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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千万绪——读《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


2010-01-24 09:09:21 作者:文愆 来源:天涯社区

(一) 无话可说

看完一本书,信手写一点随感,是多年来的习惯了,而这本《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岂知读完以后,反而没话可以说了。
倒是作者的写作方法倒使我颇多教益。在传记当中,这个传记应该算是严肃的,求实的,几乎没有一处话不用原引,不引出处,但是因为陈老晚年的足不出户,很多事情不得不采取一种类似推理的方法,但即使推理,也是很严肃,很正规的。
通过诗文、作品中的内涵,以此来阐释被撰人的精神世界,这也不失为一个很好的写作方法。以前的看到的一些传记,引用诗文之意无非是表示他这时期创作了这些作品,最多是浅显的以诗文印证了当时心情,或者是交代什么情况下写作此文,而绝少见到以诗证人,不能不说作者是受到了陈寅恪“以诗鉴史”的影响,因此这是一个非常可取的写传方法。

(二)严肃

仔细的想一想,我仍然没有很好的具备来写“读后感”的资格。在此以前,我能很大大咧咧的对他做一番完全很主观的臆想,但看完了之后,反而什么想法都生不出了。
首先,他很严肃。这让我不能不对着书本文字望而生畏,也不由得严肃起来。
其次,他治学的方法,也很严肃,不但严肃,而且严格,对自己的要求,对同人的要求,对学生的要求,对治学的要求。
他写的很多诗,粗粗浏览一遍,只觉艰涩无比,实难读懂,然而字字句句在心里流过,又似觉对那些晦涩诗句爱不忍释,仿佛那诗句中藏着天大的心情,使人不忍弃去,读一遍,再读一遍,仍然是不能懂得,可心里平添了几许沉重。以藏典出名的,有辛弃疾和李商隐,可这之间的风格还是天差地异的,他既不似辛之豪放,更不似李之纤弱,亦大别于李贺之鬼郁,他的诗里,只有一个字,“苦”。让人回味不已的苦。让人体会不尽的沉。

(三) 精神俯就,草间藏生

浏览目录的时候,很有些惊心动魄,仿佛生与死的冲突不断向他袭去,细看全书才知全非这么一回事。其中一章“草间藏生又一年”,看到“草生藏生”就糊涂,好象五六十年代倒又回到了国民革命的大动荡时期了。
内容却不是想象中的。
陈寅恪的晚年,有教学,有著书,而占传记最重要部分的,是他的精神,和外表看不出来,而后人去探索的内心。
他的精神世界,是关系到他晚年一些言行,和思想。没有改变的则是他的治学方法。――外表是有所变的,他把主观感情放进了历史研究对象之中;其实却没有变,他的治学精神是不变的。
陈寅恪作出了一个大时代之下的选择,寻找着“时闻”与旧精神世界的契合点,并不得不做出一再的妥协。书中以极多的笔墨交代了他拒绝中央的邀请,重上北京,但没有明确交代他在五十年代中后期连任三届某形式性委员的背景。这是他一生中一个寻常的事件,但是我们可以看到,倔犟如他,力持自由学说已成体系的这样一位大师,也不得不对政治进行一点小小的妥协。尽管“小”,可见之无奈。
至于对陈学说的批判与研究,主要集中在唯心与唯物,资产阶级与共产主义的阵营,在今日看来固然是极荒唐的“抽刀断水”的举动――你想,一种学说的建立,怎么可以以一种概念就轻而概之呢?但直到八十年代重新研究陈学思想,赞叹者仍不时举出其治学的“唯物性”为证,可见几十年来学术界根深蒂固的研究方法了,这种研究方法的存在,对陈的伤害不言而喻。他临死之前自言是资产阶级思想的人,这怕只是一句负气之言:你逼得我这样,你要我认这样,我就认这样,我就是与你划清关系,而在他自由之说的一贯立场来看,本来他这一句话也是坚决不会承认的。

(四)沉迷

我是个比较容易受到引诱的人,一旦对某一事物感兴趣之后,往往会沉迷在内而不可自拔。
我之爱看书,并无一定的取向,中国古代小说只取《红楼梦》一者,其他宁可看国外的小说,但也仅看国外的“古典”小说,于当代涉猎极少。中国五千年的文化,五千年的历史,也是从文学的书藉对历史开始产生兴趣的,在我心中,从一开始,就把历史和文学混为一谈了。只觉得,中国五千年的历史文化太让我着迷了,而读《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读《蔡文姬》,读《屈原》,不知不觉,历史仿佛已经把我魔住。最近的文字里总是念念不忘历史的痕迹,我已无法再让自己从历史的光环中跳出来了。
在念书方面,我的求知欲一直都很强,也很好读书,我也算是很勤奋,但是却有个最大的缺点不能克服,那就是懒。惫懒到了骨子里的懒,使我读书而不求甚解,粗而不细,略而不精。大约所有我看过的书中,只有《红楼梦》是最具耐心的了,但也背不出书中所有诗词。
出乎意料的,《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竟然还起到了一个非凡的推动作用,令我一时振奋,我的求知欲望,似乎从来也没有这一刻这么强烈过。
因为对这个人着迷,读起来也就分外小心翼翼,而读完之后更加着迷,别的不提,即如他的博学强记,也足够让我战战兢兢、无比神往。之所以要战战兢兢,是感到自己的读书方法太不认真,太不负责了,这和他的治学方法可是大悖其道的呀,敬他,慕他,自然要接受他的态度,学习他的方法。
非仅是他,书中展现了一幅五十年代中国学人的异彩画卷,纵览全书,只觉得才华遍地流,光彩熠熠辉,你会不由自主被那浓厚的学界氛围所感染,不由自主的想要向那种才华那种渊博亲近。
陈寅恪知道多少书,记得多少书,怕若图书馆般渺茫难计;而仅仅书中一个图书馆馆长,也能把书类书目记得一清二楚,--现在还会有这样的馆长吗?
读他们,才真切地体会到时下的文化浮浅、急燥和无聊,你会觉得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已经难觅了,你会觉得严肃治学应该是什么样的态度,你又会觉得什么才是正确的创作态度。--看陈寅恪的、洗玉清的创作成果,吴宓的日记,还有那些一笔带过的,以排炮方式研究陈端生的郭沫若,以无限热情上纲上线出作品的汪笺。列举的一行行文字,在我看来无不闪烁着耀眼夺目的光彩,我心慕之!
读着,读着,我难以自拔了,我爱他们,爱那一代走过几个时代变迁的才华横溢的学人;爱历史,因为爱他们所爱的历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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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旧式文人

看书时,浓浓的文人气质不时隐现于全书,叫我这个素本向往旧风范的人越发向往。
书中收集一些照片,陈寅恪很瘦,始终很严肃,干瘦的身躯由不得教人心冷,心沉。他的身上,并不只是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书卷气,还有那种——就是你想象中只有古人才会拥有的优雅、隽永、深遂和安谧。
他所交往的人,书中所见,是中华历史时代变迁之后遗留下的最后的文人。
洗玉清,书中以“奇女子”来对她下评注,我认为不该用这三个字。文人风范其实不分男女,不应该把她从这个有着无穷魅力的群落中单独分离出来。洗玉清不“奇”,她是“诚”――诚实、诚恳、忠诚。
在“检讨”风潮中,洗玉清自承:向往“贤人君子”的人格,向往旧道德、旧礼教、旧文化。常游于古迹之间,临风独立,思古之幽情,神游超世。最同情自古忠心耿耿、而遭馋受屈之人。在这些言辞中,我们无疑是看到了我们所心仪的典型旧传统的形象。
她被迫离开教坛,她的家庭即是教学,而在五十年代她被赶出了她意识中的“家”。她曾含泪向陈薄责“世人之凉薄”,在香港力邀她重返讲台之良机时,她却毫不犹豫的向党请示并因此放弃。而在人们纷纷传言她将一去不返时,陈寅恪却坚信她一定会回到广州。
这使人流泪。
陈寅恪的气质与洗玉清不同。他的坚持“自由”,几乎坚持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向盛情邀他入京的中央提绝无可能的要求,书稿送检勃然大怒,即使大悖时事也断不肯改之一字,如此种种,所以说他是“不屈的陈寅恪”,在精神而言,真是恰当的比喻。他的固执,他的硬脾气,坏脾气,与洗玉清的忠肝义胆一样,令人不觉有泣下之心痛。
友情,他们也是“旧”的,在当代这种利益熏心纷繁嘈乱的年代,我不晓得是否还残存着这样的“旧文人”特有的友情方式。陈寅恪和吴宓的几十年交情,人远天涯而心相知;陈寅恪和陈序经的君子之交淡如水;陈寅恪和洗玉清的相知相怜;黄萱协助陈寅恪的十几年如一日风雨无阻,无不深深感动着人。
吴宓六一年从四川赶赴广州,是夜大雨,到陈寓是子夜十二时。陈寅恪犹柱杖独自一人在客厅苦待,那一刻塑雕般的画像无法再现,而感动,却久久的汇成了一曲生命之音的绝响。陈寅恪是有多少话,十几年来无从诉起的生命倾诉,要向这位十几年来也从未见过面的知交全盘倾吐啊。吴宓的日记,使我颤抖。
心与心的交流,只能发生在这些“贤人君子”的身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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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文化失落

旧式文人有一刻如此生动的站在我面前,令我狂喜,而振奋。但又倍觉彷徨:传统文化到今天,显然已经失落了。
传统文化,沉甸甸的有五千年历史。传统是看得见的,是那些思想,那些历史,那些民俗,那些自然。
当汽车驶在莫干山弯曲蜿蜒的山道上时,我想的是当年干将莫邪是如何有这样的胆量走进莽丛的。与此同时,想起的就是那些炼剑殉身刺客的惊心动魄。
人人在过着西方的情人节时,我想着七月初七晚上的从前,星光月色轻盈如水,城市静谥无喧,仰头数一数天上的星辰,偷听一下树梢蝉鸣,诉说牛郎织女鹊桥会的故事。
我喜欢龙舟,但不爱看到电视里装腔作势的龙舟健儿们;喜欢庙会,但对庙会铺天盖地的广告喇叭宣传避之若瘟;出北京昆明湖某一个门,有一条不热闹的道,我喜欢那边的各式摊子,挂着的是和前门一模一样的小物件,却分明多了几分原汁原味的乡土气。
我知道在今天要保存那样的完整完美已不可能,也显然太过落后,但在读到陈从周谈香山饭店,心里便涌起两全齐美的强烈愿望,新式与旧式的完美统一,那未必就是不可能的事啊!
传记中,最吸引我的就莫过于传统文化的精髓在其间时时的闪耀,是那种本质,精神的本质,思想的本质,而并非外在。陈寅恪不穿长衫,我依然会觉得他是典型的旧式文人;他走在门前特修的白色水泥路上,在我眼里,有他的缓步,也如原野山乡一般的风貌。
今天,找不到陈寅恪这样学术精湛治学严苛的大师了;找不到吴宓那感伤的灵魂了;也找不到陈序经那至诚的君子风度了。
真正的传统精华,并不体现在外表,而体现在潜移默化中,这种潜移默化是需要时间的,我不能想象,长期对于旧传统的忽略,再过几十年几百年,你能把它再拾起来么?当中华失去了中华的特殊性,它还会有那五千年的骄傲?还是去加倍的尊洋为崇,以一统成大统?
一切都怕失落了。
中国戏剧也正是在经历着相同的失落,它和要商业经济联手,努力的争取生存之道。其实从前的传统未必不和“利益”相关,真到今天,就无法统一了吗?
还是人心的浮夸造成今天这一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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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抹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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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中少有笑声,只有广州京剧团演员探访陈寅恪时,书中用浓浓的笔墨描画了那一时的神采,我听见的并不是演员们亮丽的嗓音和爽朗的笑声,我感觉到的是那位双目失明老人难得有的一份轻松、宁静,慈和在他身上随意夺目的闪现,未知那些幸运的演员们,能否有人有心的能接下这份长者赐予的荣光,那必是一辈子无价的宝物。这位守在教坛四十多年的教授啊!眼枯不废教学,体弱不止身传,即使股折以后,仍然不放弃学术性的创作。一生如此,相对的,他的忧患重,快乐却是太少了。
还有一则趣话,不是书中重要的故事,我却津津有味再三品之。
原岭南大学(今中山大学)校长陈序经,早年是力持“全盘西化”的一位先锋将。而陈寅恪则是终年穿长衫、执旧礼,表面上看起来真和陈校长有天壤之别。有趣的是,陈寅恪在长期的留洋生涯中,养成了吃西餐的习惯,不喜欢执筷,而陈序经却坚吃中餐,不肯吃西餐的,陈寅恪便借此开玩笑,说:陈校长,你的全盘西化是假的,我的全盘西化才是真的。
这自然只是一句玩笑。而这位“全盘西化”的陈校长,生活中却是一位可敬的学者,真真说得上一句“才德兼备”,从他身上,似看不到一丝一毫悖于中国旧文人的气质、道德。
说倒底,从清末民初走过来的那一代文人,不可能也并不是真心要“全盘西化”,其宗旨,我想比林则徐之“师夷之长技”仿佛,但更多了一层用意,也可能是想要落后的中国尽快在精神面貌上与西方强国接轨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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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本黑颜色的书

《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是一本黑色装帆的书,封面上一位干瘦清矍的老者柱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