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小说(4):斩经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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拟小说(4):斩经堂

盛夏的洛阳城里,大汉世祖光武帝刘秀驾前称臣,大司马广平侯吴汉的超豪华府邸之中,正开着最奢华的宴会。这次宴会,是中兴十五年系列纪念活动的一场,规格之高,仅次于皇上和邓太傅的招待会。席上的美食美酒,都是皇宫特供,并由大内御厨总厨师长和大司马府总司膳联合主理。席前歌舞表演助兴的任务,由皇家文艺总会、功勋艺术团、近卫艺术团、京兆曲艺团、洛阳娱乐业协会共同承担。堂上庭中,燃烧着胳膊粗的蜡烛,酒席从正殿直排到两廊之下。太傅高密侯邓禹以下,什么左将军胶东侯贾复、卫尉安成侯铫期、捕虏将军阳虚侯马武、骠骑大将军参蘧侯杜茂等等一干勋贵,尽皆出席,朝廷五品以上官员,也恭逢其盛。因为稍后皇帝也要与会,皇宫和吴府之间,沿路一级警备,笔杆条直的武警,站了足有一万多。

席间觥筹交错,歌舞升平,可称“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可就在宾主尽欢之际,西廊下,却有一人独自憔悴着喝着闷酒。此人姓亨名通,字效儒,官拜太史令。半年来,为了主编《大汉中兴史略》,是费尽了心血。此次出席宴会,也是带着任务来的,就是会后采访大司马。想着出版日期临近,可是诸多史实,仍在云山雾罩之中;写成的部分初稿,被任总裁官的邓太傅频频打回修改,又不指示如何修改;而民间的种种演义小说,已经在勾栏市井广为流传,不免摇头叹息,难得的XO就多喝了两杯。正在头昏脑胀之际,闻听有人高喊:“圣驾到!”众人皆离席跪倒,满面春风的刘秀,就在许多宦者的簇拥下,由正门走了进来。

这位光武帝,不过四十来岁,已经微微发福,蓄着八字胡,倒也端庄威严。未着冠冕,而是头戴扎巾,身穿箭衣,更显潇洒亲切。在正位落了座,刘秀便一拱手:“莽贼无道,祸乱汉家。朕唯一人,岂能芟夷大难?此皆贤士大夫与骁勇将士之功劳也。”他含情脉脉地向两边看了看,接着言道:“尤其是诸位皇兄,披荆棘,冒锋镝,克强敌而定四海。更有毁家报国,移孝作忠者,朕是片刻也不能忘怀。今日欢会此堂,朕敢致谢忱!”坐在左边上位的邓禹便一欠身,很恭顺地回答:“陛下御天下十有五载,道被域中,威加海外,六和同轨,八荒有截,功成名定,时和岁阜。非陛下之英明神武,安能及此?惟愿陛下慎终如始,兢兢业业,使我皇汉永昌万年。”右边的吴汉接着说道:“臣等皆部伍小卒,市井微末,攀龙鳞,附凤翼,遂有今日。念陛下之荣宠,怀愧衔恩,岂言语之可以表达哉?伏愿陛下爱惜玉体,慎思节劳。陛下之安泰,系国家百姓之福,亦臣等之福也。”铫期闻言嚷嚷了起来:“皇上老弟!邓大哥,吴大哥!你们说的,咱怎么听不懂啊!”顿时一堂哄笑,连刘秀都乐了。笑罢刘秀又是一叹:“可惜岑鹏、冯异,皆不在座啊。”说得大家都频频点头。正说着,听到赞礼者高唱:“皇家文艺总会献大司马破阵之舞!”就见殿前阶下,数十个水蛇腰的小伙子,身着铠甲,手持木刀木剑,和着鼓乐,挺胸撅屁股地舞了起来。

大司马破阵之舞跳完了,接着是功勋艺术团的许多露着大腿的小姑娘表演的四海承平之舞,接着是近卫艺术团演唱的,由著名歌唱家唐宗英领唱的组歌《刘秀发兵捕不道》,接着穿插着表演京兆曲艺团的相声、小品,和洛阳娱乐业协会的百戏杂耍。两廊下的官员们个个看得如醉如痴,欢呼雀跃。太史令亨通晕晕的拍了许多的巴掌之后,远远地向大殿里面张望,才发现堂上依旧灯火通明,却已经没人了。亨太史叫过来一个侍者,命他去找吴府的管事吴德。见吴德来了,亨太史忙起身施礼:“老弟辛苦。请问长史大人在哪里?我和他约好了的。”大胖子吴德一脑门子汗:可不,忙死我了。太史公你等着,我这就替你寻去。”一时又跑回来回:“大人正在后堂伺候皇上和各位侯爷,短时不得空。他说了,你托付的事,尽量替你办成,你就耐心等着,千万别走。”又说:“来人!伺候堂上的鹿唇、鲟尾、熊掌、山雉舌,给这桌都上一份。还有果盘,上大号的,带荔枝、葡萄的那种。”言罢就急忙忙地走掉了。

二人所说的长史大人,不是别人,正是吴府的大管家吴品。人言宰相家人七品官,可这吴品竟然官拜大司马长史,也就是帝国总参谋长,堂堂的正三品!吴长史可是吴侯爷的亲支近派,绝对死党。他十八岁就跟着吴汉,从亲兵干起,随大军南征北讨,东挡西杀。在战争最为惨烈的时候,吴品担任着吴汉的亲军卫队长,救吴汉的命有好几回。有一次全军溃败,吴汉、吴品的坐骑都被射死,吴汉还摔坏了腿。吴品背着主子,愣是狂奔四十多里,才脱离了追兵。那次吴品是没受什么伤,吴汉的后背、屁股倒中了四五支流箭。后来吴汉被刘秀拜为大司马,就是三军总司令,他立马提拔吴品为长史,逾越将校二十多人,把大家都气得发疯。可是自从十年前天下平定,这两位就迅速腐化起来,整日价霸田产,修宅邸,搜罗珍宝美女、古玩名士、美食良马、僧道方士等项。至于国防,是不闻不问。吴汉十年间,再没视察过军营。吴品更过分,一天班也没上过,一件公文也没批过,当然,他认的字也不多。刘秀、邓禹虽然窃喜,表面上也不免摇头,只好商量着派出四五个低级别的将军,组成名为“大司马幕府军机协调办事组”的机构,管理军队的日常事务。

而吴品的真正工作,就是伺候侯爷和自己享乐。吴侯爷有三大爱好。一是好色。大司马最喜幼齿萌娘,吴品就在全国范围连买带抢。大司马又极喜新厌旧,有的女孩子用过几次,甚至都没用过,就赏给吴品,弄得吴品府邸里的女孩儿,比大司马府还多。吴品没有办法,就定期拉到人市上去卖,久而久之,“广平侯府美女”,竟成了品牌。大司马又很喜欢SM,不出个把月,就会有屁股被打烂了的女子,被送到皇家四零一医院去抢救。有一回,吴品还亲自陪着前往:“侯爷有令!此女子务必救活!”见太医们都很疑惑,他接着补充:“侯爷说了,这个妮子叫唤得很是别致。”大司马又很是喜欢“与众乐乐”,经常开性爱派对,招待一帮老战友。要说京城里的勋贵,谁也不是性饥渴,家里的姨太太怎么也得有十几个,更不用说通房丫头和上炕老妈子了。可是良家妇女,也就是个三招四式,早就没了新鲜感。刘秀为了诸位皇兄的身体健康,又严禁他们出入风化场所。有一次,马武跑到宜春院去偷嘴,就被刺奸校尉报告了皇上,结果检查写了二十来份儿,还是被罚俸半年。而吴品正兼任着洛阳风月总会的总顾问,大司马府的女孩子,都是有京城的几个名老鸨子上门教授,不但性技巧花样翻新,就是吹拉弹唱、洗脚按摩、吟诗作对、谈笑戏谑,乃至虚情假意、放浪勾引,都是无一不精的。所以老哥们都爱到吴汉家里来玩儿,而有的低级别人士,得了侯爷和吴品的宠爱,偶尔受邀与会一次,更是要回味、吹嘘好几年。当然,其他的侯爷也是有样学样,家里老婆管束不严的,也渐渐蓄养起歌妓舞妓来,但其专业水准,比大司马府还差得远。

吴侯爷的第二好,是好佛。他地位尊崇,也是不用亲自出面,吴品就是皇家佛学会的常务副会长。广平侯府在全国建的寺庙,达三十多座,每年的布施,是不计其数。侯府里也建有佛堂,极其恢弘壮丽,家中常备的和尚、尼姑,有六十名之多,上香念经,时刻也不停歇。表面上的原因,据吴品宣扬的,是为了超度殉难的将士。可是民间私下里的传闻,这些举措,都是为了替吴侯爷的亡母和亡妻祈求冥福。

吴侯爷的第三好,是文学艺术。别看吴品没文化,在各文学艺术团体兼着十多个理事,还是皇家作协的名誉主席。侯府设有秘书处,养着文人学士、清客相公上百人,专门替侯爷和吴品捉刀创作。其中以吴汉名义发表的回忆录《金戈铁马报圣恩》、《将军决断危难时》和以吴品名义发表的长篇报告文学《在大司马身边的日子》、《随军平定关中杂记》,都是获得“三十六个一”文学金奖的。

这回大司马府盛大宴会,长史吴品安排得也是丝毫不乱。等到两场舞献毕,他就上得殿来,高声启奏:“恭请皇上和诸位侯爷到后殿休息。”二十几位侯爷,都整齐地随着刘秀,向后殿进发。刀疤脸贾复一把拉住吴品:“老吴,今天有特“雷”的没有?”“侯爷,清一色,都是蜀地的新鲜女孩子,您就瞧好吧。”说着进入后殿,大家先到暖阁更衣,换上轻凉麻布的短衫、短裤,足着苇草拖鞋。刘秀的衣服是黄色的,其他人的是白色。大家在后殿正厅坐定,吴品拍拍手,许多上身穿着红肚兜,下身穿着小短裙儿的女孩儿,就飘然而至了。各位侯爷,都有三人伺候,皇上身边,则围了六个。厅堂里,马上充满了妩媚的笑声和川妹子的款语温言。马武一边捏弄身边的女子,一边对着刘秀高喊:“皇上,怎么样?吴皇兄这里,有特色吧?”刘秀不为所动,对着邓禹慨叹:“可惜不是西域的女子啊。” 邓禹连忙推开猴儿在他身上的小妞儿:“陛下以西北为忧,然也不可操之过急。大司马以为如何?”吴汉言道:“此等功业,怕要留给年轻人了。”说得刘秀频频点头。这边厢吴品又是一击掌,大厅中间走上六名肌肤雪白,深目高鼻的熟女,跳起了极具诱惑的肚皮舞。山珍海味,各地产的美酒,川流不息地送上来,大家开怀畅饮。

刘秀见众人都兴致甚高,喝酒吃菜兼泡妞,忙得不亦乐乎。随着酒渐渐喝高,礼法更加不顾,皆箕踞于坐席之上。唯有左首的吴汉,依然正襟危坐,身边的侍女,也是小心跪坐,丝毫不敢放肆。细看吴汉,不过五十来岁,已是须发尽白,胸膛臂膀依然强健,可是眼窝深陷,眼圈发黑,很是没休息好的样子。刘秀便开言道:“吴皇兄,今日似乎兴致缺然啊。”又点点头:“唉,也难怪。二十年前的这个季节,你我正在潼关。老伯母和嫂夫人的忌日,也才过去不久吧?”吴汉闻言,就是身子一抖:“回陛下,就是三天前。”刘秀回头便看邓禹:“先生,我等为国家除残去秽,何曾把性命挂怀心头。”刘秀用手指着远处的贾复,贾侯爷不惟脸上,裸露的胳膊腿上,敞开的胸脯上,也尽是伤疤。他又用手指一指自己和吴汉:“就是家中亲人,为国家计,也难保全。如今虽尽享荣华,又有何趣?”吴汉闻听了皇上说出如此体己的话,也受了些感动,举起金爵,满饮了一杯。刘秀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点手叫道:“姚皇兄,你过来!”豹头环眼、一脸络腮胡子的铫期,忙把一只大手从小妞儿的肚兜里抽出来,起身绕过跳傣家舞的姑娘们,跑到刘秀的桌案前盘腿坐下:“皇上,什么事?”“铫老伯母的坟,重修完了?”“修得了,足有三丈高。”“内府拨的钱粮够不够,不够和邓先生说。”“够是够了,只是这次回去修坟,我那婆娘,跪在坟前,又把我数落了一通。”所有人都知道,铫期娶了个大他八岁的“母大姐”,又是个逞威沙场的女英雄,姓杜名唤三娘,是被我朝封为竞雄将军的。卫尉安成侯在家里被管束得如囚徒一般,不但半个妾室也没有,就是出来聚会,也是最后一个到,第一个被喊回去。刘秀见铫期又要诉苦,忙把话岔开:“岑皇兄的坟,也修得了?”“那是自然。别看岑鹏这小子,和咱打过架,可咱老铫还是敬重他的。我知道这小白脸儿好个什么‘品位’,修坟都是上好的汉白玉,周围种了好多松树。左边建了座书院,右边建了座公园,前面是道观,后面是佛寺。足足花了两千多万!”一番话,心疼得邓禹直咧嘴。刘秀又冲着吴汉说:“要说最可惜的,就是岑鹏。为大将者,自己的安危,可是马虎不得。百万军中,他竟被刺客所害,简直就是笑话。”“为将者,三军系于一身,理当注意。”“可不是!朕去年设刺奸、击邪、风事、维稳四校尉,就是防止此类事件再发生。现在洛阳城里也不太平,诸位皇兄的安全,朕是时刻挂心啊!可是有些人就不理解,那个窦融还以为是朕不信任他了,急着打辞职报告哩。啊?今天窦融又没来?” 邓禹忙解释道:“大司徒宿卫京畿,并无一日松懈。”“他总典禁军,提督九门,就够忙的了。情报部门要是也交给他管,还不得累死他?”“陛下爱惜臣下,无人不知啊。”刘秀喝了一大口酒,红着眼睛说:“姚皇兄,你就够幸运,还能给老娘修坟。我大哥是被枭首戮尸的,坟都没得修。” 邓禹一旁劝慰:“先武悼王英灵昭于日月,定会永远护佑汉家的。”“嗨!不说这些了。吴皇兄,你这房子也太大了,弟兄们都不得说话。来,将歌舞撤去,我们围坐一处,就像当年一样。如何?”一旁伺候的吴品闻言,忙将舞姬挥去,大厅正中搭上来大圆桌,周围再设茵席,刘秀领着众勋贵围坐一圈,川妹子们就坐了第二、第三圈。大家彼此亲密,谈兴更浓,当年的峥嵘岁月,又都翻了出来。而为了功勋大小,不免又开始拌嘴,刘秀、邓禹急着忙着解劝。可是大司马吴汉,还是提不起精神。眼前的光景,渐渐模糊,他的思绪,正如每晚梦中一样,又回到了二十年前。

那时的吴汉,三十多岁正当年。弓刀石、马步箭,是无一不精。大比武得了头名状元,大新朝皇帝万分喜欢,下旨钦点了驸马爷。不想山东大乱,吴汉被拜为柱国大将军,带着老母娇妻,率领五万大军,到潼关驻守。吴汉祖上,本是书香门第,太夫人亲甚是知书达理。吴汉的妻子姓王名兰英,号芝兰公主,是王莽最小的女儿。此女天生丽质,且性情随和,泛爱仁慈,见天下汹汹,百姓涂炭,更加笃信我佛。在将军府里设有经堂,少夫人每日在内念经,为天下苍生祈福。太夫人与儿媳甚是融洽,渐渐也被感化,经常经堂走动。婆媳二人念经之余,也组织随军家属,下厨做饭,洗衣缝补,士卒皆有口碑。可是刚驻扎了三个月,关中也乱了起来。随着军粮断了顿儿,各种怪话就来了:“整天吃斋念佛有什么用?她爹还观天望气呢,还不是搞得一团糟?”“绿林军很快就杀来了,到时大家投降了事。”“谁都能投降,我们不能投降。我们是驸马军,降了人家也不信。”“皇帝不差饥饿兵。不要等敌人来,大伙先都饿死了。”体己的吴品,每日把这些话向吴汉汇报,吴汉眉头紧锁,是毫无办法。

忽然一日,是旌旗招展,秀带飘扬,有五千敌军在关前扎营。看旗号得知,领头的是官拜伪司隶校尉的反贼刘秀。接着探马来报,关东三百里之内,更始帝手下的各路绿林军,足有百万之众,纷纷向潼关杀来。吴汉正急着布置防卫,手下回禀,敌军的使者关前叩门。“几个人?什么人?”“回将军,只一个人,是个老道。”吴汉命人将其带入府中,还特地嘱咐不要声张。谁知那老道骑着马进得城来,就高声叫嚷:“我是汉军的使者,是来谈判的!”许多士卒就跟着他跑,一路跟到将军府外,有的还鼓掌叫好。吴汉命人将来使请至书房,又命吴品带着二十多个亲信卫士在外警戒,自己是推门就进。但见来使,也不过是三十来岁,面目消瘦,眉清目朗,三绺长须,一身道袍。见吴汉进来,只是一笑:“定是吴将军了,贫道有礼。”“敢问您是?”南阳邓禹,是刘司隶帐下的主簿。”“有何见教?” 邓禹悠然坐下:“进得城来,所见所闻,贫道已经得知,潼关是不需血战的了。”“哦?”“要么吴将军带着士卒们降汉,要么士卒们杀掉吴将军降汉,还能有第三种可能吗?”一句话,直说得吴汉是半晌无语,接着他也颓然坐下,是一声冷笑:“既如此,何劳先生枉驾?稳坐营中,等我吴某的人头,不就得了?” 邓禹连连摆手:“贫道此来,并非劝将军归降更始,而是为了保全将军,将来和我家主公刘司隶共图大业!”“在下鄙贱之人,实不敢当。”“将军过于自谦了。刘司隶在山东,即闻得将军武略盖世,神勇非常,不得相见,徒劳恨惋。自进兵以来,马上帐中,无时不言及将军。一则以喜,喜可以与将军谋面,成就千古佳话;一则以忧,忧将军为物议所累,不得当机立断,遂成万年遗恨。此次前来,刘司隶寄语将军:‘苍生至重,国家为先。将军切不可愤然一掷,使珠遗玉碎,珍宝蒙尘啊。’”吴汉只是苦笑:“在下只是有些蛮力,可能要让刘司隶失望了。来人啊!上茶!”

士卒上得茶来,邓禹忙着连喝两大口:“将军此言差矣。天下豪杰,正如疏星朗月,寥落难得。值此祸乱之世,将军不奋起以救之,实在是暴殄天物。望将军努力自爱才是。”吴汉言道:“闻听刘司隶的大哥伯升将军,因为功高震主,且行事磊落,为更始所忌,已经于数月前遇害了。如今刘司隶是自身难保,尚有余力爱惜在下吗?且天下鼎沸,豪杰纷起,先生岂可预知定天下者,果然非刘司隶莫数吗?”邓禹心说,不劝降了你,如何救得了我主,遂坦然笑答:“更始暗弱,且小肚鸡肠,诸将乖戾,又皆无远见,岂能定天下乎?刘司隶天资聪颖,人品贵重,折节下士,推诚待人。更兼心忧百姓,关怀士卒,贤士大夫与下民皆竞相为其所用。且仁义所钟,亦武勇所附。将军不闻昆阳之战乎?刘司隶以数千之众,冲锋陷阵,新莽百万精兵,一朝瓦解,刘司隶是何等英豪!自从社稷崩坏,贫道就稳居于道观,诸友人欲推荐贫道于力强势大者,不可胜数,贫道皆不应允。然闻听刘司隶举事,贫道星夜赴之。何也?知天命之所归,民心之所向也!且英雄相惜,同病相怜,刘司隶不忧己之安危,但忧将军之祸难,是真英主也!如果没有十全把握,以贫道之眼力和智商,早就亡遁而去了,还能在此处吗?”吴汉沉吟了许久,才又开口:“上承天命王道,中秉忠孝节义,方可平定天下。至于妙策武德,不过最下之尔。在下虽有些个微末才学、平常武艺,可是一旦弃新投汉,则大节亏输,焉能复为刘司隶所重?”邓禹摇头叹息:“将军的道德水准就是高啊,可称忠孝楷模。刘司隶敬重将军,就是敬重将军的气节。但是礼教伦常,为俗人所设,非常之人,当不受此羁绊。昔高皇帝弃父、妻于不顾,方才成就了皇汉伟业。伯升将军遇害,刘司隶即不敢服丧,而笑语如常。父兄之仇,不共戴天,所以忍辱含垢,不行聂政、豫让之事者,有所待也。并且气节也有大小之分。忠于职守,信于朋友,关爱家人,此常人之小节。平祸乱,救万民,建功业,立殊勋,此英雄之大节。于公则上辅圣主,下安黎庶,于私则扬名立万,垂书竹帛。岂可只顾忌虚辞浮礼、指摘物议、儿女私情、匹夫义气,而不顾忌大义之所在呢?所谓‘虽千万人吾往矣’,惟将军念之。刘司隶万无苛责将军之意,将军也不必如此苛责自己才是。”

吴汉又是沉默良久,欲言又止了两三回,才吞吞吐吐地言道:“这个,这个。在下的情况特殊,在下是新朝的驸马。这个。。。。。。”费了许多吐沫,终于使吴汉自己说出了问题的关键,邓禹倒松了一口气:“此事的确棘手。可从现今的形势看,牺牲尊夫人,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吴汉闻言,略有些气恼:“刘司隶遣先生来,就是要劝在下杀掉老婆。这我早该料到。”邓禹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将军说得是甚么话?刘司隶岂是此等龌龊之人?”他接着说道:“临来之时,刘司隶嘱咐再三:要么,将军遣人将尊夫人归还莽逆;要么,将军遣人将尊夫人送走,隐藏起来。希望将军马上抉择。”“那依先生看,在下如何抉择才是?”“两者皆不妥当。”“啊?”邓禹向着吴汉坐正,整了整袍袖,很真诚地说:“初会将军,贫道似不当放言无忌。然情势危急,稍有犹豫,即祸不旋踵。贫道不得不披肝沥胆,惟将军察之。”“先生不必客气,你说,你说。”邓禹于是言道:“保全尊夫人,将军也可见信于刘司隶。然不牺牲尊夫人,将军岂能见信于部下,见信于更始,又岂能见信于天下?且刘司隶为先锋,不过五千人马,踵刘司隶之朱鲔,有十万之众。此朱鲔即是谋害伯升将军的谋主兼具体实施者,更始如此安排,是疑刘司隶也。设使将军归降,不以尊夫人为介,不但将军难以保全,刘司隶亦将受累。刘司隶厚待将军,将军以此报刘司隶乎?且将军之高堂,亦在军中,将军纯孝,纵然不爱惜自己,又岂能坐视太夫人之受难乎?贫道可以断言,若一味以尊夫人为念,将军起义之日,就是将军、太夫人、刘司隶与贫道罹难之时。但就是如此,设使尊夫人终获安全,将军也虽死无憾。但以贫道观之,这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厢情愿的妄想而已!其实,尊夫人之命运,早已注定。对此,将军当有觉悟,只是不忍思之罢了。莽逆之罪,罄竹难书,海内之人,皆欲食其肉而寝其皮。以天下之大,尊夫人又有何处可逃,何处可匿?且莽逆之覆亡,旦夕之间,尊夫人归于长安,不过与之俱死而已。将军如囿于伉俪情深,不决断于今日,也不过是数月之内,尊夫人必被他人虐杀,至于凌辱之事,贫道实不敢言。不如现今使尊夫人从容西去,安详升天,即保全了名节,又无所惦念。将军这样做,才是真正成就了夫妻之义啊。”

一番话,直说得吴汉,如冷水浇头怀抱冰一般。半晌开言,是眼中含泪:“先生说得是。只是,只是,只是我那内子,虽是莽逆,”吴汉第一次称自己的岳父为“莽逆”,更加迟疑:“虽是莽逆之女。可是,可是她温柔贤惠,对我情深意重,对家母孝顺体贴。如今让我这样待她,我实在是下不去手啊!”邓禹见吴汉精神近于崩溃,心说要有张有弛,急忙连连摇头摆手:“尊夫人之令德淑仪,天下莫不闻之,将军之厚意,是理所当然。此非常残忍之事,行之当如剖心剜腹一般,必将痛入骨髓。将军亲手为之,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就是假手于亲信,也万难开口。”“啊?”吴汉以为捞到了救命稻草,忙问:“那如何是好?”“尊夫人冰雪聪明,晓彻物理,对将军和老夫人又感情极深。将军只要将贫道之言,对尊夫人细细说了,尊夫人自当有所决断。”吴汉发现这根稻草如此之轻,顿时垂头丧气,想了又想,也无更好办法,只得对邓禹说:“此事还要禀明家母才是。”邓禹言道:“那是自然。只是事情紧急,今日就要有结果。吴将军不可拖延。”“好,先生少待。”

吴汉步入前堂,见白发老母正在此危坐,并无一人陪侍。来了汉使的消息,太夫人已经知晓,她也在等吴汉。吴汉紧挨着娘亲坐下,把刘秀差邓禹前来所说的,是如此这般,一五一十,细说了一番。老太太看吴汉眼圈发红,目光迷离不敢正视自己,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儿啊,你动心了?”吴汉默默地点点头,老太太即勃然变色:“呸!亏你还是个男子汉、大丈夫!那个老道,是要你逼死我的贤媳啊!这和你亲手杀了她,有何区别?”“儿子也是没有办法。媳妇反正也保不住,不这样,还要枉死很多人。”吴汉边说边滴下泪来,老太太拍着他的后背:“儿啊,死则死尔,有那么难么?要是做了亏心的事,是生不如死啊!王莽厚待你,为的是让你为他卖命,或许可以辜负,可我那贤媳,你岂能辜负?想我那贤媳,是何等样的人物,脸长得又耐看,身条儿又那么顺溜儿,简直就是个仙女儿。她又是那样喜欢你,和娘说起你来,就满脸的幸福。我儿你说说,闺阁枕席之间,你满意还是不满意?快乐还是不快乐?再说这孩子又极懂事,最是慈悲为怀的。自打到了潼关,她知道帮不了你,日夜忧心,都瘦成什么样了?怕为娘心焦,每日问安,还假装个笑模样。唉,作孽呀。”“媳妇是好媳妇,可是也不能为她连累娘亲。”“你别拿我说事儿,你是怕连累了你!你是不是舍不得死,怕糟蹋了你一身的好武艺?”“刘司隶和邓先生的确是很看重孩儿,希望孩儿和他们共图天下。”“共图天下?唉!你和你爹一样,都是中了‘建功立业’的毒了。什么‘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说来堂皇,其实就是野心!野心如野火,烧起来,再难熄灭。当初王莽上台之时,你爹不过是一介儒生,却非要参加反王莽的圈子。为娘我劝他:天下人,十成倒有九成寄希望于王莽,你又何必抱定愚忠,去走偏门?可他经不住那些人的蛊惑,还是去了,终于遭到逮捕。你去参加比武之时,为娘也教导于你:王莽的改革业已失败,千万别上他的漏船。你也是不听劝,终有今日之事。你们父子,都是看不清大势,心急火燎要伸手,能不及于祸难吗?可是你爹,失败之后,任严刑拷打,直至遇害,并未供出一个同党。而你失败之后,竟然要如此打算,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人言愿赌服输,我儿不知道,做人是要有底线的吗?”“可先生说,天下大乱,百姓遭殃,是急需匡救。像我这样的才干,不去救,很是可惜的。”“可惜?可惜。我儿自幼习文练武,寒暑毫无懈怠。一身的本事,不得其用,不但你觉得可惜,为娘也觉得可惜。这一个大烂摊子,也的确是要有人匡救。可是你不去救,自然有别人去救,且别人都可以去救,你却没有资格去救,自从娶了公主,你就已经出局了!”

吴汉说不过母亲,又心有不甘,只得言道:“难道今天的困难,就一点儿都不对媳妇说吗?”“你还是执迷不悟。你要去经堂,为娘如何阻拦得住?只是覆水难收,跨出这一步,就再无回头。有三件事,你可要想清楚。第一件。为娘早就听说,那刘秀本是人中龙凤,手下也都是一时之选,从今天发生的事情来看,果然不是虚言。就说派来的这个老道吧,多会说话儿啊!那言语,都是直指人心!为娘总算见识了,舌头也能杀人!我儿参加这一伙,是一定成功。可是我儿啊,人皆有言,人皆有耳,人皆有舌。将来不论你建立何等功勋,除了为天下笑,别的是什么也收获不到啊!第二件。人无论贵贱贤愚,都是负有责任的。我儿以天下人为己任,就要对百姓、士卒负责;为娘我一个妇道人家,只能对我儿负责。为娘生养的人儿,要是做了无情无义、卑鄙无耻的事情,就是为娘我的失职。我儿“大行不顾细谨”,可以没皮没脸,为娘哪有理由没皮没脸?今天你要是逼死贤媳,为娘我就不再认你这个儿子,我们母子就是陌路之人!第三件。如果我儿被邪魔所迷惑,一时糊涂,做下极端残忍背德之事,那将来的心路,如何能行得安稳?要是从今以后,你能够极端自私自利、没心没肺,倒还算幸运。可是我儿本来善良,绝非天生奸恶之徒。到时候如果良心仍略有残留,必将‘外愧物议,内疚神明’,你就会悲惨至极。将来你白天忙于军机政务,吆五喝六的,还算好过,可是到了晚上,漫漫长夜,你可怎么熬?贤媳说有阿鼻地狱,你那时就在其中!娘劝你,娘是心疼你,娘不忍心,不忍心,看,看,看你受罪。。。。。。”老太太哽咽不已,好久才勉强打住:“你出去吧,再想想,再想想。”“是。”吴汉慌忙退下。

前堂至经堂的路上,吴汉来来回回,遛了十多回。看着天已过午,时不我待,他咬咬牙,跺跺脚,终于下定决心,走进了经堂。经堂昏暗素雅,北面端坐着慈眉善目的如来,佛前供奉着香花兰草。公主面佛跪坐,正闭目合十,虔心祈祷。吴汉转到公主身前,膝盖顶着公主的双膝跪下,两手握住公主的手腕,将公主的双手分开,就把自己的头伏在了公主的胸脯上。公主早就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知道是夫君来了,并不理会。直到感觉他钻进自己的怀抱,才睁开双眼,满含哀愁的脸上露出一点笑容,接着便用手推他:“子颜,别这样,佛祖看着呢!”推了推,竟未推动。吴汉感觉着妻子的呼吸,闻着她淡淡的体香,一年多来的幸福光景,好像就在眼前。想到新婚合卺之时,公主明眸似水,皓腕如雪,宽衣解带之后,更是胸似美玉,肤如凝脂。公主唯是娇羞无限,自己但有忙乱慌张。想到携手同游之时,是山明水丽,气清风和。松如盖,草如茵,柳如云,花如雨。有比翼鸿鹄,有呢喃双燕,有并蒂莲花,有交颈鸳鸯。想到同床共枕之时,公主体质娇弱,颇有不胜,可是为了满足自己,每每蹙眉隐忍。想到!想到夜半无人之时,疏星朗月之下,二人执手相依,是颇有海誓,订下山盟!吴子颜此时,真后悔不听母亲之言,扑簌簌热泪长流,打湿了公主的衣衫。几次想张口,双唇却有千斤之重,就是吐不出半句言语。正要起身离去,公主抚摸着吴汉的头颈,却发话了:“子颜,你且别哭。敌军使者来到,教引嬷嬷已经告诉我了。为妻虽女流,也知道大事去矣。你我夫妻就要长别,有些个话,不说也不行了。”“嗯,好。”吴汉答应着,并不抬头。“为妻虽生在富贵之家,后来又做了金枝玉叶,享尽了荣华。可是妾自幼丧母,我那爹爹整日价经天纬地,何曾把为妻挂怀心头。为妻从前活得不开心,不快乐,这你是知道的。闻听爹爹把我许配与你,忖度自己不过如官位、钱财、珍宝、犬马一般,做了笼络人的礼物,哪还敢巴望什么幸福?不想成婚以来,子颜与为妻十分恩爱,婆婆对为妻也倍加宠惜,时间虽短,至今不过四百三十三日,可为妻是何等满足啊。你老是对为妻说天长地久,说偕老白头,可是为妻知道,覆巢之下,不会有完卵,你又何必奢求?你与为妻既然拥有过一段真爱,已经比万万人幸运了。再说,就算今世不能长相厮守,还有来生,你可千万不要想不开,和天争,和命争啊!今天你就派人,一纸休书,把为妻送回长安。你归顺汉家之后,要努力自爱,争取做出一番事业;为妻回到长安,陪我那可怜的老爹爹,一起接受命运的安排,这样,临终之时,他也不会太孤单寂寞了。”言罢也滴下泪来,吴汉闻言,越发痛心疾首:“兰英,我只是舍不得你。”“子颜!佛祖说,缘生缘灭,我们都随缘便是。将来安定了,你可再娶贤妻,侍奉婆婆,照顾你的寒热温凉。只是,不要忘了为妻我就好。要是果能显达,替我修一座佛寺,我就这么点儿非分的想头儿。”“这个自然。可是兰英,离开我,你会面临多可怕的境地,我想都不敢想。”“唉,这也是没有办法。为妻万无生理,为了救婆婆和子颜你,决不能赖在这里。”“汉营来的先生说,就算你回长安,也救不了大家。”此言一出,吴汉顿觉无地自容,只得把公主紧紧抱住。公主闻言,也是一惊:“这还不成?”“先生说,送你走,无以见信天下。”“自称仁义之师,却连一个弱女子都不放过,真是可怜。也罢,你把为妻交与叛军便是。”“这叫我如何能办到?”公主是何等聪明,当时明白了一切:“子颜,是那个邓先生叫你来的吧?”“嗯。”

公主蓦地把吴汉推开,看见吴汉满面羞愧,更加坐实了自己的判断,遂轻拭泪痕,端然正坐:“驸马,先生叫你来见本宫,你竟真的来见本宫了?”吴汉更加惶惑无言,公主登时撂下脸来:“本宫说,你可以自行投敌,你无半点推脱,本宫已有三分寒心。可是想到当今皇上确实无道,也就原谅于你。可是本宫可有半点对不起你之处?为何听信外人之言,苦苦相逼?”吴汉也不好意思再哭,想开口辩白,想想竟无可辩白之处。但见公主桃腮带怒,凤眼含嗔,小嘴儿微微颤抖,吴汉只得伏身叩首:“公主!你恨我吧!你骂我吧!”公主撑不住,以袖掩面:“本宫恨你!恨你不在今日,而在当初!既然你今日如此对待本宫,当初你又何必用永不相负的话来哄本宫?来骗本宫?既哄骗了本宫,今日就该差人一刀杀了本宫,又为何要在我临死之前,自己将谎言拆穿?”说着将衣袖拿开,一双红肿的泪眼直看着吴汉:“可怜我孤苦伶仃,知道命赴黄泉,就在旦夕之间。为妻我好怕呀,好怕呀,可就算没有佛祖保佑,我也能克服恐惧!因为我知道,我死之后,世上有爱我之人,日夜都会想着我,念着我,为我流泪。想到这些,我就不怕了。子颜!你今日毁了我最后的安慰,叫为妻我如何面对死亡啊!”“是我不对!我错了!原谅我!”吴汉嚎啕着,想要再抱住公主,公主一把挥开:“驸马!坐好了!本宫命你,现在就去见那什么先生!告诉他,本宫就稳居经堂,随便他遣人处置。至于自裁之事,让他趁早打消妄想!”“兰英!”“还不快去!”“别这样。”“快去!!”“好,我去找先生商量,看还有没有别的法子。”吴汉抹着眼泪,连滚带爬地出了经堂。

邓禹在书房里已经用过了午饭,正和小心伺候的吴品聊天儿:“你叫吴品,多大了?”“回禀先生,十九岁。”“跟随吴将军几年了?”“一年。”“我看你聪明伶俐,是个好苗子。跟着吴将军好好干,有你出息的一天。”“还要先生多多栽培。”正说着,见吴汉失魂落魄地进来,吴品连忙退下,还随手关了房门。邓禹不待吴汉说话,即抢先言道:“无量佛!尊夫人定是恼了。”“她说我骗她!”“吴将军对尊夫人一往情深,今日已然心碎。心碎则神昏,说出话来,必然辞不逮意,尊夫人焉能不恼?”“不是这样的!是我不对!我不是人!”“将军这是说的什么话!难道您认为,任凭尊夫人被他人虐杀,反倒更成全了将军和尊夫人的夫妻情分了?!”“那邓先生您说,该如何是好?”邓禹故意沉吟良久,方才说道:“依贫道看来,尊夫人虽然恼怒,可是当如何行事,已是有了主见的了。”“何以见得?”“尊夫人虽然恼了,但是决不至于丧失理智。要么一人承当,要么三人俱都遭难,尊夫人岂不明了?舍己以保全太夫人和将军,是当然的选择。”“可是她说,但凭先生处置,就是不会。。。。。。”“这是一时气话,不必当真。贫道要是能面见尊夫人,定能让尊夫人说出她的真实选择。只是。。。。。。”邓禹面露难色,看了看吴汉期待的眼光,才接着说下去:“贫道与将军,结识不过半日,然肝胆相照,情意相通,可称契如兄弟。只是,初次相会,愚兄就去拜会弟妹,是不是有些唐突呢?”“今日情势危急,自然可以从权。”“那愚兄就失礼了。”邓禹言罢,起身走到书房北边的刀剑架旁,从上面从容选取了一柄短剑,携了就往外面走。吴汉张嘴想要阻拦,想了想,又把话咽了回去。

吴汉、吴品把邓禹引领到经堂的前面。吴汉指了指经堂的门,又命令丫鬟仆妇皆不得经堂外偷听,这才带着吴品回书房等候。邓禹整了整衣襟,迈步上台阶,刚跨进经堂的门,就撩衣跪倒,把短剑横放在身前,接着纳头便拜:“臣,南阳邓禹,叩见芝兰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公主早已枯坐多时,闻听邓禹之言,却并不回身:“你就是子颜说的什么先生了?本宫是逆贼之女,先生不必如此客气。”邓禹双手撑地垂着头,并不敢向着公主张望:“臣闻成王败寇。大新朝皇帝陛下,尚稳居长安,殿下也还未到自谦之时。”公主心说,还真是个舌辨之徒呢!于是转身坐定,问道:“先生此来,何以见教本宫?”“臣君子成人之美,急人之难。殿下金枝玉叶,更当表率庙堂。今子颜将军之性命,悬于殿下之手,莫非殿下真的要孤芳自赏,不肯余光分人,搭救子颜将军了吗?”公主抿着嘴儿就是一笑:“怪不得‘殿下、殿下’的恭维本宫,为的是这个。我一个女孩儿家,就是不当表率,又能怎么样呢?余光分人,也要看分给谁。我叫你舍身饲虎,你先生肯么?”“以殿下和子颜将军平素的感情论,殿下舍身保全他,臣以为,是毫无疑问的。可是今天,因为臣考虑不周,操作失误,突然生出了变故。”“什么变故?”“那就是,子颜将军做了负心人!”公主闻言,好像有一根刺,狠狠扎在心头上,但她仍旧不露声色:“你先生才华出众,也有考虑不周之时?”“臣不敢隐瞒,实是因为时间紧迫,臣才铤而走险。希望凭借殿下爱意深重,蒙混过关。不想殿下洞明一切,臣万不得已,含羞忍愧,来向殿下求得谅解。”邓禹说着,再次以头触地:“殿下听臣一言,子颜将军可获生存、发展之良机。殿下不听臣言,臣马上死心回营,明日攻城血战而已。因为就算子颜将军再负心,以臣猜度,尚达不到将殿下送与汉军以自保的程度,就是殿下今日车驾西行,子颜将军也是不可能拦阻的。”“那就说说你的理由吧。”邓禹知道此时要一击必中,就放慢了语速:“臣平素颇以通达自负,诸子百家无不知晓。唯有这情爱一事,臣实在是外行。不过臣闻爱是奉献,不是索取,也不知这话对不对?如果殿下认同此言,臣之过错即不足以坏天下大事。殿下也不必问子颜将军是否负心,负心到何种程度,殿下但问自己是否还爱着子颜将军即可。如殿下尚爱子颜将军,臣也就不必多说了。”说罢不再言语,专心等着公主的示下。

公主听得邓禹的话,是一声长叹:“先生,坐近些。”“是。”“抬起头来。”“臣不敢。”“恕你无罪。”邓禹抬头直视公主,心里想,可一定要真诚啊!可是看到公主明澈的双眸,知道已经看透了自己,但仍硬撑着不敢把目光片刻移开。公主开言,颇有怜惜之意:“先生把心放到肚子里吧,本宫答应你就是了。方才邓先生所言,甚合本宫之意。只是本宫听闻之时,心里想的是真情,你讲说之时,心里想的却是谋略。一件事,两样心肠,本宫很是替你遗憾。你们号称有经天纬地之才,可是事到临头,却要靠着在夫妻感情上下蛆,才能成事,你不觉得可怜吗?难道说,非得把人变为禽兽,天下才能平定?”一番话,说得邓禹满脸通红,连声说:“殿下教训的是。是可怜,臣不胜惶恐。臣。。。。。。”“你下去吧。”公主打断他:“不是事情紧急吗?不要耽误了你们的大事。一刻之后,你和子颜再来。”公主想了想,又说:“到时邓先生还是遣合适的人先进来,收拾好了,再让子颜进来。免得,免得他太过伤心。”理智告诉邓禹,此时退下,最为保险。可是看着眼前将要赴死的可怜公主,心说要是不告诉她实情,也真是不落忍,邓禹决定小小地冒一下险:“臣还有下情回禀。就是殿下归天之后,殿下的元首,恐怕还要东巡汉营。望殿下能够谅解才是。”公主闻听,略一惨笑:“我倒忽略了。到时任凭你安排,只是别叫子颜看到就是了。”公主犹豫了一下,接着又说道:“先生如此坦诚,本宫倒有一事相求,不知可否俯允?”“任凭殿下吩咐!”“我家子颜,是有些文才武略,只是刚刚入世,并无实际经验。先生如有可能,要多教导于他,就是在你家主公那里,也要多多回护才是。”邓禹连忙叩头行礼:“邓禹不才,定当竭尽所能,辅助子颜将军,使其成就功业,且一生平安!殿下把子颜将军托付与邓禹,邓禹要是不尽力,就叫我天打雷轰,断子绝孙!”“先生言重了。”邓禹不觉竟动了真情:“臣自出世以来,阅人无数,并无一人使臣用到‘佩服’二字。今日得睹玉颜,聆听玉音,使臣感佩无以复加。臣今天才知道,天地之间,别有一份情感,一种坚持,名曰真爱,较之忠孝节义,更加珍贵百倍。臣。。。。。。”公主见邓禹絮絮叨叨,说着还要抽泣,连忙摇手阻止:“先生。”“臣谨受教诲,臣。。。。。。”“先生。”“臣定当洗心革面,从新做人。。。。。。”“先生!”邓禹见公主声色俱厉,才发觉了自己的失态,连忙说:“臣遵旨,臣告退。”把带上前来的短剑又向公主面前推了推,才慢慢退下。出了经堂,邓禹连连呼气捶胸,心中暗暗发誓,如此缺德的事,这是最后一回!下次再有这种差事,自己一定向主公推荐别人。回到书房所在的院落门口,吴汉、吴品和几位表面上是来听命,实际是来探听消息的参谋军官,都在此等候。吴汉怯生生询问结果,邓禹并不回答,只顾往里走,等上了书房门前的台阶,邓禹才转身立定,庄色拱手,向着大家言道:“公主殿下,已经决计,牺牲自身,以救天下!”

其他人都在书房外等候,书房里,邓禹、吴汉、吴品拿眼盯着沙漏。时间过得那叫一个慢,吴汉几次三番想起身,都被邓禹按住。终于,一刻到了,吴汉第一个往经堂跑,诸人紧随其后。来到门前,邓禹一把没拉住,吴汉喊着“妻啊”冲了进去。公主倒卧在地上,身边是染血的短剑,地板上、衣衫上都有血迹。吴汉将公主揽入怀中,忍不住哭号不已。但见公主两臂摊开,手腕内侧各有五六处伤痕,深的略略有白肉翻出,浅的不过是血道子而已。右颈上也划了一剑,虽然很长,但是只有两三毫米深,并未伤及要害,血都已经凝固了。公主脸色煞白,双目紧闭,但是气息尚存,看来是耐不得疼痛刺激,昏死了过去。邓禹见状,一脸都是遗憾,吴汉却是又惊又喜,连连摇晃着公主:“妻啊,我错了,我不该。。。。。。”公主一时醒了,将双目睁开,看到了心爱的夫君,疑惑了半天,才明白自己没死成,不觉惨笑,气息微弱地说道:“子颜,你看我真是没用。”“是我不好,我们不死了,我们。。。。。。”公主伸手把吴汉胸前的衣襟抓定,深情地看着吴汉:“子颜,帮帮我。”“我做不到。”“你能行。你不帮为妻,谁又能帮为妻呢?”吴汉闻言,如万箭攒心一般,短剑在手,是浑身乱颤,可无论如何,绝无动手的勇气了。正在僵持之间,闻听人言:“都不必争了吧!”随着话音,吴母老太太,一身黑衣,手捧白绫,走了进来。吴品忙向邓禹介绍:“这是太夫人。”邓禹也连忙躬身施礼,太夫人并不理他,而是对吴汉说道:“你们暂且退下,还是让为娘来送贤媳吧!”吴汉还在迟疑,老太太作色道:“来也是你,不走也是你。如此拖拉,贤媳多受罪?还不退下!”吴汉只得起身,公主抓也抓不住。老太太又说:“我还有话对贤媳讲,你们都到前堂等候。等完了事,我自会叫你们。”吴汉、邓禹答应着先退下,吴品最后出来掩了门,又快步追上吴汉,小声说:“将军,太夫人打了少夫人了。”吴汉虽然很感激母亲的转变,可是闻言,也有些个埋怨:“妈耶,她都是要死的人了,你何必如此呢?”

经堂里,公主放了吴汉的衣襟,挣扎着坐起:“婆婆。。。。。。”老太太在她面前跪下,一扬手,打在公主的脸上,紧接着把公主抱住:“我的儿,你好糊涂!”“妈。”公主哭着说:“我没有办法。我还是爱他呀!”老太太手抚着公主的青丝,是一声长叹:“我的儿!你就是死,也救不了那个畜生,他的心已经死了。妈对不起你,妈生了个白眼狼。那个老道,就是个魔鬼,吴汉已经和魔鬼作了交易,我的儿千万别学他。儿你想一想,人和魔鬼作交易,能不赔本儿吗?”“可是婆婆,我该怎么办?”“随为娘逃走!”“那子颜?”“任他自生自灭!我儿要是成全了他,如何警示天下的负心人?岂不是害了天下的痴心人?”“能逃得掉吗?”老太太咬牙言道:“逃不掉,妈陪你!逃不掉,也不能给那畜生,一丝一毫,安慰自己的理由!”说着搀起公主,婆媳俩互相扶持着,转到佛祖的后面。后门旁,两位最可靠的妈妈,一位是当初老太太陪嫁的丫鬟,一位是公主的教引嬷嬷,正等在那里。

吴汉、邓禹和吴品,都在前堂枯坐,不说话,也不对眼神儿。时间过得可是不短,都半个多时辰了,还不见老太太前来。几个人正觉着哪里有点儿不对劲,守西城门的副将闯了进来:“启禀将军!两辆车,两个车把式,两个仆妇。。。。。。”“什么?”吴汉按剑而起:“说清楚点儿!”“太夫人和公主,出了西门了!”邓禹心中暗暗叫苦,是后悔不迭。大意了,大意了,真是玩儿鹰的被鹰啄了眼,自己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那老不死的会如此搅局。抬眼看吴汉,吴汉都傻了,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连忙走过去,摇着吴汉的肩膀大声说:“公主殿下早已决计舍弃自己,岂能西逃?此必是太夫人的主意!殿下谨遵孝道,不敢违抗尊长,被太夫人裹挟走啦!”吴汉自思被老母娇妻抛弃,成了孤家寡人,正浑身冰凉独自伤感,闻听邓禹之言,也是很有道理呀?于是连忙下令:“吴品!命你带领精骑百名,快把你家太夫人、少夫人追回来!”“遵命!”吴品刚要离开,邓禹连忙制止:“且慢!子颜!万万不可将公主殿下追回!”“啊?”吴汉看着邓禹,一脸的疑惑,见邓禹两眼含泪,是痛苦非常:“子颜!你难道真的忍心,眼睁睁看着公主殿下,死在你的面前不成?!”哎呀!吴汉顿时明白了邓禹的意思,胸中烈焰升腾,直冲脑门,只觉得头顶上顶出两只牛角来。他瞪着通红的双眼,拨开邓禹,直走到吴品的面前,低声言道:“你家少夫人,是逆贼之女,万万不可容留!此番赶上前去,将人头割下,带回来复命!”说着将腰间佩剑解下,如烫手山芋一般掷到吴品的怀里,吴品接之不迭:“将军?”“你敢抗命不成?违令者斩!”“是。”吴品滚出了前堂,府门外点齐人马,绝尘而去。

好个吴品,不到一顿饭的功夫,他竟回来了。一身血污,手里拎一个罗衣裹成的包袱,也是浸了鲜血,还滴滴答答在往下淌。进得前堂,吴品大哭不止:“将军!不好啦!太夫人死啦!”“什么?你说什么?”“太夫人也死啦!”“你混蛋!谁叫你杀我妈的?!”吴汉冲上前去,朝着吴品乱踢,吴品并不敢躲,邓禹松了口气之余,连忙拦着:“子颜,你先听他讲清楚。”“卑职追上之后,先杀了赶车的和两个老妈子,太夫人就死护着少夫人,还说要杀就先杀她。”“把她们拉开呀!”“是拉开了。可是太夫人趁卑职不备,抓住了卑职的剑身,往前就这么一扑,卑职想撤手,已经来不及啦。前面扎进去,后面扎出来,啊,啊,啊。。。。。。”“那你家少夫人呢?”吴品双手把包袱往上一举:“这群王八蛋!谁也不肯动手!都说命令是对卑职下的。啊,啊,啊。。。。。。”吴汉看着包袱,叫着“妻啊”,颤抖着双手就要打开。邓禹把吴汉死死抱住:“子颜,子颜,不可如此!殿下早有旨意,不许你看她的遗容!”吴汉双手抱头,头上的牛角早没了,只觉心口窝儿发闷,嗓子眼儿发甜,一口鲜血,喷了邓禹满脸。

一时间,大将军杀了公主的事,传遍了全城。大小三军,是欢声雷动,皆称万岁。七八位副将,二十多位校尉,点齐了本部人马,接着都到将军府听命。吴汉是躺倒不能言语了,邓禹就一边和大家互相认识,一边部署各项城防归降事宜,何人守东门,何人守西门,何人街上戒严,其余的都在前堂待命,是一丝不乱。邓禹又点了二百骑兵,保护自己,带着公主的人头,回汉营复命。临走还特特嘱咐吴品,照顾好了吴汉。吴品先是急着请了郎中,给吴汉灌了云南白药和附子救逆汤。一时老太太和公主的遗体也运回来了,吴品就安排人擦洗成殓。接着吴品又布置将军府的防卫。吴品本是无名小卒,至今还穿着亲兵的号衣,可是府中之人和将校们都已得知,他就是杀死公主和太夫人的凶手,所以无不听命。等到都安排停当,已是黄昏时分,吴品看看吴汉虽然仍然躺着,可是气息已经平顺,就向大家建议,汉营很快就会有使者来,大将军应当到东门内迎候,才算妥当。众将都说有理,可吴汉并不睁眼,还在低声哼哼。吴品顾不了许多,就叫了四五个人,给吴汉换上轻便软甲,马是不能骑了,装在车上,众人随着,向东门开拔。到了东门内,将吴汉扶坐在马扎上,吴品后面扶着,单等汉营的使者。不多时,城上就嚷开了:“汉营来人啦!”众人忙将吴汉扶起,但见城门开处,有二人飞驰而来。看清了后面的是邓禹,前面的不认识,是一白衣少年,身上并未披甲,腰间也无佩剑。到了近前,少年翻身下马,向着吴汉就跑。跑到吴汉的身前,紧跟着的邓禹还在介绍:“这就是吴将军。这是我家主公刘。。。。。。”那少年就猛地把吴汉抱住:“吴大哥!何必自苦如此啊!?”吴汉闻言,当时放声哀号。。。。。。

吴汉哭号,继之以啜泣,耳边听得吵嚷之声,睁开了昏花眼,才发现自己坐在二十年后的派对上。看看周围,并没人注意到自己的哭泣,再循声望去,哦,原来是打起来了。那边厢,铫期正骑在邓禹的身上,双手掐着邓禹的脖子:“邓老道!你今天一定要给我说清楚,我娘是怎么死的!为什么和你说完了话儿,我娘就上吊啦?!”众人费了老大的力气,才把二人分开,刘秀就很认真地说:“铫皇兄!这事怪不得先生,怪就怪老伯母太爱你,太希望你出息了。”刘秀接着就问:“朱鲔来个没有?朱鲔在那里?”坐在圆桌对面的朱鲔连忙回答:“臣在。”“来,做过来,坐到朕的身边来。”“遵旨。”朱鲔只得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挨着皇上坐下。话说这个朱鲔,不惟谋害了刘秀的大哥,后来刘秀闹独立,在河南代表更始帝和刘秀对战的,也是他。后来更始军渐渐不支,刘秀还是派邓禹去劝降,朱鲔是惊疑不已,现铸造了免死铁券送过去,他才打了白旗。朱鲔以为,天下未定,刘秀未必杀他,等到安定了,是一定要和他算总账。他妻妾多,孩子也多,为了不被一窝儿端,就偷偷地把孩子送人。可是等到天下大定,刘秀并未杀他;对他不是很热情,可也不是很冷淡;之前的事,绝口不提;重大活动,也都通知他出席,至今已有十年光景了。这回刘秀叫他,不知何事,心里又不免打鼓。刘秀笑着拉住朱鲔的手:“朱鲔啊,这些年,你也很是辛苦啊。”说得朱鲔后背发凉:“臣待罪多年,蒙陛下的恩惠。。。。。。”“呵呵。”刘秀对着大家说:“这老朱还是怕朕报复啊。你不必担心,朕是舍不得杀你的!看见你,就像看见我那兄长一般呢!”刘秀抚摸着朱鲔的手:“这可是杀我兄长的手啊。兄长!伯升!”说着就拿嘴去吻,朱鲔的魂儿都飞了:“臣有罪,臣有罪。”“各为其主,何罪之有啊?朕听说,你在找孩子?”“是,是,是。”刘秀恋恋不舍地还不肯放手:“这是好事嘛,说明你终于信任朕了。朕就命维稳校尉,帮着你找。”刘秀抬起头,接着说道:“我们都是幸存者啊,承万民之仰望,真是惭愧得很。那些先烈,才是最值得记住,最值得纪念的。先生,《大汉中兴史略》编的如何了?”邓禹正满脸青筋暴流地揉着脖子,连忙低头道歉:“陛下,很是不顺利呢。臣以为,天下以马上得之,必须以诗书治之,提倡儒学,是必然的。可是此次提拔的太史令,虽然是饱学鸿儒,却是个榆木脑袋。他竟不知道,仁义道德是对百姓讲的,岂是用来苛求先烈与功臣的?编了半天,是无法让臣满意。臣还要再增加得力人手,尽快编完,尽快出版发行才好。”“太史令?是谁啊?”刘秀问,一旁的吴品插话道:“叫亨通。”“什么亨通,狗屁不通。”邓禹很是气恼的样子。吴品见宴会的气氛,已有些平淡,就决定把这位平时对自己很是逢迎的太史令,作为一道菜端上来了:“启禀陛下。这位亨通,倒是真心为圣朝服务的。只是他智商有限,总是拍马屁拍在马腿上。这不,现在他就在前面候着,要就如何写当初潼关起义的事,求大司马的示下呢!”“哦?”刘秀果然来了兴致:“宣他进来,朕倒要考察考察他。”“遵旨。”

前堂西廊下的太史令,已经酒足饭饱。同桌的几位,因沾光同享了特级美食,所以也对亨通大人的人品才学,大大夸奖了一番。亨通正美着呢,吴品在后面拍他的肩膀:“太史公!你的机会来啦!”亨通回头见是吴长史,连忙起身失礼:“参见长史大人。”接着一脸的媚笑:“这‘机会’是?还要求长史大人的示下。”吴品搂着亨通就走:“大好机会!皇上要见你!”亨通受宠若惊:“这,这,这是为何?”“我向大司马请示,何时接见你,就潼关起义的情形,加以示下。不想皇上听到了,很是感兴趣呢,就下旨召见。此番前往,可是你显露才华的好时候啊,有什么想法,尽管大胆说,不必顾虑。。。。。。”说着进了后殿,吴品唱言道:“太史令觐见!”亨通连忙扑通跪倒,连连磕头:“臣,师从山东孟牛子,治公羊学有成,建武十年征为博士,十四年晋升太史令亨通,拜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接着偷眼观瞧,见厅堂正中围坐着着一票半裸的中年男人和小妞,着实吓了一跳,连忙闭眼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刘秀伸手示意,圆桌对面坐着的几位向两边挪了挪位置,就看见了跪伏的亨通:“你就是亨通?史略编纂的事,进行的很不顺利,是这样吗?”亨通连忙回答:“臣不胜惶恐。革命事迹甚多,需要详加考证,臣实不敢草率。诸侯爷公务甚忙,不得将详细情况向臣明示,所以进度有些拖慢。臣罪该万死!”说着又磕了几个头。“才十多年前的事,就要考证。知识分子真是麻烦。”一旁马武说:“可不是麻烦,连磕头都麻烦,屁股撅得老高。”大家都瞧着亨通的蹩脚样子呵呵笑。亨通流着汗接着启奏:“万岁。史册藏诸殿阁,垂范后世,不可草率。比如,比如大司马潼关起义之事,为革命中极重要之事,然细节缺失甚多,臣实不敢忽略。”邓禹就说:“此事甚为明了,何来缺失?”“这个,这个。”亨通壮了壮胆,言道:“大司马起义之前,太夫人夫人的事,之前的正史,从未记录过的,不知这次是否要。。。。。。”刘秀闻言,又是一叹,看了看吴汉,又看了看邓禹,说道:“老伯母和皇嫂舍生取义,早该载诸典籍,善加褒扬的了。只是怕吴皇兄伤心,才缺如至今。此次为吴皇兄计,依旧不必写了吧?”邓禹很正式地点头,吴汉则面无表情。亨通却渐渐放开了:“万岁,万万不可!”众人闻言,都停了笑语看着他,邓禹沉着脸问:“太史令,你说什么?”亨通知道闯了祸,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潼关起义,市井流传甚广,说书的、唱曲儿的、唱戏的都爱讲说此故事。且版本甚多,不经之语,时有所闻。国家再不正本清源,编派的事倒坐实了,影响是不太好。”“你倒说说,有什么版本?有什么不经?”邓禹有点儿气急败坏,亨通可就慌了:“属下实不敢言,实不敢言。。。。。。”邓禹还要逼问,吴汉却开腔儿了:“陛下!陛下顾及臣的感受,臣不胜感激。只是都这么多年了,家母和内人的事,时刻在臣的心中,痛苦就不用说了。把实情写出来,或许臣会好受些,也是说不定。望陛下下旨实写就是了。”邓禹听得吴汉竟如此说,心里就是一惊,怕吴汉憋得苦了,要讲出实情,连忙接过话头:“陛下。大司马既如此说,据实书写,也就是了。当时臣就在现场,大司马太夫人夫人的忠节事迹,就由臣对大家言说,如何?”刘秀点头,邓禹就很深情地开始叙述:“大司马的夫人,是伪朝的公主,这个大家都是知道的。等到陛下率领义师到了潼关,就派我去晓谕大司马起义。太夫人深明大义,知道儿媳不牺牲,大司马不能见信于天下,也知道大司马和夫人情深意笃,下不得狠心。他老人家就赐予大司马宝剑一口,命大司马去帮助儿媳。唉,大司马虽然纯孝,可是夫妻之情,又岂能一时抛却?”邓禹看着吴汉,接着说:“子颜进得经堂,唯有流泪啊。夫人得知情况如此这般,也知道子颜下不了手,可怜她但知保全婆婆,保全子颜的忠义,何曾把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趁着大司马悲伤之际,一把抽出宝剑,往颈上只一横!哎呀,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子颜的夫人就这样,这样去了。”邓禹说得自己眼圈发红,大家也都听得入神,吴汉也是眼含热泪,无奈地点点头。邓禹又说道:“太夫人闻得儿媳走了,是甚为伤心,为了不拖大司马的后腿,也是为了陪伴贤媳,他老人家三尺白绫,也随儿媳而去。”刘秀以袖拭泪:“大司马能够立下不世殊勋,和老伯母、嫂夫人的鼓励,是分不开的。定鼎以来,朕已有封赠。但是老伯母和嫂夫人的事迹,实在是忠孝节义的典范,礼教的楷模,不大加褒扬,朕心不安啊。不如趁此机会,更加封赠,一来可以慰子颜之心,二来可以为天下女子立下楷模。”邓禹以下,都频频点头。刘秀想了想:“老伯母可封为成仁皇太夫人。至于嫂夫人,当初曾有公主名号,今也不宜稍损,朕想赠予大义长公主的封号,不知有没有先例?”邓禹忙说:“有的,有的。公主名号,一般虽只授予皇家之女,但孝元皇帝时,就曾封民女王嫱为公主,并嫁予匈奴单于。”“好,那就这么定了。明日请太傅起草诏书吧。”“是。”邓禹正答应着,不想唯一跪着的亨通,糊涂油子蒙了心,竟表示反对:“万岁!此事恐怕不妥!”“什么?”刘秀觉得诧异:“你说说,有何不妥?”“万岁。大司马太夫人夫人,固然是忠义楷模,可是大司马的夫人,毕竟是伪朝之女。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为天地之极。莽贼篡弑逆谋,祸乱天下,不可饶恕。谋大逆者当诛灭九族,大司马的夫人,实不能幸免。今万岁封以公主之号,不是承认了伪朝的合法性了么?”一番话,说得刘秀和吴汉面沉似水,邓禹更是脸色铁青,他点手叫过来杜茂:“老弟,这人说的,你可听明白了?”“那意思,好像是和皇上顶嘴呢吧?”邓禹点点头,低沉着声音说:“揍他!”“好嘞!”杜茂得令,当时扑过去,先一脚把亨通踢翻,接着就骑上去是一顿老拳:“王*八*蛋!我*去*你*妈的君君臣臣!我*去*你*妈的父父子子!”吴品见要出人命,忙把杜茂抱住,几个侍者把半死的太史令搭了出去。这边邓禹就对着刘秀撇嘴冷笑:“这个杜茂,还是那么野蛮,有话可以好好说嘛。”刘秀并不在意:“朕可是什么都没看见。”那边的铫期就高声喝彩:“好皇上老弟!没有忘本!和当初在军营里,是一个样!”

婢女奉上热毛巾,大家都擦了脸。刘秀就对着吴品笑道:“你这猴儿崽子,鬼主意不少啊。那狗屁太史令,和你有仇?”吴品也笑着回答:“没有。给陛下解解闷儿。”刘秀就接着举杯:“诸位皇兄!再满饮此杯!”众人高喊万岁,刘秀对吴汉说道:“吴皇兄。今日欢会,朕甚是快意,竟有些喝多了呢。今晚就睡在你这里,不算叨扰吧?”“这可是臣的荣幸。”陪侍的吴品就说:“陛下。敝府有规矩的,就是侍寝的女孩子,事后都要领走,陛下可不要嫌麻烦。”马武就不愤:“老吴!你这些妮子,如此风骚,谁知道是不是原装货?”“马爷放心,都是没用过的,您一试便知。至于风骚,是三个月特殊训练的结果。”“啊?特殊训练?师傅是谁?”“是宜春院的名老鸨子,张妈和王妈。”众人就起哄:“老马,怕了吧?”正闹着,殿门口一阵大乱,见一个胖大女人,闯了进来,侍卫在后面还想拉她,被她一腿踢了回去。诸人惊愕之余,都看刘秀,刘秀就问:“来者何人?!”那女人足有一米八零,腰围足有四尺,一脸的横肉,上身着短褂,下身着罗裙,胳膊、脖颈、胸脯的白肉都鼓了出来,听得有人问,就大声回答:“安成侯府的!”吴品连忙跑过去:“是皇上在问你话!”那女人却毫不怯场,只略拱了拱手:“奉我家竞雄将军之命,接安成侯回府!”刘秀看铫期正可怜巴巴看着自己,就说道:“你回去,回复你家将军,就说今晚安成侯要陪王伴驾,明早再回去。”那女人当时把眉毛一立:“不成!我家将军说了,安成侯府,但闻将军之令,不闻天子之诏!”刘秀当时苦笑,对着铫期两手一摊:“姚皇兄,要不你就先回去?”铫期是一万个不愿意,慢腾腾刚要起身,不想那女人又发话了:“慢着!”就见她快步走到铫期旁边:“我家将军有令:‘把那个老不正经的,拧着耳朵拖回来!’”说着就揪住安成侯的耳朵,不顾他的“慢着,慢着,轻点儿”的哀求,把他拎了出去。身后,所有人都笑翻了。

夜近子时,宴会才结束,可是真正的狂欢才开始。大司马府里,殿堂里、院落里、客房中、花园里,到处是丝竹声、K歌声、吵闹声、浪笑声、叫骂声,乃至小妞的惨叫声。由于寝殿让给了刘秀,今晚吴汉就在书房安歇。他宽了衣,垂足坐在床边,吴品进来汇报:“启禀将军。侯爷们都安排好了。只是那个贾复,又出幺蛾子,嚷嚷着一定要绿云姑娘去陪她。”“不知深浅的家伙,你对他讲,要是再捣乱,就把他扒光了吊在府门前!”“是。”吴品笑着答应着,接着回禀:“只是邓太傅,说明日一早就要外出视察,所以今天就先回去了。”“这个牛鼻子老道,还在玩儿那一套禁欲的把戏。我倒要看看,是他禁欲活得长,还是咱爷们儿纵欲活得长。我且问你,皇上的宿卫,安排得如何?”“绝对没问题。内层是宫中侍卫宦者百名,由总理关防杜常侍亲自统领;中层是精锐甲士一百名,由北军五校和刺奸校尉府所属士兵混合编组;外层是我们的卫队两百名,由吴龙、吴虎、吴豹、吴彪四面把守。我下了严令,让他们不得有丝毫玩忽!”“侍寝的人是谁啊?政治上可靠吗?”“皇上并未挑选侍寝之人。”吴汉闻言,只是摇头:“他呀,也就是个强颜欢笑。偌大个天下,他一个人守着,就是睡觉都要睁着眼。哪比得上咱们爷们儿逍遥自在啊。对了,咱们府里,谁的按摩技术最好啊?”“素蕊和雪儿就不错。”“这样,你就带着她们两个过去,给皇上做一套全身按摩。嘱咐她们,完了事儿就退下来,不必留宿。”“是。”“还有,既然皇上对你家太夫人和少夫人又加奉赠,我们也要积极配合,不要驳了他的面子。就创作一部大戏吧,编剧、导演,都要找最好的,演员要请名角,宣传炒作也马虎不得。一定要唱红了,把那些民间艺人的满嘴胡诌压下去才好。”“是。”吴品刚要退下,吴汉又发话了:“阿品,你过来。”吴品不知何事,连忙进前,吴汉一把抓住他的右手,便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妈呀!妻啊!”吴品心说可不能惯侯爷这个毛病,于是一把把手抽回:“将军,卑职这就去办事。”说着一溜烟儿跑掉,剩下吴汉一个人坐着出神。

第二天上午,诸位侯爷都起了床,乱哄哄聚集在前殿前,等着先送皇上走。不多时,刘秀神采奕奕地从后头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素蕊和雪儿。原来昨夜刘秀竟留下了二人,这时也要带着她们一同回宫。吴汉心想,这两个小娘们儿只是家常用的侍妾,已不是处女,要是万一怀了龙种,倒有些麻烦。正在迟疑间,刘秀已然看出来了,就把吴汉拉带一边:“吴皇兄不必忧虑,昨夜朕并未宠幸过她们。只是有一件事,朕要提醒皇兄。皇兄虽精通御女采补之术,可是凡事不可太过,过犹不及。前两天,朕得了个奇人,是个老道,名唤宜情上人,各路房中术无一不精的。就送给皇兄吧,明天就命他到吴品那里报到。”“陛下心爱之人,臣。。。。。。”“这不算什么。”刘秀指了指喜滋滋等着登车的两个小妞儿:“朕拿一个换两个,还是赚了的,呵呵呵。”吴汉见皇上很是真诚恳切,又不能排除要派卧底的可能,只得恭敬地答应道:“臣谨谢圣恩。”

随后就有诏令,大司马太夫人封为成仁启德皇太夫人,少夫人封为大义贞顺长公主,各置守冢三百家。一个月后,大型革命现代戏《斩经堂》首演,三个月唱红洛阳,一年唱红全天下,成为十大样板戏之首。台下,观众们是眼含热泪,悉心倾听。台上,最著名老生玉麒麟,是情真意切,慷慨悲歌:

从空降下无情剑,

斩断夫妻两离分,

含悲忍泪经堂进,

到经堂去杀王兰英。。。。。。

 

在前堂奉了母亲命,

经堂去杀王氏兰英,

迈虎步且把经堂过,

且听王氏讲说什么,

她祝告吴子颜高官荣显,

她祝告我的娘福寿绵绵,

含悲泪我且把经堂进。。。。。。

 

贤公主休要跪你休要哭,

听本宫从前事细对你说,

千错万错你父的错,

他不该一心心谋夺山河,

杀却了汉家臣数百余口,

就是那鸡和犬也不存留,

我的父上金殿反遭斩首,

到如今子报父的仇。。。。。。

【后记】:

(1)儒家的反动,是有一个过程的。宋儒的“灭人欲,存天理”,是跨越红线的一步,其本质是泯灭人性,从此儒家成为鲁迅先生所说的“吃人的礼教”。表现在文艺领域,就是大力弘扬极端虚伪、极端变态、极端残忍的“忠孝节义”。除了《斩经堂》,像《赵氏孤儿》、《法场换子》、《二堂舍子》、《郭巨埋儿》等等,有一大堆,甚至还有《三国演义》里很是无聊的“刘安杀妻”。“舍生取义”,舍的竟是别人,不是极端自私自利吗?写这一篇的目的,就是为了谴责这种情况。

(2)文中有大量“穿越”的台词,是为了“搞笑”,并没有影射现实的意思。近、现、当代的革命者,有负于女子的事情,是有的。但如此极端的情况,我并没有考察到。可1949年后,国家和军队的文工团,养了许多女孩子,是否有必要,我很怀疑,所以也借机讽刺一下。

(3)麒麟童周信芳先生唱的《斩经堂》,的确很是好听。大家不妨网上寻一寻,听一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