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得主熊召政最睿智散文结集-中国小记(第二辑:登黄鹤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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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黄鹤楼
历史播迁,春秋数易。武昌蛇山上的黄鹤楼几次焚毁,又几次重建。耗资之巨,气势恢弘而趋鼎盛的,则是今天的这一座了。
古时的黄鹤楼是文人骚客聚首之地。五月登楼,望短笛之梅,落瓣于芙蓉雪浪;九月凭栏,看长亭之柳,系舟在米市渔街。弄笔者对此,各有各的感悟;托兴寄情,写忧患文章者有之;叹乡关无觅者,更是不少。
今天登楼的人,旺季时如云。然而在这里发思古幽情的,却没有几个人了。人们当然不必追寻汉朝的黄鹤翩然何处,唐代的白云又飘向哪里。鸡犬桑麻的往事,早已失落在满楼喧响的迪斯科舞曲中。夹在旅游的人群中,我也曾好几次置身这高拔的仿古建筑,临观苍茫汉河,回之望之,歌之啸之。
人的视觉世界建立在两种经验之上:重力线是垂直的,水平线与它直角相交,呈十字架结构。九省通衢的武汉,正在这十字架结构的交叉点上。万里长江自西而东,京广铁路自北向南,两条大动脉在黄鹤楼前的长江大桥交会,车骑舟航,达至东西南北。而漫步黄鹤楼的高层回廊,亦能任乱发飘然,把四面江山,看个痛快。
倚楼西望,苍茫一片,乃是莺飞草长的江汉平原。这云梦大泽的遗址,尚有碧水千湖。牧歌与渔歌糅成的水彩平畴上,更有一水横来,涌入楚地的长江,开始有了大气魄。溯江而上,再进入南津关,探奇二百里三峡,继而去巴蜀买醉,天府搜神之前,不妨先来欣赏葛洲坝的水利枢纽工程。鬼斧神工,耸大江铁门;经天纬地,锁高峡洪波,好一幅精美绝伦的智能风景画。更有旋转于江心的巨型水轮发电机,让你体会到现代化建设进程的宏伟。凭栏东眺,拍天而去的长江早已挣断了西塞山前的千寻铁锁。
轮船穿梭在吴头楚尾,往返穿过迷蒙烟雨,当然也有二十四番花汛。如果在黄花初吐、紫蟹才肥的季节,长江三角洲的冲积平原上,大小游船就多于过江之鲫了。十年改革中的经济建设,正在
改变金粉故都、烟雨六朝的江南情状。金山寺没有了法海,寒山寺远度的钟声,已滤净旷古的忧愁。买棹而去的游人,可在江浙的莺花月露中,乐成一尾春江上的活泼泼的游鱼。
在黄鹤楼上引颈面北,胸中顿生侠气。在古典的中原大地,是谁在黄河的左岸磨剑?又是谁在萧萧的易水上放歌?古来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他们的忧患意识凝为中华民族代代相传的情结。中原逐鹿,多少人逐老了青春,多少代又逐瘦了国脉。这一头政权之鹿,吸纳数千年的中原精气,跃过一个又一个漫漶着雾障的历史陷阱,最后终于纵身一跃而上天安门城楼,化为五颗金星,在人类文明的灿烂星系中闪射异彩。现在,一场新的中原逐鹿战又开始了。不过,人们逐的不再是政权之鹿,而是经济之鹿。这一只鹿,再一次凝聚全民族的信心和力量,跳跃在中原大地崭新的地平线上。
当我站在黄鹤楼上遥望南方,俄顷中,一颗心已随着呼啸而去的火车,越洞庭烟波,过潇湘峻岭,载欣载奔,去到南粤的椰林蕉雨中,体会新世纪的大 雨中登滕王阁
登高,总以晴好的天气为宜。遗憾的是,此刻我登滕王阁,周遭是一片淅沥沥的雨声。五月下旬,江南开始进入梅雨季节,站在滕王阁的七层之上,但见外浩茫的赣江,罩在蒙蒙的烟雨之中,
虽然胭脂色的波浪显得湿润,但江的对面已是模糊一片;而飞阁之下车水马龙的十里长街,除了喇叭声的清脆,一切,也都幻化为浮动的剪影。
但我仍觉得,眼下这雨中的凭栏,乃是别一番感受。虽然见不到落霞孤鹜、秋水长天,但雨来风掠,雾卷云飞,更平添了登临者怅然怀古的思绪。
在滕王阁的楼下,正准备登临时,有人说“这是一个假古董”。言下之意,既为赝品,你何必登上这水泥浇铸的楼梯?
是的,昔日的滕王阁早已倾圮,眼前的这一座,是一九八九年动工修建,历时三年而成。比之旧制,它更加峭拔,也更加壮丽。珠帘晃动在天阙,檐马叮咚于青空。置身其中,哪怕是烟雨如潮飞云似梦,你依然会有那种望尽中原百万山的感觉。
中国的古建筑,都是砖木结构。它的好处是质朴、浑厚,沉静中透出空灵的禅意。人住在里面,若饮酒,则窗牖的花影可以助兴;若弹琴,则木质的板壁可以让弦音更加柔和。但是,砖木结构的建筑,特别是使用了太多的木材后,不但易燃,而且耐腐性也很差。那些著名的亭台楼阁,保存百年尚且不易,何况它们的建筑年代,非唐即宋,都在历史的烟雨中浸泡了千年呢!就说这座滕王阁吧,自公元六五三年即唐永徽四年建成以来,已经历了将近十四个世纪。无论是霜天画角下的铁骑,还是暗夜秋风中的野火,都不可避免地一次次侵蚀它、焚毁它。所有香艳的记忆,其尽头都不可避免是一把劫灰。滕王阁首建至今,已经历了数十次的毁灭与兴建。除了初唐的王勃,登临层榭并为之留下千古美文,是正宗的滕王版的楼阁之外,自他之后的韩愈,自韩愈之后所有的文人骚客,所吟咏的滕王阁,都是在歌颂赝品。
这些年来,各地的名胜古迹都在恢复,这是民族复兴的特征。大至一个国家,小至一个人,若只能“苟全性命于乱世”,则哪里还有可能恢复名胜呢?乱世逃命,盛世建楼,这都是历史的必然。眼前的滕王阁,虽然是假的古董,但却是真的名胜。王勃的美文已经成了千古绝唱,我们岂能让他的满纸珠玑无法印证,让后来人徒生惆怅呢?因此,南昌不能没有滕王阁。它的千百年来的每一种版本,都不是赝品,都是南昌人在不同时代的不同机缘以及不同风情的真实写照。
如今,我站在最新版的滕王阁上,在枇杷黄连叶青的季节,眺望变幻不定的江山风雨图,沐浴天地间流动的勃勃生机,心情便如茶烟深处的月色,那份诗意,那份惬意,想压抑都压抑不住了。滕王阁留给我的记忆,一直与歌舞有关。盖因修建此阁的李元婴,是唐高祖李渊的第二十二个儿子,唐太宗李世民的弟弟。生长于钟鸣鼎食的帝王之家,李元婴的手不必磨剑,却可以捉捏彩笔,绘出人间的富贵。据传,李元婴擅画蛱蝶,阁中留有他的《滕王蛱蝶图》,满眼风华、一片缤纷。当然,李元婴的耳,也听不到杀伐之声,他生命中的岁月,被一场又一场的歌舞填满,脂粉气、楚腰身、霓裳曲,使他贪欢、使他迷醉、更使他对国计民生了无兴趣。
据说,李元婴从苏州刺史的任上迁转洪州都督,就因为任职不专,或可套用近时语,即执政能力的低下。在南昌,他又因“数犯宪章”再次被贬,谪置滁州。看来,称他风流王爷完全称职,若
以官身评判,他恐怕只沾得上一个“庸”字儿了。历史上,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南唐李后主,论当皇帝,他只是庸君,论诗人,他却高居上游。这李元婴同样如此,他若不当官,而专心致志当一名歌舞团的导演,必定完全称职。
李元婴自苏州迁来南昌,走的虽是贬谪之路,仍不忘声色。他从苏州带了一班乐伎前来,于是,这赣江边上的南昌故郡,平添了夜夜笙歌。
李元婴好冶游,某日来到章江门外的荒阜,面对茫茫江水,他忽发奇想,让随从在榛莽中置酒席,起歌舞。燕麦兔葵之中,离草荆棘之上,怎搁得住弱不禁风的舞衣?于是,谄其事者,投李元婴所好,在这岗峦之上建起一座高阁,这便是滕王阁的由来。
登临送目俯瞰江山,只是它的附属功能,开绮筵,演歌舞,才是建阁者最初的动机。
于今,风流的滕王早已灰飞烟灭,但阁上的歌舞却一直不曾消歇。远古的吴趋曲,盛唐的柘枝舞,虽然不再演绎,但我在这阁上,却听到更为古老的编钟,以及渗透了赣南风情的《十送红军》,这熟稔的旋律,立刻让我想到这槛外的苍茫河山,曾经是红旗漫卷的苏区。更由此感叹,没有这一片土地,没有这一片土地上浴血奋战的人民,今天,我们就不能在这滕王阁上,欣赏到令人陶醉的盛世歌舞。氛围。南国多山,山生雾,雾生神秘,神秘而生智慧。智慧则如南国山外的海。在这片海中,中原之鹿更化为拨浪长鲸。在世界经济的大潮中,它仪态万方,锦鳞游泳。飙风回溜,概莫能阻。在一个春天,它忽然一口气吐出十四颗明珠,在古老的东方海岸,串成了一条光芒四射的黄金项链——这是我们民族新的自豪。
置身黄鹤楼头,眼界宽,心界更宽。与楼相对,汉阳的龟山之侧,是俞伯牙摔琴谢知音的古琴台遗址。龟蛇对峙,控扼大江;一琴一鹤,隔江呼应。然而我眼前翩跹的,不再是那一只汉朝的黄鹤。我心中弹奏的,也绝非春秋时代的那一张古琴。在今天,恐怕没有人愿意当跨鹤巡天的仙人了,要么做中原大地的逐鹿英雄,要么当大海上的骑鲸勇士。当然还有一种人生态度,那就是在这黄鹤楼上看帆船。但这种人毕竟很少很少。至于我,虽不能逐鹿骑鲸,却甘当勇士们的知音,自觉幸甚至!
岳阳楼散记

建筑在武昌蛇山上的黄鹤楼,巍巍峨峨,俯瞰浩荡的长江,以及武汉的百万楼台,的确有一点“飞扬跋扈为谁雄”的气势。与之比较,眼前这座眺望洞庭湖的岳阳楼,显得过于局促。
以洞庭湖为界,湖之北为湖北省,湖之南为湖南省,两省都属楚地,都是诞生瑰丽神奇的楚文化的摇篮。在文化精神中有许多相同之处,譬如尚武、尚奇,仕人多练达,文人多狂狷。由于地理行政的自然分割,两省民风又都从楚文化中衍生出自己的脉系。湖北多豪客,好争斗,故有“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的称誉;而湖南人好奇、好讼,整体的荣誉感较之湖北要强,故产生了曾国藩一手创建的“湘军”。
湖北的黄鹤楼,湖南的岳阳楼,也是两种文化的立体表现。黄鹤楼峭拔独立,豪气干云;而岳阳楼则大有儒骨数根,越老越硬的况味,与人们熟悉的潇湘夜雨的清旷之境很是吻合。
现代的中国人,只要念过初中的,大概就没有谁不知道岳阳楼的了。这是因为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是中学的课文。在漫漫历史长河中,这篇文章的价值应该超过了岳阳楼本身。正是这样,所以,眼前的这座两层的木架檐楼,向外投射的,都是中国人文精神的严肃性。
近年来,传统与现代的这对矛盾常常让我困扰,从国计民生考虑,迎合世界的现代潮流无疑是非常重要的。但从民族的文化特质着想,维系传统又符合国民的心理需要。每当我漫步在深圳、海口等开放城市,既为那里欣欣向荣的繁华而激动,又为那里传统文化的变样或流失而痛苦。
传统是靠家族来延续的,没有家族就没有传统,没有传统就没有民族。
家族世世代代住在一起,有家族的墓园,有家族先人的故事。有几代人居住的老屋,有祖辈传下来的几册旧书,几件老式的家具……你看着这些,沉入对祖辈的缅想,你从绵长的历史上感到自身的位置和应该承担的责任。于是,忧患意识产生了,道义产生了,爱产生了,恨产生了。西方重理,东方重情,但维护传统,于情于理都是符合的。
正是怀着这么一种感情,我驱车来游岳阳楼。岳阳楼是一面历史,历史本身是一部任何人也抹杀不了的传统。

楼下大厅巨幅的木刻中堂,刻的即是范仲淹那篇脍炙人口的《岳阳楼记》。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是儒家做人的品质。范仲淹写此文章正是出于他的儒家襟抱。有趣的是,范仲淹一生从未到过洞庭湖。竟然把洞庭湖写得如此逼真。我经常对朋友们说:自然即道,人为为伪。这与古人所说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同一个道理。范公的文章,虽然没有脱“文以载道”的窠臼,但的确不是生硬的说教。在这篇文章中,他的情感官能、思维和意欲与苍茫浑阔的洞庭湖融为了一体。正所谓丈夫气魄、云水胸怀。
接前面的话说,范公从未到过洞庭湖却把它写得活灵活现。这是一种奇特的美学现象。所谓“神游”是也。古人云:秀才不出屋,能知天下事。这是博览群书的结果。同样,秀才不出屋,能
游天下景。我就经常独坐书房,作这种免费的精神旅游。这样的旅游,实际上是把他已获得的各种相关的体验作用于欣赏的对象。范公没有游过洞庭湖,但他肯定游过其他一些大湖。他笔下的湖景是一种类推。当然,这种类推的功夫,显示出天才与庸才的差别。
时代发展的潮流、速度、梯度,决定了每一个人在历史给定时间的位置。历史给予范仲淹的位置,是一位悲剧意识颇浓的贬官。范仲淹是倡导改革的,在素有保守传统的封建中国,改革者当贬官也就理所当然了。所以,当同为贬官的滕子京请他写一篇《岳阳楼记》时,他欣然应命,留下一篇千古佳文。
前面说到传统,中国知识分子最优秀的传统之一就是“忧患意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居庙堂之高,则忧其君;处江湖之远,则忧其民”,“位卑未敢忘忧国”等,这些随手牵来的词句,都说明了这一点。一个“忧”字,为国忧、为民忧,成为了一个高强度的引力中心,吸附着代代的中国知识分子。从这一点来说,与其说岳阳楼是一处自然景观。它给予游人的不是轻松和繁华,而是凝重和质朴。
很长的时间里,我也一直摆脱不了“忧”字的困惑,直到现在,它仍是我一触即痛的心理情结。虽然,我用了整整四年的工夫,把自己的儒家人格改变成释家人格。每年挤出时间来进行佛 教旅游,只要一有空就焚香诵经,把搁在心中的一个“忧”字换成一个“寂”字。但是,一来到岳阳楼这样特定的地方,仍免不了当一回忧国忧民的泫然之士。
说来,这还是有一种对历史的参与感。幸而我及时提醒自己,再不要充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那一类的角色。刚露苗头的忧愤情绪,也就很快地平息下来。

我原来以为,岳阳楼是为观赏洞庭湖而建筑的。后来才知道,它的前身是东吴老将鲁肃建的阅军楼,后来又成了巴陵(岳阳古名)城楼。我的认为,当以杜甫、孟浩然、黄庭坚等人的岳阳楼诗为证。“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阳楼上对君山”两句描述得最为直接。可是,我登上岳阳楼,从二楼和三楼,都看不到“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那般壮阔的景象。不是看不到湖水,而是看不到范仲淹笔下的那个气势恢弘的洞庭湖。湖中的君山,也居然有旱路可通。枯水季节可直接驾车前往。我来到时正值旱季。因此也就不能从岳阳楼上看到“白银盘里一青螺”的湖山胜景。
置身楼头,准备一饱眼福的我,多少有点遗憾。我的脑海中,也装有几种洞庭湖的景象:在盈湖的一碧中,有移棹而来的小舟,莲花乱脸,荷叶杂衣。清新婉丽的采莲曲,忽远忽近,把八百里洞庭,唱成天光相映的蓬莱仙境;若是天气一阴,那种“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日子,九水流来,湖波尽没,佝偻一个钓叟,在草滩上踽踽归去,身后牵出一个寂寥的黄昏;要么是霜降以后,岸草芦花,青黄交接。风烟淡远,山水一色。一位坐禅的僧人,把一望镜彻的洞庭,当成他极乐世界的蒲团。
当我信奉儒家人格的时候,我注重入世;当我信奉禅家人格的时候,我注重自然。一个人一旦领悟了自然的奥秘,并体会到老子首创的自然即道的妙处,那他一定不会拘泥于世间的荣辱和一事一物的得失,从而厌倦生命。他将从自然那里获得许多有益的启示。山的雄伟、石的坚定,海的澎湃、江的浩荡、湖的空阔,自然的一切显相,都沟通着人的感情。只要心灵能及时和准确地反映自然,他必然就是一个丰富而高尚的人。
先我之前登岳阳楼而不以人生之忧乐为心灵关照的,相信还有不少。当然,最著名的还是那位为民间百姓称道的吕洞宾,他游洞庭湖写过一首七绝:
朝游北越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
三醉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
范仲淹的心中忧乐和吕洞宾的袖里青蛇,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生态度。但都发生在岳阳楼,成为岳阳楼的两种文化的支撑点。
访云山古寺
云山在瑞金市西十九公里,一九三四年七月,位于瑞金市沙坪坝的苏区中央机关迁来这里,而后又从这里出发长征,因此被称为“长征第一山”。山上有一座建于清道光八年的古寺。当时被征为红军医院。长征前夕,受到王明排挤并被剥夺了党、政、军领导权的毛泽东因患疟疾来此住院。恰逢时任政治局委员的张闻天亦因患重感冒来此疗治。两人得以有机会在古寺内彻夜长谈。
毛泽东向张闻天剖析红军第五次反围剿失利的真正原因以及王明路线对党的危害,张闻天深有同感。两颗伟大的心灵在这古寺中交流并融通,这是日后遵义会议能够顺利召开的重要原因之一。我今来到这里,抚今思昔,缅怀先烈,七十年前的风风雨雨,又一一在眼前展开:
石级、石级、石级,曲曲折折盘旋而上;古树、古树、古树,丛丛复复枝交映。问石级上的青苔,七十一年前,承载了谁的脚印?问林间的翠鸟,月明星稀夜,听过了谁的吟哦?“当年鏖战急,弹洞前村壁”,那是怎样的厮杀?“装点此关山,今朝更好看”,该是何等的豪情?
他来了,患了疟疾的他,伟岸的身躯似乎有些憔悴,但这并不是他的错,是红军的“疟疾”传染;他来了,得了感冒的他,深邃的目光似乎有点迷惘,可这却因为他的忧,是苏区的“感冒”侵蚀。一对战士,两个病人,经历了惨烈的战斗,相逢于山中的古寺。
古寺掩映在密林之中,环绕它的,不仅有漱石的泉声,还有牵月的藤萝;佛像供奉在莲座之上,陪伴它的,不仅有喧闹的松涛,还有沙弥的木鱼。他们两人,分住在佛堂两侧。左厢房的毛泽东,置身于晦暗,透光的山窗太小太小;右厢房的张闻天,设榻于霉地,渗水的泥墙太潮太潮。但两人的心情,却是比古寺更加晦暗;而苏区的命运,亦是比厢屋更加霉气。总书记王明,死搬教条主义,斥毛泽东为游击习气;洋专家李德,更是纸上谈兵,命主力军打阵地战争。两人一唱一和,一意孤行;红军左冲右突,陷入困境。想当年与敌周旋,敌进我退,敌疲我扰,是何等的纵横自如;看今日据垒决战,敌攻我守,敌进我拼,是难堪的被动挨打。一片片苏区的土地沦陷,一个个红军的生命消失。毛泽东曾大胆提出,放弃赣南,进军湘西,深入敌后保存实力,可惜无人呼应。张闻天亦疲于奔命,筹集粮草,扩招新兵,输送前线却杯水车薪,令他心力交瘁。仗再这样打下去,党的事业必然葬送,苏区必将重陷浩劫。两人促膝交谈,不知夜色已深。
夜色已深,林间的沙沙虫声换成了晶晶珠露;天将破晓,远村的喔喔鸡鸣啼破了沉沉烟雾。为打起精神,老朋友抽起了纸烟;为止住咳嗽,警卫员送来了热茶。病至重,心至沉;情如铁,血如沸。尚在领导核心的张闻天,理解早已赋闲的毛泽东。目光对接,心灵沟通。一个胸藏甲兵,谈笑间狂虏灰飞烟灭;一个学富五车,沉思间静夜鸢惊鱼跃。而此时的云石山外,依旧是枪声如织弹雨横飞;苏区的寸寸山河,到处是马蹄声碎喇叭声咽……但是,一对战士的秉烛夜谈,将抚平苏区的累累伤痕。两个伟人的并肩战斗,将结束红军的沉沉噩梦。
伟人去矣,一山葱绿无言;我今来游,满天梅雨飘忽。大哉乾坤,幽哉古寺,成败得失于民心,历史决定于细节。白云无定,青山可证:云石山中一席谈,可敌汹汹百万兵。
普陀山极乐亭记
一九九六年初夏,我第二次礼佛普陀山,从梵音古洞之侧,登山而上极乐亭。亭为新筑,枕山面海,形势极佳。亭柱刻有一联:贪得宇宙隘,知足天地宽。站在庭中,看山色拥翠,沧海横波,极乐二字,不禁浮上心头:
极乐,极度之快乐也。然人世间,究竟有哪些极度快乐的事情?
平步青云,一年中连升三级;扳倒对手,雾散处鹏程万里,是官场之极乐;所产商品之畅销,好比家中开银行;所购股票之暴涨,如同天上掉馅饼,是商人之极乐。天上人间,傍纸醉金迷之客;花前月下,得沉鱼落雁之人,是情人之极乐。戴顶博士帽,十年寒窗终于熬过;获得诺贝尔奖,一夜之间名满全球,是学者之极乐。然孔繁森之极乐,是于暴风雪中救出落难之人;是以一身之寒,换取春色无边。诺贝尔之极乐,是散尽家财,奖掖科技与文学;洗清铜臭,一身清白去见上帝。秋瑾之极乐,是貂裘换酒,红颜更添侠气;以身许国,巾帼不让须眉。爱因斯坦之极乐,是超越世俗的毁誉,而对真理的探求;是拒绝物欲的诱惑,而对道德的渴望。
大千世界,各阶层利益不同,极乐便不同。芸芸众生,各种人境界不同,极乐亦不同。毛泽东之极乐,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李太白之极乐,是“将进酒,杯莫停,会须一饮三百杯”;老子之极乐,是坐在牛背上悠悠晃晃,任蹄子下踏出一片紫气;孔子之极乐,是诸侯息战,化干戈为玉帛;梦见周公,毁瓦釜而奏响黄钟。
极乐一词,古典而浪漫。有时,它热闹如帝子筵前的箫鼓;有时,又冷清如宣德炉中的灰烬。桨声灯影的秦淮河,数百年的极乐,都写在调笑的朱唇与调情的酥胸上;铺金泻银的华尔街,二十一世纪的极乐,都写在敲响的钟棰和敲碎的哀哭中。
红颜易老,韶光不再,人生百年,究竟有多少个极乐的日子?春秋更迭,世事纷纭,极乐二字,究竟含多少重实在的意义?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志士乐在天下,鄙夫乐于一身。凡人乐在今
世,佛家乐在西天。
佛家既然乐在西天,便以人世为苦厄。蓬头垢面是苦,天生丽质是苦。富甲天下是苦,名满人间是苦。妻离子散是苦,儿女成群是苦。卢旺达难民营是苦,爱丽舍宫的戴安娜是苦,经济封锁的伊拉克是苦,富翁如蚁的美利坚何尝又不是苦?痛苦是苦,极乐也是苦。乐极而生悲,这样的例子,在五千年文明史中,有谁不能信手拈来。
两千四百多年前的释迦牟尼,看到人间种种悲苦,终于悟道成佛,人为为伪,人弗为佛。伪者生苦,佛者得乐。但这乐,在芸芸众生看来,是天际飞鸿,杳不可及。我既生在今世,当以今世为乐。西天只是梦幻,而人类早已不是做梦的少年。人类的理性已达成这样的共识:让生活更丰富,让生命更欢乐。但科技进步显然还没有达到这样的高度:为每一个诞生的婴儿,植进一粒释迦牟尼思维的芯片,让每一个新生命的灵魂中,都生长一株嫩翠欲滴的菩提。
杭州洗心亭记
洗心亭在杭州著名风景区云栖竹径之内。云栖竹径在西湖之西,九溪之北,五云山之下。晋时于此建五云寺,后屡建屡废,终至荒圮。仅于竹径里得见洗心亭一座,虽非古物,然清秀可爱。我游览到此,踱步亭中,禁不住浮想联翩:
亭名洗心,当以心为重,以洗为要。古有餐霞友鹿之贤士,隐居山中,友人造访约他做官,听了这等脏话,他慌忙跑到泉边洗耳;更有牵鹰狎鹭的渔翁,往来江上,风月相逼诱他入局,遇到这种事情,他干脆坐到水中濯足。隐士与渔夫,以山中岁月为清,以世俗生活为浊。唯清之境,有泉石千回,有烟霞万轴,有穴可居,有藤可床,有消磨永日的残棋,有喧哗竟夜的秋雨;唯浊之境,有色相千般,有风情万种,有权可握,有利可图,有一笑倾国的红颜,有百吃不厌的佳肴。感叹人间世,清浊两重天。洗耳与濯足,洁身当自爱。
然耳不必洗,脏话说了千遍,你沉在与山花对语的禅趣中,又能听见什么?然足不必濯,你痴在与江鸟为侣的诗境里,又能败到哪里?是真才子留大手笔,唯真性情得大道理。
大道理是什么?最勤莫过于洗,最脏莫过于心。人生百年,须臾不可放松的,便是洗心。
心为何物?儒家说“由内圣开出外王”,这“内圣”便是儒家对心的最高期望。心为圣,圣是礼仪,圣是仁德,以礼仪待人,以仁德持世,凡我国民,必有泱泱大家的风范。
心为何物?释家说“心即是佛,佛即是心”。佛乃释家最高境界,无善无恶,不垢不净。六根清净,畅游大千世界;五蕴皆空,普度一切苦厄。不修来世佛,看住自家心,凡我众生,必得苍苍
智慧之菩提。
圣心为一,佛心不二。治世重在治人,治人重在治心。智者常叹人心不古,阳明先生疾呼“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皆因世事推移,人心易变。天有常道而人无长心。心贼之人若为民,殃及者仅及家人与邻舍;心贼之人若为官,受害的将是众生与社稷。纵览域内,居心不良而为官者,似乎不在少数。在他们看来, 追名逐利,可以出人头地;趋炎附势,可以沐猴而冠。为一己私欲,敢置人民利益而不顾,徇党羽私情,视国家公德如草芥。情不真,国事焉能托付?心不正,腐败怎能根除!以民情为镜,方知孰美孰丑;以民心为鉴,分清谁恶谁善。众心即我心,才是光明磊落之境;洗心与治国,即是“内圣开出外王”。
行世不可虚伪,做人先要洗心。唯心净者,可为民之楷模;唯心清者,可作国之公器。心清心净,即圣即佛。可亲上古之贤,可开来世之风。民心清净,国家祥和;官心清净,国运隆昌。
徘徊杭州此亭,深感风物宜人。翠竹万竿,森森夹道;古树千木,峭峭临风。更有一溪清泉,于亭前结潭而过。眼前山花杂落,耳中鸟声互答。于此处洗心,真能领略到天人合一的妙谛。愿此亭长在国人心中,为心之清静,长洗不疲。
华山下棋亭记
赵匡胤在成为宋朝开国皇帝之前,曾来华山拜访隐居于此的一代名士陈抟,两人于山中对弈围棋。后人彰其胜,便在其对弈之地,建亭纪念,名下棋亭。
亭在东峰之侧,一座窄仅盈丈的小山峰上,四周孤峭,去来之路,皆借助于贴壁之铁链攀上东峰。上有青天不可覆,下有深渊不见底。因此,来华山的游人,多半只能在东峰上,对下棋亭凭栏一望。能援铁链而下到亭中作一时半刻之盘桓者,实乃少之又少。我来到亭中,坐在石凳上,看着石桌上的棋盘,缅想千年前的那一场盛事,心情肃然,卒不能不发一言:
一个天之骄子,一个世外高人。一个金戈铁马,志在千秋社稷;一个闲云野鹤,心连百丈烟霞。两人对弈华山,逐鹿棋枰。手起手落,咫尺间风云变色;眉蹙眉舒,须臾间人神易位。泾渭在
其脚下,黑白在其眼前。沙场秋点兵是英雄气概,松下问童子是仙家从容。陈桥兵变虽是后话,但杀机已从眼中射出;华山炼丹正值此时,看逸气自他发际留连。千兵万卒死而何惜,只需赚得胜券在手;一炉一扇用而可贵,也好赢得云水在胸。
英雄与神仙,过招在千仞苍崖之上。蕞尔之地,龙腾虎跃。棋有棋风,弈有弈趣。一个月下挥斧,一个绵里藏针。一个层层紧逼,一个步步为营。起于草莽者,以图搏杀凌厉之痛快;隐于江湖者,欲得虚实相生之玄妙。潼关在右,万马奔腾且为嵯峨帝室;马嵬在左,六军不发只因婉转峨眉。四面楚歌,端的得道多助?五千奥义,岂必治国无为!二十四桥明月,七十二处烟尘,战士
军前,美人帐下,兵戎相见,生灵歌哭。
治世者匡胤,养心者陈抟。潇潇洒洒,在天地间作一手谈。观棋者何人?朗朗乾坤,竟容不得第三人在侧。战马在山谷嘶鸣,童子在洞中面壁。且喜岩隙有二三古松,既可挂英雄的铠甲,亦可挂儒士的诗囊。万山肃立,听落子之动静;一鸟悠然,探胜负之消息。秦陵在前,始皇或叹后生可畏;茂陵在后,太宗静观文武斗法。壮士在黄河磨剑,智者在渭水放歌。太白鸟道,有麋鹿姗姗走过;终南紫气,引青牛款款而来。棋者奇也,纸上谈兵,智勇兼收。
一局棋罢,两人大笑。治世者以权造势,养心者练气化神。以权造势者阳亢,练气化神者阴柔。以柔克刚,人间至理。英雄输棋不输志,好一个大家风范;神仙赢棋不赢气,真正是悟透玄机。西北乃纯阳之地,华山乃华夏之根。于此对弈,可算是古国第一风流!
如今,此亭在山,弈者已去。游人至此,心下怅怅。一亭之下,万山之中,既无烹茶,又无煮酒,轿车不能到,玉馔不能迎,问谁还能于此弈出一段千古佳话?江山非宠物,可以私蓄;智慧非财宝,可以巧取。以贤事贤,岂能停诸口头;以棋会友,方显古道热肠。有道是,江山代有才人出;方能够,世事如棋局局新。
此言不谬,题以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