我的脑子长在别人的脖子上,客人、老板让我干啥我就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