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非烟华音流韶之6外传凤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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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日之莲花
卓王孙就这样一直握着相思的手,穿过华音阁。这引起了很多人的惊讶,因为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阁主。相思忐忑地跟随着,这样的卓王孙,也是她从未想像过的。但她的心中又有一丝欢喜,因为在卓王孙的手中,她的手也渐渐温暖起来。
没有女人愿意做一朵莲花,在水的冰冷中睡去,睡到叶凋蕊残。塞上,藏边,绝域,相思憧憬的,也许这小小的掌握,此外还有什么呢?卓王孙就仿佛是飞龙,没有一朵云能够束住的。
但也许相思并不是云。
今天的风很轻,阳光很好,照得一切通彻无比,真是个好天气啊。应该叫小鸾也出来走一走的。相思胡乱想着,却忽然惊醒,这不是他企盼已久的情景么,为什么会想着让别人加入?
难道是因为他们两个都不习惯单独在一起么?相思忽然埋怨自己,也许是自己胡思乱想,阁主有什么事要交代,才带自己出来的。但他为什么要握住自己的手呢?
卓王孙忽然止步,他们来到了一片湖边。华音阁周围风景幽绝,但从未有人四处游玩,因为每一寸土地,都布满了机关暗器,看去清绝的景色,也许是杀人的死域。但现在,这些机关全都被清除干净了,于是这片湖水也就仿佛是刚出浴的少女,清丽动人,姿容绝世。
相思轻轻地在湖边坐下,这清澈的湖水微微荡漾着,仿佛带着一种安定的力量,让她只注目于它那宁静的美丽,不再想着其他。她仰起头,天上微微的云流动着,湖里面也有云,相思便幻想自己是坐在白云的深处,这些雪一般的云团从她的身边流过,将她的身影带得一时清晰,一时模糊。
相思突然回头,笑着对他道:“真没想到我们阁边还有这么好的地方。”
卓王孙也笑了,“如果你喜欢,就住在这里好了。”
相思偏转了笑靥,笑看他道:“我可以吗?”
卓王孙竟有些不胜她的目光,只能转头望着湖水,“你是阁中的上弦月主,所求什么不可得?”
相思轻轻叹了口气,道:“有时候我真不希望自己是上弦月主,而只是当年你遇到我时的那个小姑娘。你还记得么,当年你从水中捞出那朵睡莲送给我的时候?”
她微微仰起头,“那片湖水就跟这里非常相似,只是这个湖中只有白云,没有睡莲罢了。”
卓王孙微微一笑,道:“谁说这里没有睡莲?”
他一伸手,天都剑宛如流云般飞出,向湖的对面飞去。湖对面是高山,一块大石挡住了湖水与山色。天都剑就轰然击在了那块大石上,大石裂开,立时,大水夹杂着万千睡莲花汹涌而下,宛如莲之银河,充满了整个湖面。
赤橙黄绿,这些睡莲竟有着七彩的色泽,宛如繁星点点,布满了整个湖面。
在这个季节,本不应该有睡莲的,何况是这样的七彩睡莲。
相思讶然呆住了。波浪冲激,水面涨溢,两人的双足都浸在了湖水中,一朵朵睡莲就荡漾在两人身边,相思俯身拾起了一朵淡红色的睡莲,馥郁的香气立即将她包围住。
卓王孙道:“我还记得你说过,睡莲之花,就是你,所以你所居的地方,都种满了这种花。”
相思心下震动,低下头,轻轻道:“你……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卓王孙站了起来,淡淡笑道:“也许,我只是偶然看到了这湖,想送你些花——你不是喜欢睡莲么?”
相思眼中迷蒙了淡淡的雾气,她低声笑道:“你想送我花?”
卓王孙点了点头。
各色各样的睡莲随波沉浮。宇内奇葩,海外异种……只怕世上所有种类的莲花,都被聚集到这个小小的湖中了罢,并且同时被药力催开,一下就开到了生命中最灿烂的时刻。
他准备了很多很多的花,因为他不想说话。
相思突然抬起头,指着湖心道:“我要那一朵!”
湖心有很多花,卓王孙并不知道相思指的是哪一朵,也许相思要的,只是其中一朵而已。但卓王孙看不出那朵花跟眼前的这些花有什么不同,既然一样,又何必还要费时费事去取呢?
但相思殷殷地看着他,卓王孙的心忽然软了软。算了,反正七日后她就要死了,我就答应她又何妨?
他握住相思的手,深深提了口气,向湖心纵了过去。
波影腾照,两人的身形宛如一对翩跹的彩蝶,在碧波云彩间飞过。湖面宛如一块巨大的琉璃,倒影出两人的身影,五彩的衣带翻飞,彩云般护卫在两人身畔,卓王孙发现,原来他们也可以靠得如此之近。
他带着她从湖面上徐徐飞过,修为到了他的境界,几乎可以身同飞羽,借片花之力,飞纵来去。他握着相思的手,在湖波上轻轻起落,宛如在花中停栖的蝶。相思一面牢牢牵着他的手,一面一次次弯下腰,伸手摘下他选中的睡莲。
每一次,她站起身,将莲花凑到眼前,都轻轻摇了摇头,似乎并不满意,于是将摘下的莲花交给卓王孙,又去寻找下一朵了。
卓王孙另一手接过莲花,也不说话,只由着她的性子,在湖面上往来飘飞。
不一会,卓王孙已经抱了近百朵各色各样的莲花。沉沉地压在手上,看上去宛如一捧绚烂的彩云。
相思却依旧没有选到自己想要的那朵。
她一次次躬身下去采莲,也有些累了,美丽的嫣红将她的脸妆点得也如一朵盛开的莲花。卓王孙透过一大簇五色莲花看去,她鬓角的散发微微有些发湿,紧紧地贴在她香腮上,不知是湖上的水气还是她的汗珠。
她似乎好久都没有这样认真地作过这样一件事——一件只为她自己做的事。
卓王孙心中似乎一动,他眼中的神光也如湖波一般,渐渐散开。
突然他的手一空。
却是相思为了采摘一朵远处的莲花,不小心放开了他的手。她一声惊呼,整个身子顿时失去了支撑,向湖中坠去。
卓王孙来不及多想,抛开手中的睡莲,去抓她的手。他突然想起,自己施展这登萍渡水的轻功已经太久,气息已不容有一丝混乱!
他正要重新凝气,不料相思一把抓住了他的衣带,猝不及防间,两人一起跌落水中。
水波漫过两人的双眼,无数朵散落的睡莲在两人身边沉浮,相思似乎害怕般地紧紧抱住了她。
透过盈盈波光,卓王孙脸上本有些怒意,但看到她眼中狡黠的笑,也顿时释然了。
原来她是故意落水的。
这或许是她第一次恶作剧吧。
这些年来,他一直跟随在他的左右,然而,即使是在最亲密的时候,她也要称他一声先生。只有现在,在这被莲花扰乱的湖水中,她终于暂时忘记了两人的身份,宛如一个普通的少女,一时兴起,于是拉着所爱的人,一起坠入水中。
或许,上弦月主的身份,一直像一个美丽的枷锁,把本来属于她的少女的天性压抑了太久太久。其实,她只比小鸾大了几岁,小鸾纵然万般不幸,也算在他的羽翼下长大,无忧无虑,而她呢?
多少年来,他又给了他什么?
十六岁那年开始,她就跟着他出入风云,而她又到底得到了什么?
卓王孙的心中竟涌起一阵隐痛。
相思抬起头,怔怔地仰望着他,双颊上布满了幸福的殷红,但眼中也有一丝怯意——第一次如此大胆,他会向自己发火么?
卓王孙似乎明白了她的心思,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相思将头深深埋在他胸前,纤弱的双肩微微颤抖,竟似乎在轻轻抽泣。只是她的眼泪,必将落入湖中,无人看见。
哗的一声轻响,两人浮出布满莲瓣的水面。
相思散开的长发上沾满盈盈水珠,宛如一粒粒水晶,她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水痕,只笑着拉起他的手,将一朵莲花放在他掌中,盈盈道:“知道么,这才是你送我的花!”
莲花在他掌心展开,花朵残了一瓣,卓王孙忽然想了起来,他第一次见相思的时候,所送的,正是一朵残瓣了的睡莲。
——她竟然记了这么多年!
卓王孙清楚地记得着,那同样是个夕阳鲜艳的黄昏,而现在,夕阳斜偎在青山的怀中,在含笑看着他们。相思轻轻抚摸着睡莲的花瓣,是的,这朵花,是属于她的。
在女孩的心中,千朵万朵花,并没有什么值得可惜的,而只有这一朵,爱人费力采来的,才是属于她的花,是值得记一辈子的。
每对相恋的人,都有这么一朵花,也许只是野生的雏菊,也许是偷来抢来的花,但绝不是买来的。
它会被深深记住一辈子,而不仅仅只是荣耀的一刻。
夕阳垂照中,曾有多少少年将手中的花递到女孩面前。这是他浑身湿漉漉采来的花,也是只属于她的花。
夕阳下他们偎依得更紧。
这是旷绝天下的卓王孙么?这是他一心要杀掉的相思么?
卓王孙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将这些念头驱走。这一刻,他只想将手中的花送出去;这一刻,他只想好好照一照这湖边的夕阳,让脸上的笑容更自然一些。
他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良久,相思轻轻道:“我们可以住在这里,不回华音阁么?”
在她的心中,在这里,卓王孙是卓王孙,相思是相思,但回了华音阁之后,卓王孙便是阁主,而她就是上弦月主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湖能带来这么大的影响,可以让往事重新灼显,但她心底深处,却希望这一感觉能延续得长一些,再长一些。
卓王孙柔声道:“当然可以了,不过现在不行——我们至少需要一座房子。”
相思笑了:“房子?”
卓王孙点头道:“那当然。也许,明天我就会送你一所房子,但今天已不行了。”
他猛然记起,睡莲、湖泊,不过是个礼物而已,是的,是他要历练自己,杀死相思的礼物。他怎么能沉缅于自己的礼物中呢?
卓王孙立即问自己道:你能杀死站在你面前、笑着的这个人么?
他审视着相思,审视着自己,然后回答:
我能。
那就浸得更深一些吧。
于是他笑着对相思道:“明天,我们再来这里,好不好?”
相思柔顺地点了点头。夕阳照得她心暖暖的,她紧紧握着手中残缺了的睡莲,仿佛抓住了一生企盼的幸福,永远不再放开。
第二日之木屋
莲花依旧盛开在醉莲小筑中,淡淡的流水洋溢着淡淡的香气。相思依旧淡然坐在门前的石阶上,若是细心的话,可以看出她薄施了些粉黛,她在期盼着。
果然,天还很早,卓王孙就来了。相思立即站了起来,卓王孙握住她的手,两人并没说什么话,一齐向那片湖走去。
阁中众人更是惊讶,但依旧没说什么。华音阁中,阁主予取予求,又有谁敢过问?
湖水依旧清澈,昨日盛开的睡莲,今日依旧鲜媚。相思偷偷瞟着卓王孙,见他脸色甚和,于是笑道:“你送我的小屋呢?怎么我没看见?”
卓王孙凌空指点道:“就在这里。”
相思四顾良久,但见青山绿水,古树浮云,就是没有小屋。她笑道:“难道,今天这件礼物是隐形的?”
卓王孙笑道:“看到这些树没有?我们就来个伐木造房。”
相思讶道:“我们?”
卓王孙点了点头。
相思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名满天下的华音阁阁主,要和她亲手造房子?这要是传出去了,正道那些人不笑傻了才怪。但她随即释然:在这湖边,卓王孙就是卓王孙,相思就是相思。放下了重重光环,他们只是他们——一对在荒漠的湖边一起伐木建造小家的人。
也许他们两个亲手造的小屋,也会永远留在他们的记忆中吧。相思突然这样想着,不禁有些感动。
像他们两人这样的武功,要造房子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工具。
要的只是天都剑。
天都剑乃华音阁历传阁主的佩剑,已经至少数百年没有沾染过鲜血,只作传教信物,从不用于御敌。即便是历任华音阁主,也素少将它带在身旁,却不知为什么,卓王孙带它一起来到这只属于两个人的湖畔。
而在这片湖边,天都剑惟一的用处就是一连斩了十几棵巨大的橡树,然后将他们裁成整齐的方条,深深植入了湖边高处。相思一面量着方条之间的距离,一面指点着卓王孙应该怎么裁,怎么植。忙了两个多时辰,他们的房子的根基就矗立了起来。
那是一连串粗大的橡木,均长四五尺,被卓王孙用掌力深深击入了地中,只露出一尺多高。这些橡木桩围成三尺见方的地基,卓王孙再用剑削了两尺多的木桩,将地基内钉满。于是,一个木屋的基础就出来了。
相思很高兴,站在地基里,不断想像着当木屋造成之后,应该怎么布置,怎么装饰。有卓王孙在,自然不用她动手,她惟一的工作,就是构思。构思木屋是什么样子,构思木屋该怎么装潢。
她的意见其实很简单,什么东西都不要从华音阁中拿来,他们自己做。因为她私心中认为,这片湖泊是她跟卓王孙所有的,只有在这里,卓王孙才是卓王孙,而她才是相思。他们永远停留在多年前他从水中捞起一朵睡莲的时候。
那时,没有华音阁,没有江湖,没有天下,有的,只是夕阳下相对而笑的情人。
是情人么?停下休息时,相思想着。
也许是吧,至少他们共同拥有了一朵睡莲,还有这个小木屋。她决定要让这个小木屋里充满了专属于他们两人的东西,她要的不仅仅只是一座房子,而同时要装满记忆,她的,也是他的记忆。
总有一天我会不在他身边吧,那么就让他的心中有座小木屋吧。相思静静地想着。每当这个时候,她的脸就微微侧着,上面漾着静静的笑容。她的手中随便拈着一朵睡莲,她就如这莲一般,丰足而满意着。
卓王孙收剑在手,他看着相思这样笑着,他的心忽然变得无比的平静。杀戮的江湖,纷争的岁月,一瞬间离他好远好远。
天下,得到了会有什么不一样么?无敌呢?卓王孙情不自禁地问着自己。那时,他会有这样平静的心情么?
那为什么不就此停住?
卓王孙轻轻闭上了眼睛,不再去多想。
如果得不到答案的话,那就先伐树吧。
中午他们并没有回华音阁,相思坚持要留在这个还没盖完的小木屋里,由她来解决吃的问题。她的解决方法很简单,由卓王孙从湖中捉了两条鱼,由她来生火烤着吃。
坦白说,她的烤鱼手法很生疏,这两条鱼是在没什么滋味可言,但卓王孙吃得很有滋味。也许他也会累、会饿吧。
相思将手中的半条也给了他。
这才像是生活,不是么?看着卓王孙接过那半条鱼竟然有了馋得表情,相思忽然觉得柔情无限。
江湖,又远了一些,而夕阳,便又近了些。
午后卓王孙依旧挥舞着天都剑,砍伐树木,将之做成一寸厚的木板,用木钉子将它们钉在地桩上,渐渐搭起了一个房子的形状。相思坚持将屋顶的一半做成平的,并做了个梯子,可以随时登上屋顶。卓王孙一一按照她的意思做了。
于是,一座木屋的雏形就建立起来了,矗立在这座湖泊的东岸上。卓王孙移了些藤萝过来,将木屋爬满,于是,这小屋就温馨起来。
当他们将这一切都完工之后,天已经黑得厉害了,繁星点点,萤火虫在星光下尽情飞舞,似乎整个天地之间都被这些精灵占据。
相思跟卓王孙躺在屋顶,望着这些星光,都有些痴了。相思执拗地握着卓王孙的手,感受着他手上的温度。
今天,是他出剑最多的一天,哪怕是面对最顶尖的对手,他也不会出那么多的剑的。何况,这每一剑,都没有杀戮,为的,只是她的梦想,一个女孩对家的梦想。
山中的星光分外亮些,但却照不出影子来。这让两人看上去都有些通透。银河蜿蜒穿过天际,从天的这一头,一直甩到另一个尽头。相思眼神朦胧地看着长天,忽然道:“世人都说牛郎织女苦情,但他们却可以一年一度相会,生生世世,永远如此。”
卓王孙笑道:“争得世上无期别,换得年年一度来。”
相思轻叹道:“你说等他们老了后,还会每年相会一次么?”
卓王孙道:“我倒是没有这样想过,也许仙人不会老吧。”
相思道:“但我们都会老的……”
她有轻轻叹了口气,道:“那时候,你会记住这座房子么?”
卓王孙点了点头,他默默对自己道:杀了你后,我会记住这房子的。
相思也点点头,道:“我一定会记住的,因为我亲手做的东西并不多。”
这句话莫名地打入了卓王孙的心中。他一生顺遂,所求无不得,但他亲手做过的东西又有多少?除了杀人,还是杀人。这间简陋的小木屋,或许,就是他第一次亲手做的东西吧。
躺在自己亲手盖的房子上,竟然是如此的平静。卓王孙不禁有些沉迷于这种气氛,没有了相思之后,我还会来这里么?
卓王孙忽然发觉,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没有相思之后,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意义么?天下,小鸾,还值得自己守护么?
当然值得。卓王孙摇摇头,奇怪自己怎么会有这么诡异的想法
第三日之集市
太阳才升起,相思就跑到了虚生白月宫,恰好卓王孙也刚出门。他一下子没有认出相思来,因为她穿了一身粗布衣裳,看上去就像个村姑。只是哪里的村姑,有这样娇艳的容颜?她手中提着一个篮子,笑着递给卓王孙,脸上满是期待。
卓王孙不知道她搞些什么鬼,进屋打开看时,只见是一套粗布衣裳。他换上之后,临镜一照,那衣服剪裁得极为粗糙,自己俨然是个村夫。他也不禁失笑,相思在一旁笑道:“快些走吧,要让他们看见了,必定会笑话死我的!”
她拉着卓王孙,向华音阁外走去。奇怪的是,她并不是要去那个湖泊。卓王孙有些惊疑,但相思不说,他也就不问,两人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不一会儿,就走到了山下。又走了三四里路,猛然人声鼎沸,他们走到了一个小镇之上。
这个镇并不大,但今日恰是集会之日,四乡八屯的人全都来了,买的买,卖的卖,五花八门,什么都有。相思笑道:“我们的小房子刚建成,什么东西都没有,我们买些回去好不好?”
卓王孙又有些想笑,华音阁里什么没有,还要从这里买?但既来之,则安之,那就买吧。好在此处赶集的乡民都朴实之极,也没看出两人有什么不对来。他们拥挤在人群中,只觉这个新鲜,那个也奇怪。集会中什么东西都有卖的,相思不时停下来看看这个,摸摸那个,脸上的笑容再也掩盖不住。
但当他们真的要买东西的时候,才发现了一件尴尬的事情:他们都没有钱。
一个是阁主,一个是上弦月主,他们哪有花钱的时候?他们又知道钱是什么?两人虽然都常行走江湖,但衣食住行,却都不由自己操心,对于钱之一物,绝无任何认识,自然更不会带钱在身上了。身在华音阁中,自然万事不萦怀,但此时到了这个集市上,却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了。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忽然一齐大笑了起来。
华音阁的阁主与月主竟然会没钱,这实在是一件很好笑的事情。两人搜着身上,刚换了衣物,当真连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没有。卓王孙忽然喜道:“对了,我还有一块玉佩的!”
他从衣带上解下来一块羊脂白玉佩,笑道:“这是京城聚宝斋的镇店之宝,严道明用三万两银子买来的,这集市上肯定有当铺,我们将这玉佩当了,就有钱了。”
相思大喜,两人兴冲冲地一路问,一路向当铺冲去。当铺朝奉面无表情地接过那块玉佩,两眼浑浊地看了一眼冷笑道:“什么破烂玉?仿的吧?”
一面连珠价地指出了这玉几十处瑕疵来,一面文不加点地写好了当票。卓王孙接过来,看时,只见当票上赫然写着:“足色纹银三钱。”
三万两银子的玉佩居然只当三钱?相思忍不住要跳了起来,卓王孙挥挥手,叫那朝奉将玉包起,拿钱出来。那朝奉上下仔细打量了他们两眼,见他们衣服虽粗,但人才尚有几分,跟乡屯粗人大有不同,料定他们是大户人家私奔的小妾与奸夫,不屑地甩了三钱银子出来,将玉佩收起,随随便便扔在了角落里,与乡下人当的衣衫堆在一起。
他也许永远想不到,把这整个当铺卖了,都未必够得上这块玉的真正价值。但卓王孙只是笑笑,带着那三钱银子道:“钱不多,你要节省着点花!”
相思紧紧攥着这三钱银子,大声道:“我一定要用它买光我所有需要的东西!”
她挽着卓王孙的手,兴冲冲地向人多地地方钻了过去。
如果不是来到了这个集市,卓王孙也许永远想不到,还有这么多人过着这样的生活。王者与平民也许永远是隔离的,因为不论他们如何体恤下民、如何想为万民谋福祉,他们与柴米油盐也是隔离的,而隔离了柴米油盐,他们就无法看到万民的真正生活。
而这个小集市,就是民生最真实的地方,因为这里交来汇往的,就是柴米油盐。每一分一毫的银子,几乎都是被掰成两份花的,为了秤高点低点,就会争执半日,其紧张程度,绝不亚于高手之间的争斗。
相思攥着手中的银子,也是极为激动。三钱银子,她本以为这么好的玉佩换来的三钱银子,肯定非常非常的多,但一问货物的价格,她就忍不住叫了起来:“怎么会这么贵!”
一张很普通的镜台,就要三钱银子,好一点的,甚至能卖到五钱了。相思的预期,本想买一张镜台、一张桌子、两张椅子、餐具茶具、柴米油盐,反正生活所需的一切,她都要买回去,以后就有个完整的小窝了。
这一问价,几乎将她的理想完全打碎。相思行走江湖多年,奇人异事遇了不少,从未皱眉过,但此时,这卖镜台的木匠老爹一出口,她的泪水就涌了出来,几乎立即哭了出来。
卓王孙叹了口气,道:“算了,我们回去找严道明要些钱,然后再来买吧。”
相思执拗道:“不!那……那是他的钱!”
卓王孙有些不明白,严道明是华音阁的管家,他的钱就是华音阁的钱,华音阁的钱统统都是他的钱,跟这三钱银子有什么分别么?然而,在相思看来,却有极大的分别。因为,这三钱银子,是属于他们两个的,这是他们两人共有的钱,而那间木屋,也是他们共有的,一旦夹杂了华音阁的东西,那么湖边的卓王孙,就不再是卓王孙,而相思也不再是相思了。
这是一点都不能含糊的事情,是在所必争的事情,但卓王孙又怎能明白她这怪异的想法呢?相思倚在镜台旁边,抚摸着镜台上的纹理,几乎快要哭了出来。
这镜台是用上好的橡木做的,加上椅子,一共要一两银子。那橡木跟他们的小木屋极为相配,镜台上还雕着一朵半开的莲花,也不知是由于雕刻的时候一点点失误,莲花的一瓣上,还显出一点残损的痕迹。
这正是她所要的那朵莲花啊。
她想像着她早起梳妆的时候,永远面对着镜中的娇颜,面对这只属于他们俩的莲花,那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可是这些一共要一两银子,而她却只有三钱而已。三钱到一两,就是一个委屈到几乎要掉泪的距离。
到了此时,卓王孙也没了办法。那木匠老爹看上去又老又穷,只怕是就等着镜台卖出去了才能吃顿饱饭。当然不能将他打昏了抢走镜台。但相思真是爱极了这镜台,恋恋不舍的,就是不肯走。
又有谁知道,她恋恋不舍的,不是镜台,而是永难忘却的情缘。
她必须给自己留一些可供记忆的物件,因为她心中始终有一些惶恐,卓王孙的情意来得如此突然,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就忽然离开呢?
她甚至不敢再想下去。
卓王孙忽然想起了一个办法,他笑道:“你看这样好不好,等我们回去了,你想要什么样的镜台,我做给你好不好?”
相思立时笑了起来,“我什么都不要,就要这样的镜台,一模一样的。”
卓王孙点头道:“我记得了,那边有的是橡木。”
相思大喜,叫道:“那我就可以用这三钱银子买吃的了!”
她高高地将银子举起,快乐得就像个小姑娘一样。
卓王孙微笑看着她,正午的阳光如此灿烂,一瞬间把两人照得都几乎透明。
突然有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传了过来,“美人,你想要什么,我王老虎都买给你。只要你给我亲一下就好。”
卓王孙跟相思倏然变色,卓王孙回头,凌厉的目光飙出,就见一个肥胖子砣肉般竖在那里,身边带着五六个黑衣人,凶神恶煞地保护着他。
相思脸有不悦,但她不愿被这个乡下恶霸打搅了心情,拉着卓王孙道:“我们走吧,买吃的去!”
牛刀不为鸡用,卓王孙难得见相思高兴一次,也不愿生事,但那王老虎并未看出卓王孙两人的异处,以为他们怕了横行乡里的自己,立即指挥着手下道:“美人要走了,快些给我抢过来!”
他那些手下作威作福惯了,听得主子一声令下,哪还不齐齐抢上?当下一阵呼喝,向卓王孙两人冲了过来。
卓王孙冷笑道:“我不想杀人,你们赶紧走开!”
突然一阵风声紧急,一块木板轰然炸开。却是一名黑衣人等得不耐烦,从木匠老爹摊上抽出一块木板,向卓王孙横击而下。卓王孙一伸手,剑气蓬勃而出,四周木屑横飞,就待将这些黑衣人连同王老虎一齐斩掉。
相思却突然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她伸出手,替卓王孙将衣服上的木屑拂掉,却又禁不住笑弯了腰。
华音阁主卓王孙若被一个地痞流氓打了一大板,这是不是很可笑?如果将其中可怕的成分去掉的话,那就非常可笑了,足可以笑死几个人。
卓王孙被她笑得有些莫名其妙,相思盈盈道:“这么多人,你打得过么?”
卓王孙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微笑道:“这几人还可以,再多一些,就不知道成不成了。”
说着,一拳将窜到身前的黑衣人击了出去。他刻意将内力压低,不施展绝顶武功,拳脚功夫展开,拳拳着肉,片刻将这群帮凶打得抱头鼠窜。相思在一边笑盈盈看着,心下很是甜蜜。
王老虎见事不好,当先跑了,一面跑,一面还喊着:“你们不要跑,看我搬救兵来!”
卓王孙与相思哪里会害怕这个?但那木匠老爹却面如土色,一迭声催促两人快走,因为王老虎家中护院的跨山虎很是厉害,而且手下众多,两人双拳难敌四手,只怕难以抵挡。卓王孙哪会放在心上,陪着相思在集市上逛着,两人买了些年糕吃着,也觉得风味独特。阳光正好,正可优游。
突然集市上一阵纷乱,就听一个粗豪的声音道:“那两个敢打王少爷的混蛋在哪里?快给虎爷滚出来!”
卓王孙对相思笑道:“跨山虎来了。”
相思轻轻拉了他一下,道:“算了,只要他们为恶不甚,就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了。”
就见几十个黑衣人簇拥着一条大汉怒冲冲地扑了过来。
这时有个黑衣人瞧见了他们,大喝道:“就在那里!”
卓王孙与相思假装脸上变色,齐齐一声呼喊,掉头就跑。这些人一阵追赶,突然之间,就不见了两人踪影。这些人骇然变色,一阵搜索,哪里还能找得到?于是自然说山神者有之,说鬼狐着有之,乱哄哄地传了几日,倒把王老虎足足吓出一场大病来。
两人走回阁中,换回了本来的衣衫,相对却是一笑。今日之事大约可归之为不可思议,他们穷到要到当铺去,还跟地痞流氓打了一架,而且被追得跑回来了。但当回到阁中,两人却忽然无言。相思慢慢低下头,轻轻道:“我……我先回去了。”
卓王孙点了点头,相思没慢慢沿着石径向外走去,卓王孙看着她,没有说话。
严道明走了过来,躬身道:“四日后就是婚期,咱们也该装点准备一下了。”
婚期?卓王孙猛然省起,他的眉头禁不住皱起,良久,道:“你来操办就是了,不过……”
他顿了顿,“暂时不要让相思知道。”
严道明躬身答应了一声,出去了。
夜色渐合,卓王孙独自坐在黑暗中,他只觉得心中有些不妥,但又说不出来是为什么。他长叹一声,出了虚生白月宫。
当他推开院门的时候,小鸾的声音安静地响了起来,“哥哥,是你么?”
卓王孙的脚顿了顿,应道:“是我。”
小鸾衣服穿得一丝不苟,安静地坐在床边上。屋里也是漆黑一片,这个下姑娘已太早见惯了生死,有了超越她这个年龄的洒脱。卓王孙将蜡烛点燃,小鸾静静地看着他,突然道:“哥哥,你有很长时间没来看我了。”
卓王孙沉默了一下,笑道:“那是因为哥哥找到了治你的病的方法,再过几天,你就不用天天守在房子里面,就可以跟哥哥出去玩了。”
小鸾听到这话,立即露出了喜悦的表情,道:“真的么?我好想跟着哥哥一起玩啊。”
但她的喜悦太过做作,自然瞒不过卓王孙。这个孩子在痛苦中挣扎了太长的时间,她已不再相信自己的病能够治好,她只是不想卓王孙不高兴而已。
卓王孙轻轻抚着她的头发,柔和而坚定地道:“哥哥以前曾骗过你很多次,但这次……这次哥哥不会再骗你了!”
小鸾大眼睛抬起,凝视着卓王孙,“生死有命,哥哥不要太介怀。”她抱住了卓王孙,“能够活这么久,我已经很满足了。”
卓王孙挨着她坐了下来,微笑看着她的眼睛。但就在这一刻,他忽然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相思,于是他提醒自己,一定不要忘了明天要给她做镜台。这个念头令他蓦然一惊,怎么他这么将她放在心上,竟连跟小鸾在一起的时候,也要想着她么?
他的心弦震了震,忍不住问自己:我究竟能不能杀她?
卓王孙忽然发现,自己已不想再听到这个问题!
第四日之镜台
翌日,卓王孙并没有直接去湖边,他在沉思,这本是一场试炼,是他淬炼自己剑心的一个计划,他要思考清楚,现在这个计划正在向哪个方向执行着。他决不容许计划有任何的偏移,就算是他自己导致的也不行。
相思的爱已经那么深沉,渐渐抛开一切,他的爱,也已经表露了出来,另相思的心颤动。那么,是什么不对头,让他屡敢不妥呢?
是他自己无法控制这种爱么?卓王孙冷笑,他不相信。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与控制之中,他必须取回他的剑心,在七日结束之后。
而现在,他要到湖边,因为他要去送第四件礼物,他亲手做的镜台。
卓王孙才出门,就发现阁中已挂满了红灯笼。洋洋的气息已开始在华音阁中蔓延,将喜庆的气氛渲染而起。不知怎么的,卓王孙对这大红的喜气有些厌烦,快步避而走去。但他也没能走多远,因为韩青主突然报:“杨盟主到。”
卓王孙不得不止步,就见杨逸之跟在一个苍老的大臣背后,走了过来,他心念一动,知道这大臣就是杨逸之的父亲杨继盛。两父子能走在一起,可见这些年来杨逸之平吴越王、牵制俺达汗,为国为民出力,已让杨继盛对其改观,终于肯接纳他了。
卓王孙的脸上也透出笑容,“恭迎杨大人。”
杨继盛见未来驸马、华音阁阁主卓王孙如此客气,知道是因为杨逸之,对儿子的怒气又消了一分,也喜道:“还是贺喜卓大人。老朽忝为赐婚使,可要先来叨扰了。”
卓王孙笑道:“杨大人前来,自然欢迎之至。青主,送杨大人到上房休息。”
说着,对杨逸之举手致意,匆匆向外走去。杨逸之皱眉看着他,他认识卓王孙这么久,可从未见卓王孙如此匆忙过。那么,是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么?
在华音阁中,又能发生什么事?
阳光宛如舞动的金蛇,映照在湖面上,那些无垠的睡莲终于有些凋落,残余的花瓣落在水面上,宛如铺了一层红粉,更是艳绝。相思静静坐在木屋的槛上,盯着湖面发呆。
她一见到卓王孙,立时迎了上去。卓王孙却不看她,径直进了木屋。
相思愕了愕,看着卓王孙的背影,这背影有些冷漠,于是相思慢慢坐下,目光对着湖水,她的心中装满了惊恐。
这几日卓王孙对她的态度,使她心中充满了惊喜,但这惊喜是如此的脆弱,她时刻都在担心,只要一阵风吹过,所有的一切都会随风飘去,飘进华音阁里。
而现在,卓王孙淡淡的背影,就将她的希望完全埋葬。
她深深低着头,只能看着自己赤裸的双足。纤细而苍白的脚趾,完全没有依靠地陷在泥团里,而她的人,也孤立于天地之间。
突然,小木屋里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相思一愣,却禁不住大喜,急忙抢进去一看,原来卓王孙已经在做镜台了。天都剑锋利无匹,不到片刻的功夫,一只精致的镜台就出来了。卓王孙还没忘了在镜面上方雕了一朵小小的莲花。
那朵残损的,只属于他们的莲花。
相思瞟着他,卓王孙专注地做着木工活,相思轻轻道:“你是不是还想送给我一份礼物?”
卓王孙漫应道:“你怎么知道?”
相思脸红了红,道:“其实那个不能当作礼物送得……”
卓王孙住手,茫然道:“什么不能当作礼物送?”
相思脸色更红,摆了摆手,道:“好啦好啦,算我没说好了。”
她突然噗哧一笑,转过头去。卓王孙皱眉看着她,突然心中雪亮。
她必是已看到严道明等人的装饰,再联系到这些天卓王孙对她的态度,想当然地以为这些装饰,就是为她而设的。
她的一缕芳心本就系在卓王孙身上,岗仁波吉峰一行后,更是笃定以为两人乃天定姻缘,再无更改。此时见到卓王孙的柔情,看到满园张贴的喜联与红灯笼,怎会不浮想联翩?她怎会想到、又有谁告诉过她,这些喜事本与她一点干系都没有,是别人的繁华?
她能迎来的,不过是一枚染血的剑,以及卓王孙永远不会变的剑心。
她注定是为成就卓王孙而存在的。
这样做,是不是对她太残忍了?
卓王孙忍不住问自己。
你有天下无敌的剑法,但她却是你的剑心。
这样的剑法,又怎能无敌?他又怎样用这样的剑法去救小鸾?
天舞宝轮在他的胸口微温,似乎在提醒他,他必须要取回自己的剑心,达到真正的天下无敌。
而这一切,必须要相思的生命来承载么?卓王孙的手忍不住抖了抖,内力倏然有些控制不住,喀的一声响,他手中刚做好的镜台断成碎片,落了一地。
卓王孙望着一地碎屑,心中有一些隐痛。
相思与剑心,到最后,他是不是也只落了一场空?
他忽然出手,满地的碎片尽皆化成了利剑,倏然窜出了木屋,凌空怒啸飙转,向湖波轰电斩下!立时满湖清波被这一剑斩起,化作百丈雪亮银波,冲天而起!
卓王孙一剑斩出,心下顿觉不妥,转头对相思笑道:“多日不施展武功,竟然有些闷了……我重做一个。”
相思强笑着望着他,电了点头。
长剑在橡木上发出生涩的轻响,木屑寂寞地飞舞着,两人的心也空空的,不知如何着落。
而在同时,杨逸之的心神不由一震,他忍不住奔出屋外,向东边望去。那里突然闪起了一道极强的剑气!
是他,只能是他。这样的剑气他曾面对过多次,天下再不做第二人想。
不知为什么,杨逸之隐然发觉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头升起,就此萦绕不去。他遥望东面湖泊升起的一阵阵水雾,一动不动。
直到夜色垂下,他才看到卓王孙牵了相思的手,从东面湖泊归来。相思依偎在他身边,淡淡地微笑着,那是怎样的温婉而幸福的笑容啊,他还是第一次见她这样笑过。
原来,这是我无法给她的幸福。
杨逸之心中一阵隐痛,本想转身离去,但一个疑问突然从他脑中掠过:
相思为什么而笑,难道卓王孙尚公主,会让她如此高兴么?还是卓王孙并没有告诉她事情的真相?
卓王孙到底会想她怎样呢?
杨逸之深深皱起了眉头,然后,他看到了卓王孙的眼神。
他的心忍不住一震,因为那眼神他非常熟悉,那是每一次他静静站在卓王孙面前时,所感受到的眼神。
每一次,他都能感受到卓王孙心中那冷冽的杀意。而如今,这杀意同样也刻在他的眸子深处。
刚才那一剑……
杨逸之心中那种不祥的预感渐渐清晰,他决心不再逃避,而要查个明白,他绝不容许相思受到一丝伤害——因为他实已再没有什么可珍惜的了。
第五日之月舞(1)
黎明的阳光照在相思的脸上,她慵懒地做了起来,让思维在这潮湿的气息中清醒。
她并没有回华音阁,便倚在这个简陋的小屋里,倚在卓王孙亲手做的镜台前,睡着了。它的脸上挂了一夜甜甜的微笑,因为这湖边实在太恬静,绝灭有人来打搅,可以让她尽情地沉沉睡去。
缓缓地,她迎着阳光睁开了眼睛。金色的阳光宛如一屏半透明的翠羽,静静地盛开着,立即让相思的心情愉悦起来。她起身慢慢向湖边走去。
满湖飘荡的睡莲在浓冽的阳光下显得如水晶般通透,虽然有些已残,但仍掩不住这千朵万朵星罗棋布成的娇艳。相思掬起一捧谁,仔细梳洗着自己长长的秀发。
青丝在湖水中散开,宛如一朵墨色的花,这湖水中仿佛也带了睡莲的清香,照出她莲花一般的笑颜。
沉浸在温暖阳光中的她,并没有注意到,远处一双眼睛深深望着她。
杨逸之的眼神里有一丝忧愁,因为他从未见相思如此幸福过。他真心希望她能一直幸福下去,哪怕是和卓王孙在一起。但想到昨日那飙飞的剑气,让他无法相信,她现在的幸福是真实的。
他静静地看着相思,沉思着。但湖水那么清,阳光那么明媚,实在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除了卓王孙一直没有来。
相思却并不担心,她早已将这湖边当作是私地,她与卓王孙的私地,只要在这湖边,她就能感受到卓王孙那握住她的温暖的手,她这温暖的幸福就不会变。
他正在那里做阁主吧,总会有很多事情要忙的。相思决定自己也要为这个小木屋做些东西。一些小小的花篮,小小的装饰。
如同两只双宿双栖的鸟儿,他把这座亲手搭建的小巢交给了她,于是轮到她去衔来一片片羽毛,一块块苔藓,装饰在小巢中,才会让它更加温暖。
她立即动手。
卓王孙静静地坐在高案之后,看着满地的金珠绫罗。这些都是永乐公主的嫁妆,皇家气象,当然与众不同,几乎将丹书阁堆满。嘉靖皇帝怕女儿没人伺候,所以又遣了一百名宫女过来,此时都已到达华音阁。这个沉寂已久的江湖禁地,此时前所未有地热闹了起来。
但卓王孙的脸却沉了下来。他实在不喜欢这样,非常非常不喜欢。
但他已答应了尚公主。
华音阁戒律森严,首重名分,就连身为阁主的卓王孙,也不能肆意违背,是以他只有稍稍按捺自己的性子,静静、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严道明知道卓王孙的不耐烦,所以他一直在努力想将这一切尽早处理完。但偏生皇室的规矩极多,一件又有一件,好不容易等处理完之后,突然守阵之人传来消息,说是天下英雄齐来道贺。
卓王孙的脸更阴沉,自他就任以来,雷厉风行,华音阁如日中天,悬在江湖之上,谁不谈之色变?华音阁向被当作武林禁地,绝没人敢无故踏入其中,现在这些规矩看来都废了,难道到域外走了一趟,这些人全都健忘了不成?
卓王孙心中杀气陡生,那尚在絮絮解说宫中规矩的黄门突然脸上变色,竟被卓王孙体内散发出的冷冽寒气刺得心胆俱裂,两股战战,几乎倒地。严道明叹了口气,伸手扶住黄门,一道内力透了过去,将他的心神镇住,对卓王孙道:“阁主有事请便,属下自然会处理得妥妥贴贴的。”
卓王孙点了点头,起身出了丹书阁。这些俗事烦嚣,让他心情极为厌恶,一时也想不出该做什么。他信步而行,猛然抬头,却见自己已到了华音阁东门,那片湖就在面前。看着那清澈幽静的湖水,他的心情不由也舒缓下来,烦嚣似乎被这带着莲花香气的风吹走了,永远不会再来。
卓王孙的心不由自主地震了震,他的脸色变了!
他皱着眉,看着自己的心。
难道我竟然也将这里当成了避风的港湾么?难道我竟也需要一个躲避的地方?
他的目光又开始冰冷起来,这冰冷是缘自对自己的愤怒,这愤怒又是缘自自己内心的软弱!
我心如铁,又怎会有这样一片软弱之处?卓王孙的目光宛如利剑,刺的却是自己!
难道……难道我真的爱上了她么?
他立即对自己说,不!那不可能!
但有个微弱的声音从心底探出头,轻声笑着地对他道:“难道你就没有一点点喜欢他?”
卓王孙沉默了。
长久以来,他习惯用剑来解决问题,无论多强悍的敌人,都一一倒在了他的剑下,于是他无敌,他君临天下。但现在,他却再也无法因循旧例,因为他面对的是他自己。
只有自己是无法用剑解决的,绝不能。
那我是爱上她了么?
要不为什么我的心会如此不得安宁?卓王孙忽然有些心烦意乱。
但他随即就摆脱了这一切,一步跨了出去,“不,这一切全都无法拘束我,因为我是王者!”
他甩开所有的思绪,孤独地走向湖边。他已经习惯了将天地都漠视。
当卓王孙站在湖边的时候,他抬起头,就发觉天上已升起了一轮明月。
清辉如玉,遍洒人间。这是一轮皎洁的明月,连卓王孙都不禁为它的美而眩然。他脸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是该让音符再击重一点,来宣示这注定要结束的乐章了。
他注视着空中月轮:
就让一场月中的最后之舞,舞落满空烟花。
相思静静坐在小木屋中,并没有在想什么。在他身边,她已经习惯了让自己过得简单,有事的时候才思索,没有事的时候,就什么都不想。她很喜欢坐在高处,赤裸的纤足垂在空中,让柔和的风从脚面上吹过,感受那习习的清凉。
笼鞋浅着鸦头袜,知是凌波缥缈身。
这是相思最惬意的时候,但就在这时,湖中碧波突然涌起,然后化作连番汹涌的怒潮,轰然向岸边怒卷了过来。
相思吃了一惊,她急忙坐了起来,就见那潮水越涨越高,已经漫过了木屋地基,向屋中漾了过来。她着急万分,急忙用身子挡住屋门。
但她那柔弱的身子,又能挡得了什么?
奇怪的是,漫漫惊波,到了她身前,就似撞到了一堵无形的墙上一般,再也不能前进半分。
粼粼的波芒映得月华空明如雪,几乎刺伤了相思的眼,但她来不及欣喜,因为湖中鼓涌的水势越来越大,越来越强!
湖波浪溅,中间夹杂着闷雷一般的轰嗵之声,宛如天神激战一般。相思的脸色也因恐惧而变得苍白,但她绝没有离开的意思——小屋是她的全部,休说一点点湖波,哪怕天地重入洪荒,她也绝不会离开。
良久,随着湖水最猛烈地一次迸发,这一轮天崩地裂一般的怒潮,才渐渐息了下去。湖水成壑,迅速地回流着。
相思惊讶地发现,湖已变了。
湖波平静下来,宛如在月光下铺开了一块蓝色琉璃。
原本空旷的湖心处不知何时多了一座高台,静静耸立在湖心处。高台被月光拖出长长的影子,仿佛一株破波而出的古树,一直要生长到月宫中去。
那高台用粗壮的橡木搭成,数十株长长的树干随意地垒砌在一起,未加半点修饰,却恰好被氤氲的月色衬出昂然的古意。
树干层层叠起,昂然挺向夜空,宛如传说中月宫的古老桂树,不知何年何月被天神伐下,落入眼前这方美丽的湖泊中。
水纹澹荡,在月下腾起一阵阵幽蓝的光影。桂树的最顶端,遥遥站着一个人影。
相思的心突然一热,那君临天下的姿态,那高绝的冷傲……难道除了卓王孙,天下还会有另外一个这样的人么?
月华清冷,他就以青天为背影!
恍惚中,他的手张开,立时万千幽蓝蝶影从他手中蹁跹飞出,向着这湖波中袅袅飞舞着。他们就宛如古树绽放的花朵,层层叠叠盛开着,然后缀满整个月空。
相思如在梦境,禁不住轻轻仰起了头。月色宛如渗入蜜的牛奶,甚至可以嗅出微微的甜香。
突然,满天的星光似乎被荡漾的湖波感染,微微动了动。
卓王孙的身影轻轻飘了起来,蝶影宛如散开满天幽蓝的花雨,在空中交划着凄美的弧线,将他的身影衬得亦幻亦真,仿佛真是从月宫中走出的远古神祗,偶然降临在凡尘中仰望他的少女面前。
他衣带纷飞,向相思飞舞而下。
相思就觉得自己的手被轻轻执起,身子宛如轻扬的飞羽,也跟着翩翩飘起。
小木屋,莲花,湖波,都渐渐变小,在清冷的月光下,模糊成一团荡漾的梦影,在相思的心底浑蒙着,她渐渐相信,这就是一场期待已久的梦境,她不需要挣扎,也不需要忧虑,只要在这双手的牵引下,飞到那早就等候已久的梦境。
她的身子轻如片羽,她的呼吸细如春雨,她的心绪净如冰雪,在这如此幽洁的月华中,她就仿佛沉睡千年的莲子,终于盛开。
那萋萋的花瓣,不能盛放便是痛苦地期待着;那幽幽的眼神,不能言语便是痛苦地期待着。
高台上光影错落,他们落在了古树的顶端。相思的眸子却已融化在这幽美的夜色中,再也无法凝聚。
这夜色中,缓缓飞翔着羽翼缓召的幽冥之蝶,点点蓝芒从它们的生命中脱落,再被月华点亮,在这片只属于月光的湖面上寂静地燃烧着。
每只冥蝶,都是一双眼睛,悠悠叹息着夜色之美的眼睛;每一只冥蝶,都是一颗星辰,一颗因俗尘之爱放弃了昊芒天河的星辰。
卓王孙轻轻放手,一袭淡然地香气从他的手中缓缓溢开,向湖波中飘去。那是龙涎之香,也是冥蝶最爱之物。
这些优雅的夜之精灵立时了联翩飞舞,争着向龙涎香扑去。蝶亦纷飞,蓝羽蝶辉,莲蕊时隐,月华清冷,这片幽静的琉璃世界,刹那间成了香舞缤纷的王国。
就连卓王孙的声音,也轻柔了起来,“此湖可名相思湖。”
龙涎香从他袖中点点洒下,宛如飘下一朵幽蓝的云。
卓王孙凝视着相思的眼睛,“我飞鸽传书,让千利紫石从幽冥岛上送来千只冥蝶,便是想让这蝶衣与月色,交织出予你的最好的礼物来。你可喜欢么?”
相思盈盈的目光抬起,凝视着他的眼睛。那目光似乎也被月光照耀着,满是冥蝶那幽幽的蓝辉。
卓王孙心不由微微一震。
相思痴痴地凝望着他。在这孤悬天地的高台上,在这万千蝶衣的围舞下,在这龙涎香的环沁中,在这月色的妖娆下,他们两人竟突然如此的孤独。
这孤独将他们重重包围住,他们忽然一齐发现,他们同时被这盛极的月光照得透亮,再没有一丝杂质。
而这一瞬,他们毫无纤尘的心竟然贴得如此近,前所未有的近!
就在这恍惚如月的湖光中,卓王孙忽然看到了相思的心,相思也忽然看到了卓王孙的心。
那是两颗同样在天地大美前颤抖的心,两颗同样为彼此爱意震撼的心。
她抬头仰望着他,仿佛望了千万世那么久,星辰般的双眸中泛起点点氤氲水纹。
那一刻,她整个人都仿佛被月光照得晶莹剔透,宛如湖波中那株久待夜露的莲花,终于颤抖着完全绽放。
他的心不由一震——原来她是如此的美丽。美丽得宛如他宿命中的那个传说。
惟一的传说。
她依旧凝望着他,淡红的唇间也透出一抹淡淡的瑰色,仿佛莲花深处,那新生出的最娇艳的一点新蕊。而这点瑰色,竟也在夜风中,微微颤抖了起来。
湖水澹荡,卓王孙忽然就觉心底涌起了一股强大的力量,竟似将他所有的理智与冷静全都淹没,他情不自禁地拥住相思,将这抹玫瑰色用呼吸盖住。
相思嘤咛一声,天与地,也轰然沉沦在蝶衣龙香中,沉沦在莲蕊月华里!
第五日之月舞(2)
卓王孙就觉自己的心变得前所未有的柔软,一种沉沉的快意也在这一刻破茧而出,在他的身体中激荡。
他的笑容动人如月,他的呼吸轻柔如风。
有了这一切,又何妨暂且放弃所有的孤寂与骄傲,在这无边的月色下,纵情盛开成美丽的双生之花?
欲望与快意层层交叠,就如这古树蕴蓄千年的藤蔓,生死纠缠,永不止息。
沉沦般的快意,席卷一切,也征服一切。
湿婆,这司毁灭和性力的神祗。
千万年来,一直高高在上,赐给凡尘小儿女们无数爱欲之欢,如今,当这欢爱化为连神也无法控制的诱惑,他又何妨在所爱的人身边沉醉一次?放纵一次?
什么时候,这世俗的爱欲竟已如此强烈,连他也无法控制?
难道,为了眼前这个女人,他真的已经失去了掌控一切的力量?
绝不能!
猛然,一道凌厉的杀气从他的体内疾绕奔旋而出,宛如怒放之伤花,将层层瓣蕊覆盖在两人身边。
冷冽的气息惊醒相思那沉醉的眼眸,她本能地想挣脱他的拥抱。
但卓王孙抱紧了她,让她无法挣脱,甚至无法呼吸。
他就这样紧紧抱着她,肆意亲吻着那抹玫瑰色,但那杀气却越来越重,越来越冷!
终于,古树不堪这神祗盛怒,颤抖着发出一声哀鸣的叹息。
突然,充溢天地间的爱意仿佛也为无边的杀气破碎,两人脚下的那株橡树被他的杀气崩摧,向四周溅去!
凌空乱舞的冥蝶发出一阵无声的悲啸,仓惶四散飞走,但他们那柔弱的彩翼,又怎生躲得过狂风暴雨?
古树的枝干瞬间碎裂了他们的身躯,将他们的柔弱的蝶翼碎为片片尘埃,纷舞在空中。那宁静的香气也被粗暴地撕裂,化为丝丝绕饶,无处不在。
古树承受了最浓重的杀气,如山的真力叠空压下,它的枝干哀鸣着,但却又被这股杀气笼罩住,无法散乱、逃脱,只能在这个狂暴的劲力凌虐下,一截一截,在空中爆碎!
相思被他深深拥在怀中,仿佛莲呼吸都要停止。
那一刻,他们的距离如此之近,她却依旧保留了仰望的姿态——这就是她的姿态,前生后世,千年如此。
透过他在月色中飞扬的乱发,她仿佛能看见他心中的爱欲与杀机点点凝形,化为无边的阴霾,将满空月色遮挡,仿佛在他身边张开了一双巨大的羽翼,将她层层拥裹,寸寸浸透。
这就是他。毁灭与性力之神的化身。
连爱欲,都是如此狂暴。爱就爱了,灭就灭了,要你的全部,要你的所有,不由分说,不容抗拒!
她的眼中禁不住被夜露沾湿。
突然,她耳边传来一声爆裂的碎响,整个身子宛如风中的落花,被吹得猛地一震,就向下落去。
她心中一惊,刚要挣扎,却被抱德更紧。
巨大的阴影羽翼般在他身后起伏,宛如爱与毁灭的欲望无尽变幻,惟有他的吻,天长地久。
一次次,脚下的古树砰然巨响,节节爆散。
一次次,她的身体如被重击,向湖波月影中坠落,凝止;震颤,再坠落……
月华如水,幽蓝的蝶翼末世纷舞,荡漾的是香之沉沦与蝶之亡殁,以及疯狂中的欲望。
与其在雪山上苦行千年,何不纵情一夜,在他的拥抱下粉身碎骨,化为尘埃!
这是一场华丽的凌迟。
但相思却轻轻闭上了眼睛,她的力量忽然完全消失,不管将来的事什么,她都不准备抵抗。
高高的古木碎裂为尘,节节坍塌而下,直到冰冷的水没上她的膝,卓王孙突然用力推开她!
相思吃惊地张开眼,就见卓王孙踏波而去,再也没回头,再不看她一眼!
粉碎的树木夹杂着蝶尸,散乱在残莲中,相思跪坐在红香寂寞中,但卓王孙再没有回头。
他的杀意却一直笼罩在他的身上,永远。
盛极的月华中,相思静静地跪坐着。
月落日升,她一动不动,直到夜风吹干了她脸上的眼泪,也吹尽了她身体的最后一丝温度,才终于在冰冷的湖水中倒下。
她依旧不知道,就在不远的丛林里还有一个人在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三十七次。
就在刚才,卓王孙的杀气惊动了三十七次,每一次,都将湖心的古木寸寸崩裂。
于是,杨逸之手中的风月剑气也就凝形了三十七次。
卓王孙终于还是放过了她,于是他的剑,也终于没有出手。
他若动手,我必将阻止他,哪怕粉身碎骨,也不能让她受到一点伤害。
为了保护她的安全,他就站在咫尺处,眼睁睁地看着所爱的女人,被别人拥在怀中。
他已做好一战的准备,甚至从心底渴望这一战。
至少,能用彼此的鲜血,洗尽这难以容忍的耻辱,了断这纷扰的孽缘。
然而,这一战终于没有发生。
杨逸之长长叹息了一声,从夜色深处走出,将相思从湖水中轻轻抱起。
她已毫无知觉,手足冰冷,额头却一片火热。
杨逸之望着她,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怜惜与痛苦。
他眼角的余光扫处,发现她身边不远处,一个小小的空木箱在水中沉浮。木箱破碎,底层的一个包裹浮了出来,在水面上静静飘荡。
或者,这也是她的吧,他将那个包裹拾起,和她一起送回了湖边的小屋。
小屋中没有床,只有一堆松软的树叶。他腾出一手,将树叶尽量铺得柔软了一些,再小心地将她放了上去。
这一夜的风寒与惊吓,会让她病得不轻吧。
她苍白的脸上透出两片病态的嫣红,散乱的长发和单薄的衣衫完全濡湿,紧紧贴在冰冷的肌肤上。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的,也不知是泪珠还是湖水。
杨逸之心中一痛,忍不住伸出手去,帮她轻轻地拭去脸上、发间的水痕。
突然,他的手凝滞在半空中。
她唇上一缕淡淡的血痕,宛如莲花上一点夜露,是如此刺眼。
这是刚才的伤,是他在她唇间留下的痕迹。
杨逸之就觉心中一阵剧痛突然袭来,一时几乎难以自持。
这是他要守护的女子,然而她的人,她的心,都早已属于了另一个人——那个想要杀死她的人。
这一切,让他深深痛苦,但却并不埋怨。
缘分作弄,相见恨晚。自从知道了她对卓王孙的爱已经如此深沉,他就决定,将自己的爱意永埋心底。他并没有奢望得到什么,争取什么。他只是,想要她幸福。
然而,她的爱是那么苦,那么痛,他却无能为力。
他久久无言,终于叹息了一声,就要转身离开。
突然,她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
她双目紧闭,脸颊微红喃喃道:“不要走,不要走……”她紧紧抓住他的衣袖,是如此用力,以至于全身都颤抖起来。
寂静的月色中,她轻轻啜泣宛如游丝,“不要走,不要把我一个人留下……”
他明白,他苦苦哀求的,并不是他,而是刚才那个绝情离去的男子。
杨逸之的眼睛被更深的痛苦占据。
她要的,不过是一个安慰,一个陪伴,卓王孙却不肯给她。
而他呢?
他看着她的痛苦,守护着她的痛苦,却是如此的无能为力。
相思紧紧握着他的衣袖,宛如握着生命中最后一点依靠。在病痛折磨中,她反复呼唤的,是另一个人的名字——他要的,只是他留在她身边。
而他呢?
他空有高绝的武功,空有显赫的地位,空有满腔的热情,然而……
然而,他什么也不能给她!
——我空有一切,却什么都不能给你。
杨逸之脸上浮出自嘲的笑意。这自嘲,是如此痛彻骨髓,也是如此凄凉。
他终于狠下心,将衣袖从她手中抽出。
他并没有离开,而是在离她不远处升起了一堆火,自己却坐在门外的台阶上,守候了一夜。
他透过氤氲的火光,能看到她被病痛折磨得脸。她的每一次蹙眉,每一声呻吟,都宛如在他心上重重一击。
但他没有再上前。
他们之间,隔着一扇半掩的门。
并不是为了恪守礼节。而是,他不想再她心中留下印记。
她的心既然已经完全给了卓王孙,他决定不再给她丝毫的困惑。
他要做的,就是在不远处守护她的幸福。那一点点,支离破碎的,幸福的梦想。
只要她幸福。
第六日之嫁衣
直到中午,相思才从一场接着一场的梦魇中醒转,她全身都如破碎般隐隐作痛,依旧没有一丝力气。
然而,当她看到身边不远处熄灭的火堆,心中却升起浓浓的暖意。
她仿佛能想像出,他离去后又忍不住折身回来,将她抱回小屋,然后为她擦去脸上的湖水,升起了一堆篝火,守护着她。
她不知道的是,那个人竟然是杨逸之。
她更不知道的是,尚公主的庆典就定在明日。
明日,也是七日之约的最后一日。
华音阁忙碌而喜庆着,就算在这湖边,也能够感受到那洋溢的喜气。相思苍白的脸上,忽然显出了一抹嫣红。
她知道,这喜气是属于她的,要不,卓王孙为什么忽然对自己这么好呢?
相思不明白卓王孙昨日为什么突然杀气大增,但她知道,他一定会回来找自己的,因为他们已经约定好了,他每天要送她一件礼物。
每天一件,都是他的心。
六件是他的聘礼,第七件是他给她的,也是她给他的礼物——她将做他的新娘,所以华音阁中才张灯结彩,礼乐喧阗。
因为再也没有另外一个人,再没有另外一件事,能够让华音阁如此热闹。
只是她不知道,这一切,已注定了不是她的,永远不是她的。
卓王孙并没有来。
相思支撑起病体,从湖中采来了未残的鲜莲,养在木瓶里,他没有来;相思将木屋收拾得干干净净,坐在镜台前仔细地装扮好了自己,他没有来。红日吐炎,正照在湖波上,他没有来;暮鸦喧闹,归飞峻急,他没有来。
他不会来了么?
相思垂足坐在屋顶,自由的风吹过他的脸,她忽然有种恍惚的喜意。
他一定会来的。
湖水轻轻荡漾,龙涎香的气息依旧在,蝶尸与残莲交错着,这是哀伤的气氛。相思忽然看到了一件东西。
那是个包裹,紫色的包裹。
包裹就放在床头,她竟一直没有看见。
或者,这是今日凌晨他离去前,亲自放在她枕边的吧。
紫色的包裹解开,鲜红的色泽扑面而来。
那是一件大红的嫁衣。
泪水瞬间迷茫了双眼。等候了多少年,为的就是这一刻,然而当它真的来临,她依旧是如此不知所措。
相思轻轻将这件嫁衣拈起,她拈起的,是自己的青春,自己的情怀。
那织着嫁衣的女孩,又是怀着怎样的情怀呢?相思的心中升起了一抹笑意。
是的,这就是卓王孙给她的第六件礼物,第七日,想必就是这一切的终结,那时,我将是他的新娘。
长夜漫漫,注定静止如水的第六日,终于过去了,迎来的,是相思满怀憧憬的第七日。
而第七日的礼物,也隐然出现。
第七日之天都(1)
又是黄昏。
相思坐在镜台前,她痴痴看着镜中的自己。那如花的容颜,今日就将有归宿了么?从此再不是自伤自怜,而是有人与共了么?
相思的笑容里沾染着一丝惆怅,她的面前摆满了胭脂水粉,但她并没开始装扮。她要再看一眼这清水的容颜,那将被红盖头盖住的记忆。
华音阁中的丝弦之声渐渐响起了,是迎亲的队伍出动了吧。
相思开始微笑。
贺客满堂,几乎已罗列了江湖上所有有名的人物,以及朝堂中所有的高官显爵。公主与华音阁主的联姻,又有谁敢不来贺喜呢?卓王孙端坐在高堂上,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他身上也只是随便的装束,因为他并不觉得这是个喜庆的日子。
这是个杀人之日。
看着周围这么多笑脸,他只觉得很好笑,他突然很想看着鲜血溅在这些人脸上是什么样子。他们会惊恐么?会喜悦么?
他只盼着这一切快快结束,他好前去相思湖边,收获他这七日的果实。
他将收回自己的剑心,他的力量,只有他自己能够控制,然后,他将赐给小鸾健康的生命。因为,这是他答应过她的。
丝弦之声更响,让人心中一阵烦乱。
他意已决,又为了什么而烦乱?
相思的微笑重叠在镜中,鼓乐远了又近了,却没有到这湖边来。他们一定会来的,按规矩是要转一段路的。
相思拈起一盒胭脂,打开。一滴清泪滴在胭脂上,那呆滞的红立即鲜艳起来。好啊,不需要再润和了。相思将所有的妆粉都打开,对镜妆饰起来。
那份幽静的美丽,就随着纤指的轻勾,慢慢清晰起来。那是岁月久待的美,跟重叠在一边的大红嫁衣正对称。
鼓乐已经寂了,他们也该歇息一下吧,山路难走。
相思望着自己镜中的容颜,轻轻地,一根一根地,描画着秀眉。花前月下,这份美丽足够相守了。
她非常仔细地匀着脸上的妆,是的,要慢慢描画,要足够的美丽,才对得起这守护多年的岁月。
杨逸之目中痛苦之色更重,他知道,公主已被鼓乐接了过来,已经到了华音阁之中,但相思却依旧微笑着,在描画自己的新娘容妆。
他看着她披起嫁衣,戴上凤冠,静静地坐在小木屋中,等候着。
她在寂静中等着,等着那永远不属于自己的花轿。
杨逸之浑身都颤抖了起来,他终于忍不住,踉跄着冲了进去,“你死心吧,他不会来接你了!”
话一出口,他忍不住惊讶——自己怎么会这么说!
相思被他的出现一惊,但随即幽静地笑了笑,“他一定会来的,这湖,这屋,都是我们共有的,他一定会来的。”
是的,在湖边,卓王孙才是卓王孙,相思才是相思,一入阁中,就全都变了。所以,只要他再来湖边,所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就会记起我,记起送我的嫁衣。
相思静静地想着,杨逸之的出现让她有不祥的预感,眼中禁不住蕴起了泪水。
杨逸之看着她的泪,嘶声道:“嫁衣是千利紫石送过来的贺礼,放在了装冥蝶的箱底。他本不知道,有这件嫁衣。”
相思笑道:“你错了,是他把这件包裹,放在我枕边的。”
杨逸之无语。他不能告诉她,那天送她回屋的人是他。更不能告诉她,他也是无意中捞起这个包裹,放在她枕下。
相思依旧在笑,但笑意中已经透出隐隐的不安来。
这屋,这镜台,也许都可以忘记,但那飘飞的回忆呢?那拈在他手中的那朵莲花,那一条条木桩搭成的小屋,他们一齐偷偷逛集市,没钱了只好去当铺,还跟地痞打了一架……这些,与其说是礼物,不如说是积攒的回忆。
礼物在年轮的沉积中会消散,但回忆,却永久不灭,刻在寂寞人的心中,被午夜的梦惊醒时捧持在心。
那是她生生世世的爱。
杨逸之的颤抖越来越烈,若不是他带吴清风来,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口口声声要守护她的幸福,如今却亲手将她推向了一场骗局——最残忍的骗局。
他怎能一直站在夜露中,看她绝望的哭泣?他怎能继续躲在暗处,听她心碎的声音?
杨逸之一咬牙,用力握住相思的手,“走,我带你去找他!”
相思一惊,正要挣脱,抬头时却被他的神情一怔。
她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神情。那个一直宛如魏晋名士般翩翩风仪、卓然高举的人,如今却已被痛苦与怒意占据。
他一字字道:“我绝不能让他这样对你!”
风月剑气卷起相思的嫁衣,向华音阁冲去。
那里,鼓乐煊赫着喜气,正浓。
第七日之天都(2)
朱紫藻绣,使公主的鸾驾。最华丽的嫁衣掩住了她的容颜,但掩不住皇家的气象,贵胄的尊严。礼官大声唱着,用最谨严的古礼敦促着这场婚礼按照最雍容的程序进行着。
卓王孙脸上绝没有半点笑意,他的目光偶尔注目的,是悬在高堂上的天舞宝轮。
因为这是大神的法器,所以被当作永乐公主嫁妆的第一物,珍而重之地放置起来。卓王孙的目光从未在公主的身上停留过。喜气卷天,奇怪的是,他的心竟然宁静无比,宁静得连一丝思绪都没有。
这不禁连他自己都诧异起来。这喧闹的鼓乐,似乎是别人的,被盛在一只精致的水晶匣中,虽然近在眼前,但却永不可触摸。滔天的繁华与富贵,却不是自己的,不是。
那么,什么是自己的呢?卓王孙的心中有些怅然,他忽然想起了满天蝶舞的湖心中,那团盈盈的月华。
那是自己的么?
他忽然很想,很想再看一眼,那时的月光。
突然,大堂的门被轰然推开了,杨逸之拉着相思的手,跌跌撞撞冲了进来。
卓王孙的脸刹那间一片冰冷。
是的,这是个杀人之日!
他甚至能够感觉到,自己掌中升腾而起的丝丝杀气,它们在盘旋着,飞舞着,带起尖锐的啸声,提醒他取回他所有的一切。
这世间的一切,本该都是他的!
杨逸之冲到他面前,一字字道:“你……你不能这么做!”
卓王孙淡淡看着他。
杨逸之的脸苍白异常,这是急怒攻心的白,是气急败坏的白。
卓王孙忽然觉得有些有趣,因为他从未见杨逸之这样失态过。就算在对战无与伦比的姬云裳时,杨逸之仍然是从容的,镇静的,但现在,他却失去了他所有身为剑客的尊严。
既然失去了,那就该死。
卓王孙冷冷道:“我不能怎么做?”
杨逸之用力将相思推倒他面前,“你……你不能这样对她!”
他的眼睛变得一片赤红,怒声道:“你既然尚公主,却又为什么要欺骗她?你为什么要让她受着煎熬,却又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花烛夜?你……你能感知到她的心么?”
他怒吼道:“你能否体会,她独自一人在湖边穿起嫁衣的心?你……你怎能这样!”
他的怒气化成烈火一般的狂炎,向卓王孙奔袭而来。但卓王孙的脸色却仍然那么淡,“这不正是你要的么?是你让我尚公主的。”
杨逸之断喝道:“现在不是!”他将相思拉到卓王孙面前,一字字道:“我要你娶她!”
此话一出,四座皆惊!
尚公主的大典,岂是儿戏?
人皇之命,天下瞩目,满堂宾客,全副鸾驾,他竟要喝令将新郎让出来,留给另一个女子?!
卓王孙依旧冷笑,他转头看着吴清风,看着杨继盛,讥诮道:“两位大人,莫非这也是你们的安排?”
吴清风眼睛微微眯起,看着狂怒的杨逸之,他不明白杨逸之为什么会这么怒,但他隐约觉得,事情变得有趣起来,所以他没有说话。
杨继盛却怒了起来。他绝不容许公主的婚礼被自己的儿子搅乱!他怒声道:“逸之,你疯了么!”
他那苍老的声音宛如一只鞭子,狠狠抽在杨逸之的身上。
杨逸之眼中忍不住一热。
多少年了,这是父亲大人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这证明,他还把自己当作儿子看待。这当众的一声“逸之”,是原谅,是恩赐,也是要挟。
多少年了,他岂不是在等这一天,等他的父亲,重新叫他的名字?
他拉着相思的手,也有一些颤抖。公主大婚,岂是儿戏!他隐约能看到父亲眼中的期望、愤怒甚至哀求。
自己若还不放手,父亲的那一点谅解又将重新失去,而且再不会有。
刹那间,他有一丝清醒。
相思惊惶地看着他,看着卓王孙,也看着众人,不知过了多久,她苍白的脸上终于透出一个凄凉的笑,“算……算了,我本不求什么的!”
大红的嫁衣碎在泪水里,这泪水碎在喜堂上。
一切都已破碎。
本不应该这样的……杨逸之被她的泪水一怔,竟忍不住退了一步。
无论面对多强的对手,多盛的剑气,他都从来没有退过。而今天,他为眼前这女子的眼泪,一退再退!
他用力地摇着头,突然定住了身形,嘶声道:“不!”
这一声呐喊,穿透了喜堂,让整个夜色也为之颤抖。
他猛地含泪仰头,仿佛是替自己解说,又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我本以为生命会有许多的意义,于是不惜禁锢了自己的心,去完成这些意义,但现在,我却已顿悟:生命所有的意义,就是守护所爱的人,让她永不流泪。”
他深深凝视着相思,缓缓道:“我爱你,所以,我决不能看你流泪。”
他的神情中满是坚定,坚定得有些疲惫。这本是他永远都不会说出来的话,但现在说出了,他竟然只感到了解脱,而并没有羞怯或者悔恨。
但大堂上瞬间寂静了,因为他的话令人太震撼,太愕然!
他的话宛如强雷,劈中了所有的人,又宛如大风,将他们的镇静吹走,只留下了惊骇。
这是惊世骇俗的一句话,但杨逸之却只是淡淡地说出了。
他知道,他说出之后,他面对的,将是他的父亲、卓王孙、天下,但他不管了!
那沾染嫁衣的泪水,让他不再管那些顾忌,他要痛痛快快地说一次,痛痛快快做一回真正的杨逸之。
这一回,他将只忠于自己的心。
这颗心,再不为了天下、为了家国而犹疑,而只用来守护所爱的人。
为此,他不再退步,而是勇敢地扬起头来,面对着所有的震骇与蔑视。
卓王孙的目光迅速地变得冰冷,寒光般盯着杨逸之,但杨逸之却绝不躲闪。他的目光中,竟只有一片纯净。
因为那是他的心。
卓王孙心中忽然升起了一股难言的情绪,烦乱与怒意瞬间升腾交织。他冷冷一笑,“你爱她?”
杨逸之重重地点了点头。
杨继盛的期望终于化为怒吼:“畜生!你还有没有廉耻!还不快些滚下去!”
杨逸之无言,他只是注视着卓王孙。
他的一生,本只是为了重得父亲的认可——但如今,他悍然不顾。
卓王孙冷冽的杀气喷薄欲出,宛如九天雷云将他笼罩。这是天下无敌的力量——但如今,他绝不退缩。
天下英雄都在观看着,他是他们的盟主,他本应该成为他们的楷模,他们的依赖,但或许明天,他就将遭到他们一致的唾骂——但如今,他绝不动摇。
他所求的,并不是要得到她的爱,他只是要卓王孙好好对待相思,体会一下她的心。那么,他就算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卓王孙游移的杀气终于缓慢成形,他嘴角浮起一个讥诮的冷笑,“你终于肯说出来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心绪仿佛被某种无形之物深深一触,他不禁霍然惊觉,自己的语调中,竟夹杂了一丝嫉妒。
杨逸之终于肯说出来了,而自己呢?自己到底在抗拒什么,追求什么?
卓王孙全身杀意猛然一提,将这些杂乱的思绪摒弃开去。只这一瞬,他全身又已被凌驾一切的杀意笼盖,正是这杀意,让他高高在上,完美无缺,不容谛视!
是的,这才是卓王孙。是生杀予夺的王者,是执掌毁灭的神祗。
但这一切,相比一颗为爱人守护的心,到底谁更重要?
卓王孙缓缓回过头,对相思道:“你知道么,今夜,我本要送给你第七件礼物的。”
相思摇了摇头,泪水簌簌地落在大红色的衣襟上。
寂静的喜堂中响起“唰”的一声轻响,是卓王孙缓缓拔剑。
天都剑,数百年没有沾过鲜血的天都剑。
“这把剑,是最后的礼物。我将用它杀死你,取回我的剑心……此后,我终身再不用剑。”
剑光宛如前世的梦幻,透空而下,相思似乎站立不住,跌倒在地上,直到此时,才啜泣出声。
杨逸之身子再度剧烈颤抖起来!
剑!居然只是为了剑!那么心何在?相思的心意就不如一把剑么?
卓王孙傲然凝视着喜案上的天舞宝轮,“就算是大神的法器又怎样?这天下并无我不能之事!”
杨逸之突然大笑了起来,他的泪水也因之点点溅下。他狂笑道:“这个理由就对你这么重要么?”
他突然出手,喜堂中的光芒瞬时一暗,就宛如有形之物一般,迅速向杨逸之汇拢而去,化作一团晶亮的光芒,卷绕在他的手间。杨逸之狂笑之声不绝,那光华倏然脱手而出!
冷光浸浸,喜案上的天舞宝轮,突然炸开,化成粉末碎片,落满了整个喜堂。卓王孙一声怒啸,杀气陡然螺旋而上!
杨逸之惨笑道:“那么,这个理由不存在之后呢?”
卓王孙杀气凌空翻卷,他的双眸变得宛如两点寒星,罩住杨逸之!
他真真正正动了杀气,他必须要杀死这个人,因为这个人不但撄了他的逆鳞,更重要的是,他毁灭了他守护的理由。
他的杀气卷绕天际,悍然挥舞着,厉声道:“拔你的剑!”
杨逸之大笑道:“剑在!”
当世两股最强的力量,轰然撞在一起。这次,他们谁都不打算再留一分力!
如果不能灿烂飞舞着,那就灿烂死去吧。
相思的泪已干,她苍白的纤手紧紧抓住嫁衣,突然拔身而起,向两人剑意锋芒最盛处冲去。
这个世界,离开了湖边的这个世界,迟早会变的。这不是我的世界,那么,就让我死去吧!
她爱的人与爱她的人,即将性命相搏。但她却不知道该将这最后的眼眸投给谁。
难道这一切的苦痛,都是为她而生么?
嫁衣托着最美的容颜,还未升起,就要开始凋谢。青春与欢喜,都在这寂静的锣鼓中枯萎着,再没有半点繁华。
剑光陡然盛起,却也如无声的烟花,围绕着这袭嫁衣,轰转,绽放,爆裂。于是嫁衣片片化成蝴蝶,交互起舞着。
相思力已尽,心已竭,摔倒在地。
剑光跟着熄灭。杨逸之踉跄后退,他的衣襟上已染血。
卓王孙持剑而立,天都剑平举身前,一如渊停岳峙,没有丝毫的颤动。
只是他的心,是否也是如此沉静?
杨逸之怆然一笑,止住了后退,俯身咳血。
这一剑,他败了。败在自己的意料之中。
剑道终极,在乎心意诚静,而那一刻,他的心已乱,心乱,则再不诚于此剑。
于是,就连伴随多年的梵天之剑也将他抛弃。
天下的一切都已背离了他,他又成了那个一无所有的少年,孤独地站在这铺天盖地的繁华中,站在天下最强的对手面前。
那一刻,他一无所有,惟有他的心。
守护的心。
卓王孙垂下衣袖,一缕鲜红的血痕从他袖中蜿蜒而下。
杨逸之那一剑,还是伤了他。
卓王孙一拂袖,血迹催散,仿佛也拂去他心中的最后一点犹豫。
他将天都剑再度举起,凝视着相思,淡淡道:“现在到你了,杀死你,我的剑心便只属于我自己。”
剑心?只是为了剑心么?
相思抬起头,她无声的眸子映在天都剑上,却直照进卓王孙的心中。
卓王孙的心忽然颤抖了起来。
只是为了剑心么?
剑在手中!
心却在何方?
卓王孙忽然感受到莫大的茫然,他忽然有些疑惑了起来。自己追寻的,究竟是什么呢?
皎洁的月华忽然照在了他身上,他就沐浴着这仿佛自九天而来的月光,问着自己。这月华又仿佛是从相思的眸子中所发,一丝一缕,缠住了他的心。
于是他的心颤抖。天都剑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嗡然长吟起来。
第七日之天都(3)
杨逸之向前跨了一步。
这一步几乎用尽了他全部的力量,因为,有的决定是要用一生来下的。
卓王孙心绪更加烦乱,“你……你不是只有一剑么?还想做什么?”
杨逸之惨笑着,嘴角的鲜血随着这笑声一齐滴落,“是的,我只有一剑,那是因为,我要挥出的第二剑,就要用我的命,我的血。但现在,我要命何用?要血何用?”
他的眼神中有些决然,他没有看相思,因为,他并不知自己的坚持能否给她带来幸福。但,至少他要为她一战。
他的指间再度有了光芒,血光。
这是他生命燃烧的光芒,也是他全心、全身的一剑,哪怕这一剑,将燃尽他所有的生命。
梵天之剑,终于要焚身挥舞,只为要倾情一次,为所爱的人争辩一次,呵护一次,灿烂一次。
而后,他的一切,都将燃尽焚灭,化为尘埃!
光华砰然爆散,杨逸之的剑挥出。天都剑也在这一瞬间劈下。
这一剑,将他的精气神全都抽走,他变成了一个空壳,一个没有生命、没有思想的空壳。但杨逸之却笑了起来。
在卷舞冲天的剑气中,在无力的惨淡中,他笑着。
就算天下人都鄙夷他,那又何妨?他知道,他的心,曾紧贴过另一颗心。这就够了。这一剑,淋漓尽致,已达顶峰。
剑虽乱,可斩得断情丝?
红影散乱,是相思!她竟然挡在自己面前。
杨逸之一惊,猝然收剑。
就在这片刻的犹疑中,天都剑宛如怒震之天魔,轰然出来,一剑就击碎了他全部的经脉。杨逸之溅血跌了出去。
怆然龙吟,天都剑也脱手而出,锵然坠地。
相思一声惊叫,急忙跑过去扶住他。卓王孙看着掌心的伤痕,满脸冰冷。他傲然跨步,向相思和杨逸之走来。
杨逸之奋力挣扎,鲜血从口中狂涌而出,但凭着意志力,他依旧坐了起来,竭力想要护在相思的身前。相思用力挡住他,哭道:“算……算了,我不值得、不值得!”
杨逸之回过头,鲜血迷茫了他的眼睛,然而他还是努力睁开双眼,注视着相思。
他很想对她说,值得。
她值得他抛却了所有一切去爱,但剧痛撕裂着他每一寸肌肤,他说不出来。
当他拥有一切的时候,他什么都不能给她。如今,他一无所有,却要守护她一次,守护这朵风霜残谢的莲花。
他的血,点点落下,那袭永不染尘的白衣,也沾染上斑驳血痕。他终于支撑不住,躺倒在冰冷的地上。
相思哭泣着,在他身边深深跪了下去,用力摇着他的身体,呼喊他的名字,他却再也无力回答。
清泪从她眼中不住坠落,落到杨逸之半面浴血的脸上。
若他能听到,也该欣然吧。
为她放弃一切,终于换来她的数声呼唤,一捧清泪。
卓王孙缓缓在他们身边停住,眸中最后一点温度也已冷却。
她竟然抱着另外一个男人。
那么,我更可以杀她了。
只是——理由已经如此充分,为什么还是不能下手?
卓王孙心中竟有些茫然,目光偶然落到杨逸之身上。
鲜血,将他的白衣染得绯红。
全力一击中,他为她仓促收剑。这个动作,足以让他筋脉尽断。或许,他永生都不能复原,又或许,他根本撑不过三个时辰。
孤独寂寞的江湖,这两个几乎站在顶峰的人,是永远的对手,也是惟一的朋友。然而,这一剑却出得如此之重。
卓王孙心中微微发涩,忍不住伸手想去探他的脉息。
“住手!”相思突然发出一声惊叫,声音是如此尖利,连她自己也禁不住吓了一跳。
卓王孙脸上冷漠依旧,他突然将相思拖起,向一旁扔了出去,而后,他伸手扣向杨逸之的胸前大穴。
“住手!”相思的声音都已经变调,他却无动于衷。
他到底要做什么?难道还要赶尽杀绝?
相思温婉的心第一次被盛怒鼓涌,“住手,住手!”冰冷的剑光晃花了她迷茫的泪眼,她猛地拾起地上的天都剑,向卓王孙刺去。
泪水迷茫了她的双眼,恍惚中,他一动不动。
相思一惊,就要收剑,然而却已经来不及了。
长空血乱!
血肉发出破碎的闷响,天都剑已透体而过!
血影满天,一如那湖边盛开的莲花,一如那月光下飞舞的彩蝶……
相思惊惶地松开剑柄,望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她根本没有想到,他竟没有躲闪,甚至没有留下一点真气护体!
卓王孙缓缓回过头,冷冷地看着她。
长剑从他的肋下透出,鲜血沿着剑锋,不住流淌,在地上盛开出一朵血花。
他的血。
他嘴角浮出一个讥诮的笑意——因为她,因为自己,也因为眼前的一切。
唰的一声,他竟将体内长剑缓缓掣出。
多少年了,绝没有人这样伤过他,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再有。
剧痛,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布满全身,但他的心,却如此之空。连那长剑划破血肉的声音,也仿佛来自天际。
——鲜血,宛如那一朵莲花,盛放在他的手里、她的眼里,他清晰地记得,她那含羞的表情。
大团的血云在两人之间绽放、飞舞、最后凋零成泥。
——那湖边的偎依,月中的蝶舞,水中的恬然,究竟是他想要的,还是他要逃避的?
卓王孙终于将天都剑再度举起,剑身沾满了他的血,而剑尖,却已对准了相思。
——这七日中,我将奉出我的心、我的血,但七日后,我将杀你。
卓王孙的心痛了起来。
这一剑,痛彻神髓!
相思泪眼看着他,她的眼睛已经模糊,看不清楚,只见剑芒闪烁,这是冷彻的光芒,将所有姻缘隔绝。
相思慢慢站了起来,迎向这团光芒。
或许,她早就料到了这个结局,所以,她才那么希望有个小木屋,有个镜台,有一段他们两个人的经历。那不是礼物,也不是经历,那是回忆——是剑芒纷飞的撕心裂肺之后,可以静静拥抱着的回忆。
或许,她早就知道,那个人,迟早会拿出一把剑来,这么对着她。
只是她没有想到,这柄剑会事先沾满了他的血。
罢了,罢了,这样的结局,已经超出了她的期望。
所以,她纤手用力,将衣衫扯开,露出胸前凝脂般的肌肤。
不知何时,凝脂也被血泪沾染,晕开一抹淡淡的水红。
如果自己真的有他要的剑心,那就给他吧。这颗心,这份情意都不能陪伴他,那就让他所谓的剑心去陪伴吧。
天都剑悲鸣着,仿佛知道这天地中将会飞舞着无尽惨烈。
卓王孙冷冷看着她,看着这抹淡淡的水红。
鲜血,在他们之间纵情流淌,仿佛这世间空幻的花朵。
那盈盈浅笑的莲花,那曼荼罗阵中的重重幻境,岗仁波吉峰上的纷茫大雪……
他这一生,有多少是与这抹水红一起度过的呢?没有了这淡淡水红,他的一生,又将会怎样?
卓王孙忽然有了一丝迟疑。
一天一件礼物,每件礼物都是我的心,我的血。七日之后,我会准备最后的礼物,给你。
这七日,他真的只是为了准备这柄染血的剑么?
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卓王孙烦躁了起来。第一次,他觉得自己的心仿佛燃烧般的疼痛,思绪许久不能宁帖。
这感觉让他极为心烦,他忽然提剑,向这抹水红刺了下去。
恍惚之中,他忽然听到了一声裂响——那是心,破裂的声音。
剑声响彻了整个喜堂,这一剑正刺在相思的心口上。
相思踉跄后退。但她没有受伤。
天都剑断了,齐齐地从剑柄上折断!
传世千年的神剑,仿佛也承受不了这份哀伤。
相思看着卓王孙,这眼神中有伤心,有愤怒,有痛悔,也有深深的失望。但终于,这眼神转为冷彻,面对陌生人的冷彻。
然后她倒了下去。
剑气没有挫伤她,伤的、死的,是她的心。
剑动的一瞬间,她的世界就已分崩离析。
不需焚灭就成灰,当她醒来的时候,还有泪可以流淌么?
大红的嫁衣在地上徐徐铺陈开去,一如她脸上那尚存的嫣红。
却不知,她是谁的新娘。
卓王孙下意识地伸出手出去,想要扶住她,但他的手凝止在半空中,什么都没有抓住。
良久,他终于怆然一笑,从她身边走开。
他重新登上喜堂最高处,对呆若木鸡的宾客一挥手,示意尚公主的庆典继续。
四座无言。
而他,重重跌坐在堂中的座椅上。
伤口处的穴道已经封住,鲜血流势减缓,终会凝结。而他心中的伤,又要流血倒何年何日……
鼓乐依旧阵阵响起,吴清风催促着所有的一切赶紧重新开始,想掩饰掉这满堂血痕。但风,却吹过来吹过去,吹不尽这繁华的伤悲。
喜幔,歌舞,欢笑,一切都在等待凋谢。正如没有人在意的杨逸之,躺在喜堂的角落里,看着这刻意的繁华。
这些统统都与他无关了,他在心底想着,流动的血也让他感觉不到温暖。也许,该是将这些都放下,睡一觉的时候了。
方正他也不必再在乎。只是相思……
相思……
(完)
后事请见《华音正传之雪嫁衣》
在古代,臣子迎娶公主的行为,统称为尚公主,表示敬重,并不是这位公主的名字或者封号是尚哦:)
王度儿,持鼎平南中那个运气极好的小孩,吉娜的小老公,曾经给他起过很多名字,诸如王晔儿,迦若……最后为了纪念一部作品,一段往事,一个人,决定叫他“王度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