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平: 路遇阿米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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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 平: 路遇阿米娜 作者: 蒋兆勇 | 2010年08月29日 20:20 | 栏目: 转载 (150) 点击 | (2) 评论 | 本文地址: http://jiangzhaoyong.blshe.com/post/4370/586165  陈 平: 路遇阿米娜 每个旅途的经历都是不同的,只有旅途的太阳是相同的。同是天涯行路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们在火车上萍水相逢,她留给我深刻印象。我久久思考着她。她是乌铁局跑上海的火车上一名普通的列车员。我一开始不知她的姓名和身世,以为她是纯纯的毫无疑问的汉族女性。火车终于驶出乌鲁木齐。刚上车时找座位塞箱包的杂乱喧闹声终于安静下来。卧铺整洁明亮,空调舒适。我习惯性地贴窗坐着,欣赏着十分熟悉的风景,不经意地打量一眼女列车员。她容长脸盘,细眉俊目,扎着马尾巴,动作麻利;热情帮旅客摆行李挂毛巾,说一口悦耳的柔柔的新疆普通话。那气质,那神态,使我怎么也没想到她是维吾尔族:父亲是维吾尔,母亲是上海支青。车厢头上坐着几个维吾尔年轻人。我是土生土长的喀什人,又学过维文,对维吾尔人有天然的亲近感;维语是我的乡音。况且人在旅途,乡音格外亲。我伸过头去聆听音调柔美的维吾尔语,试试自已还能听懂多少。一听不要紧,那位汉族女列车员维语说得那么流畅优美!莫非是维语系毕业的汉族女大学生?这在新疆是凤毛鳞角啊!这不可能。我突然间产生想与她谈话交流的念头。好不容易等她忙完了。我请她坐下,赞道:"你的维语说得太好了!在哪儿学的?""我是维族。"她大大方方地回答。"那一一那你长得活生生一个汉族姑娘啊!""我父亲是维族,母亲是汉族。我长得像我母亲。"显然,她不止一次向陌生人谈到过自己的身世,神态坦然。邻座一位温州青年抢上一句:"我们一直以为你是汉族人!"一石激起千层浪。1965年夏天,木华里来了第一批上海支边青年。我们站在路边欢迎。车上下来的女青年就是她这个样儿:皮肤细腻,水凌凌的,落落大方,活泼可爱。我想说怪不得你这么漂亮但没有说,却问:"你母亲哪一年进疆的?""1964年,到阿克苏农一师。""我长期在喀什农三师工作,和上海支边青年在一起生活了好多年。"她微笑着"哦--",起身又忙活去了。我用目光牵着她;她用回忆牵着我。那年在木华里,"文革"搞得如火如荼,兴起歌颂领袖的狂热。团里成立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连队也成立演出队,逢年过节文艺汇演,红红火火。我们二连与一连同台演出。一连演员比我们强得多,时不时地斜睨我们。我与一位精干的上海女青年表演对口词《枪》。彩排完后,我一身大汗。一连演出队的编导是一位戴着眼镜、圆脸乌发、气质高雅的女青年。我们请她指导节目。她一脸真诚地说我有几个词咬音不准,带点甘肃腔。天哪!她怎么听出来我父母留给我的甘肃腔。与我同演对口词《枪》的女青年陪我向她请教。她叫我们俩再对一遍台词,一句句重复纠正。那词那句从她口中发出来真叫甜美,字正腔圆,气韵流畅。我红着脸重复着,心里佩服得五体投地:上海人,了不起,真有才,不服不行。一打听,她姓杨,讳其名,高中生,品学兼优,出身不好没能上大学。第二年春节演出,听说她被团里派去铁里木公社教节目了。不久,一个爆炸性消息传开:她嫁给一个接受再教育的维吾尔大学生了!那时我正处在想找老婆而找不上的时代,这个消息像野黄蜂在我的心尖尖上狠狠螫了一下,那疼那酸那困惑无人无处无法诉说。现在几十年过去,心里早就释然:嫁给谁是女人自己的事;嫁给谁都行都与他人无关。眼下,这位不同民族婚姻的结晶不就很聪慧很自然吗!我的眼光一直牵着她,一直牵着她到车箱两头来回几趟又坐在了对面。列车东向,夕阳西沉;余晖散绮,彩霞满天。我看她是顺光,眸子光彩流丽但深处似乎有点忧郁;她看我是逆光,也许看到了我脸色洋溢着旅途常见的兴奋好奇。她是感情丰富而细腻的女性,火车上尽遇各种陌生人,她有许多话需要向他人倾诉渲泄。我觉察到了她的心境的风中摇曳。跨民族的婚姻总有复杂的故事,总有难言之隐。她零散地无主题地谈了自己的身世,像浮在海上的冰山的一角,而我却看到了深藏于水下的巨大的冰山。上世纪六十年代, 上海知青轰轰烈烈支援新疆。一位女青年来到新疆兵团某团场。她思想积极,表现很好,被提拔干部当了边远连队的会计兼小卖部的售货员。她与一位男青年已经初恋。这时,一件谁也想不到的事改变了她的命运。她代管的小卖部被盗了,损失1500多元。这在当时是一笔巨款,相当于一个农工5年的工资。连队严令如果破不了案子,她要全赔。那位男青年立即疏远了她。这时,一位常来买东西,在邻近人民公社接受"再教育"的维族大学生,知道了这件事。他回到家里变卖了牛羊等家产,又向亲友告借,拿着1500元钱交给她,一句话也没有说扭头就走了。不久,上海女青年嫁给了这位不同民族的大学生,成为那个边远团场轰动一时的新闻。"文革"结束后,不几年,这位大学生成为一名副县级干部。他们有了三个女孩子。再后来,上级为了照顾他的上海妻子,调他们到自治区驻上海办事处工作。这位女列车员就是他们的二女儿。"我的姐姐妹妹长得像爸爸,我像妈妈。我的名字是爷爷起的",她大大方方地说:"阿米娜"。那音真好听,像爷爷吻着孙女说"爱你哪"。如果我不是老新疆人,不是长期在南疆兵团工作,不是神色和善,她不会告诉我这一切。她问我的问题是:1500块真是大数字吗?兵团团场那么苦吗?人与人之间怎么会这样呢······列车在黑色的夜幕下穿行,只有单调的铿锵声。我凝视着无边的戈壁夜色,仿佛走向月球火星······第二天白天,她又在不停地忙活,与我只有短暂的交流。阿米娜三十岁,离异独身。曾经的丈夫是中专时的维吾尔族同学。女儿五岁,与上海的姥姥在一起生活。她长年奔波在万里铁路线上,难得与女儿在一起。这次到了上海,她只有六个小时陪女儿。列车要返回乌鲁木齐。那位温州小伙子急切好奇地问道:"你女儿讲汉话还是维族话?""她爷爷教她维语,姥姥教她汉语。""她长大了一定是精通汉维两种语言的天才。新疆就需要这种人才。"她笑了笑,欣慰中带了点苦涩。在世界走向全球化的今天,跨国跨民族的婚姻早就不是新闻了。况且,汉文化具有极强的包容性,可以与各种文化融汇交融,和谐相处。但是,把别的文化看得和汉文化一样宽容,那就错了而且近乎愚蠢了。跨民族的婚姻往往夹在两种文化的隔阂冲突之中。这种事情我见得多了。有喜剧也有悲剧。我去过呼和浩特,游览了昭君墓。唐诗叹曰"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古往今来的文学家对王昭君只有同情叹息,因为知道她不过是高级贡品。和亲不过求一时之安。而今天的政治家赞道"汉胡和亲见识高",《昭君出塞》把王昭君表现成"为民族团结而以身许国"的伟大女性。但历史的真实是,游牧民族常常发动战争抢掠财物人口,女人不过是战利品或者是贡品。对待妇女婚姻的态度最能表现一个民族的血性,匈奴何曾把自己民族的女性贡献给汉朝唐朝而且歌颂之?匈奴在败亡西走时歌曰"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这是一个民族的胸襟与血性。我突然自嘲:想那么多那么深干什么?这些与阿米娜无关。阿米娜心中最想的是可爱的小女儿。别把什麽问题都往民族问题历史问题上扯。夜色沉沉,灯光流星般闪过。车厢大灯熄了,小灯柔和。阿米娜累了,双手搭在小桌上,凝望着窗外不知想什麽。我说我第一次坐火车才二十岁,车上黑烟滚滚,人挤人,包摞包,窗户大开,走走就停。列车员手中抹布不离手,茶壶不离手,拖把不离手,在人缝中挤来挤去;我没见过一个胖胖的列车员,都是又黑又瘦。她听着笑了:"现在有胖胖的了,但不多。"我说你会两种语言,招呼维族旅客就方便多了。一句话引出一个多月前的事情。全国公安开展严厉打击拐卖妇女儿童专项行动,从上海广州运回一批被解救的维吾尔族少年儿童。列车长安排她负责专门运送被拐卖儿童的4号车厢。有公安人员护送。她陪伴这批少年40多个小时,送水送饭,好言安慰。这批少年拐卖后落入盗窃团伙网络,被训练撬锁掏口袋。不听话就用烟头烫,用鞭子抽。"当我听到他们一声声姐姐,看到他们胳膊上伤痕累累,我的心在颤抖。他们还是孩子啊。我劝他们回家好好过日子,没想到他们回答说我们还要逃回上海广州的,还要干原来的事。家乡太穷了,父母亲不要我们了。我们宁可被烟头烫也要过城里人的日子······"。夜色里,柔光下,眸子深处闪着幽光,不知是泪还是映照灯光;不知是女性的同情还是出自民族感情。我什麽也没有说。静静地听着自己的呼吸。想说的话太多了,倒不如什麽都别说。我太清楚南疆喀什和田多么贫困落后,也清楚东西部差距有多大,但我们没有力量改变这一切······"好了。早点休息。明天就到上海了。"她悄悄走了。第二天上午,列车缓缓驶入上海。车如流水,高楼如壁。我想与阿米娜告别,走道上站满了人,盯着窗外指指画画。她在忙着招呼下车别忘了落下行李,扶着老人下车,没有时间招呼我。我下了车回头扫了一溜车窗,看见了她晃动的身影。心中默默念道:阿米娜,快点去陪陪可爱的小女儿,只有六个小时啊······我要能拴住太阳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