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野：业主素质与文明启蒙

　　 “开发商、物业公司对业主的侵害只是肌肤之害，业主对业主的侵害才是心腹大患。”北野如是说。

可怕的“社区恐怖主义”

　　 北京银枫家园业委会前主任、作家北野在接受采访时说，开发商、物业公司侵害业主，无非是多要钱，不提供或少提供服务；而业主侵害业主，则表现为：装修中乱拆承重墙和减力墙，在凉台上加盖两层、三层，对建筑结构造成毁灭性、持久性的伤害；乱改电线、水管、暖气、天然气设备，遗留下泄漏、中毒、爆炸等安全隐患，一旦爆炸，许多业主的生命、财产毁于一旦；私搭乱建，侵占楼道、绿地、阳台等公摊面积，饲养家禽家畜，破坏小区的整体环境和建筑风格，把整洁优美的小区变成脏乱差的大杂院；无故不交物业费，表面上侵害的是物业公司的利益，但物业公司在经营中入不敷出，必然会降低服务质量，使广大业主的利益都受到损害。

　　 北野把这些行为称为“社区恐怖主义”。之所以恐怖，是因为开发商、物业公司的不法行为，政府已经开始管了，法律规章也越来越完备，会越管越严，越管越有效，而业主的不法行为还处于无人管、很难告的境况，令人分外担忧。

　　 在北野看来，社区建设的根本问题恰恰是业主素质亟待提高，而提高素质的根本办法就是进行文明启蒙和美德教育。

从“热血中年”到理性思考

　　 银枫家园是首都机场高速路旁的一个中高档社区，紧靠望京公园，环境优美，又与两个驻华使馆邻近，当初吸引了许多文艺界和商界名人，2001年开始入住。而北野参与到社区的业委会工作，则是从2002年1月发生了严重堵车事件开始的。

　　 事件的起因是物业公司在未经业主同意的情况下把地库停车价从每月350元提到450元，同时地面上又没有停车位，引起了业主的强烈不满。在一些人的带领下，业主们纷纷将私家车堵在小区行车道上，车子塞满了整个院子，一直漫到马路上。此事在北京轰动一时，甚至惊动了公安机关和外交部，因为有两个国家的大使住在跟银枫家园一个大门出入的银湖别墅，他们的出行也受到影响。眼看闹成国际问题，在警方、政府的干预下最终开发商服软，同意所有业主无条件免费在地库停车。

　　 业主大获全胜，堵车行动的组织者由此成为小区里的维权英雄，有几个人后来当选为管委会（当时还不叫业主委员会）成员。北野当时也是“热血中年”，积极主张维权，说过“开发商不是来赚钱而是来抢劫”的话，但不久他的看法转变了。

　　 这几位维权英雄进了管委会后，便开始找物业公司和开发商的毛病，要求将物业费降低，开发商承受不了，宣布退出物业管理，小区找了一家大的连锁公司银达物业来接替他们。银达新来的张经理是一位中年女士，非常敬业，为了最终能签成合同，每天工作到很晚，经常在沙发上和衣而睡，第二天一大早接着干。她的努力使小区物业的管理水平有了很大提高，北野被她感动了，觉得业主们应该接受张经理和银达公司。

　　 双方的谈判持续了7个月，银达多次劝告管委会认真谈判，甚至为了让管委会满意，撤了十分敬业的张经理。她没黑没白地干，最后成了这种结果，走的时候她哭得很伤心。即使这样，还是没有讨得管委会欢心，银达物业只好借着合同到期从小区撤出，造成没有保安、汽车乱停、无人收垃圾的灾难性局面，引起了小区所有业主的愤怒不满。

　　 这个时候，住在这里的外国人纷纷搬走，过去1万元一个月的租金，现在5000元也租不出去。房子也卖不出去，银枫家园的房产所值大打折扣。管委会还在那儿振振有词地说，这是银达物业在要挟业主。北野以朋友身份劝管委会负责人辞职，他坚决不辞。北野以个人名义召开了一个会，宣读了一篇文章《两种思想的斗争》，公开提出弹劾管委会领导。他开始受到人身威胁，有人要打他，有人骂他是汉奸走狗汪精卫，有人造谣说他拿了物业公司的钱。

　　 小区乱了，人们骂街，集会，找原因，到处是匿名传单，到处是谣言，说物业费要涨到每平方米五六块。北野一下子明白了许多道理，明白了“文革”能在中国发生有其很深刻的社会原因。

　　 管委会蛮自信的，自己设计了选票，声言如果50%的业主投不信任票他们就下台。票是他们的人发到每户去的，并进行了诱导，但开箱结果，大部分业主要求他们下台。他们把小区推到一个非常危险的境地，连一句道歉的话都没说就撒手不管了。这时政府要求开发商继续维持，但越来越多的人不交物业费，什么物业公司都无法维持，银枫家园快要崩溃了。到了年底，小区办、社区、开发商几方牵头，重新组织选举。北野以84%的支持率成为新的业委会委员，并全票当选为主任，这一天是2003年12月20日。

北野为什么辞职？

　　 上任之初，北野还是有一点雄心壮志。他请大家参观整个小区的内核，历来大家以为物业工作就是请几个保安，到了地下室才发现线路密如织网，有电力系统、供水系统、温控系统、煤气系统……这时业主才对物业的复杂工作有了一点理解。他组织业主投票选择物业，84%的住户选择了被前任气走的银达物业，合同很快签好，随后他开始了小区的制度建设和信心建设。

　　 召开这样一次“书面”业主大会，需要至少敲500次门，和每位业主只谈5分钟，就需2500分钟，得花费巨大的时间、精力和体力，而业委会的工作不仅没有任何收入，成员们还要贴钱。（北野曾算过，如果当三年业委会主任，电话费至少要花1万元。）在银枫家园，业委会成员多为成功人士，在单位都是指挥别人干活的人，让他们做这种事太难了。有一位业委会成员手下开着8家广告公司，上轿车都专门有人开门，但每天晚上8到10点他都去敲业主的门送票，坚持了十多天。别人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他说，是北野的精神感动了我，我也想为小区做贡献。但仅靠精神感召的力量能保证小区工作永远正常运转吗？

　　 到后来，连召开小规模的会议甚至业委会都很困难，通知30人开会，最后只来了7人。问为什么不来，答案居然是“要在家看电视剧”、“要遛狗”。业委会成员中还有一位从不参会，业委会无权罢免他，想召开业主大会重新选举，又实在是劳民伤财。在业委会，人心太容易散，而很难凝聚。

　　 当上业委会主任后，对北野的恐吓、威胁、骚扰全是业主干的，“杀你全家”、“打折你的腿”的话都听得太多。对侵占公摊面积，物业公司和业委会都没有执法权，派出所民警称私搭乱建不是他们的受理范围。想上法院去告，但必须由业主大会通过才行，而召开一次业主大会的工作量前面已经讲过，况且业主在这一问题上的认识还不一致。

　　 对不交物业费，只能由物业公司到法院起诉，业委会没有任何办法。有一对很红的影视夫妇不交物业费，理由是围栏是铁做的不是木头做的，还说：“我就是不交，不服你就去法院告我吧。”现在北野只要在电视里看到他们就赶紧换台。北野发现，小区里越是有名的人，越是留过洋的极少数人，越缺乏道德修养。

　　 当业委会主任虽然没有收入没有权力，但受到的诱惑却很大，因为他可以对每年几万的业委会活动经费、几百万的物业费和几千万的公共维修基金产生影响。小区要招聘洗车公司，一家公司很快找到北野，想和他单独谈。北野不同意，他决定找来两家洗车公司公开竞争，然后让业主当场投票，再当场开票，最后选择了一家服务质量比较高的公司。

　　 小区要建设小灵通机站，一家公司前来洽谈，提出如果能拿到工程可以给业委会丰厚的回扣。有的业委会成员觉得可行，回扣反正归业委会和全体业主。可北野坚决不同意，认为如果收了回扣，即使钱不归个人，也会有洗不清的嫌疑。他说，业委会工作处处有利益诱惑，一失足成千古恨。

　　 每年年底，业委会都要对物业公司的账目进行审计，审计中涉及到几百元的相关审计费用，没有正式发票。有的业委会成员提出用餐票相抵，北野坚决反对：“我们没吃饭怎么能拿餐票报销，这个弄虚作假的风气一开，以后就可能出大问题。”最后只好自己掏了这几百块钱。

　　 2005年夏天，北野辞职了。

文明启蒙从今天开始

　　 北野是作家，他写过《中国文明论》、《人道的两极》、《道性与时间简史的对话》等书，一直在思考中国社会的文明建设问题。这几年的社区工作使他认识到，我国正发生着史无前例的根本性的社会变革，社区已经形成了以私有财产为中心、以公共财产为纽带的全新生活方式。而面对新的生活，广大业主还没有做好准备。

　　 在北野看来，中国的社区建设现在还停留在初级阶段，而业主与开发商、物业公司的矛盾斗争则是初级阶段的最初阶段。当业主与开发商、物业公司的矛盾斗争告一段落，业主与业主之间的矛盾斗争就暴露出来，将形成更大的危机、动荡和混乱。

　　 在中国古代村落，形成了以血缘为纽带的宗法社会，村民依据家族地位、社会资历、长幼顺序来选举族长，管理整个村落。而现在，社区规模其实就相当于古代村落，但社区不是血缘共同体而是经济共同体，这样的“村落”在中国才刚刚出现，倒有点类似于2500年前古希腊的城邦，那时的城邦也只有2000到5000户居民。在古希腊城邦初建时，居民们有了私有财产、言论自由和选举权，就像今天中国社区里的业主，但城邦内充满了灾难和混乱。伟大的哲人苏格拉底告诉人们，要学会美德掌握知识，要坚持理性、学会妥协、善于协商，实际上是对城邦居民进行文明启蒙教育。后来，苏格拉底被诬陷，最后被执行死刑，在喝下毒汁前他留下遗言，生前欠邻人一只鸡，希望死后家人替他归还。他用自己的生命捍卫了终身倡导的人类文明。

　　 北野说，在当前的中国社区，太需要进行文明启蒙了。有的人现在对“社区民主”的理解，就是业主利益的最大化，业主维权可以不讲道德、蔑视法律、不择手段，这其实是反民主、反社会的。而在业主与业主之间，有的人认为他的个人利益应该最大化，侵害别人的利益满不在乎，其实最终也侵害了自己。北野说，在社区，“家”的概念应该扩大，“家”不再仅仅是你的卧室、客厅、厨房、卫生间，也包括楼道、绿地和停车场，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小区，就要一起来建设我们共同的家园。

　　 辞去业委会主任后，北野在小区一直坚持搞“美德”学习活动。地点在他家，每周都搞一次，内容是每次学习一种美德，如“超然”、“服从”、“坚定”、“忠诚”……多时十几人，少的时候只有七八个，但北野说，哪怕只有一个人他也要坚持，因为社区文明建设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可能需要几代人，但文明启蒙却要从今天开始。搞这个美德学习活动比当业委会主任更有意义——“社区建设应从心灵开始，改变一个人就是改变世界。”

　　 北野近年到许多小区开展活动和讲座，谈的主要是文明启蒙和美德教育。他还参加了许多社会活动，2005年北京物业管理协会召开年会，他是有史以来年会邀请的第一位业主代表。他也是北京市建委的顾问。他说，自己很愿意为业主与物业、与政府沟通做贡献，文明地协商、理性地妥协往往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