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消逝－－梅子涵

盛夏日子回了趟家乡，给家乡的孩子做一个演讲。那天是个返校日。两所学校的初中生汇聚到小学部的一间梯形教室里，他们的班主任当天都在培训考试。没了现场督管，加之又在暑假，孩子们兴奋得过头，梯形教室里叽喳声不断。 

我坐在讲台上，思绪漫开去——是的，没错，我看到了20年前的自己。20年前，我就是他们中的一个。以为有大把的时光可以挥霍。敏感，忧伤，一点点的风雨可以放大到无限。当然也有微尘般的快乐。但——“在你忧伤的时候，天空会给你安慰。可是忧伤太多，天空不够，蝴蝶也不够，花儿也不够。大多数美的东西都不够。”（桑德拉·希斯内罗丝语，下文就要提及）

其实不是第一次面对家乡的孩子。6年前，我也曾经坐在这里，和母校的初中生讲我的少年时代和我的阅读。那天现场很安静。我的讲述也安静。

6年前曾经坐在这里的孩子，现在都该念大学了吧？时光流转，他们也在走着“离开”的路。总是这样，在你还在路上走着的时候，你不愿回头，你抛下家乡，越走越远。

从前回不去。即便是“家乡”的孩子，6年前和6年后，20年前和20年后，是完全不一样的。“从前”的经验，未必能够抵达今日孩子的世界。

于是想起一本书来：《芒果街上的小屋》，墨西哥裔美国当代女诗人桑德拉·希斯内罗丝的小说。——说是小说，其实我读来更觉是作家的诗性自传。小说讲一个生活在芒果街的小女孩的成长，轻灵却深刻。 

“芒果街”，并非我们想象的诗意和美好。它是一条穷街。只“配”不富有的人住在那里。生活在芒果街的人，都盼着有一天能够搬离拥挤和吵闹，向更宽敞更明亮的地方去。 

有一天，芒果街上来了三个“散发着肉桂气味”的老姐妹。三姐妹有预言未来的能力，认为女孩长大了会去很远的地方。三姐妹中的一个突然捧起小女孩的脸，看了又看，沉默许久后说：“你离开时总要记得回来。” 

    小女孩一脸茫然。那人又说：“你永远是芒果街的人。你不能忘记你知道的事情。你不能忘记你是谁。” 

这个有着神谕般力量的女子的话，击中了我——当然也击中了那个芒果街小女孩。但是在多年后——多年后，当女孩“强大”得芒果街没法永远留住她，于是，她远离故国，去往他乡。朋友和邻居都不理解，为什么她要走得这么远？只有她明白：“我离开是为了回来。为了那些无法出去的人。” 

我有些拿不准，此刻，教室里，有多少孩子会是希斯内罗丝笔下那个芒果街女孩？人生不可逆，人生也无可预知。但，可以肯定的是：没有历史，开始就是结束、栖居。 

当然小说并非我表述的那么简单。它还涉及种族差异、肤色和族裔问题。写作者是在美国的少数族裔，身为拉丁美洲移民后代，常常意味着家境贫困、遭人歧视以及文化上的隔阂与失落。所以，这个芒果街女孩的成长，成长中女巫般的神秘人物的指点，更是一个生命的隐喻。 

和还在“路上走着”的孩子谈论种族、文化冲突、“家园”或是“回忆”，似乎有些过于沉重和不合时宜。但，每个孩子都要经历成长。成长的滋味，会始终飘绕在他们的生命里。只是可能，当他们还在成长路上走的时候，未必意识到，他们人生的一个个转折，他们不知通向何处的生命迷宫，其实都与童年和故乡相连。 

而我更感慨的是，对于家乡的乡村孩子，如果“村”的概念不在，是否童年有了缺失？6年前和家乡的孩子谈我的童年，童年的菜园、井台、去小镇念书必经的三里桥、桥上砖缝里的苔藓、河岸边洗衣洗菜的妇人、悠长幽深的弄堂、混合着糍饭团和油条香的早市……种种乡村和小镇生活的经验与细节，还能获得心领神会的共鸣。而6年后，家乡已经大变。曾经熟稔的山丘、竹林、田园……仿佛一夜间消失。眼前不断变换、延伸的，不再是清风与花香的稻田，喧腾璀璨一望无边的油菜花，而是高密度的楼盘和热气腾腾的建筑工地。 

    乡村的概念在改变。乡村的孩子，和城里的孩子无异。接收的是一样的资讯，一样的生活观念。“我们的沙发大同小异，我们的客厅大同小异，我们的电梯大同小异，我们早上起来推开窗子打个哈欠也大同小异。”（作家韩少功语）——问题是，在越来越雷同的生活里，我们该如何寻找独特的自己？ 

离开，是为了回来。可若是“离开”的经验与记忆不足以抵达今日“回来”的世界，你能拿苍白的童年怎么办？谁的童年没有记忆？可愈益模式化的生活正消解着童年的诗意、丰富和纯真。 

    “我昔自以为有一片乐土，藏之记忆里最幽暗的角落。从此始感到一种成人的寂寞，更喜欢梦中道路的迷离。”诗人何其芳早在上世纪30年代就发出了对昔日故乡“乐土”失却的喟叹。——所谓“成人的寂寞”即是丧失了童年乐土的寂寞。那么在今天、现代化无所不至的社会进程中，故乡村落的命运又怎样影响着一个个童年？
    乡土的失落，使“离开”又“回来”的游子失却了生命最原初的出发地，其实也意味着失落了心灵的故乡……或许这就是现代生活的悖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