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马文学网初仁：后王恭厂一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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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仁：后王恭厂一号时间:2010-10-06 10:19 作者:初仁 字号：大 中 小 点击:276次
在《那条鱼的故事》里我说，我小时候五岁以前，家住后王恭厂一号。五岁以后，为给新贵腾宅院，一院人家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我家迁住宣武门外兵马司后街十六号。文章发表以后忽然想到，时下那宅子分明地处已然改称永宁胡同的中段，于寻常巷陌中抢眼夺目不假，但从胡同哪头数都轮不上它打排头，难不成一号一号的竟然错说几十年？
怀着这样的疑问，不久前我又去了一趟永宁胡同。也巧，在胡同里没费什么力气，迎面捉住一位看上去就老门老户的老哥。他告诉说，没错，那个院原先就叫后王恭厂一号。原来还有个前王恭厂，也就是现在永宁胡同东半截。它往南一折腰，这边就叫后王恭厂。谢天谢地，原来如此。
我又想起了什么，缠着那老哥问，记不记得那院子里有一家姓初？他一脸茫然，说这不知道。也难怪，说是老哥其实与我年纪相仿佛，我家搬走时我才五岁，他弄不好比我还小，后王恭厂一号的前尘往事他能知道多少？
记得我家搬走南城后特别是头几年，时不时的二哥总带我回后王恭厂去玩。铁丝网高架、门禁森严得连门缝都没给留下的老宅子是进不去了，就走东家串西家，出南门入北门，最后在临院蓝大妈家落脚吃饭。蓝大妈死了以后，我们也还去，每次去也还说：去蓝大妈家。只不过，我最爱吃的烧茄子改由蓝大哥下厨操持，味道虽不中倒也不远。蓝家与初家什么交情？为什么就可以在蓝家吃喝不吝？白云苍狗现在竟然忘的一干二净。
我们回后王恭厂玩的时候，街坊们老管我二哥叫二少爷，管我叫三少爷，叫得我很难为情。还有，他们管我父亲叫初先生，左一个初先生身子骨还好吧，右一个初先生怎么没来。他们老是夸我父亲是个好人，夸得多了有一次我禁不住问，我爸怎么好了。怎么好了？一位大爷说，小子，你再这么说我扇你耳刮子！记住，民国三十六年我刚蹬三轮那会儿，一开始你爸坐我的车好几次，别扭死我了，我不知道呀，原来你爸做事的地儿不在他要的地儿，就离咱家不远。等我走远了，你爸再绕回来。这就是你爸！
其实，在后王恭厂一号，我家只是房客。在院分三进、跨院两厢且带一座后花园的大宅子里，我家仅住中院西厢房三间，一家六口不算宽裕。然而房子非常规整，灰顶花瓷砖地，雕花织锦木隔扇，上绣西湖八景，所以一家人脸上也算很有面子。记得北房住一西医大夫姓刘，寡言少语，但他太太爱到我家坐坐，和母亲说话。记忆里还有一位宁奶奶，孤身住跨院一间小屋，我在院子里玩，老看见她佝偻着身子走动，可没走几步远就要磨蹭到墙边倚着墙喘气。有一次我把这事告诉母亲，母亲说，不要管她，她歇歇就好。但有一次例外。那次我雨后趟水趟到后花园倒扣的大缸前，看见宁奶奶一身水湿靠着水缸坐在地上大气不出，我急忙拽着母亲来看，母亲说：赶紧搀回屋捂被窝。回到家又熬了一碗姜糖水，让我端去。
那后花园林木蓊然，国槐、洋槐居多，其间五六株合围桧柏拔地而起，团团树冠更高出一院杂树。此外，园中甬道、水池、花圃、藤萝架一样不少，东西两侧叠石假山之上还各存形制不同的半山亭一座，斗拱飞檐，雕栏画栋。我小时候和小伙伴在后花园玩，戏水，攀石，爬树，趟草虫，滑出溜，捉迷藏，唱戏耍大刀......小小心里，一方园子足够我们纵横捭阖，墙外世界大可不必计较。
一般地，举凡北京的大宅子，宅院既然阔大，门楼也必然轩敞，但后王恭厂一号不同，灰砖红门中小户人家尺寸，然则不掩大宅气度。起先，门前左右尚存一对云纹浅浮雕青白上马石，实压压的是这个宅子门前的老物件。我一直想，以上马石规制之大、相距之远，宅子的前身应该是一座明清之际的小王府才对，想必是它的民国主人开辟后花园汽车门时，收敛了它的大门。
父亲活着时候，我忘了问在民国这座宅院为谁所属，父亲从也从未主动提起过。父亲死了以后，母亲又死了，谁也说不清了。有人说是宋哲元的房产，又有人说张学良的赵四小姐借住过，等等，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有一样我知晓，父亲那时是房主的受托人，照看房子，代敛房租。当年房主空出房子用于出租时，有人把山东人的父亲介绍给了他。作为酬报，我家赁房三间免租金。1949年早春北平易帜，不久，父亲投信房主在香港的家人，问讯房子如何是好。回信说：房产交政府；有劳多年，库存家具、古董、字画尽您喜欢的挑，其余交政府。信外另附授权书一纸。父亲胆小，只留一幅加框的杭绣西湖冷泉亭权作纪念，其他的悉数缴纳奉上。这幅冷泉亭一直挂兵马司后街十六号我家外屋正当门墙上十一年。文革闹红卫兵时，我把冷泉亭画心扯下团吧团吧扔垃圾，换上了毛泽东的标准像，还屁颠屁颠跑五金商店买来金粉化开，把栗色原木镜框遮上了一层。父亲在一旁看，想说什么又没说什么。
多少年之后，我携妻儿一家三口游杭州，在去灵隐的山路上意外看到了冷泉亭。在冷泉亭，她们娘儿俩催我赶快往上走去看大寺名刹，可我一时念起，想在冷泉亭多呆上一会儿，就说我在这儿等你们吧。他们不干。不过，打灵隐寺下来，她们娘儿俩也依了我一回，我在冷泉亭又坐了半天，抽烟，抽烟，我向没见过公婆的妻子和没见过爷奶的儿子解释说：原先咱们家有一张冷泉亭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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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条鱼的故事》里我说，我小时候五岁以前，家住后王恭厂一号。五岁以后，为给新贵腾宅院，一院人家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我家迁住宣武门外兵马司后街十六号。文章发表以后忽然想到，时下那宅子分明地处已然改称永宁胡同的中段，于寻常巷陌中抢眼夺目不假，但从胡同哪头数都轮不上它打排头，难不成一号一号的竟然错说几十年？
怀着这样的疑问，不久前我又去了一趟永宁胡同。也巧，在胡同里没费什么力气，迎面捉住一位看上去就老门老户的老哥。他告诉说，没错，那个院原先就叫后王恭厂一号。原来还有个前王恭厂，也就是现在永宁胡同东半截。它往南一折腰，这边就叫后王恭厂。谢天谢地，原来如此。
我又想起了什么，缠着那老哥问，记不记得那院子里有一家姓初？他一脸茫然，说这不知道。也难怪，说是老哥其实与我年纪相仿佛，我家搬走时我才五岁，他弄不好比我还小，后王恭厂一号的前尘往事他能知道多少？
记得我家搬走南城后特别是头几年，时不时的二哥总带我回后王恭厂去玩。铁丝网高架、门禁森严得连门缝都没给留下的老宅子是进不去了，就走东家串西家，出南门入北门，最后在临院蓝大妈家落脚吃饭。蓝大妈死了以后，我们也还去，每次去也还说：去蓝大妈家。只不过，我最爱吃的烧茄子改由蓝大哥下厨操持，味道虽不中倒也不远。蓝家与初家什么交情？为什么就可以在蓝家吃喝不吝？白云苍狗现在竟然忘的一干二净。
我们回后王恭厂玩的时候，街坊们老管我二哥叫二少爷，管我叫三少爷，叫得我很难为情。还有，他们管我父亲叫初先生，左一个初先生身子骨还好吧，右一个初先生怎么没来。他们老是夸我父亲是个好人，夸得多了有一次我禁不住问，我爸怎么好了。怎么好了？一位大爷说，小子，你再这么说我扇你耳刮子！记住，民国三十六年我刚蹬三轮那会儿，一开始你爸坐我的车好几次，别扭死我了，我不知道呀，原来你爸做事的地儿不在他要的地儿，就离咱家不远。等我走远了，你爸再绕回来。这就是你爸！
其实，在后王恭厂一号，我家只是房客。在院分三进、跨院两厢且带一座后花园的大宅子里，我家仅住中院西厢房三间，一家六口不算宽裕。然而房子非常规整，灰顶花瓷砖地，雕花织锦木隔扇，上绣西湖八景，所以一家人脸上也算很有面子。记得北房住一西医大夫姓刘，寡言少语，但他太太爱到我家坐坐，和母亲说话。记忆里还有一位宁奶奶，孤身住跨院一间小屋，我在院子里玩，老看见她佝偻着身子走动，可没走几步远就要磨蹭到墙边倚着墙喘气。有一次我把这事告诉母亲，母亲说，不要管她，她歇歇就好。但有一次例外。那次我雨后趟水趟到后花园倒扣的大缸前，看见宁奶奶一身水湿靠着水缸坐在地上大气不出，我急忙拽着母亲来看，母亲说：赶紧搀回屋捂被窝。回到家又熬了一碗姜糖水，让我端去。
那后花园林木蓊然，国槐、洋槐居多，其间五六株合围桧柏拔地而起，团团树冠更高出一院杂树。此外，园中甬道、水池、花圃、藤萝架一样不少，东西两侧叠石假山之上还各存形制不同的半山亭一座，斗拱飞檐，雕栏画栋。我小时候和小伙伴在后花园玩，戏水，攀石，爬树，趟草虫，滑出溜，捉迷藏，唱戏耍大刀......小小心里，一方园子足够我们纵横捭阖，墙外世界大可不必计较。
一般地，举凡北京的大宅子，宅院既然阔大，门楼也必然轩敞，但后王恭厂一号不同，灰砖红门中小户人家尺寸，然则不掩大宅气度。起先，门前左右尚存一对云纹浅浮雕青白上马石，实压压的是这个宅子门前的老物件。我一直想，以上马石规制之大、相距之远，宅子的前身应该是一座明清之际的小王府才对，想必是它的民国主人开辟后花园汽车门时，收敛了它的大门。
父亲活着时候，我忘了问在民国这座宅院为谁所属，父亲从也从未主动提起过。父亲死了以后，母亲又死了，谁也说不清了。有人说是宋哲元的房产，又有人说张学良的赵四小姐借住过，等等，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有一样我知晓，父亲那时是房主的受托人，照看房子，代敛房租。当年房主空出房子用于出租时，有人把山东人的父亲介绍给了他。作为酬报，我家赁房三间免租金。1949年早春北平易帜，不久，父亲投信房主在香港的家人，问讯房子如何是好。回信说：房产交政府；有劳多年，库存家具、古董、字画尽您喜欢的挑，其余交政府。信外另附授权书一纸。父亲胆小，只留一幅加框的杭绣西湖冷泉亭权作纪念，其他的悉数缴纳奉上。这幅冷泉亭一直挂兵马司后街十六号我家外屋正当门墙上十一年。文革闹红卫兵时，我把冷泉亭画心扯下团吧团吧扔垃圾，换上了毛泽东的标准像，还屁颠屁颠跑五金商店买来金粉化开，把栗色原木镜框遮上了一层。父亲在一旁看，想说什么又没说什么。
多少年之后，我携妻儿一家三口游杭州，在去灵隐的山路上意外看到了冷泉亭。在冷泉亭，她们娘儿俩催我赶快往上走去看大寺名刹，可我一时念起，想在冷泉亭多呆上一会儿，就说我在这儿等你们吧。他们不干。不过，打灵隐寺下来，她们娘儿俩也依了我一回，我在冷泉亭又坐了半天，抽烟，抽烟，我向没见过公婆的妻子和没见过爷奶的儿子解释说：原先咱们家有一张冷泉亭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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