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录后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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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石录后序

    右《金石录》三十卷者何?赵侯德甫所著书也(1)。取上自三代(2)、下迄五季(3),钟、鼎、甗yan、鬲li、盘、彝yi、尊、敦dui之款识(4),丰碑大碣、显人晦士之事迹(5),凡见于金石刻者二千卷,

(1)赵侯德甫:赵明诚,字德甫,宋密州诸城(今山东省诸城市)人,徽宗朝宰相赵挺之之季子,李清照之夫。侯,古代五等封爵之一,后常用来称呼州郡长宫。赵明诚曾为莱州、淄州、建康、湖州太守,故称为侯。

(2)三代:夏、商、周。

(3)五季:即梁、唐、晋、汉、周五代。

(4)钟:古代乐器;鼎和甗(yan验),都是古代青铜制成的炊具;鬲〔li力〕:古烹饪器,铜制,似鼎而足中空;彝和尊,都是酒器,青铜制;敦(dui对):古代盛食物的铜器。款识:古代金石上铸刻的文字。《汉书·郊祀志》颜师古注:"款,刻也。识,记也。"

(5)丰碑大碣:高大的石牌:显人:有声望的人;晦士:犹隐士,韬晦之士。

    皆是正讹e谬(1),去取褒贬。上足以合圣人之道,下足以订史氏之失者(2),皆载之。可谓多矣。呜呼!自王涯,元载之祸,书画与胡椒无异(3);长舆、元凯之病,钱癖与传癖何殊(4)?名虽不同,其惑一也。余建中辛巳,始归赵氏(5)。时先君作礼部员外郎(6),丞相作礼部侍郎(7),侯年二十一,在太学作学生(8)。赵、李寒族,素贫俭。每朔望谒告(9),出,质衣(10)。取半千钱,步入相国寺(11),市碑文果实(12)归,相对展玩咀嚼,自谓葛天氏之民也(13)。后二年,出仕宦,便有饭蔬衣綀shu(14),穷遐方绝域(15),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16)。日就月将(17),渐益堆积。丞相居政府(18),亲旧或在馆阁(18),多有亡诗、逸史、鲁壁、汲冢所未见之书(19)。

  (1)是正讹谬:校正错字讹句。

  (2)史氏,此处泛指史官。

  (3)王涯、元载之祸:王涯,字广津,唐文宗时宰相,喜收藏书画,后因谋诛宦官事泄被杀。他人破墙而人其家自取金玉珍宝,而弃书画于道路。元载,字公辅,唐代宗时宰相,因贪赃而赐自尽,没收其家财,仅胡椒便有八百石。二人事迹俱见《新唐书》本传。这句是说人若遭祸,无论收藏什么都会损失。

 (4)长舆、元凯之病:和峤,字长舆,晋朝人,家产至富,性极吝啬,杜预说他有"钱癖"。杜预,字元凯,与峤同时。博学,雅好《左传》,著有《春秋经传集解》。一次晋武帝问杜预:"卿有何癖?"他回答道:"臣有《左传》癖。"二人《晋书》有传。

 (5)建中辛巳: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本年李清照与赵明诚结婚。

 (6)先君:指已逝世的父亲李格非,时为礼部员外郎。

 (7)丞相:指赵挺之。时为礼部侍郎,崇宁四年(1105),官至尚书右仆射,即宰相。

 (8)太学:封建时代传授儒家经典的最高学府。

 (9)朔望:农历每月初一为朔,十五为望。谒告:请假。这里指朔望日的例行休假。

 (10)质:典当。

 (11)相国寺:北宋汴京最大的庙宇,原名建国寺,北齐天保六年(555)建。唐睿宗旧封相王,重建后改名相国寺,宋再加扩建,称"大相国寺"。每月朔望及初三,初八日开放。据《东京梦华录》卷三说:"殿后资圣门前,皆书籍、玩好、图画之类。"

 (12)市:购买。

 (13)葛天氏之民:陶渊明《五柳先生传》:"衙觞赋诗,以乐其志,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案葛天氏为传说中的远古帝王,其时为治世,不言而信,不化而行。

 (14)饭蔬衣綀(shu梳)。饭蔬,以蔬菜为饭,此指素食。《论语·述而》:"饭蔬食饮水。"衣綀,穿粗布衣服。綀,苎麻类织物。

 (15)穷遐方绝域:游遍极远的地方。遐方,远方。绝域,极远的地域。

 (16)古文奇宇:《说文序》:"一曰古文,孔民壁中书也;二曰奇字,即古文而异者也。"此指上古文字,如甲骨文、钟鼎文之类。

 (17)日就月将:犹日积月累。《诗·周颂·敬之》:"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孔颖达疏:"日就,谓学之使每日有成就;月将,谓至于一月则有可行。言当习之以积渐也。"

 (18)丞相:指赵挺之。崇宁元年(1102),自试吏部尚书迁尚书右丞,寻迁右仆射,故曰居政府。

 (19)馆阁:宋代掌管修史、藏书、校僻的机关,原为昭文馆、史馆、集贤院及秘阁,元丰三年改制后,合并为秘书省。

 (20)亡诗:指今本《诗经》三百零五篇以外的诗。逸史:正史以外的史书。鲁壁:孔安国《古文尚书序》:"鲁恭王好治宫室,坏孔子旧宅以广其居,于壁中得先人所藏古文虞、夏、商、周之书,及《传》、《论语》、《孝经》,皆蝌蚪文字。"旧址在今山东曲阜市。汲冢:晋太康二年,汲郡有个名叫不准的人盗发魏襄王墓(或云魏安王冢),得竹书数十车,都是竹筒蝌蚪文。见《晋书·柬皙传》及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后序》。

 遂尽力传写,浸觉有味,不能自已。后或见古今名人书画,三代奇器,亦复脱衣市易。尝记崇宁间(1),有人持徐熙《牡丹图》,求钱二十万。当时虽贵家子弟,求二十万钱,岂易得耶?留信宿(3),计无所出而还之。夫妇相向惋怅者数日。后屏居乡里十年(4),仰取俯拾,衣食有余。连守两郡(5),竭其俸入,以事铅椠(6)。每获一书,即同共勘校,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shuai。故能纸札精致,字画完整,冠诸收书家。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7),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huai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收书既成,归来堂起书库,大橱簿甲乙(8),置书册。如要讲读,即请钥上簿,关出卷帙。或少损污,必惩责揩完涂改,不复向时之坦夷也。是欲求适意,而反取惨栗。余性不耐,始谋食去重肉(9),衣去重采(10),首无明珠翡翠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遇书史百家,字不缺(11),本不讹谬者,辄市之,储作副本。自来家传《周易》、《左氏传》,故两家者流,文字最备。于是几案罗列,枕席枕藉,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至靖康丙午岁,侯守淄川(12),闻金寇犯京师,四顾茫然,盈箱溢箧,且恋恋,且怅怅,知其必不为己物矣。建炎丁未春三月(13),奔太夫人丧南来,既长物不能尽载,乃先去书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画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无款识者。后又去书之监本者,画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屡减去,尚载书十五车。至东海(14),连舻渡淮,又渡江,至建康(15)。青州故第,尚锁书册什物,用屋十余间,期明年春再具舟载之。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谓十余屋者,已皆为煨烬矣。

 (1)崇宁:宋徽宗年号,公元1102-1106年。

 (2)徐熙:南唐时著名画家,善画花木、禽鱼、蝉蝶、蔬果。

(3)信宿:连宿两夜。

(4)屏居乡里:隐居家乡。徽宗大观元年(1107),赵挺之罢相,不久病逝。次年,赵明诚与李清照回青州故第。案赵挺之虽为密州诸城人,然据《宋宰辅编年录》,后来实移家青州。

(5)连守两郡:赵明诚于宣和三年(1121)出守莱州,建康元年(1126)移守淄州,故云。

(6)铅椠(qidn欠):古代文具。铅为铅条,可书写;椠为木板,可书文字。

(7)归来堂:在青州故第内,因屏居乡里,故取陶渊明《归去来辞》之义名其堂。

(8)簿甲乙:分类编号。

(9)食去重肉:不同时吃两样荤菜。重,重复。

(10)衣去重采:不同时穿两件绣花衣裳。

(11)元ll(完)缺:残缺不全。

(12)淄川,即淄州,今山东淄博市。

(13)建炎丁未:宋高宗建炎元年(1127)。是岁五月以前为钦宗靖康二年。

(14)东海:宋代海州,今江苏连云港市。

(15)建康:今南京市。

 建炎戊申秋九月(1),侯起复知建康府,己酉春三月罢(2),具舟上芜湖,入姑熟(3),将卜居赣水上(4)。夏五月,至池阳(5),被旨知湖州(6),过阙上殿(7)。遂驻家池阳,独赴召。六月十三日,始负担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8),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望舟中告别。余意甚恶,呼曰:"如传闻城中缓急(9),奈何?"戟手遥应曰(10):"从众。必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11),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之!"遂驰马去。途中奔驰,冒大暑,感疾。至行在(12),病店(13)。七月末,书报卧病。余惊怛da,念侯性素急,奈何病店,或热,必服寒药,疾可忧。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比至,果大服柴胡、黄苓药,疟且痢,病危在膏肓。余悲泣,仓皇不忍问后事。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笔作诗,绝笔而终,殊无分香卖屦之意(14)。葬毕,余无所之。朝廷已分遣六宫(15),又传江当禁渡。时犹有书二万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茵褥,可待百客,他长物称是。余又大病,仅存喘息。事势日迫,念侯有妹婿,任兵部侍郎,从卫在洪州,遂遣二故吏,先部送行李往投之。冬十二月,金寇陷洪州,遂尽委弃。所谓连舻渡江之书,又散为云烟矣。独余少轻小卷轴书帖,写本李、杜、韩、柳集,《世说》、《盐铁论》,汉唐石刻副本数十轴,三代鼎鼐十数事,南唐写本书数箧,偶病中把玩,搬在卧内者,岿然独存(16)。上江既不可往,又虏势叵测,有弟迒hang,任敕局删定官(17),遂往依之。到台(18),台守已遁;

(1)建炎戊申:建炎二年(1128)。

(2)己西春:建炎三年春天。

(3)姑熟:一作姑孰,今安徽当涂县。

(4)赣水:今江西省赣江,联系下文来看,当指洪州(今南昌市)。

(5)池阳:今安徽省贵池县。

(6)潮州:今浙江湖州市。

(7)过阙上殿:指入朝见皇帝。

(8)岸巾:古人头巾均覆额,把头巾掀起露出前额,叫做岸巾或岸惯。

(9)缓急:紧急。指敌军侵犯事。

(10)戟手:以食指与中指分开成戟形,指点对方。

(11)宗器:宗庙祭器及礼乐之器。

(12)行在:皇帝出行所在之地,此指建康。

(13)病店:害疟疾。

(14)分香卖屦:曹操《遭令》:"余香可分与诸夫人,不命祭。诸舍中无所为,学作组屦卖也。"屦(ju据),麻、葛等制成的单底鞋。此句谓没有遗嘱。

(15)六宫:皇帝后宫之总称。建炎三年七月,因避金人南下,隆裕太后孟氏逃往洪州,分遣六宫即其时。

(16)岿然独存:语本《文选》王延寿《鲁灵光殿赋》,意为高峻地独立着。此取"独存"意。

(17)敕局删定宫:职掌收集诏书并编纂成书的官员。

(18)台:台州,今浙江临海县。

 之剡(1),出睦(2),又弃衣被走黄岩,雇舟入海,奔行朝,时驻跸章安(3)。从御舟海道之温,又之越(4)。庚戌十二月(5),放散百官,遂之衢。绍兴辛亥春三月(6),复赴越;壬子(7),又赴杭。先侯疾亟ji时,有张飞卿学士(8),携玉壶过视候,便携去,其实珉min也。不知何人传道,遂妄言有颁金之语(9),或传亦有密论列者(10)。余大惶怖,不敢言,亦不敢遂己,尽将家中所有铜器等物,欲赴外庭投进(11)。到越,已移幸四明(12)。不敢留家中,并写本书寄剡shan,后官军收叛卒取去,闻尽入故李将军家。所谓岿然独存者,无虑(大概)十去五六矣。惟有书画砚墨,可五七簏lu,更不忍置他所,常在卧榻下,手自开阖。在会稽(13),卜居土民钟氏舍。忽一夕,穴壁负五麓去。余悲恸不已,重立赏收赎。后二日,邻人钟复皓出十八轴求赏,故知其盗不远矣。万计求之,其余遂不可出,今知尽为吴说运,使贱价得之(14)。所谓岿然独存者,乃十去其七八。所有一二残零,不成部帙书册三数种。平平书帖,犹复爱惜如护头目,何愚也耶!今日忽阅此书,如见故人。因忆侯在东莱静治堂,装卷初就,芸签缥带(15),束十卷作一帙。每日晚吏散,辄校勘二卷,题跋一卷。此二千卷,有题跋者五百二卷耳。今手泽如新,而墓木已拱(16),悲夫!昔萧绎江陵陷没,不惜国亡而毁裂书画(17);

(1)剡(shan善):剡县,今浙江嵊县。

(2)睦(mu木):睦州,今浙江省建德县。案:此时清照追随宋高宗奔亡人海,系走浙东,似不可能到浙西的睦州。《说郭》卷十七《瑞桂堂暇录》作"之嵊在陆",疑是。

(3)驻跸(bi毕):皇帝途中驻扎。跸,原意指皇帝出行时的清道。章安:镇名,宋时属台州。

  (4)越;越州。今浙江绍兴市。

  (5)庚戌:建炎四年(1130)。

  (6)绍兴辛亥:绍兴元年(1131)。

(7)壬子:绍兴二年。

(8)张飞卿。阳瞿人,见张《清河书画舫》王晋卿《梦游瀛山图》田亘题诗并跋。

(9)颁金:把玉壶送给金人,意即通敌。颁,分赐。

(10)有密论列者:宋代言官上书检举弹劾称"论列"。此指告密。

(11)外庭:即外朝,与禁中相对。《宋史·职官志》:"符宝郎二人,掌外廷符宝之事,禁中别有内符宝郎。"青铜器属于符宝之类,故欲赴外廷投进。

(12)四明:今浙江宁波市。

(13)会稽:今浙江绍兴市。

(14)吴说:人名,宇傅朋,钱塘〔今杭州〕人,当时著名书画家,曾任福建路转运判官。运使,转运使的筒称。

(15)芸签缥带:芸签,书签的雅称,古人藏书多用芸香驱蠢虫,故名。缥(piao漂)带:淡青色的带子,用以简书。

(16)墓木已拱:墓前树木可以两手合抱,喻人死已久。《左传》倍公三十二年:"尔何知?中寿,尔墓之木拱矣。"按此时距赵明诚之死(1129),已有六年。

(17)"昔萧绎"二句:梁元帝萧绎建都江陵,承圣三年(554),魏兵攻陷江陵,萧绎命舍人焚古今图书十四万卷。据《资治通鉴》载:"故问何意焚书,帝曰:‘读书万卷,犹有今日,故焚之。"

 杨广江都倾复,不悲身死而复取图书(1)。岂人性之所著,死生不能忘之欤?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耶(2)?抑亦死者有知,犹斤斤爱惜,不肯留在人间耶?何得之艰而失之易也!呜呼,余自少陆机作赋之二年(3),至过蘧ju瑗知非之两岁(4),三十四年之间,忧患得失,何其多也!然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5),又胡足道。所以区区记其终始者,亦欲为后世好古博雅者之戒云。绍兴二年、玄黓岁壮月朔甲寅(6),易安室题(7)。

(1)杨广:即隋炀帝,大业十四年(618)在江都(今江苏扬州市)被宇文化及所杀。据《大业拾遗记》载,唐高祖武德四年平定东都洛阳后,将观文殿所藏新书八千卷载回长安。上官魏梦见炀帝,大吨道:何因辄将我书向京师?"船行黄河,值风覆没,一卷未剩。上官魏又梦见炀帝,喜曰:"我已得书!"以上二句所言本此。

(2)尤物:珍奇的物品。此指珍贵的文物。

(3)陆机作赋:陆机,西晋华亭(今上海松江)人,文学家。杜甫《醉歌行》:"陆机二十作《文赋》。"李清照以十八岁嫁赵明诚,故云"少陆机作赋之二年"。

(4)蘧瑗知非,蘧瑗,宇伯玉,春秋时卫国大夫。《淮南子·原道训》:"故蘧伯玉年五十而有四十九年之非。"此句说她作序之年以五十二岁。

(5)人亡弓,人得之:《孔子家语》卷二:"楚王出游,亡弓。左右请求之。王曰:‘止!楚人失弓,楚人得之,又何求之?'孔子闻之:‘惜乎其不大也!不日人遗弓人得之而己,何必楚也。'"

(6)玄(yi弋)岁:《尔雅·释天》:"太岁在壬日玄黑弋。"绍兴二年,岁在壬子,故云。按此处记题序年份似有脱误。清照五十二岁当为绍兴五年(1135)。又按,一说下文"甲寅"当指绍兴四年甲寅(1134)。壮月:八月。《尔雅·释天》:"八月为壮。"

(7)易安室:李清照室名,似取义于陶渊明《归来辞去》"审容膝之易安"。

  以上《金石录》三十卷是谁的著作呢?是先夫赵德甫所撰的呀。上自三代,下至五代之末,凡是铸在钟、鼎、甗yan、鬲、盘、彝、尊、敦上的题记,以及刻在高大石碑上的显要人物和山林隐士的事迹——这些见之于金石镂刻的文字共二千卷,都校正了错字异文,进行了汰选和品评。上足以合圣人的道德标准,下能够订正史官失误的,这里都记载了,可以称得上内容丰富了!唉,自从唐代的王涯与元载遭到杀身之祸以后,书画跟胡椒几乎是一样的货色;而晋人和峤所患的钱癖跟杜预所患的《左传》癖,也似乎没有什么区别。名义虽不相同,但各自受到的迷惑则是一样的呀。
  徽宗建中靖国元年,我才嫁给赵氏。我夫明诚年方二十一岁,正在太学做学生。赵、李两家本是寒族,向来清贫俭朴。每月初一、十五,明诚都请假出去,把衣服押在当铺里,取五百铜钱,走进大相国寺,购买碑文和果实。互相欣赏着,反复玩味,觉得很象远古时代葛天氏的臣民那样自由和快乐。
  两年以后,明诚出仕做官,便立下即使节衣缩食,也要游遍天涯海角,把天下的古文奇字全部搜集起来的志愿。日积月累,资料越积越多。丞相在政府工作,亲戚故旧中也有人在秘书省的,常常有《诗经》以外的佚诗、正史以外的逸史,以及从鲁国孔子旧壁中、汲郡魏安厘王墓中发掘出来的古文经传和竹简文字,于是就尽力抄写,渐渐感到趣味无穷,到了难以自控的地步。后来偶而看到古今名人的书画和夏、商、周三代的奇器,也还是脱下衣服把它买下来。曾记得崇宁年间,有一个人拿来一幅南唐徐熙所画的《牡丹图》,要二十万钱才肯卖。当时虽是贵家子弟,但要筹备二十万铜钱,谈何容易啊!我们把它留了两夜,终于因为筹不到钱,又还给了他。我们夫妇俩为此惋惜怅惘了好几天。
  后来明诚罢官,我们回青州故乡闲居了十年。夫妇持家勤俭,衣食稍有了富裕。明诚复官后,又接连做了莱州和淄州的太守,把他的全部薪俸拿出来,从事书籍的刻写。每得一本,我们就一起校勘,整理成集,题上书名。得到书画和彝、鼎等古代酒器,也摩挲把玩或摊开来欣赏,批评上面的毛病。每晚品评,以烧完一枝蜡烛为标准。因此所收藏的古籍,都能做到纸札精致,字画完整,超过许多收藏家。
  我天性博闻强记,每次吃完饭,和明诚坐在归来堂上烹茶,指着堆积的书史,说某一典故出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猜中与否比赛胜负,作为饮茶的先后。猜中了,便举杯大笑,以至把茶倒在怀中,起来时反而饮不到一口。真甘心在这个环境中过一辈子!所以我们虽处于忧患贫穷之中,而胸中的志愿从没有屈服过。收书的任务既已完成,就在归来堂中建起书库,把大橱编上了甲乙丙丁的号码,中间放上书册。如需讲读,就拿来钥匙开橱,在簿子上登记,然后取出所要的书籍。有时把书籍损坏或弄脏了一点,定要给以批评,并责令本人揩完涂改,不再象过去那样随便很不在意了。这真是想求得舒心,反遭致了恐慌不安。我性子实在忍耐不住,就想办法不吃第二道荤菜,不穿第二件绣有文彩的衣裳,头上没有明珠翡翠的首饰,室内没有镀金刺绣的家具。遇到诸子百家的书籍,只要字不残缺、版本不假的,就马上买下,储存起来作为副本。向来家传的《周易》和《左传》,原有两个版本源流,文字最为完备。于是罗列在几案上,堆积在枕席间,我们意会心谋,目往神授,这种乐趣远远超过那些追逐歌舞女色斗狗走马的低级趣味的人。
  到了钦宗靖康元年,明诚做了淄州太守,听说金军进犯京师汴梁,一时间四顾茫然,只见满箱满笼都是书籍,一边恋恋不舍,一边怅惘不已,心知这些东西必将不为己有了。高宗建炎元年三月间,我的婆婆太夫人郭氏死于建康,明诚奔丧南来。多余的物品既不能全部载去,便先把书籍中重而且大的印本去掉,又把藏画中重复的几幅去掉,又把古器中没有款识的去掉。后来又去掉书籍中的国子监刻本、画卷中的平平之作及古器中又重又大的几件。经多次削减,还装了十五车书籍。到了海州,雇了好几艘船渡过淮河,又渡过长江,到达建康。这时青州老家,还锁着书册什物,占用了十多间房屋,希望明年春天再备船把它装走。可是到了十二月,金兵攻下青州,这十几屋东西,一下子化为灰烬了。
  高宗建炎二年秋九月,明诚再度被起用任职建康府,三年春三月罢官,搭船上芜湖。到了当涂,打算在赣江一带找个住处。夏五月,到贵池,皇帝有旨任命他知湖州,需上殿朝见。于是我们把家暂时安置在贵池,他一人奉旨入朝。六月十三日,开始挑起行李,舍舟登岸。他穿着一身夏布衣服,翻起覆在前额的头巾,坐在岸上,精神如虎,明亮的目光直向人射来,向船上告别。此刻我的情绪很不好,大喊道:“假如听说城里局势紧急,怎么办呀?”他伸出两个手指,远远地答应道:“跟随众人吧。实在万不得已,先丢掉包裹箱笼,再丢掉衣服被褥,再丢掉书册卷轴,再丢掉古董,只是那些宗庙祭器和礼乐之器,必须抱着背着,与自身共存亡,别忘了!”说罢策马而去。一路上不停地奔驰,冒着炎暑,感染成疾。到达皇帝驻跸的建康,患了疟疾。七月底,有信到家,说是病倒了。我又惊又怕,想到明诚向来性子很急,无奈生了疟疾,有时发烧起来,他一定会服凉药,病就令人担忧了。于是我乘船东下,一昼夜赶了三百里。到达以后,方知他果然服了大量的柴胡、黄芩等凉药,疟疾加上痢疾,病入膏肓,危在旦夕。我不禁悲伤地流泪,匆忙中哪里忍心问及后事。八月十八日,他便不再起来,取笔做诗,绝笔而终,此外更没有“分香卖屦”之类的遗嘱。把他安葬完毕,我茫茫然不知到什么地方是好。
  建炎三年七月,皇上把后宫的嫔妃全部分散出去,又听说长江就要禁渡。当时家里还有书二万卷,金石刻二千卷。所有的器皿、被褥,约可接待上百位客人;其他物品,数量与此相当。我又生了一场大病,只剩下一口气。时局越来越紧张,想到明诚有个做兵部侍郎的妹婿,此刻正作后宫的护卫在南昌。我马上派两个老管家,先将行李分批送到他那里去。谁知到了冬十二月,金人又攻下南昌,于是这些东西便全数失去。所谓一艘接着一艘运过长江的书籍,又象云烟一般消失了,只剩下少数分量轻、体积小的卷轴书帖,以及写本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的诗文集,《世说新语》,《盐铁论》,汉、唐石刻副本数十轴,三代鼎鼐十几件,南唐写本书几箱。偶而病中欣赏,把它们搬在卧室之内,这些可谓岿然独存的了。
  长江上游既不能去,加之敌人的动态难以预料,我有个兄弟叫李迒,在朝任勅局删定官,便去投靠他。我赶到台州,台州太守已经逃走;回头到剡县,出睦州,又丢掉衣被急奔黄岩,雇船入海,追随出行中的朝廷。这时高宗皇帝正驻跸在台州的章安镇。于是我跟随御舟从海道往温州,又往越州。建炎四年十二月,皇上有旨命郎官以下官吏分散出去,我就到了衢州。绍兴元年春三月,复赴越州;二年,又到杭州。先夫病重时,有一个张飞卿学士,带着玉壶来看望他,随即携去,其实那是用一块形状似玉的美石雕成的。不知是谁传出去,于是谣言中便有分赐金人的话语。还传说有人暗中上表,进行检举和弹劾。事涉通敌之嫌,我非常惶惧恐怖,不敢讲话,也不敢就此算了,把家里所有的青铜器等古物全部拿出来,准备向掌管国家符宝的外庭投进。我赶到越州,皇上已驾幸四明。我不敢把东西留在身边,连写本书一起寄放在剡县。后来官军搜捕叛逃的士兵时把它取去,听说全部归入前李将军家中。所谓“岿然独存”的东西,无疑又去掉十分之五六了。惟有书画砚墨,还剩下五六筐,再也舍不得放在别处,常常藏在床榻下,亲手保管。在越州时,我借居在当地居民钟氏家里。冷不防一天夜里,有人掘壁洞背了五筐去。我伤心极了,决心重金悬赏收赎回来。过了两天,邻人钟复皓拿出十八轴书画来求赏,因此知道那盗贼离我不远了。我千方百计求他,其余的东西再也不肯拿出来。今天我才知道被福建转运判官吴说贱价买去了。所谓“岿然独存”的东西,这时已去掉十分之七八。剩下一二件残余零碎的,有不成部帙的书册三五种。平平庸庸的书帖,我还象保护头脑和眼珠一样爱惜它,多么愚蠢呀!
  今天无意之中翻阅这本《金石录》,好像见到了死去的亲人。因此又想起明诚在莱州静治堂上,把它刚刚装订成册,插以芸签,束以缥带,每十卷作一帙。每天晚上属吏散了,他便校勘两卷,题跋一卷。这二千卷中,有题跋的就有五百零二卷啊。现在他的手迹还象新的一样,可是墓前的树木已能两手合抱了。悲伤啊!从前梁元帝萧绎当都城江陵陷落的时候,他不去痛惜国家的灭亡,而去焚毁十四万册图书;隋炀帝杨广在江都遭到覆灭,不以身死为可悲,反而在死后把唐人载去的图书重新夺回来。难道人性之所专注的东西,能够逾越生死而念念不忘吗?或者天意认为我资质菲薄,不足以享有这些珍奇的物件吗?抑或明诚死而有知,对这些东西犹斤斤爱惜,不肯留在人间吗?为什么得来非常艰难而失去又是如此容易啊!
  唉!陆机二十作《文赋》,我在比他小两岁的时候嫁到赵家;蘧瑗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岁之非,现在我已比他大两岁:在这三十四年之间,忧患得失,何其多啊!然而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这是人间的常理。有人丢了弓,总有人得到弓,又何必计较。因此我以区区之心记述这本书的始末,也想为后世好古博雅之士留下一点鉴戒。绍兴二年,太岁在壬,八月初一甲寅,易安室题。 

  右《金石录》三十卷者何?赵侯德甫所著书也。取上自三代、下迄五季,钟、鼎、甗yan、鬲yi、盘、彝yi、尊、敦dui之款识,丰碑大碣、显人晦士之事迹,凡见于金石刻者二千卷,皆是正讹e谬,去取褒贬。上足以合圣人之道,下足以订史氏之失者,皆载之。可谓多矣。呜呼!自王涯、元载之祸,书画与胡椒无异;长舆、元凯之病,钱癖与传癖何殊?名虽不同,其惑一也。 

    余建中辛巳,始归赵氏。时先君作礼部员外郎,丞相作礼部侍郎,候年二十一,在太学作学生。赵、李寒族,素贫俭。每朔望谒告,出,质衣,取半千钱,步入相国寺,市碑文果实。归,相对展玩咀嚼,自谓葛天氏之民也。后二年,出仕宦,便有饭蔬衣綀shu,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日就月将,渐益堆积。丞相居政府,亲旧或在馆阁,多有亡诗、逸史、鲁壁、汲冢所未见之书。遂尽力传写,浸觉有味,不能自已。后或见古今名人书画,三代奇器,亦复脱衣市易。尝记崇宁间,有人持徐熙《牡丹图》,求钱二十万。当时虽贵家子弟,求二十万钱,岂易得耶?留信宿计无所出而还之。夫妇相向惋怅者数日。 

    后屏居乡里十年,仰取俯拾,衣食有余。连守两郡,竭其俸入,以事铅椠qian。每获一书,即同共勘校,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故能纸札精致,字画完整,冠诸收书家。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收书既成,归来堂起书库,大橱簿甲乙,置书册。如要讲读,即请钥上簿关,(进行登记)出卷帙。或少损污,必惩责揩完涂改,不复向时之坦夷也。是欲求适意,而反取憀liao栗。余性不耐,始谋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无明珠翡翠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遇书史百家,字不刓wán坏,损坏缺,本不讹谬者,輙市之,储作副本。自来家传《周易》、《左氏传》,故两家者流,文字最备。于是几案罗列,枕席枕藉,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 

    至靖康丙午岁,侯守淄川,闻金寇犯京师,四顾茫然,盈箱溢箧,且恋恋,且怅怅,知其必不为己物矣。建炎丁未春三月,奔太夫人丧南来,既长物不能尽载,乃先去书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画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无款识者。后又去书之监本者,画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屡减去,尚载书十五车。至东海,连舻渡淮,又渡江,至建康。青州故第,尚锁书册什物,用屋十余间,期明年春再具舟载之。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谓十余屋者,已皆为煨烬矣。

    建炎戊申秋九月,侯起复知建康府,己酉春三月罢,具舟上芜湖,入姑熟,将卜居赣水上。夏五月,至池阳,被旨知湖州,过阙上殿。遂驻家池阳,独赴召。六月十三日,始负担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望舟中告别。余意甚恶,呼曰:“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戟手遥应曰:“从众。必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之!”遂驰马去。涂中奔驰,冒大暑,感疾。至行在,病痁dian。七月末,书报卧病。余惊怛da,念侯性素急,奈何病痁,或热,必服寒药,疾可忧。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比至,果大服柴胡、黄芩药,疟且痢,病危在膏肓。余悲泣,仓皇不忍问后事。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笔作诗,绝笔而终,殊无分香卖屦之意。葬毕,余无所之。 

    朝廷已分遣六宫,又传江当禁渡。时犹有书二万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茵褥,可待百客,他长物称是。余又大病,仅存喘息。事势日迫,念侯有妹婿,任兵部侍郎,从卫在洪州,遂遣二故吏,先部送行李往投之。冬十二月,金寇陷洪州,遂尽委弃。所谓连舻渡江之书,又散为云烟矣。独余少轻小卷轴书帖,写本李、杜、韩、柳集,《世说》、《盐铁论》,汉唐石刻副本数十轴,三代鼎鼐十数事,南唐写本书数箧,偶病中把玩,搬在卧内者,岿kui然独存。 

    上江既不可往,又虏势叵测,有弟迒hang,任勅局删定官,遂往依之。到台,台守已遁;之剡shan,出睦,又弃衣被走黄岩,雇舟入海,奔行朝,时驻跸章安。从御舟海道之温,又之越。庚戌十二月,放散百官,遂之衢。绍兴辛亥春三月,复赴越;壬子,又赴杭。先侯疾亟ji时,有张飞卿学士,携玉壶过视侯,便携去,其实珉min也。不知何人传道,遂妄言有颁金之语,或传亦有密论列者。余大惶怖,不敢言,亦不敢遂已,尽将家中所有铜器等物,欲赴外庭投进。到越,已移幸四明。不敢留家中,并写本书寄剡,后官军收叛卒取去,闻尽入故李将军家。所谓岿然独存者,无虑指大约,大概十去五六矣。惟有书画砚墨,可五七簏lu,更不忍置他所,常在卧榻下,手自开阖。在会稽,卜居士民钟氏舍。忽一夕,穴壁负五簏去。余悲恸不已,重立赏收赎。后二日,邻人钟复皓出十八轴求赏,故知其盗不远矣。万计求之,其余遂不可出,今知尽为吴说运使贱价得之。所谓岿然独存者,乃十去其七八。所有一二残零,不成部帙书册三数种。平平书帖,犹复爱惜如护头目,何愚也耶! 

    今日忽阅此书,如见故人。因忆侯在东莱静治堂,装卷初就,芸签缥带,束十卷作一帙。每日晚吏散,輙校勘二卷,题跋一卷。此二千卷,有题跋者五百二卷耳。今手泽如新,而墓木已拱,悲夫!昔萧绎江陵陷没,不惜国亡而毁裂书画;杨广江都倾覆,不悲身死而复取图书。岂人性之所著,死生不能忘之欤?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耶?抑亦死者有知,犹斤斤爱惜,不肯留在人间耶?何得之艰而失之易也! 

    呜呼,余自少陆机作赋之二年,至过蘧ju瑗知非之两岁,三十四年之间,忧患得失,何其多也!然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所以区区记其终始者,亦欲为后世好古博雅者之戒云。绍兴二年、玄黓yi岁壮月朔甲寅,易安室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