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强爱电影之《出租车司机》:存在与虚无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24 06:13:50
刘强爱电影第六十三集之《出租车司机》:存在与虚无
把《维罗妮卡的双重生命》那篇文章放到博客上后,反响不错,看得人很多,当然,这跟时光网给足面子在首页和博客首页上给我做了个链接也有很大关系(博客首页上在刘强后面加上“爱电影”三个字就更好了,哈哈),在此特别感谢时光网!我趁热打铁,继续发发拙文。
《出租车司机——存在与虚无》是我为拉片室写的第一篇文章,尽管过了两年多,我后来又写了许多片子,但因为种种原因,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它不是我为拉片室写过的最好的一篇文章,至少也是最好的之一,无论是内容还是形式。废话不说,望大家看完后批评!
存在与虚无
——“拉片室”之《出租车司机》
Taxi Driver
导演:马丁·西科塞斯Martin Scorsese
主演:罗伯特·德·尼罗Robert DeNiro 西碧尔·雪佛Cybill Shepherd 朱迪·福斯特Jodie Foster
年代:1976
故事和故事的哲学
刚刚退役的越战士兵特拉维斯·比尔克在纽约谋到了一份在晚上开出租车的活儿。他之所以能胜任这份工作,除了因为他患有严重的失眠,更因为他愿意在黑夜中开车去纽约的任何地方,包括那些非常危险的街区。
马丁·西科塞斯曾说:“纽约曼哈顿区的第8大道与48街,那里是我们拍《出租车司机》夜戏的地方,治安情况很坏,到处是毒贩、皮条客与妓女,我心目中的地狱就是这个情景。”
应该说西科塞斯成功地将他“心目中的地狱”搬上了银幕。在《出租车司机》中我们可以看到大量的纽约“地狱”街景。

纽约街头的妓女

妓女在招揽生意

街头黑帮和瘾君子

流氓在砸车

流氓当街抢劫

当街斗殴和围观的妓女
特拉维斯为什么不惧怕“地狱”街区和潜藏其中的种种危险?
西科塞斯在一次演讲中说:“特拉维斯·比尔克曾在越南参战,出生入死,这段经历对他片中背景性格的形成至关重要。”看来,是战场上的“出生入死”让特拉维斯变得无所畏惧——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往往会认为自己受上帝保佑,是死不了的人。既然死不了,还会怕什么?这里有个新近的佐证:许多从伊拉克战场回国的美国大兵都死于超速驾驶,就是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是不死之身。
不惧怕“地狱”不代表对“地狱”无动于衷。西科塞斯紧接着上面的话又说:“在战争结束返美之后,每当星月无光的暗夜来临时,贫民区脏乱的街道仿佛到处都隐伏着伺机吞噬他的敌人。我想,一个人在历经任何一场战争,回到所谓‘文明’世界之后,都会有这样的体验。他会有更严重的妄想症。”根据西科塞斯的话,我们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特拉维斯将纽约街头的丑恶事物“妄想”为自己的敌人。这很好理解:受美国军方教育多年的特拉维斯,已经将自己看作正义的化身(他经常穿着一件军用夹克),那么,一切邪恶的东西当然就都是他的敌人了。在特拉维斯看来,那些毒贩、皮条客和自己曾经与之战斗过的越共一样邪恶,他们全是正义的敌人。特拉维斯对“敌人”的态度很明确:“雨水终会洗刷掉街上所有的渣滓!”
在镇静剂的作用下,特拉维斯在一开始并不想做“洗刷掉街上所有渣滓”的“雨水”。这里所说的“镇静剂”除了指药品镇静剂,更是指爱情“镇静剂”。孤独的特拉维斯强烈地需要爱情。他明白,在“文明”世界,如果他做“雨水”,并和“渣滓”们开战,它就会失去自由,失去生命,更不用说爱情了。于是,他一边忍受着城市的“渣滓”,压抑着自己和“渣滓”的“战斗欲”(这无疑加剧了他的失眠病症),一边追寻着爱情。
特拉维斯在影片中第一次追寻爱情的努力就撞到了一座冰山:那个在色情影院卖票的女孩竟然连名字都不愿告诉特拉维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特拉维斯很快就发现了一个更符合心意的女孩——贝丝。
尽管特拉维斯还没有得到贝丝的爱情,但对那份爱情的期许就已经让特拉维斯从愤怒之海中爬了出来——他再也不会把那些“渣滓”放在心上了,而且还进一步坚定了特拉维斯不做“雨水”的决心:他不仅断然拒绝了同事提出的佩枪建议,还在“渣滓”(餐厅里的一个痞子黑人)的注视下,将原本须臾都不可或缺的镇静剂扔进了盛着水的杯中——爱情“镇静剂”的“药力”就足够特拉维斯抑制自己和“渣滓”的“战斗欲”了。
好东西总不长久。爱情“镇静剂”很快就消失了。是特拉维斯搞砸了一切。其实,开头还不错,凭借着对贝丝直白的示爱(他也说不出什么弯弯绕),特拉维斯得到了和心上人一起喝咖啡、看电影的机会。可是,和大多数没文化的人一样,特拉维斯的思维太过简单:他在色情影院看到了许多情侣,就以为全天下的情侣都有这个“活动”,于是,他也领着贝丝走进了色情影院……贝丝逃走时说她和特拉维斯属于不同的世界。她说得没错。贝丝根本无法理解特拉维丝的爱,更别说享受了。
贝丝很快就切断了“两个世界”的联系——最后一个电话后,贝丝再也没接过特拉维斯的电话,也拒收他寄来的花。特拉维斯大闹了一番贝丝工作的帕兰汀竞选办公室后,这段错误的爱情终于划上了一个丑陋的句号。
这确实让人遗憾。那份爱情在特拉维斯心中滋长时,特拉维斯完全控制住了自己的“战斗欲”:当看到虚伪的政客帕兰汀进入高级妓院时,当皮条客从自己车上拉下逃跑的雏妓时,当一群流氓向自己的车扔酒瓶时,特拉维斯都淡然地离开了。爱之深,恨之切。当爱情散去,仇恨就会在心中积聚。
特拉维斯偏偏在这时候拉上了一位具有暴力倾向和嗜血倾向的客人,我们姑且叫他“绿帽子”先生。“绿帽子”先生在车后座咬牙切齿又绘声绘色地向特拉维斯描述了一番他枪杀妻子和她的情人的想象画面。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绿帽子”先生关于复仇的血腥描述让特拉维斯回忆起战场上杀死越共敌人时的快感,特拉维斯找到了发泄心中仇恨的方法——他要做“雨水”,就算牺牲生命,也要“洗刷所有的渣滓”!在偶遇上次被皮条客拉下车的雏妓后,特拉维斯下定决心不再淡然——在收拾“渣滓”的同时,他还要拯救这个女孩。
从此,特拉维斯就极少再吃镇静剂了,他开始经常喝酒——他要为高尚的理由彻底释放自己的“战斗欲”!
“特拉维斯的用意实在极为正大,他认为他的作为就像圣保罗一样正当。他要净化生命、净化思想、净化灵魂。”(西科塞斯语)特拉维斯的同事“男巫”告诉他:“反正你没有选择的余地。”这更让特拉维斯心安理得——他命中注定要做“洗刷渣滓的雨水”。
特拉维斯买了许多枪,并开始锻炼身体。他的暴力“潘多拉之盒”终于被打开了。
他将“洗刷”的目标指向了帕兰汀。为什么是他?除了为人民铲除一个“遗弃了低下阶层的”(特拉维斯语)虚伪政客外,特拉维斯也许还有其它的目的,甚至深藏于潜意识、连自己都察觉不到的目的,比如,引起贝丝的注意。那个刺杀里根的辛克利就是这么理解特拉维斯刺杀帕兰汀的动机的。这很有可能。因为在特拉维斯大闹竞选办公室后,西科塞斯安排了一场特拉维斯开车经过竞选办公室并张望寻找贝丝的戏。这段情节可以看作这个动机存在的证明。
在筹备刺杀帕兰汀期间,特拉维斯也是时刻准备着“洗刷渣滓”——他在超市枪杀了一个劫匪,一点儿犹豫也没有。特拉维斯已经化身为残酷的暴力“雨水”。
此外,特拉维斯还找机会教育雏妓艾瑞斯,劝她离开皮条客。可艾瑞斯好像并没有听他话的意思。
刺杀帕兰汀的日子到了。特拉维斯烧掉了贝丝退回的花,和那份爱情彻底作别。他还给艾瑞斯寄去了旅费,这是他为拯救那个女孩所能做的最后的事……
从给艾瑞斯寄旅费这件事我们除了看到特拉维斯赴死的决心外,还能看出特拉维斯开始并没计划血洗妓院。很显然,并不是他不想这么干,只是他很清楚,一旦刺杀了帕兰汀,他也就无法脱身了。可谁知刺杀行动竟然失败了!于是,一心赴死的特拉维斯径直向妓院杀去。
这里有个问题:特拉维斯为什么一心赴死?或者说,他为什么要在血洗妓院后寻求自杀?
作为《出租车司机》剧本的内容来源之一,萨特的第一本存在主义小说《恶心》中的一段话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还有我——懦弱无力、猥亵、处于消化状态、摇晃着郁闷的思想——我也是多余的。幸亏我没有感觉到,但我明白这一点,我之所以不自在是因为我害怕感觉到(就是现在我也仍然害怕,怕它从我脑后抓住我,像海底巨浪一般将我托起)。我模糊地梦想除掉自己,至少消灭一个多余的存在。然而,就连我的死亡也会是多余的;……我永生永世是多余的。”
特拉维斯无疑也认为自己是多余的:他被部队遗弃,无法再为正义而战;他被政治家遗弃,在肮脏的街道苟且偷生;他被女人遗弃,失去了爱的呵护;他被家人遗弃,没收到过一封家书;他被自己拯救的人遗弃,她根本不明白自己的苦心……
存在主义哲学的一个基本命题是“没有本质的存在等于虚无。”本质,其实就是意义、作用。在特拉维斯看来,他已经失去了“本质”,自己这个“存在”已经等于“虚无”。就这样,为铲除坏政客而死或拯救女孩后自杀,对费尽全力寻找自己“本质”而不得、几近崩溃的特拉维斯来说,其实是一个愉快的解脱。
《出租车司机》的结尾表面看来还是比较光明的——特拉维斯成为勇斗黑社会、勇救小女孩的英雄并在贝丝那里重拾尊严。对这个结尾,西科塞斯是这样解释的:“虽然到片子结尾,他似乎又能控制住自己,我们给观众的印象是,他就像是一枚随时会爆炸的定时炸弹。”
城市的“渣滓”们!小心点儿吧!
红色和红色的象征
特拉维斯决心自己做“雨水”洗刷掉街上所有的“渣滓”,这其实是一种与“渣滓”同归于尽的自我牺牲行为——雨水终究会和渣滓一起流入地沟。特拉维斯选择以暴制暴、与坏人同归于尽的方式“洗刷渣滓”并不是心血来潮之举。如前文所述,特拉维斯的这种想法是一步步形成的,是先后发生的许多事件和登场的各色人物(包括特拉维斯自己)合力促成的。如何强调这些事件和人物?西科塞斯的方法是:在这些事件发生的场所和人物的身上或身边加入红色元素,有时是红色服饰、有时是红色的道具、有时是红色的灯光,或者其它什么红色的东西。大致按照出场顺序,主要的事件和人物如下:
事件:特拉维斯得到出租车司机的工作。
出租车司机这份工作让特拉维斯对城市里的“渣滓”(包括帕兰汀)深恶痛绝,并让他碰到了艾瑞斯,于是,在特拉维斯谋求这份工作的现场,西科塞斯让三个员工穿着红色上衣。红色,在特拉维斯通往暴力之路的起点就粉墨登场了。

出租汽车公司的老年员工和中年员工穿着红色上衣

如果说老年和中年员工的红色上衣是巧合的话,那这时从特拉维斯身边走过的青年员工的红色上衣就完全能说明他们三人的红色上衣是西科塞斯刻意设计的。注意一下特拉维斯,他此时并没有穿红色的衣服。
人物:工作后的特拉维斯。
作为最终暴力行动的执行者,特拉维斯在工作后,见到了太多的纽约街道的罪恶,“洗刷渣滓”的“战斗欲”不断地在他心中升腾。红色成了特拉维斯最常穿的衬衣颜色,也是他身边最经常出现的颜色。

特拉维斯在影片中的第一件红色衣服。日后,他还穿过若干件红色衬衣和一件红色西服。这个镜头里还有红色的可乐罐和红色的椅子,这两样东西和其它一些红色包装的物品经常和特拉维斯一起出现在镜头里。

除了那件红色的衬衣,特拉维斯光顾的色情影院的椅子也是红的。红色已经将他包围。
事件:纽约街道的罪恶行径。
无数的罪恶在纽约街道发生,嫖娼、贩毒、打架、抢劫……这些事件不停地刺激着特拉维斯,让他愤怒,让他对“渣滓”深恶痛绝。《出租车司机》中的每一个街道镜头几乎都有红色元素,其中,夜色下红色的霓虹灯、红色的信号灯、商店红色的外墙、色情影院红色的招贴画和装璜,是纽约街道最突出的红色元素。

纽约街道夜色中的红色霓虹灯

纽约街头红色的信号灯

商店的红色外墙

色情影院红色的霓虹灯招牌、装璜和招贴画
事件3:售票女孩拒绝特拉维斯的搭讪。
如果这个女孩子接纳了特拉维斯,特拉维斯就不会爱上贝丝,也就不会发生日后的一切。当然这只是如果。女孩子怎么也不会想到,她的一次不经意的拒绝,竟会间接导致那么可怕的一个结局……这件事发生时,我们可以看见女孩子的上衣是红色的,爆米花包装袋上的字是红色的。

售票女孩的红色上衣和爆米花包装袋上的红字
人物:特拉维斯想要“洗刷”的“渣滓”们。
影片中,在所有特拉维斯想要消灭的坏人的身上或身边,我们都可以看到红色。这些坏人,这些“渣滓”,一点一点地将特拉维斯推进了愤怒和暴力的深渊。

黑人痞子的红领结和他们身边的红色可乐罐

砸车流氓中有一个穿红衣服的家伙

红色霓虹灯下的流氓

虚伪政客帕兰汀的红领带

皮条客马修的红裤子
事件:特拉维斯和贝丝极为短暂的恋爱。
这场恋爱的突然中止,让特拉维斯失去了支持自己继续生活下去的目标,是特拉维斯采取暴力行动的首要诱因。这场恋爱的所有场景,我们都能看到红色。

特拉维斯第一次和贝丝说话,就向贝丝表白了自己的爱慕之情。除了特拉维斯的红西装,那里还有:贝丝的红裙、特拉维斯情敌的红衬衫和红领带、红色的帕兰汀的名字、竞选办公室红色的地板和柱子。

咖啡厅并不愉快的聊天。除了两个人“不约而同”的红色外衣,还有窗户上的红色霓虹管。

特拉维斯和贝丝看的色情电影里的女主角穿得还是红裙子

特拉维斯带着贝丝光顾的色情剧院,几乎一切都是红色的

色情剧院外的争吵。他们身边的妓女穿着红色的背心

最后的决裂。贝丝又换了件衣服,还是红色的。
事件:“绿帽子”先生讲故事。
这件事让特拉维斯“变”回了“正义的”美国大兵,他从这个时候起决定,他要拿起武器,开始对抗邪恶、“洗刷渣滓”。

远处的车灯被处理成了偏红色
人物:给特拉维斯介绍枪贩子的人。
就是右边穿红衣服的人。他让特拉维斯买到了能大开杀戒的枪。

穿红衣的男人将一个枪贩子介绍给特拉维斯
事件:“男巫”与特拉维斯谈心。
“男巫”告诉特拉维斯命运无法选择,这让特拉维斯甘于做凭暴力伸张正义的人,从而扫清了特拉维斯杀人的最后心理障碍。

红色的霓虹灯下,“男巫”帮助特拉维斯过了成为城市杀手的心理关。
事件:特拉维斯买枪练枪。
特拉维斯买到了手枪,开始为刺杀作最后的准备。

刚一进门,特拉维斯就笼罩在红光之中

特拉维斯将枪对准了远处的红色卡车

戴着红色的耳塞,特拉维斯认真地练枪
事件:特拉维斯击毙超市抢匪。
特拉维斯在行动前,意外获得了一个“练手”的机会,增加了自己的信心。

抢匪鲜血的红是最刺眼的红
事件:艾瑞斯执迷不悟。
这是特拉维斯血洗妓院的直接原因:为了拯救艾瑞斯,刺杀帕兰汀失败的特拉维斯最终决心在妓院和“渣滓”同归于尽。观众可以在这个事件中见到大量的红色。

特拉维斯的红衬衣,艾瑞斯的红短裤以及绣有红花的上衣

特拉维斯第一次劝说艾瑞斯。红色的沙发,红色的墙壁,红色的靠垫。

特拉维斯第二次劝说艾瑞斯。艾瑞斯换上了一件红色的短袖。

这一幕最终让特拉维斯决定一定要干掉马修。红色的灯光照着马修和艾瑞斯。
就是以上这些事件和人物,让特拉维斯产生了以暴制暴、与坏人同归于尽的想法,并使之差点儿成为现实(特拉维斯毕竟没有死)。在西科塞斯的设计下,这些事件和人物都和红色有着视觉上的“关系”,红色就像线一样将这些事件和人物串了起来,并通过有规律地有节奏地出现,吸引着观众的注意力。在红色的“指引”下,特拉维斯心理转变的轨迹清晰地展现在了我们的眼前。
明确了这一点,红色的象征意义也就浮出水面了:它象征的就是不断地让特拉维斯的心理发生转变得那种情绪——愤怒。一工作,特拉维斯就对街道上的丑行感到愤怒;被售票女孩拒绝,特拉维斯当然也会感到愤怒;面对那些痞子和皮条客,特拉维斯会愤怒;失恋更让特拉维斯愤怒;面对执迷不悟、“不识好人心”的小女孩,特拉维斯还是会愤怒;而且是愤怒让特拉维斯重拾暴力;是愤怒让特拉维斯买枪练枪;是愤怒让特拉维斯愿意相信“命运无法选择”的理论;是愤怒让特拉维斯重新杀人不眨眼……最终,是愤怒让特拉维斯完成了自己的暴力“壮举”。
影片结尾,纽约街道的霓虹依然红得鲜艳,“渣滓”还在,愤怒远没有离特拉维斯而去,此时的偃旗息鼓,只是中场休息罢了……
音乐和音乐的情绪
《出租车司机》的作曲伯纳德·赫曼是美国电影音乐界的传奇人物,他曾经为奥逊·维尔斯、希区柯克、特吕弗等名导的多部影片配乐。当年没什么名气的西科塞斯为了请到这位音乐大师,着实费了番周折的。西科塞斯回忆道:“说动伯纳德·赫曼为《出租车司机》编曲实非易事。他是个很了不起、却极古怪的老人。我仍记得第一次打电话给他请他作曲的经过。他说,这件事根本不可能,因为他太忙了。接着他问这部电影的片名叫什么,我说了,他就说:‘不行,不行,那不是我喜欢的片名。不行,不行。’我说:‘那么,我们能不能见个面,当面谈谈呢?’他答道:‘不行,我没空,嗯,这部片子谈些什么?’我把剧情告诉他,他说:‘不行,不行。有些什么人演出呢?’我一一据实告之,他说:‘不行,不行。这样吧,我们面谈几分钟好了。’”《出租车司机》竟成了赫曼的一曲绝唱:就在刚刚完成此片配乐工作的当天晚上,赫曼就与世长辞了,那天正是圣诞夜。
《出租车司机》的配乐基本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舒缓的萨克斯爵士乐,另一部分是恐怖的交响乐。当特拉维斯心情好时,萨克斯爵士乐就会响起;当特拉维斯感到愤怒时,恐怖的交响乐就会传来。《出租车司机》的配乐几乎是特拉维斯情绪的晴雨表:电影前半段,特拉维斯在爱情的滋润下,心情很好,萨克斯爵士乐响起的频率很高,可到了后半段,被爱情抛弃、开始诉诸暴力的特拉维斯总是处在愤怒的状态之中,此时的电影配乐基本全是恐怖的乐团交响乐,而且力度越来越强,直到特拉维斯血洗妓院,恐怖交响乐才达到高潮——这时的配乐已经到了刺耳的地步。
由于《出租汽车司机》的配乐直接反映着特拉维斯的情绪,而音乐又能感染观众的情绪,这就使本片的配乐成了连接主人公与观众心灵的桥梁。在音乐的裹挟下,观众和特拉维斯一起经历大喜大悲,一起愤怒,也一起被暴力吞噬……
镜头和镜头的表意
如何用镜头表现特拉维斯的孤独?
西科塞斯的方法之一就是用镜头将特拉维斯从人群中“孤立”出来:当特拉维斯和其他人在一起时,镜头将其他人虚化掉,这样,特拉维斯的孤独就被巧妙地表现出来了。

色情影院里的特拉维斯

人群中的特拉维斯
西科塞斯用镜头表现特拉维斯孤独的方法之二就是让镜头动起来,产生孤独的氛围。特拉维斯给贝丝打电话的那场戏就是这么处理的。

特拉维斯在给贝丝打电话

镜头开始向左移动

镜头一直移到空荡荡的走廊
西科塞斯对这个镜头的处理方式很满意,他说:“《出租车司机》中有一场戏是特拉维斯·比克尔在与贝丝打电话,摄影机从他身上移开,转到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上空无一人。这是我在筹拍这部片子时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镜头,也是我最后拍的一场戏。我喜欢它,因为我觉得它使得这整个剧情代表的寂寞孤独感更加浓郁。”
如何用镜头丑化虚伪政客帕兰汀?
西科塞斯的办法很“损”(原理和我国的千手观音差不多):他让帕兰汀站在一座有两个人伸着双臂的雕像和摄像机的中间,还让帕兰汀也展开双臂,由于帕兰汀的双臂和雕像的双臂不在一个平面上,从画面上看,帕兰汀就像是一只伸着六只胳膊的怪物。更“损”的是,西科塞斯还从雕像后面又拍了一个镜头。

“怪物”帕兰汀的正面

“怪物”帕兰汀的背面
如何用镜头表现特拉维斯与贝丝是“两个世界”的人?
西科塞斯通过简单的构图就表现了出来:他让特拉维斯和贝丝分坐一条窗框的两边。怎么,隔得不够?好办!西科塞斯又在窗棂的延长线上放了一个我叫不出名字的长方体。画面这就被分割成了左右两半,特拉维斯和贝丝各坐在一边,那个窗棂和长方体就是“两个世界”的分界线。

“两个世界”的特拉维斯和贝丝
仔细看《出租车司机》,你会发现许多如上所举的表意的镜头。
好的电影,必是用心的电影,必是调动起所有电影元素(包括镜头)参与表意的电影。别怕“穿凿附会”,只要能说出一番道理,谁敢说西科塞斯肯定和你想的不一样呢?
剪辑和剪辑的缘由
西科塞斯深受戈达尔影响,在《出租车司机》当中,他也运用了跳接:特拉维斯搭载着一对嫖客和妓女——他们都是特拉维斯想让“雨水洗刷干净的渣滓”——冲过了水滩和路边喷来的水帘,汽车被冲了个干净,下一个镜头就是特拉维斯收车。西科塞斯跳过了嫖客和妓女下车的镜头。

特拉维斯载着一对嫖客和妓女

冲过水滩和水帘

汽车被“洗刷”

特拉维斯开始收车
西科塞斯为什么在这里选择跳接?
结合特拉维斯在这之前说过的一句话:“雨水终会洗刷掉街上所有的渣滓”,稍微联想一下,这组经过跳接的镜头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嫖客和妓女被水洗刷走了”,特拉维斯的心愿实现了。可我们很快就会推翻这种可能——这不是一部神怪片,这是一部反映现实的片子。就在这一刻,我们突然体会到了特拉维斯的面对现实时的心情,那种心愿不可能实现的无奈心情。
体会到了这种心情,观众会更快地进入特拉维斯的内心,西科塞斯这里采取跳接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在为这篇文字准备资料的过程中,我看到有些评论者将马修和艾瑞斯的那场缠绵戏看作是真实发生的一场戏。我不能认同:首先,整部电影没有一场戏是完全脱离特拉维斯发生的,这里如果冒出一场完全脱离特维斯的戏,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意义。其次,西科塞斯曾说:“特拉维斯生活在幻想与现实不分的世界中,终至精神崩溃。”这说明特拉维斯有幻想马修和艾瑞斯缠绵情景的可能。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根据:这场戏前后两端的剪辑方式。
这场戏从妓院所在大楼的外景开始,一直到马修和艾瑞斯相拥在一起结束。在这场戏之前是特拉维斯的镜头,然后溶变到大楼的外景。众所周知,“溶变”是七十年代表现想象的常用手法。在这场戏之后,紧接着的是特拉维斯练枪的镜头,可枪声从马修和艾瑞斯相拥的末尾就响起了:“枪声打断了特拉维斯的想象”是如此剪辑最合理的解释。
那次谈话,特拉维斯无疑从艾瑞斯的嘴里听出了她对马修的爱恋。特拉维斯认为艾瑞斯被骗了,因此特拉维斯想象马修如何欺骗艾瑞斯很正常。
还有一场戏的剪辑,也能说明西科塞斯的用心。特拉维斯击毙超市抢匪那个段落的第一个镜头就是路边的消防栓喷出的水帘正在冲刷街道。在击毙抢匪前剪进这个镜头的原因很清楚:特拉维斯即将开始“洗刷街道的渣滓”。

水帘正在冲刷街道
还有一个细节不知道大家发现了没有:当特拉维斯对着镜子(几乎是对着镜头)做恐吓表情时,他曾说过一句:“你死了”。紧接着这句话,是一声女人的惨叫。听了后来艾瑞斯的惨叫,我们就会明白西科塞斯给我们玩了一回声音的预叙。所谓预叙,顾名思义,就是预先表现未来将会发生的事情。声音的预叙,就是预先剪进将来才会发出的声音。西科塞斯这次声音预叙的使用,让人产生了浓烈的宿命感,也许真如“男巫”所说:“命运由不得你选择”。
其它和其它的点评
这个青年没有群体的重要性,他仅仅是一介个体。——L.-F.塞利纳:《教堂》
这是萨特小说《恶心》的第一句话。
我的思想就是我,因此我才停不下来。我存在因为我思想,而我无法使自己不去想。就在此刻——多么可怕——如果说我存在,那是因为我害怕存在。是我,是我将自己从我向往的虚无中拉出来。仇恨和对存在的厌恶都使我存在,使我陷入存在。思想在我脑后产生,像眩晕,我感觉思想在我脑后诞生……
如果我让步,它就来到前面,来到我两眼之间,而我一直在让步,它在长大,长大,变得其大无比,将我填得满满的,使我的生存继续下去。——《恶心》
这也许是特拉维斯吃镇静剂的根本原因。
愤世嫉俗在这个大合唱中也占一席之地,它是整个和谐所必需的不谐和音。愤世嫉俗者是人,因此人道主义者在某种程度上也应是愤世嫉俗者,但它是科学的愤世嫉俗者,他善于掌握仇恨的分量,他最初恨人正是为了以后更爱人。——《恶心》
特拉维斯们的辩护词。
这是奇异的时刻。我在那里,……处于一种可怕的迷醉的状态。然而,就在这种迷醉中,某个新东西刚刚显现,我理解了恶心,我掌握了它……——《恶心》
这段话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出租车司机》片头和片尾为什么拍得那么“迷醉”——因为特拉维斯也处于迷醉状态。
于是我在旧书报摊上翻起书来,特别是淫猥书刊,因为它们毕竟能吸引你的全部注意力。——《恶心》
这也许也是特拉维斯总是光顾色情影院的原因。
我走了几步,停下来。我品尝自己被完全遗忘的状态。
对她来说我现在什么也不是,就仿佛我们从未相遇。她一下子便将我排除了,世上所有的意识也都排除了我。真奇怪。然而我知道我存在,我在这里。——《恶心》
所以说,失去了爱情那一刻,特拉维斯失去了一切。
在《出租车司机》中,导演用穿插类似16毫米纪录片片段的方法表现纽约街景。——《马丁·西科塞斯的视听语言》
这加强了电影中街头画面的真实感。
问:马丁为何会在《出租车司机中》演一角色?
答:原计划是由乔治·梅默利扮演的。不巧的是:就在他进摄制组的前一天,摔了一跤,受伤了,而且伤得不轻。计划告吹,因此马丁决定自己披挂上阵。……但是他还是可以做些表演的。如果我能执导一部影片的话,就请他出任某些主要角色,他会答应的。我知道他能做到。
——《罗伯特·德尼罗谈表演》
西科塞斯在片中还露了一次面,感兴趣的同学可以找找看。
问:特拉维斯·比克尔是你在《出租车司机》里扮演的角色,但是他很令人费解。您对这个角色怎样解释呢?
答:看来,每个人都得对某些事情做出解释。有些事情是无法解释的。……如果你对角色的某些方面弄不明白,那太正常了。没有必要弄明白。这部影片不是一部教你理解角色的课程。……剧本中的某些东西让我们进入了那角色——那个孤独的家伙。
——《罗伯特·德尼罗谈表演》
好演员一般都无法解释自己的表演。既然他说不清,谁能说得清?所以我删去了本文原有的“表演和表演的方式”。
西科塞斯:《出租车司机》里,暴力不可笑,它丑陋无比。我的两个女儿成人前,我没让他们去看《出租车司机》。——《当马丁·西科塞斯遇见斯派克·李》
血洗妓院最后的那组血迹斑斑的移动镜头,的确让暴力显得“丑陋无比”。
后来,斯科塞斯制作了一部关于他友人史蒂文·普林斯的低成本纪录片《美国男孩》。普林斯曾在《出租车司机》中饰枪械贩子。《美国男孩》只花费15.5万美元,在一间起居室内摄制。许多斯科塞斯的友人聚在这间房里,听普林斯讲他过去在陆军当菜鸟、吸毒以及当尼尔·戴蒙德经纪人的经验。普林斯对一些暴力事件生动地描述,以及他对枪械的奇想,使《美国男孩》成为一部与《出租车司机》相辅相成的片子。——《斯科塞斯论斯科塞斯》
原来真“特拉维斯”在《出租车司机》里卖假枪给假“特拉维斯”。
斯科塞斯用四十天拍完《出租车司机》,再用四个月剪辑完成。——《斯科塞斯论斯科塞斯》
看来片子好坏的确和制作周期长短没什么大关系。
有天晚上,我们在服装区拍片,父亲工作结束来到现场。我暂时离开摄影机,趋前与他小谈,回来时人行道上围观人群已挤得水泄不通,我根本挤不回摄影机旁。——《斯科塞斯论斯科塞斯》
看来制作周期本应该更短。
当我们在拍《出租车司机》中罗伯特·德尼罗的特写镜头时,我采用每秒36或48格的拍法。——《斯科塞斯论斯科塞斯》
这使特拉维斯显得更加迷醉。
在1976年戛纳电影节,《出租车司机》赢得金棕榈奖。这部片子全部制作费用仅190万美元。不过为避免在美国发行时被归为X级片,而损及票房收益,斯科塞斯不得不同意在最后那场浴血的片段,加上一层红调处理。——《斯科塞斯论斯科塞斯》
据说,西科塞斯其实觉得进行红调处理后,反倒让那场戏更血腥。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整部电影主要是根据我在纽约成长、生活所得的印象而拍的。其中有一幕在拍摄时,摄影机架在出租车车顶,而车子驶经一个写着“奇幻”字样的招牌,这个招牌就在我办公室的下方。——《斯科塞斯论斯科塞斯》
电影来源于生活。
整个的拍摄构想,是让这部电影成为一种介乎哥特式恐怖小说与纽约《每日新闻》之间的产品。——《斯科塞斯论斯科塞斯》
知子莫若父,知片莫若导:这是对《出租车司机》风格最到位的总结。
全世界各地,都有人与我讨论这部片子,甚至在中国内地也不例外。我到中国内地参加一个三周的研讨会,有个能说些英语的蒙古族青年学生一直跟着我在北京到处走。这个青年谈来谈去,话题总是不离《出租车司机》。他告诉我:“你知道吗?我非常寂寞。”我说:“是的。我们基本上说来都很寂寞。”他接着说:“你对寂寞的处理非常好。”我向他道谢。不久他又靠过来问我:“我应该怎么做才能排遣寂寞?”我告诉这个电影系的学生:“我经常会以工作来排遣寂寞。”几天后他又来找我说,他试过了,但没有用。我回答他:“寂寞是不会离去的。这世上并没有除去寂寞的妙方。” ——《斯科塞斯论斯科塞斯》
为什么那个学生不多问一句:“您是怎么工作的?”
文/刘强爱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