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阿Q还活着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6/03 12:11:29
                   
  阿Q糊里糊涂被人从土谷祠里捉去枪毙了,使我们这些当惯了看客的中国人老大
不舒服。总觉得以他的名气,及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本不该这么英年早逝。近翻鲁迅
全集,见《“阿Q正传”的成因》一文,知作者原不堪编辑催稿之苦,才故意让阿Q
“渐渐向死路上走”。“我那时虽然并不忙,”豫才先生抱怨说,“然而正在做流民,
夜晚睡在做通路的屋子里,这屋子只有一个后窗,连好好写字的地方也没有,那里能
静坐一会,想一下。”可见文人草菅人命起来,理由是不需很充分的。
 
  假如当年知识分子的待遇高一些,有地方好好静坐想一下,或许鲁迅会抽身走一
趟未庄,通知阿Q连夜逃脱赵秀才的构陷。那时户籍制度不严,不像如今公安国安人
员遍布,南下北上装都不用化,稍稍潜伏十天半个月的再回去转悠,乃至跑到县里举
人老爷的家门口闲逛,人家也一定早忘了他的犯科行径,不当会事了。运气好遇上别
的什么嫌犯绑赴法场顶罪问斩,如名声差得甚远的小D、王胡之辈,他还能和吴妈一
样,挤在人群中张开嘴巴看。再去酒肆茶楼的柜台旁,跟人手舞足蹈地比划一向:
“好快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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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几年北伐开始,阿Q强烈的革命诉求,也就有了付诸实现的机会。白盔白甲虽
穿不上,真刀真枪却少不了。要是用他那浙江口音,跟北伐军蒋总司令认上同乡乃至
本家,兴许真能晋个一官半职,回未庄向乡亲们炫耀。不过假洋鬼子与赵秀才可是早
化了四块洋钱,在大襟上挂过银桃子了,没他俩的介绍,革命党也还是有些难投的。
倒不如跟湖南一样自行组织农会,打一捆梭镖板刀,去赵钱二家先分了浮财再说。这
也与他心目中的革命较为接近——“络绎的将箱子抬出了,器具抬出了,秀才娘子的
宁式床也抬出了”等等。
 
  接着“清党”、“清乡”,共产党在邻省江西闹革命。到这步田地,阿Q无疑是
只得去“投一投”了。假如他不死,——这本是咱们立论的前提——历经井岗山、长
征、延安……下来,如今的官位想必不小。但他不善识文断字,习惯出口“妈妈的”,
主张动不动便将对手“嚓”地杀头,却不免太过分。当然若论起开荒垦地、搞南泥湾
大生产一类的活儿来,很多人只怕不是他的对手。阿Q住土谷祠的时侯,“割麦便割
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样样是好把式。一个老头曾颂扬说:“阿Q真能做!”
唯一的遗憾是批阅文件的圈儿画得不圆。不过不打紧:孙子才画得很圆的圆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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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那天晚上得到捉他的情报,竟至远走他乡呢?“他虽然多住未庄,然而也常
常宿别处,不能说是未庄人”,没有死守一地的道理。当初他只是想和吴妈睡觉闹出
风波,到处找不到工打,便改向城里发展,果然混一个“满把是铜的和银的”回来。
知道自己被告成死罪,还不赶紧溜之大吉?因为“有一回他似乎是姓赵”,而赵姓原
籍“照《郡名百家姓》上的注解”,应是“陇西天水人也”。所以他极有可能和必要
借此机会回西部老家“黄土高坡”去寻根,以证实“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
 
  西部却不及江南小镇妩媚富庶。阿Q到了彼地(我们且设它叫“未寨”),又难
免与人夸耀起未庄打工时的“先前阔”来。加之他“真能做”、“见识高”,又有“
精神胜利法”创造“人定胜天”的奇迹,领一些人改造一片“狼窝掌”想必没问题。
就这样也能去京城做成大官,兴许还会来一场“农业学未寨”的运动,别说赵太爷、
假洋鬼子等“一群鸟男女”吓成一摊,连“王张江姚”恐怕也得趋之若鹜。鲁迅做传
时遇着的第一个难题——“阿Quei,阿桂还是阿贵呢?”——便也迎刃而解:当然是
“阿贵”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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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他也可以不去江西,也不去陇西,只捱过一段日子再返未庄,如前所推论的,
风声一过,顶多被地保敲去几百文酒钱即相安无事。他依旧替人打短工,凭力气吃饭,
余钱赌个精光,在街口遭人嘲弄欺侮,挨几扇耳光,仍歇在土谷祠里,并且仍孑然一
身。如是“盼星星,盼月亮,盼到一九四九年得解放”,他又有机会抖起来:作为苦
大仇深的“土改根子”,阿Q一举当选为贫协主席。
 
  “老Q,”赵太爷怯怯的迎着低声的叫。
 
  “我手持钢鞭……”阿Q打算昂首而过。
 
  “Q老。”
 
  “得,锵,锵令锵,锵!……”
 
  “Q主席!”秀才软声一喊。
 
  阿Q这才站住,歪着头问道:“什么?”
 
  “阿……Q哥,象我们这样的穷朋友是不要紧的……”赵白眼惴惴的说,似乎想
探贫协的口风。
 
  “穷朋友?你总比我有钱。”阿Q说着自去了。
 
  于是工作组及阿Q带人到了赵家及钱家,“直走进去打开箱子来:元宝,洋钱,
洋纱衫……秀才娘子的一张宁式床先搬到土谷祠,此外便摆了钱家的桌椅”。这可比
偷偷摸摸跟着到举人老爷家打劫痛快多了。赵太爷吃斗不过吊了颈;赵秀才连同老婆、
孩子被监督劳动改造;地保到县里大牢服了五年刑;假洋鬼子算他走运逃到国外去了,
——不然一定打成汉奸、特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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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妈也肯跟阿Q困觉了。岂止肯,简直还求之不得。要不要她?要她还是要邹七
嫂的女儿?其实吴妈还是不错的,只“可惜脚太大”。如今一解放,脚大正说明站得
稳阶级立场。便是赵司晨的妹子,虽然“真丑”,日后从城里念完高中回来,亦不妨
考虑考虑如何对她进行“再教育”。
 
  最早勾起阿Q关于“女……”的遐想的小尼姑,“文革”中由他作主嫁给了小D
——或者就是王胡罢。本来他可以自己要的,然而“和尚动得”的,又“一定想引诱
野男人”,还用带哭的声音骂过“断子绝孙的阿Q!”不能便宜了她。老尼姑自然也
要嫁给管祠的老头。不然静修庵当成“四旧”砸了之后,她又住到哪里去?
 
  说到“文革”,阿Q“思想也迸跳起来了”:“造反?有趣,……来了一群皮带
扎腰的红卫兵,都拿着语录,传单,绳索,封条,浆糊桶,走过土谷祠,叫道:‘阿
Q!同去同去!于是一同去……”
 
  他不再唱“我手持钢鞭将你打”,早改为“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外观上也
略有变化,如头上那顶从地保手里赎回的旧毡帽,即换成旧军帽,很有些时代气息了。
只是旧军帽下面的癞疤依旧,于是仍然不许说“赖”,不许说“光”,说“亮”,说
“灯”,说“烛”,说“太阳”……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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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已往一样,最先将“改革开放”的新气象带进未庄的又是阿Q。
 
  “嚯,阿Q,你回来了!”
 
  “回来了。”
 
  “发财发财,你是——在……”
 
  “深圳去了!”
 
  只见他上下一套西装,虽说皱巴,毕竟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万宝路”洋烟来,立刻
使人们对他有了新敬畏。接着纷纷传说,邹七嫂的女儿抢先在他那儿买了一条牛仔裤,
旧固然是旧的,但只化了二十块。赵白眼的母亲——一说是赵司晨的母亲,待考,——
也买了一块孩子戴的电子表。于是街头巷尾总有人追上叫住他问:
 
  “阿Q,你还有牛仔裤么?没有?收录机也要的,有罢?”
 
  只几趟的工夫,土谷祠就变了大模样:门口停一辆雅马哈,门内供着东芝冰箱乐声
彩电;秀才娘子的宁式床早拆了,摆上软呼呼的欧化席梦思。
 
  变化最大的要属静修庵,里里外外修缮一新,并请来绍兴城里最有名的工匠(现称
民间艺术家)重塑金身佛像。鲁迅一个最近的本家,叫周什么的老先生,还指甲长长地
为庵子题了匾额。这一切开销,不用说都归阿Q独家赞助。不过条件是,从此静修庵所
有门票收入得由阿Q与重皈佛门的老尼姑两人分成。小尼姑则涂了口红,蹬一双高跟鞋,
在港台流行歌带的节奏中扭着腰肢,领游客参观“阿Q翻过的墙”、“阿Q偷萝卜地”、
“阿Q躲狗的树”、“阿Q砸过的门”及“阿Q捏小尼姑脸蛋处”等文化旧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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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料想不到的事仍时有发生。比方赵白眼,不仅解除了管教,还以“中国最末一位秀
才”的名分当上了政协常委。人前人后,讲话亦带些官腔了,三两句便要说起辛亥年间
他跟阿Q一起革命的故事,并埋首著述回忆录。而假洋鬼子,也从海外回国考察投资环
境,同“未庄实业发展总公司”的董事长阿Q钻进星级酒店洽谈生意。手中捏的那根哭
丧棒,早换成一只意大利真皮公文包,打开尽是与省长、部长、港督握手的照片:
 
  “我是性急的,所以我们见面,我总是说:喂!Q哥,我们动手罢!他却总说道…
…”“OK!”阿Q仰脖子干了一盅人头马,竟用洋文接过话来。
 
  这会轮到假洋鬼子一愣。才知道一向对崇洋十分蔑视的阿Q,近几年也越学越洋派,
时常为鲁迅替自己取的洋名洋洋自得,在全国都可说是领潮流之先。有一阵子印名片连
“阿”也不要,干脆印成“RQ”,更是味道十足。但赵秀才以为,那样未免太“全盘
西化”,还是“阿”一下子具有中国特色。
 
  同样名字带洋味儿的小D,步阿Q后尘跑过几回沿海特区,犹不过瘾,弄一笔钱去
日本进了语言学校。鲁迅预言他“大起来和阿Q一样”,不意倒是有些和假洋鬼子一样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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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阿Q并不像我们愿望的那么发达和先进。他仍是穷,挤在百万盲流中到处找工
打,蹲在拥塞的车站过道里脱下破夹袄捉虱子;饿得想不通时,仍不免做些小偷小摸甚
至打家劫舍的营生;他仍然跟王胡或小D打架(只是没辫子可揪了),仍然隔了一层裤
捏女人的大腿,仍然醉醺醺把钱输个精光……
 
  阿Q是不甘寂寞的,不管什么运动他都会跟着乐不可支,见到烧车抢店一边心里“
怦怦跳”一边抱怨“怎么不叫我”,事后却又痛恨:“——好,你民主!民主可是杀头
的罪名啊,我总要告一状,看你抓去杀头,——嚓!”结果是他自己被抓去绑赴刑场。
 
  然而阿Q一定还活着。因为世界忽然间变得丰富了,不断地有许多事等着他去干。
他可以当官,也可以做打工仔;可以当作家教授,也可以干个体户;可以小本经营,也
可以大笔买卖;可以留在未庄,也可以去繁华都市,甚至偷渡到海外的唐人街;可以高
唱“我一无所有”,也可以大骂一声“他妈的纽约!”
 
  作为看客,中国人总是有幸大饱眼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