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报道:舟曲泥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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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8-16 11:27:34 来源: 南都周刊  2010年8月7日深夜10点,甘肃舟曲县东北部山区突降特大暴雨,引发了汹涌的泥石流。被泥石流拦腰截断的白龙江形成堰塞湖,引发了江水回流,导致舟曲一半城区被淹没在水下。   南都周刊记者_张雄 李继锋 甘肃舟曲报道   8月9日,舟曲县泥石流灾害第三天,搜救工作仍在进行,不断有遇难者遗体被挖掘出来,失踪者的生还希望渺茫。摄影_徐文阁     2010年8月7日深夜10点,甘肃舟曲县东北部山区突降特大暴雨,引发了汹涌的泥石流,包括舟曲县城关镇月圆村在内的宽约500米、长约5公里的区域被夷为平地,300多户家庭被厚厚的黄土裹挟掩埋。     灾祸一个接一个。藏语里,舟曲是白龙江的意思。被泥石流拦腰截断的白龙江形成堰塞湖,引发了江水回流,导致舟曲一半城区被淹没在水下。     “陇上江南”成泥城,满目疮痍。甘肃省民政厅厅长田宝忠坦言:“论灾害损失的严重程度,哪怕是汶川大地震,也难以与舟曲‘8·7’特大泥石流灾害相比。”     “泥城”     李文辉没走出两步,就得停下来,侧身避让过往的车辆。道路边上是灰色的大山,如艺术家以大刀漫不经心砍出来的作品,棱角分明而无章可循。浅绿的荆棘埋伏在山脚边,冷不丁扎得李文辉一阵刺痛。     离舟曲县城越近,路上的车就越拥挤。从各个方向呼啸而来的大货车,满载矿泉水、方便面、帐篷等救援物资,在泥石流发生48小时内连夜赶到这里。尽管已设置了交通管制,无奈山城公路逼仄,许多急行几百公里的物资车辆被迫停在几公里的城外,等待最原始的人力,一点点把物资背进城。     舟曲城区已被8月7日深夜的泥石流冲成了一锅粥,大车根本进不来。8月10日一大清早,李文辉和几个同学一道从邻县宕昌赶来。这个出生于1993年的小伙子,刚在今年夏天完成高中学业。不想让家里人担心的李文辉,跟家里撒了个谎,说上同学家玩两天。     他从未到过这个几十公里外的邻县。这里的风景与宕昌看起来并无太多差异,白龙江的江水一样泥沙俱下,公路边上的玉米地一样奋力抽穗,唯一不大一样的是山上。“我们那边山上的树比这边多。”李文辉说。     眼瞅着就要进城,李文辉开始嗅到了死亡的气味。三两个失去至亲的女人,在道路旁相拥而泣,路人频频侧目。女人哭声不大,却极震撼。几个武警抬着一具新挖出来的尸体,急匆匆往城外走。尸体被毛毯包裹得严严实实,一只变形得厉害的手臂从担架上垂落,晃得厉害。一股浓烈的酒精味遮盖了尸体的味道,空中几只苍蝇嗡嗡厮打,竞争死者裸露处的有利位置。     舟曲县城被堰塞湖放出的水流一分为二。这是灾后的第三天,被救援队刨出的尸体被陆续抬出城,它们只是遇难者的一小部分。截至8月10日,官方数据表明,舟曲至少702人遇难,1042人失踪。     更多被掩埋的人在泥沙砖瓦的黑暗里。肆虐的阳光让气温在这一天达到34摄氏度,穿戴整齐的防疫队员背着喷雾器四处走动,消毒水和尸体的怪味在空气中混合,没人喜欢这种味道。     这个县城的三分之一被泥石流冲成了糨糊。救援队用挖土机为一些交通干道铺上了石块,人们在上面呈一字形小心挪步。那种松软的步感有如梦游,一不留神踩踏了空,将会是个不小的麻烦。一位北京记者在脚踝陷进淤泥时大声呼喊,他运气不坏逃了出来。旁人说,那里的泥有十米深。     李文辉跟同学来到舟曲县政府大楼,在完成简单的注册后,他们都领到一根象征志愿者的红丝带。他在这个县城里的同龄人,几乎都参加了志愿者。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搬运救灾物资。     他记不清在广场到城外的这五公里路上跑了多少趟,他的脚底磨出了泡。中午有人递给他一桶方便面,他没好意思接,实际上他早饭也没吃。让他有些不满的是,他觉得很多本地的成人都漠然地坐在路边优哉游哉,倒是他们这些“外面人”在不惜力气卖命。     他看到一座五层的楼房被埋得只剩顶层。那是一户人家的客厅,透过残缺的阳台,能看见屋里壁橱上安静的瓷熊猫。遮灰布还整齐地盖在电视机上。淤泥如一面灰镜子封住所有家具,伪装成屋内装潢的一部分。     逃亡夜     “看见泥浪裹挟着石头把汽车都掀翻了,汽车跟着石头一起打转。”慌不择路的关中保跑到了街上,又跑到清风广场,刚跑上台阶上,泥石流就从他脚底下涌了过去。“再迟疑三秒钟,哪怕当时去拿一下手机,我们一家就全完了。”惊魂未定的他向南都周刊记者,讲述自己的逃亡之旅。     没有人感觉8月7日的晚上,与以往有何不同。志愿者李文辉只记得那天好像在很远的地方沉闷的雷声,小雨带着微风消解了前几日的酷热。舟曲县人民医院内科大夫关新萍的记忆是,当晚八点多钟就打雷闪电,滴上几滴雨就没有了,然后刮风。     晚上11点多,关新萍还没睡,突然停电了。她觉得可能是雷电闪得太厉害了,把电给“闪”掉了。她的妇产科同事翟敏建一个人在家。她是个胆小的女人,一电闪雷鸣她就睡不着了。翟敏建趴在窗户往北边看,闪电的一瞬间,她看到“特大的雾气”下来了。“糟了,这肯定是大暴雨或者洪水。”     翟敏建拿起钥匙和手电筒就往楼下跑。她住在单元住宅楼的七楼,那个单元住了14户人家。她跑到一楼的时候,窗户玻璃“咔”一声碎了。她又听到“轰”的一声,可能哪个地方已经倒了。没到一分钟的时间,泥浆就冲进一楼的楼道里。她撒腿往楼上跑。     全楼的人都醒了,上面的人还在往下跑。她告诉大家泥土已经到了一楼,赶紧往上走。等所有人都聚集在七楼之后,翟敏建眼睁睁地看着,外面公安局的两幢家属楼都倒了。     翟敏建一开始想到的方法是每人拿张床单,把人放下去,后来想想不行——那不是把人扔泥里么。他们慌慌张张跑到二楼,有户人家门开着,外面还有民房,楼层比他们低一点。大家跑到那个房顶上,这个房子正好在山坡跟前,他们顺着山坡往上爬,那是北山,上面有个城隍庙,大家就在城隍庙里住了一夜。     天亮之后的景象让翟敏建吓呆了。原来居住人口密集的小区只剩一摊泥迹。     关新萍亲戚张海莲,也看见了“白雾”从两山之间扑了过来。她和丈夫住靠里那间,弟弟住外面。外面有人喊“泥石流来了”,丈夫赶在泥石流封住房门前逃了出去。淤泥进来后堆到床上,张海莲就坐在床上祈祷。     淤泥竟消停下来,不再上涨。男人又跑回来,把她从窗户推到邻居家的屋顶上。她扒开邻居家的天窗爬进去,从大门走出来。但外面弟弟住的房子,却被卷走了。     在8月8日清晨5点前,关新萍对这场灾难一无所知。那天她家正好有事,她起了个大早到城里走了一趟。桥没有了,“水就在桥上面走着呢”。两米多高的淤泥把很多楼房的底层都填得结结实实。     城里面乱哄哄的。能看出泥石流到十字街以后,清风广场门口没有跑掉的人,被埋在泥里。尸体横七竖八趴在大街上。在东街她看到一个人,头没有了,胳膊、腿也没有了。后来她看到救援队挖出来的尸体都是奇形怪状的,“全身伤痕累累,有的头干脆成扁的了,”她习惯性用医生的中性语言来描述,“当时看着那些尸体都不害怕,这两天才有点怕起来。”     在城东城西分界点上,横亘着百十余米的北山余脉,山顶上矗立着玉皇庙。许多人不敢回家,纷纷爬到山上避难。女人们相拥而泣,男人们闷头抽烟、喝着啤酒。山下的小城一览无余,两条泥石流带像两条黄褐色的绸带,从北山的三眼峪和罗家峪向舟曲城区铺开,在城区最热闹的商业区汇合,一直流到白龙江。     泥中救援     张根成走下大坝,走进泥石流。     泥石流表面看来已经干燥,但里面稀软,人很容易陷进去。他先小心地走过一排木板,迈过一组泥里的沙发,再踏上一台液晶电视的壳儿,才走到自家的位置。深达3米的泥石流掩埋了他们兄弟三人的三排二层小楼,里面是他们的8个孩子。     据专家介绍,舟曲积累着几百万年来从新疆等地吹来的黄土,黏性强,遇水就变成“混凝土”。人一旦被埋,在黏稠的泥液下将无法呼吸,生还机率很小。     兄弟三人还有亲戚的帮忙,挖了三天,挖出的泥浆堆在一边成了小山,才挖出倒塌房屋的一角。木梁、家具、衣物还有孩子们的书渐渐露了出来,但就是没有见到孩子。他们没有放弃,“也许还有孩子还活着”。     在泥石流发生的第二天,人们开始积极展开自救,希望找到更多的幸存者。舟曲县城里,除四处挥舞的黄色大型挖掘机外,更多的是舟曲人自发组织的挖掘队。在一些淤泥较浅的房屋里,逃过劫难的人们默默地挖土,再默默地将土拉走、到掉。有外来者不明就里,问:这里面有人吗?挖土的人凄然地点头,说:人已经不在了。     随后,大批肩扛锹镐的官兵,赶到了三眼峪的月圆村。兰州军区一防化团8月8日凌晨接到命令,强行军于8日上午12时率先抵达了现场。在被泥石流淹埋的中心地带,覆盖了3米厚的淤泥,月圆村全村一百多多栋房子,只有3栋露出边角。官兵先在淤泥四周搭浮桥,然后掏出一个淤泥坑,再用铁锤一点点敲击,把楼板敲出一个洞,然后让一个小个士兵钻进去,把敲碎的水泥块一点点掏出来。     从两河口到舟曲县城17公里的路上,救援部队陆续赶来,运送救灾物质的车辆也排起了长队。救援展开艰难,但仍陆续有少量幸存者被救出。他们在搜救挖掘尸体的同时,还要开始大规模的消毒处理,防止疫情产生。8月10日11时40分,参加救援的四川省青川县应急民兵救出一名被困60小时的生还者。据了解,生还者名叫刘马信代,52岁,目前正在医院救治。     在刘马信代被人们从窟窿里抬出的一瞬间,四名民兵牢牢拉住“四川省青川民兵应急”猩红大旗的四角,好让旗帜被摄入所有镜头里。无数的话筒伸向着被困60小时的刘马信代,希望这位幸存者能讲两句。“可惜他是个聋哑人。”刘的邻居说。     灾难发生后的第一时间,一位名叫“Kayne”的网友开始用手机微博向外界传送信息。8月8日凌晨3时,劫后余生的“Kayne”往“微博”上发送了第一张黑夜中的烛光照,开始“直播”来自灾区的最真实的生命信息。与此同时,国内各类新闻、微博、社交等网站有关舟曲泥石流及救援的消息得到及时的传播。     志愿者队伍也不断壮大。他们既有卫校的学生负责给挖出的尸体消毒,也有负责分发食物和矿泉水的学生。8岁的小姑娘王永霞几乎是舟曲灾区最小的志愿者了。瘦小的她与背上背的10多公斤的硕大水壶显得不相称,在县城边的一条道路边给过往的灾民和救援者们倒水喝。     干涸的“陇上江南”     沿着数公里长的泥石流冲击带向北,步行一小时就来到北山的三眼峪口。     15岁的舟曲少女李宁带着14岁的妹妹李静和同龄的堂弟李安,前两天一直主动申请做志愿者,帮助分水。“看到月圆村,我至今仍然相信我看到的只是梦境。”李宁话一出口,打闹的李静和李安就静了下来。     8月7日夜的那场特大泥石流灾害,两个喷发点主要在县城北侧的三眼峪和东侧罗家峪。三眼峪口不过几十米宽,但喷薄而出的泥石流却吞噬了李宁大姨妈一家16口人。而她的妹妹李静指着远处泥浆下的月圆村说,他们初二年级58个学生,有23个同学永远埋在了那里。     泥石流席卷了沿河沟排列的城关镇月圆村、北街村、东街村、南街村和南门村。那里可以说是舟曲人口最密集的区域,其中受灾最严重的是月圆村。“130户人家,只跑出来二十来个年轻人和几个夜里浇灌玉米的村民。”城关镇47岁的村民王杨发介绍说。     这场特大泥石流灾害,将甘南舟曲三分之一的城区夷为平地。这个曾经满山葱绿、森林茂密的“陇上江南”,而今已经满目疮痍。覆盖在村庄和城区之上的泥石流,最窄处塞满街道,最宽处竟达到200米。李宁说,三眼峪平时流出的泉水不到一米宽,小孩子纵身都可以跳过去。     “春游时老师带我们爬过北山,上面几乎没有树,到处是裸露的石头,山坳里长满了不足一尺高的荆棘。”李宁说,“人们不喜欢种树,稍微平缓的山坡大多被开垦出来种上了小麦。”初三刚毕业的李宁认为,是人为的水土流失酿成了今天的悲剧。“大人们只顾埋头打工,从不考虑这些,我们只是孩子想到了也不顶什么用。”     山下的泥石流带上,军人和铲车在不停地挖掘,不时有人抬着挖出的亲人遗骨,拾级而上,在山上挖坑就地掩埋。除了山脚下长着苹果树、野核桃树和野枣树外,山上也鲜见高大的树木。“年年栽树不是干死,就是被牛羊啃光。”李宁指着遍布山脊的一排排树坑介绍说。     村民王杨发不知道泥石流暴发的原因,“北山上确实开垦了不少田,种玉米、小麦或者土豆,但降雨少,多看天吃饭。”他指着舟曲四周光秃秃的群山说,“很早就是这样了,光秃秃的。”     舟曲建县很早,宋代时的县令张俊臣修筑了县城的四周城墙,建立了现在舟曲县城的基础。“舟曲素有‘陇上江南’之称,她的美名扬陕甘两省。”年逾古稀的城关镇居民李佐贤介绍道,“舟曲传说有99眼泉,故名泉城。”     “设在舟曲的白龙江林场建于1952年,是当年林业部管理的大型林场,当年村民建房、烧饭都是砍伐北山的树木,几十年内消耗殆尽。”李佐贤不胜唏嘘,“可现在到哪里去找水草丰茂、山林茂密的‘陇上江南’”?     甘肃省地质环境监测院院长黎志恒在接受《南都周刊》采访时,提到当天的“局部降雨量”很大,认为这是造成此次泥石流的主要原因之一:在当天前22个小时里,降水量是96.3毫米。但是在23点到24点之间的一小时内,是77.3毫米。     中山大学地质科学与规划学院规划设计研究所彭华教授表示,舟曲往年泥石流频发,此次的灾难也是必然,但是城市和村庄的建设应该更具规划性,至少应该避开水口,这样泥石流到来时,也不至于遭遇灭顶之灾。     3个月前,一首名为《白龙江,一条哭干了眼泪,榨干了鲜血的河!》的诗歌在网上流传,但并未引起人们的警觉。舟曲一名为“江岸农人”的网友,在诗中预言“你们拿走的,迟早要还回来”。     灾难发生后,这首诗被不少论坛转帖。     “江岸农人”回复说是出于对家乡生态环境的担忧,他表示:“近几年大量人口涌入舟曲县城,导致拥挤不堪,房价高涨,人们为了占地方,与洪水争地,忘了悬挂在头顶的三眼沟洪水,周边老百姓偷偷砍伐树木,城建部门不合理规划,水土保持部门也是工作不力,导致今天的惨剧。     (实习生蒋丽娟、李北辰对此文有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