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冯至的一封信- -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20 19:33:31
友人推荐了“天益社区”的一个帖子,是《译林》创办时的副主编李景端先生的回忆,记述了《译林》创刊号刊登了克里斯蒂的《尼罗河上的惨案》,引起冯至老先生的警惕,于是致信胡乔木,把《译林》以及重新出版了《飘》的浙江人民出版社狠参了一通。
 
冯老先生的信的大意是说:我国这些出版部门一阵风般出版了这些西方通俗文学作品,而据冯老说,他的一位美国专家朋友称那些作品都是旅途消遣文学,看完就扔的,即便在资本主义国家,这些通俗小说也不入流。而我国这些出版社不负责任地出版,纯属经济利益所致,却侵蚀了中国的文化阵地,弄不好就会把我们的社会主义成就随风“飘”走了。冯至说:“自‘五四’以来,我国的出版界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堕落过。”“据我所知,就是在资本主义国家比较正派的出版社和书店,也很少出版出售红红绿绿只供人旅途上消遣的书籍,想不到在我们社会主义的中国,在党的领导下的出版社,却有人对那样的书趋之若鹜,这真是有失我国文化界的体面。还听说,浙江人民出版社把解放前傅东华翻译的《飘》印了几十万册,大为倾销。既不问《飘》对我们今天有什么意义,也不问翻译的质量如何,这种行动,除去为了赚钱以外,我得不到任何别的解释,可是‘社会主义’不知随风‘飘’到哪里去了。”他还请胡乔木动用权力手段制止此类行径,至少节约些本来就很紧张的纸。
 
《译林》的李副主编接着介绍了当时这封信引起的风波,胡乔木乃至江苏省委领导干部算是开明的,《译林》以及其他出版机构都没有被整肃,最终由当时的中宣部长王任重宣布“到此结束”,不再追究。从所介绍的胡乔木谈话里,我们知道此事平安了结乃胡耀 邦先生发话的缘故。李先生顺势介绍了冯老先生认错,并向《译林》道歉,又成为《译林》的热心读者,缺一期还得亲自索要。李景端先生不明白冯老何以态度上转变如此之大,其实缘由也很简单,既然王任重、胡乔木乃至胡耀邦态度如此,这个“弯”转得并不突然。以我的观点,倘若不理上级态度而坚持自己的看法,我会更敬重冯老。
 
《译林》杂志从一创刊我就是它的订户,一连几年,十分钟爱。在那时,“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了一二十年,一朝解冻,大有“千树万树梨花开”之气氛。记得央视播放日本影片《望乡》,举国上下的观众们都惊呆了,许多人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据说播放此片系配合邓老爷子访问日本的伴奏,但选择这部影片无疑是决策者的眼光独到。接下去,外边的一切都非常新鲜,无论文章歌舞或其他。还记得,那时老同学推荐那本《飘》,买不到,等我借到手,那本书显然已经过了不知多少人手,很陈旧了,可见它的使用率有多高。实话说,文革前曾经读过德莱塞的长篇小说《欲望三部曲》,知道了这位美共党员揭露的美国黑幕。这回读《飘》,算是知道了美国的南北战争。只是我不知道冯至凭什么会把这部世界名著也贬入“旅途文学”的垃圾堆里去?难道身为外国文学研究所所长的冯至竟然如此“高雅”?
 
当年插队时我们那个知青圈子里传阅过《海涅诗选》,大概就是冯老先生的译作。还有《裴多菲诗选》、《郭沫若译诗选》,它们至今还在我的书柜里。读高中时语文课本里有海涅的诗《西里西亚的纺织女工》,据说海涅的诗歌就是冯老先生翻译到中国来的,那诗基本忘记了,只是记得海涅在诗里说:“德意志,我们在织你的尸布”。印象之所以如此之深刻,因为我们几个同学都向老师提出问题:海涅既然如此直白地“诅咒”他的祖国,而且还要“织进去三重诅咒”,怎么还能成为德国文学大师呢?老师只能“王顾左右而言他”。现在想想,中学语文课本是何等重要,我自己觉得海涅此诗所给予的启迪是终身的。课文之重要的又一例证在刘和珍君,“三一八”事件的罹难者都已“泥牛入海”,倘若不是鲁迅先生的文章进入课本,同样没人知道刘和珍是谁。
 
那么冯至先生何以如此警觉?须知,他写这封信并非应景,或者是在学习会上“违心地”发言。而是本能自觉地发现问题提出问题。文革后期,至少在郑州流行一个称谓,叫做“圣人蛋”,诟骂那些写小报告告密,或者溜须拍马、热衷于卖弄革命理论的人。我们当然不会把冯老先生归于这类人物里去,然而恰如问题解决以后李副主编当面向冯老指出的,如果觉得《译林》有问题,大可直接向编辑部指出,犯不着给宣传出版大权在握的胡乔木写告状信。此举据说出自冯老先生愤慨于后辈文人“觉得与左联革命传统距离太远了”,他觉得有责任动用权力制止此类胡作非为。
 
这该如何理解呢?冯老曾被鲁迅誉为“中国最为出色的抒情诗人”,在民国年代,冯至始终信守着独立的思维与美学品格,也曾被夸赞为“纯洁的榜样”。梁实秋先生曾经抨击过“左联”执行俄共的文艺政策,而“俄国共产党颁布的文艺政策,其内容是全然无理,里面并没有什么理论的根据,只是几种卑下的心理之显明的表现而已:一种是暴虐,以政治的手段剥削作者的思想自由,一种是愚蠢,以政治的手段来求文艺的清一色。”到了共和国年代,毛的文艺政策比俄共有过之而无不及,据介绍冯老采取了以“歌德”为防卫的手段,甚至还有人夸赞其“保护了北大德语系”。但“中国最为出色的抒情诗人”死去了,活下来一位俗不可耐的“歌德”者。倘若说这是大诗人冯至的诗,恐怕没人会相信:“你是党,你是毛主席,/你是我们再生的父母,/你是我们永久的恩人。”(摘自冯至:《我的感谢》)
 
我确实不知道冯老在文革中是否受到过冲击,至少不算典型。然而,鲁迅说:“秀才想造反,一中举人,便打官话了。”“左联”那些文人大抵没有逃脱鲁迅的预言,解放后,不但“打官话”,而且落井下石,外斗内斗,“一嘴毛”的故事数不胜数。及至“第二次解放”,本来并不曾卷入那些惨烈故事里的冯老,这次却主动跳出来“打官话”。梁实秋那篇《所谓“文艺的政策”者》里有个论断是实在的:“‘文艺’而可以有‘政策’,这本身就是一个名辞上的矛盾。”政策之下只有宣传,文艺只是生活的泥土里长出来的柳绿花红。
 
记得廖冰兄曾经画过一幅漫画:一个戴眼镜的文人在瓦罐里禁锢得久了,瓦罐打破之后他的身体仍呈瓦罐的形状。这幅漫画堪称中国漫画史上的经典,冯至的信应该算是这幅漫画的一个诠释。其实,我在这里说道冯老,并不能摆脱自己有“五十步笑百步”之嫌疑,谁敢说自己的思维完全没有那个时代留下的烙印呢?区别仅在于,我们至少不会去捍卫封闭而指责开放。
 
李景端先生的文章使我们回忆起中国改革开放的元勋们。无可否认,那时的改革开放完全是自上而下的举措,并非民间有多么了不起的推动。或者说,只是一种恩赐。我那时还在农村插队,至今记忆清晰的是,传达下来说取消人民公社以及不再有地主富农和贫下中农,一律平等称农民时,老社员们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鲁迅说:“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人’的价格,至多不过是奴隶,到现在还如此,然而下于奴隶的时候,却是数见不鲜的。”盼星星盼月亮,只求有一个稳定的主子,让他们“暂时做稳了奴隶”,结果往往适得其反。结果又如鲁迅所说,革命前是奴隶,及至革命成功,就变成革命家的奴隶了。忍无可忍之时,“四人帮”被打倒了,于是欢呼雀跃,有了替罪羊做牺牲,大家也就心平气和,原来全是那几个奸臣作祟的缘故。及至一步一步改革开放下去,就开始有人抱怨,奸臣除了天下太平,朝纲是不能乱的,冯老的那封信,其实也是这个意思。
 
当我们看到李先生文章里介绍的那几个领导干部,多少会有一些感动。倘若他们同冯老一致起来,大约《译林》什么的该关门,《飘》之类书也运到造纸厂化成纸浆,重新造出纸来印《毛选》之类不会随风“飘”到哪里去的宣传资料。应该说,那些吃过大苦头的干部们是要比没吃过什么大苦头,只是随大溜到河南的“五七干校”活动一下筋骨的冯老更明白事理。倘若那时冯老主管宣传,只怕是我们还得多看几年“样板戏”。一位早年坚持独立人格的海归学者,竟然如此,可见毛先生洗脑手段之高明、有效。
 
时过境迁了,几乎所有致力于改革开放的先锋人物都栽倒了或者趴下了。胡耀 邦大力平反冤假错案时有豪言:“我不下油锅,谁下?”赵紫 阳去那个广场时,左右亲友都劝他别去惹麻烦,赵答曰:“就算那里是地狱,我也得下去。”在中国,自打商鞅遭车裂以降,凡试图改变祖制的皆无好下场。新鞋子必须穿,老路还得继续走,鲁迅说“本领要新,思想要旧。要新本领旧思想的新人物,驼了旧本领旧思想的旧人物”,看来又很精到啊!自打冯至写那封信到现在,过去27年了,在出版方面有多少变化呢?外国书是翻译得多了,“红色经典”演绎得更热闹,大概采取了以数量压质量的方略。严格地说,冯老似乎还略高一筹,他那封信主张的“多想一想作为社会主义国家的出版者应负的责任,把不良的风气扭转过来”看来做得很出色,。
 
我们所有的招牌都注册了“马克思主义”商标,而且,看来这个商标并不存在知识产权问题,没有人跟我们抢注。那么,马克思先生又是如何教导的?“整治书报检查制度的真正而根本的办法,就是废除书报检查制度,因为这种制度本身是恶劣的,可是各种制度却比人更有力量。”(马克思:《评普鲁士最近的书报检查令》)在这部著作的末尾,马克思告诉我们:“当你能够想你愿意想的东西,并且能够把你所想的东西说出来的时候,,这是非常幸福的。”看来,到目前为止,“出版者应负的责任”是不包括给人幸福的,只有互联网给了大家这种幸福。(2007.8.22发华知、老三届、天益杂文)
 
- 作者:文军 2007年08月28日, 星期二 01: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