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馆中品巴黎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6/13 06:26:24
专栏作者刘焰,研习法国文学,自由撰稿人,翻译。有译著《存在之难》、《巴尔蒂斯对话录》、《大师之死》等发表,现为《艺术世界》杂志海外特约编辑。
此处收录的均是在《欧洲时报·吃在巴黎》栏目发表的短文。出国以后,懵懂地行过万里路,没有读万卷书的勤奋,只好以品百家菜味聊以慰怀。曾有人问梁实秋先生:“您为什么对于饮食特有研究?”答曰:“只因我吃了八十多年,从未间断。”我们都已经饮茶吃饭几十年,或许还可以茶饭几十年,春初新韭,秋末晚菘,寻常食事里,自有至味人生。
巴黎人去咖啡馆,或为安静或为热闹,或为哲思或为创作,往往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弦外之音。咖啡馆之所以有名,也不因为比别处的咖啡更香醇,借来的往往是文化点石成金的妙手,所以才有Le Procope泡出来的大百科全书派,才有潦倒的艺术家在Le Coupole以画作换咖啡的美谈。
前几天,一位法国记者朋友打来电话,提到她应某中国杂志之邀写一篇介绍巴黎的文章。她问,“如果你有一位中国朋友来巴黎,你会带他或她去哪一家咖啡馆?”我想了想,说,“那得看这位朋友是不是第一次来巴黎,还得看他或她想看什么样的巴黎。”她疑惑地问,“怎么这么复杂!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去餐馆的目的或为果腹或为尝鲜。即使衍生出特殊的交际功能,食物与口味仍旧是选择餐厅的主要条件,环境和位置居次。而且,很少有人去餐厅不要菜单直接点菜,并且经年累月满足于同一种菜肴的。而咖啡馆则不同,一小杯咖啡6厘升,拿来解渴实在不够。
从十七世纪末巴黎出现第一家咖啡馆至今,咖啡的制作早已经规范化格式化,各个咖啡馆端出咖啡的味道如出一辙,但从未见有人不满。难怪美食家蔡珠儿戏虐地写道,“我可以忍受喝同一种咖啡,看同一个月亮,和同一个人上同一张床,但绝不能每天吃同样的饭”,可见饮食之多变与咖啡之不变同等重要。
巴黎人对咖啡的品味可以说是不偏不倚,既不欣赏被他们嘲讽为刷锅水的美式咖啡,也不接受意大利或土耳其那种“浓如铸铁、黑如地狱、甜如爱情”的咖啡。最常见的是浓黑咖啡(expresso),也是其他咖啡饮料的基础,意味着用高压萃取(extraire par pression)咖啡豆的浓香,并不是望文生义的“快捷(express)”,只要用9“巴”压力以上的咖啡机制作的咖啡都可以叫这个名字。
淡咖啡(café allongé)则以多一倍的水稀释而成;牛奶咖啡(café crème)是以一半浓黑咖啡兑一半牛奶得来;卡布其诺(cappuccino)不过将半脱脂的牛奶打成奶沫,兑入浓黑咖啡,上略洒可可粉即是。也有更复杂的做法,如维也纳咖啡上浮着一层奶油,爱尔兰咖啡里飘出威士忌酒香,但在巴黎并不流行,也不为真正喝咖啡的行家钟爱,大约和我们看见西方人往龙井碧螺春中加奶加糖一样,反而觉得暴殄天物。
巴黎人去咖啡馆,或为安静或为热闹,或为哲思或为创作,往往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弦外之音。咖啡馆之所以有名,也不因为比别处的咖啡更香醇,借来的往往是文化点石成金的妙手,所以才有Le Procope泡出来的大百科全书派,才有潦倒的艺术家在Le Coupole以画作换咖啡的美谈。当海明威说出“我不在咖啡馆,就在去咖啡馆的路上”的时候,泡咖啡馆成为是凌驾在衣食住行这些基本生活需要之上的生活态度。如此说来,带什么样的朋友去什么样的咖啡馆,自然马虎不得。
到法国这些年,带朋友去过的咖啡馆难以计数。陪初次来巴黎的朋友,多半会挑选著名景点附近的咖啡馆。16区Trocadéro广场上的人类咖啡馆(Café de l’homme)是欣赏艾菲尔铁塔最好的地方。咖啡馆与人类博物馆紧邻,室内并无特殊之处。推门走上露台,原来只是巴黎的背景的艾菲尔铁塔仿佛迎面走来,突然站在眼前。阳光下,浑身上下每一根线条清清楚楚,在眼前交错编织,让人目瞪口呆。每次陪朋友去,结果自己和朋友一样惊奇。

从人类咖啡馆欣赏艾菲尔铁塔    图片由作者提供
与卢浮宫连为一体的马里咖啡厅(Café Marly)则别有一种雍容的气度。咖啡厅正对卢浮宫的广场,贝隶铭设计的玻璃金字塔与四围的古典建筑一动一静,一轻一沉,呼应对比,看得久了,不入卢浮宫,亦会对艺术有几分感知。
身穿藏红明黄僧衣的僧人在花神咖啡馆的小圆桌旁坐下,各点一杯不同的咖啡,饶有兴趣地比较味道的异同。整个下午,我们就坐在那儿,聊我一知半解的佛教,聊让他们好奇的存在主义和法国文学。进进出出的客人都用惊讶的眼光打量着我们,大概他们在想,西藏的僧人也喝咖啡?
有的咖啡馆干脆融入风景,喝咖啡的人一边赏景,一边做了景中人。从5月下旬开始,塞纳河左岸停泊的驳船(péniche)陆续打开船门,做起水上咖啡厅。我最喜欢停在巴黎圣母院旁边的几只小船,踩着晃晃悠悠的踏板上了船,在甲板上的木椅木桌旁坐下。对岸的巴黎圣母院比平日显得更雄伟,哥特式的石梁繁复精致凌空飞架,怪兽在雨槽尽头探出脑袋,太阳花窗像教堂的眼睛,俯视众生。

塞纳河畔的水上咖啡厅    刘焰摄
岸边紫红色的杂花蓬蓬勃勃地垂下开,在灰色的教堂和绿色的水面间涂上一抹艳丽。偶尔有游船经过,兴奋的游客用各种语言大声喊着“你好”,身体便随着水波起伏,咖啡杯里的天光云影也跟着聚散。等游船过去,水中的圣母院又颤颤巍巍地合拢,和那个寄托了我们许多旖思和梦想的巴黎,熨贴在一起。
【前文回顾:咖啡馆中品巴黎(下)】
来过巴黎的朋友对景点少了几分好奇,更愿意待在咖啡馆中品味巴黎的历史文化。如果说法国十八世纪的文学艺术带着沙龙的矜持,十九世纪的透着苦艾酒的迷醉,那么二十世纪的一定飘着咖啡的醇香。上个世纪,巴黎的艺术中心和艺术家从蒙马特高地转移到蒙巴纳斯区,再移至圣日尔曼德普莱区,无意中将这三个区的咖啡馆变成街头的文化圣殿。
以蒙巴纳斯区为例,在蒙巴纳斯大街和汉纳街(rue de Rennes)的交界处,有三家著名的咖啡馆La Rotonde,Le Dôme和 La Coupole——按照朱自清的说法,名字都和“圆圆的有点关系”——见证了法国甚至欧洲二十世纪上半叶文艺史和思想史的辉煌。
La Rotonde咖啡馆里,流亡法国的列宁靠当侍者维生,同样来自俄罗斯的画家苏丁(Soutine)用一杯牛奶咖啡换一堂法语课;诗人阿拉贡(Aragon)在La Coupole咖啡馆邂逅妻子、小说家艾尔莎·特奥莱(Elsa Triolet);莫迪利亚尼(Modigliani)守着Le Dôme咖啡馆的长凳,用一张速写换半瓶红酒一杯热咖啡。
毕加索,马蒂斯,德兰,科克托,阿波里奈尔,雅各布……他们在咖啡馆进进出出,把它当成自己的精神家园,暂时忘却逼仄的寓所恼人的房租,放肆天才的梦想,留下几张画,写下数行诗。La Coupole咖啡厅里,33根柱子的装饰画或为野兽派或为立体派,均由三十年代的艺术家所绘,看得今天的我们瞠目结舌,只能感叹上帝未免太厚爱巴黎,一杯看似普通的咖啡里居然可以沉淀如此丰厚的岁月和才情!
说是带朋友去咖啡馆,其实,自己往往有惊喜。一次,一位笃信藏传佛教的朋友拜托我陪两位来自西藏的僧人在巴黎转转,其中还有一位仁波切。刚一见面,高僧就说几天之内跑了好几个国家,实在累坏了,而且旅游景点也都参观过了,能不能找个地方坐一坐,休息休息?我想了想,就把高僧和弟子带到了左岸的花神咖啡馆(Café de Flore)。
它大约是巴黎最著名的文化咖啡馆,被美国“垮掉的一代”和法国的“存在主义”洗礼过,酒水单的第一页就赫然印着海明威的名句,“巴黎是一个节日”。身穿藏红明黄僧衣的僧人在小圆桌旁坐下,各点一杯不同的咖啡,饶有兴趣地比较味道的异同。整个下午,我们就坐在那儿,聊我一知半解的佛教,聊让他们好奇的存在主义和法国文学。进进出出的客人都用惊讶的眼光打量着我们,大概他们在想,西藏的僧人也喝咖啡?傍晚,朋友过来接两位上师,睁大眼睛感叹说,你真行!真行?是因为我让高僧泡了一下午巴黎咖啡馆,还跟他们聊了一下午大乘小乘和人命定是自由的吗?
还是同一位记者朋友,问我眼中巴黎最浪漫的咖啡馆。我笑着说,那一定是罗丹博物馆中的咖啡馆。夏日的早晨,穿一条长裙,约恋人一起走过罗丹博物馆的小花园,栗树的阔叶把阳光筛得细碎,在裸体的铜像上跳跃。在水池旁的咖啡座中坐下,点一杯咖啡,一只散发着黄油香的羊角面包,身边的芍药玫瑰正开得花团锦簇,草坪尽头的博物馆仍旧带着昔日王侯府邸的威严。
喝完咖啡,一起携手去看罗丹的《大教堂》:两只交叉的手掌托起共同的信仰,哪里还有比这更心有灵犀的时刻?当然,这杯浪漫的咖啡属于痴人说梦。早上,我宁愿饱饱地睡上一个懒觉,即便起得来,也不一定有勇气饿着肚子赶到罗丹博物馆。更要紧的是,到哪个角落去寻觅那个分享阳光与艺术的人?罢了罢了,我还是蜷在床上,于半梦半醒间,继续做这个旖旎的巴黎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