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祭钟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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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簡神靈名三釋
宋華強
(北京大學中文系)
(首發)
一 大川有
新蔡祝號簡[1]中有“大川有”:
有祱(祟)見於大川有。少(小)臣成敬之瞿(懼)之,敢用一元痒(牂),先之(零198、203+乙四48+零651)
□卲(昭)告大川有曰:於(嗚)唬(呼)哀哉!少(小)臣成(暮)生(早)孤(零9、甲三23、57)
□卲(昭)告大川有,少(小)臣成敢甬(用)解訛(過)懌(釋)(尤),若(甲三21+甲三61)
何琳儀先生懷疑“”字是水害之“害”的專用字;[2]楊華先生認為“”即“江介”之“介”,“大川有介”指大川之水邊;[3]范常喜先生認為“有”可讀作“洧界”,即洧水邊上。[4]按,平夜君成向“大川有”祝禱陳詞,是爲了祈求其去除禍祟,其心情是“戰慄恐懼”,其對“大川有”的態度是“敬之懼之”,極言稱美猶恐不足,豈敢以“有害”稱呼之?又楚簡凡說“有祟見於某”,“某”都是指神靈,釋為“水邊”也並不合適。
“大川有”與古書中的“泰龜有常”、“大筮有常”構型相同,似可參照理解。《禮記·曲禮上》“假爾泰龜有常,假爾泰筮有常”,鄭玄注云:“龜筮於吉凶有常。”《儀禮·少牢饋食禮》“假爾大筮有常”,鄭玄注云:“常,吉凶之占繇。”“泰龜”、“泰筮”之“泰”,當本作“大”。“有常”之“常”,疑本作“恆”,避漢文帝諱而改字,猶“恆山”改爲“常山”。《禮記·緇衣》“人而無恒,不可為卜筮”,鄭玄注云:“恆,常也。不可為卜筮,言卦兆不能見其情,定其吉凶。” “人而無恒,不可為卜筮”就是因為龜蓍是有恆的。“泰(大)龜有恆”、“大筮(蓍)有恆”是名詞性結構,“有恆”當是後置修飾詞,等於“有恆之大龜”、“有恆之大蓍”,意思是說龜蓍有恒定之德。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說龜蓍判斷吉凶有其恒定的規律。“大川有”疑亦當理解為“有之大川”。“”疑當讀為“匄”。《詩經》有“以介眉壽”、“以介景福”、“以介我黍稷”等語,林義光指出這些話裏的“介”字當讀為“匄”,訓為“求”,其說可信。[5]“”從“介”聲,亦可讀為“匄”。“匃”字古書多訓為“乞求”,[6]但是也可以訓為詞義相反的“予”或“與”。《廣雅·釋詁三》:“匄,與也。”王念孫《疏證》云:
“乞”、“匄”為“求”而又為“與”,“貸”為“借”而又為“與”,“稟”為“受”而又為“與”,義有相反而實相因者,皆此類也。……“匄”者,《漢書·西域傳》“我匄若馬”,顏師古注云:“匄,乞與也。”《後漢書·竇武傳》云“匄施貧民”。
是“匄”可訓為“賜予”。楚地多川水,其生存所資皆賴川水之賜。“大川有”即“有(匄)之大川”,意思是“對我們有恩賜的大川”,這是對“大川”的一種稱美。晚近世人拜求觀音菩薩者或稱之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與簡文稱“大川有”類似。由於是說川水,所以“介”從“水”旁作“”。若此說可信,那麽簡文“大川”並不是指某條具體的江河,而是泛指楚地川水之神。
二 靈君子
新蔡簡中有神靈名“霝君子”,見於下揭簡文:
霝(靈)君子、戶、步、門(甲三76)
霝(靈)君子祝亓(其)戠(特)牛之禱。奠(鄭)憲占之:(乙四145)
宗、霝(靈)[君子](零602)
君、(地)宔(主)、霝(靈)君子,己未(之日)弌禱卲(昭)(乙四82)
(夏)(之月),己丑(之日),以君不(懌)之古(故),(就)禱霝(靈)君子一(就)禱門、戶屯一(牂);(就)禱行一犬。壬(辰)(之日)[禱之。](乙一28)
“靈君子”疑是“巫”的別稱。“靈”與“巫”關係密切。《說文·玉部》:“靈,靈巫,以玉事神。[7]從玉,霝聲。‘靈’,‘靈’或從‘巫’。”桂馥《說文義證》云:
“靈”或從“巫”者,楚屈巫、晉申公巫臣並字“子靈”。《大荒西經》:“有靈山,巫咸、巫即、巫朌、巫彭、巫姑、巫真、巫禮、巫抵、巫謝、巫羅十巫從此升降。”《楚辭·九歌》“靈連蜷兮既留”,王注:“靈,巫也。”楚人名巫為“靈子”。《晉書·夏統傳》:“見巫靈,談鬼笑。”
所謂“楚人名巫為‘靈子’”,指《廣雅·釋詁四》云:“靈子,巫也。”王念孫《疏證》云:
靈子,巫、覡者。《楚語》云:“民之精爽不攜貳者,而又能齊肅衷正,其智能上下比義,其聖能光遠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聰能聽徹之,如是則明神降之,在男曰覡,在女曰巫。”故巫謂之“靈”,又謂之“靈子”。《說文》:“靈,靈巫,以玉事神。從玉,霝聲。”或從“巫”作“靈”。《春秋》楚屈巫字“子靈”。《楚辭·九歌·東皇太一》“靈偃蹇兮姣服”,王逸注云:“靈謂巫也。”《易林·小畜之漸》云:“學靈三年,仁聖且神。明見善祥,吉喜福慶。”《九歌·云中君》“靈連蜷兮既留”,一本“靈”下有“子”字。王注云:“靈子,[8]巫也,楚人名巫為靈子。”……《荀子·王制篇》云:“相陰陽,占祲兆,鑽龜陳卦,主攘擇五卜,知其吉凶妖祥,傴巫跛擊之事也。”然則古者卜筮之事亦使巫掌之,故“靈”、“筮”二字並從“巫”。《楚辭·離騷》“命靈氛為餘占之”,“靈氛”猶“巫氛”爾。
由上引文獻可以知道,“巫”本來就可以稱為“靈”,這大概是一種美稱,所以“巫”可以稱之爲“靈子”。楚人對神靈多有稱“君”之例,如《九歌》的“云中君”、“湘君”,天星觀簡的“云君”。[9]上古為巫者多是女人,《說文》:“巫,祝也,女能事無形以舞降神者也。”而古書中女人可以稱“君”,亦可以稱“君子”,[10]所以“巫”又可稱之爲“靈君子”。
楚簡與文獻皆有對“巫”進行祭禱的記載,李家浩先生對此有詳細討論。兹引其說如下:在楚墓卜筮簡中,有許多關於禱祠巫的記載。例如:舉禱巫一全梪保,逾之。  《包山》244嘗巫甲戌。  《望山》M1.113舉禱大夫之私巫。  《望山》M1.119舉禱巫豬、霝(醽)酉(酒)。八月歸佩玉於巫。  《楚系》380頁[11]
《望山楚簡》101頁考釋[九一]說:
祭巫之事見於古書。《左傳·隱公十一年》:“公之為公子也,與鄭人戰於狐壤,止焉。鄭人囚諸尹氏(杜注:尹氏,鄭大夫)。賂尹氏而禱於其主鐘巫,遂與尹氏歸而立其主。十一月,公祭鐘巫……”
除《望山楚簡》考釋所引《左傳》之例外,又如《史記·封禪書》說荊巫祠“巫先”,司馬貞《索隱》:“巫先,謂古巫之先有靈者,蓋巫鹹之類也。”楚墓卜筮簡祭巫,與此同類。[12]
天星觀簡祭禱之事有“遊巫”:
舉禱行一白犬,遊巫。
丙辰之日遊巫。[13]
晏昌貴先生認爲“‘遊巫’或指散巫、雲遊四方之巫”,[14]不確。從辭例看,“遊”與“擧禱”位置相當,是施行於“巫”的一種行爲。李家浩先生認爲與《史記·孟嘗君列傳》蘇代所云“今天雨,流子而行,未知所止息也”一句中的“流”有關,[15]可信。天星觀簡中“巫”與“行”同禱,新蔡簡中“靈君子”與“行”同禱,平夜君成与天星觀墓主地位相當,可見把“靈君子”理解為“巫”是合適的。
三 宮、大無
天星觀簡神靈有名“宮”者:
(舉)禱宮,酉(酒)食。[16]
何琳儀先生說:
疑讀“膴”。《說文》:“膴,無骨腊也。揚雄說‘鳥腊也’。從肉,無聲。《周禮》有‘膴判’。讀若‘謨’。”[17]
晏昌貴先生說:
“宮無(從示)”為宮中之神,待考。[18]
按,“宮”為神靈名,“膴”是去骨的幹肉,也可以作祭品,但是並非神靈名。所以讀“”為“膴”的意見顯然不可從。
春秋齊洹子孟姜壺銘文中有神靈名為“大無”:
……于上天子用璧玉佩一笥,于大無、司折、于大司命用璧、兩壺、八鼎,于南宮子用璧二佩、玉二笥、鼓鐘一肆。……[19]
“宮”之“”與“大無”之“無”顯然是一回事,大概是為神靈“無”所造的專字。郭沫若先生說:“‘無’當是‘巫’,與《詛楚文》之‘大神巫咸’殆是一事。”按,天星觀簡神靈本有“巫”,[20]所以“宮”之“”不大可能也是“巫”,如此“大無”之“無”也不會是“巫”。我們懷疑“宮”之“”與“大無”之“無”皆當讀為“禖”。“”從“無”聲,“無”是明母魚部字,“禖”是明母之部字。聲母相同,韻部看似遠隔,不過從有關材料看,從“無”之字與從“某”之字可以相通。如《詩·小雅·小旻》“民雖靡膴”,《釋文》引《韓詩》“膴”作“腜”。《大雅·緜》“周原膴膴”,《文選·魏都賦》“腜腜坰野”下李善注引《詩》作“周原腜腜”。西周金文和戰國文字“無”常寫作從兩“某”形,學者多以爲屬於“變形音化”。[21]《說文》“某”字古文作“”,[22]可能就是假借“無”字。以上材料證明“”、“無”可以讀為“禖”。《說文·示部》、《廣雅·釋天》並云:“禖,祭也。”王念孫《廣雅疏證》引證詳明,玆引其說如下:
《月令》仲春之月“玄鳥至。至之日,以大牢祠于高禖。天子親往,后妃帥九嬪禦。乃禮天子所禦,帶以弓韣,授以弓矢,于高禖之前”,注云:“玄鳥,燕也。燕以施生時來,巢人堂宇而孚乳,嫁娶之象也,媒氏之官以為候。高辛氏之出,玄鳥遺卵,娀簡吞之而生契。後王以為媒官嘉祥而立其祠焉。變“媒”言“禖”,神之也。”《續漢書·禮儀志》注引蔡邕《章句》云:“高,尊也。禖,媒也,吉事先見之象也。蓋為人所以祈子孫之祀。玄鳥感陽而至,其來主為字乳蕃滋。故重其至日,因以用事。契母簡狄,蓋以玄鳥至日有事高禖而生契焉,故《詩》曰‘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又引盧植注云:“居明顯之處,故謂之‘高’;因其求子,故謂之‘禖’。”《詩·生民》、《玄鳥》《傳》並云:“祈於郊禖。”又《魯頌》“閟宮有侐”《傳》引孟仲子曰:“是禖宮也。”
由上引文獻可知“禖”是主司生育之神,古人為求子而祭禱之。故《玉篇·示部》云:“禖,求子祭。”或又謂之“高禖”,《集韻》平聲灰韻枚小韻:“古者求子祠高禖。”上引蔡邕說認為“高”是尊稱,可信。洹子孟姜壺“大無(禖)”亦如“高禖”,“大”應該也是尊稱。後世感激媒人或謂之“大媒”,延用至今,看來是有很古老的來源的。又有“郊禖”,《廣韻》平聲灰韻枚小韻:“郊禖,求子祭也。”《魯頌·閟宮》“閟宮有侐”《傳》引孟仲子言又有“禖宮”,陳奐《詩毛氏傳疏》云:“高禖有宮,是曰‘禖宮’。”又《商頌·玄鳥》《傳》“祈於郊禖”下陳奐又云:“禖,禖宮,祈子之宮也。”這個看法可能是有問題的。我們懷疑“禖宮”可能與天星觀簡的“宮(禖)”有關,或者就是“宮(禖)”的誤倒。“宮禖”與“禖”或“郊禖”相對,宮中祭禱之“禖”謂之“宮禖”,郊外祭禱之“禖”謂之“郊禖”,或徑謂之“禖”。楚簡祭禱神靈有“后土”,又有“宮后土”;有“地主”和“野地主”,又有“宮地主”;有“行”,又有“宮行”。過去有學者認為包山簡的“行”與“宮行”可能是同神異名,[23]似可商榷。我們認為“宮后土——后土”、“宮地主——地主、野地主”、“宮行——行”的關係,跟“宮禖——禖、郊禖”的關係類似。職司宮中之神則謂之“宮后土”、“宮地主”、“宮行”,職司宮外或郊野之神則謂之“野地主”,或不加修飾詞而徑謂之“后土”、“地主”、“行”。《呂氏春秋·仲春紀》“祀于高禖”下高誘注云:
因祭其神於郊,謂之“郊禖”。“郊”音與“高”相近,故或言“高禖”。
其解“郊禖”之義甚確,而認為“郊禖”就是“高禖”則不可從。
洹子孟姜壺銘文中“大無(禖)”與“司折”、“大司命”一起祭禱,這是值得注意的。“司折”也見於新蔡簡(零266,甲一7),何琳儀先生讀為“司慎”,[24]楊華先生從其說,並有進一步討論。[25]晏昌貴先生則把“折”字解釋為夭折之“折”,[26]我們認為這個解釋更為可信。“司命”是主司生命之神,應該也有主司死魂靈之神。比如楚國就有專門管理“兵死者”之神,名叫“武夷”。[27]兵死者與夭亡者都屬於非正常死亡者,既然有管理兵死者之神,那麼有管理夭亡者之神也是正常的。“大無(禖)”是司生育之神,“大司命”是司生命之神,“司折”是司夭亡者之神,這樣正好構成了一個管理生死的神靈系統,所以才放在一起進行祭禱。由此可見,晏先生把“司折”理解為管理夭折者之神是可信的。如果把“司折”讀為“司慎”,其與“大無(禖)”、“大司命”一起祭禱就不好講通了。
晏先生還認為“‘司折’或即《楚辭》之‘少司命’”。按,王夫之《楚辭通釋》云:
大司命統司人之生死,而少司命則司人子嗣之有無。以其所司者嬰稚,故曰“少”。[28]
金開誠、董洪利、高路明先生《屈原集校注》云:
少司命是主管人類子嗣和兒童命運之神。這個說法最早見於南宋羅願的《爾雅翼》:“少司命,主人子孫者也。”此後,清代的王夫之等人又進而敷暢其說。從本篇內容看,可以肯定這個說法是正確的。[29]
我們同意上述看法。“少司命”既然是“司人子嗣之有無”,其職司顯然與“大無(禖)”、“宮(禖)”一致,把“司折”理解為“少司命”看來是有問題的。齊國既有“大司命”,應該也有類似楚國“少司命”的神靈,也許“大無(禖)”正是齊國的“少司命”。
補記:拙文“三”把天星觀簡神靈名“宮”釋為“宮禖”。後來發現,這個觀點晏昌貴先生在《楚卜筮簡所見神靈雜考(五則)》(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編《簡帛》第一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10月)一文中已經提出。拙文注釋[26]就曾引到晏先生這篇文章中關於“司折”的看法,卻未注意到同篇文章中關於“宮”的意見,如此疏忽,實在是很不應該的!謹在此向晏先生和簡帛網的讀者致以深深的歉意!不過拙文的具體論證與晏先生不盡相同,另外還討論了洹子孟姜壺銘文中的“大無”,是晏先生文章所未論及的,也許對讀者仍不無參考價值。
2007年1月8日
(編者按:本文收稿日期爲2006年12月12日。)
[1]關於新蔡祝號簡,參看拙文《新蔡簡中的祝號簡研究》,簡帛網,2006-12-5,12-9。
[2]何琳儀:《新蔡竹簡選釋》,《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年3期5頁。
[3]楊華:《新蔡簡祭禱禮制雜疏(四則)》,《簡帛》第一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10月。
[4]范常喜:《讀簡帛文字劄記六則》,簡帛網,2006-11-13。
[5]參看裘錫圭《談談地下材料在先秦秦漢古籍整理工作中的作用》,氏著《中國出土古文獻十講》147頁,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年12月。
[6]參看宗福邦、陳世鐃、蕭海波:《故訓匯纂》259頁,商務印書館,2003年7月。
[7]段玉裁校改為“靈,巫也,以玉事神”。
[8]按,“靈子”當作“靈”,參看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重印修訂本)》58頁,中華書局,2002年10月。
[9]李零先生認爲“雲君”即“雲中君”,氏著《中國方術考(修訂本)》289頁,東方出版社,2000年4月。
[10]參看呂思勉:《呂思勉讀史札記(增訂本)》上冊553~554頁“女稱君亦稱君子”條,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12月。
[11]引按:指滕壬生先生著《楚系簡帛文字編》,湖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7月。
[12]李家浩:《包山卜筮簡218—219號研究》,長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編《長沙三國吳簡暨百年來簡帛發現與研究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192~193頁,中華書局,2005年12月。
[13]滕壬生:《楚系簡帛文字編》573頁,湖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7月。晏昌貴:《天星觀“卜筮祭禱”簡釋文輯校》(21)(116)條,丁四新主編《楚地簡帛思想研究(二)》282頁,湖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4月;《天星觀“卜筮祭禱”簡釋文輯校(修訂稿)》(21)(116)條,簡帛網,2005-11-2。
[14]晏昌貴:《天星觀“卜筮祭禱”簡釋文輯校(修訂稿)》,簡帛網,2005-11-2
[15]李家浩:《包山卜筮簡218—219號研究》,長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編《長沙三國吳簡暨百年來簡帛發現與研究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192~193頁,中華書局,2005年12月。
[16]滕壬生:《楚系簡帛文字編》26、619、1116頁,湖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7月;晏昌貴:《天星觀“卜筮祭禱”簡釋文輯校》(117)條,丁四新主編《楚地簡帛思想研究(二)》282頁,湖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4月;《天星觀“卜筮祭禱”簡釋文輯校(修訂稿)》(117)條,簡帛網,2005-11-2。
[17]何琳儀:《戰國古文字典》上冊613頁,中華書局,1998年9月。
[18]晏昌貴:《天星觀“卜筮祭禱”簡釋文輯校(修訂稿)》,簡帛網,2005-11-2。
[19]銘文拓片、釋文、考釋參看郭沫若:《兩周金文辭大系》上冊256頁,下冊212~214頁,上海書店出版社,1999年7月;馬承源主編:《商周青銅器銘文選》第2冊590~591頁,第4冊549~551頁,文物出版社,1990年4月;《殷周金文集成》15·9729。
[20]滕壬生:《楚系簡帛文字編》380、573頁,湖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7月;晏昌貴:《天星觀“卜筮祭禱”簡釋文輯校》(116)條,丁四新主編《楚地簡帛思想研究(二)》282頁,湖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4月;《天星觀“卜筮祭禱”簡釋文輯校(修訂稿)》(116)條,簡帛網,2005-11-2。
[21]參看劉釗:《古文字構形研究》第六章,吉林大學博士論文,1991年7月;《古文字構形學》第七章,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1月;董珊:《釋燕系文字中的“無”字》,《于省吾教授百年誕辰紀念文集》,吉林大學出版社,1996年;何琳儀:《戰國古文字典》上冊612頁,中華書局,1998年9月。
[22]《集韻》灰韻枚小韻“梅”字或體作“槑”,即“”之訛。
[23]陳偉:《包山楚簡初探》167頁,武漢大學出版社,1996年8月。
[24]何琳儀:《新蔡竹簡選釋》,《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年3期。
[25]楊華:《楚簡中的諸“司”及其經學意義》,《中國文化研究》2006年春之卷。
[26]晏昌貴:《楚卜筮簡所見神靈雜考(五則)》,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編《簡帛》第一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10月。
[27]參看李家浩:《九店楚簡“告武夷”研究》,氏著《著名中年語言學家自選集·李家浩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12月。
[28]王夫之:《楚辭通釋》36頁,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6月。
[29]金開誠、董洪利、高路明:《屈原集校注》上冊245頁,中華書局,1996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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斋戒与文学思维
作者:罗家湘
斋戒是一种心灵运动,可分为散斋与致斋两种。这两种斋戒与庄子的集虚、孟子的集义相对应,其中包含着对文学思维过程的清晰描绘。
散斋又称戒,致斋又称斋或宿(《礼记·礼器》郑玄注)。《礼记·月令》正义:“周法,四时迎气,皆前期十日而斋,散斋七日,致斋三日。”①前七日的散斋不御、不乐、不吊,约束身体,摆脱外物纠缠,这是一个痛苦的闭合过程,庄子把这种散斋提升为集虚的思维过程;后三日的致斋打开全部的感觉去思念亲存,“思其居处,思其笑语,思其志意,思其所乐,思其所嗜”(《礼记·祭义》),“先思其粗,渐思其精”②,如见其形,如闻其声,鲜明生动,如在眼前,这是一个创造的过程,充满艺术美的享受,孟子把这种致斋归结为集义的过程。通过集义集虚的改造,斋戒演化为法天、养气等文学理论观念。
斋戒——灵媒的炼造
斋戒进行的时间都是在重要事情发生之前,这些事情多关乎生死,不得不慎重,全力以赴,所以事前斋戒。(1)自然节气前夕斋戒。《礼记·月令》记载,在立春、立夏、立秋、立冬节气到来的前三天,天子要斋戒;夏至、冬至节气到来,所有的君子要斋戒。《吕氏春秋》有类似说法。四立二至是气候变化的关键时刻,涉及到阴阳消长,四季轮回。人生活在天道设定的秩序中,必须助成天道,故每当节气来临,必先斋戒以待。(2)出兵打仗前斋戒。《左传·庄公四年》载,楚武王将伐随,要在太庙授兵,于是先到太庙斋戒。但“心荡”不宁,夫人邓曼以为这预示着“王禄尽矣”。后楚武王果卒于樠木之下。战争关系到将士、人民甚至国家的生死存亡,不可以儿戏视之,斋戒以从事,方显得慎重。(3)迁庙前斋戒。《大戴礼记·诸侯迁庙》“成庙将迁之新庙,君前徙三日,斋,祝、宗人及从者皆斋。”王聘珍指出,迁庙是三年丧毕,要将新死者的牌位从寝迁入庙中。③牌位被看作是死者灵魂依附之处,移其位必动其魂,故先斋戒以接其神,做到事死如事生。(4)相面前斋戒。《庄子·应帝王》记载,有一个郑国神巫叫季咸,善于相面,能知人之死生、存亡、祸福、寿夭。列子要他给先生壶子相面,壶子或示之以地文,或示之以天壤,或示之以太冲莫胜,季咸拿不定他的生死,就对列子说:“子之先生不斋,吾无得而相焉。试斋,且复相之。”《列子·黄帝》有相同记载。相面是预测人的死生,要求被相者斋戒,仍属于正当要求。(5)请客前斋戒。《管子·中匡》桓公要请管仲饮酒作乐,十日斋戒,召管仲。管仲饮酒后,没有告辞就离开了。齐桓公怒,认为自己斋戒十日而后请客,“自以为修矣”,“自以为脱于罪矣”,管仲却不辞而别,对自己太无礼了。桓公按照请客礼仪,先斋戒而后请客,是要自修自净以与他人亲近,但请人饮酒作乐却是与礼仪相违背的。因为“沉于乐者洽于忧,厚于味者薄于行”,饮酒作乐会导致怠慢朝政,害于国家,危于社稷,这与追求和谐有序的礼仪是相违背的。(6)说话前斋戒。《孟子·公孙丑下》孟子离开齐国的时候,有客欲为王留行,自称是“斋宿而后敢言”,为着其言关系到孟子的去留,非常郑重其事。(7)杀牲前斋戒。《庄子·达生》写了一个祝宗人说彘的寓言,说彘曰:“汝奚恶死?吾将三月豢汝,十日戒,三日斋,藉白茅,加汝肩尻乎雕俎之上,则汝为之乎?”说彘的事自然是假的,但杀牲前斋戒确有道理。彘虽贱,也是一条生命,且用于事神,斋戒以从事,正见出古人生命可贵的意识。(8)制作前斋戒。《庄子·达生》鲁国的梓庆善于制作悬挂钟鼓的木架子——鐻,“鐻成,見者惊犹鬼神。”他对鲁君说,自己制作之前,先要斋戒以静心。“斋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斋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斋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鐻是人工制品,当人斋戒从事,将自己的神融入到物中时,物就具有了自己的生命力,这是人创造的生命。斋戒决定了物的生命之有无。
斋戒持续的时间,短的是三天、十天,长的有三月、三年。按照郑玄的说法,斋戒三天是秦法,二日散斋,一日致斋;斋戒十天是周法,七日散斋,三日致斋。④斋戒三月即一个季度见于《列子·汤问》记载:“黄帝与容成子居空峒之上,同斋三月,心死形废。”这似乎只是一个神话,但通过对月令内容的研究,人们发现三月之斋有其现实的根据。冬季到来,“天气上腾,地气下降,天地不通,闭塞而成冬”,自然世界“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礼记·郊特牲》)人类世界“百工休”,民“皆入室”,有司受命“土事毋作,慎毋发盖,毋发室屋,及起大众,以固而闭”(《礼记·月令》)。冬季三月相对于春夏秋三季是一个积聚收藏的季节,民居于室,不与外物接触,其行为方式与斋戒同。这应是斋三月神话的现实根据。斋戒三年见于《左传·昭公二十七年》的记载,季孙干政,鲁昭公在外流浪三年。宋、卫鼓噪要实行国际干预,以武力送鲁昭公回国。晋国的范献子为季孙说好话,认为“鲁君守斋,三年而无成”,不足以有为。三年守斋只是一个比喻的说法。总体上说,斋戒持续的时间是越变越短。
斋戒地点普遍安排在室内,“斋之玄也,以阴幽思也。”(《礼记·郊特牲》)室内正阴幽之处。天子有专门的斋戒房屋,《大戴礼记·明堂》周时建蒿宫,作为天子的路寝,天子“不斋不居其屋”。诸侯、大夫等也在室内斋戒,鲁隐公祭钟巫,“斋于社圃,馆于寪氏”(《左传·隐公十一年》)。鲁叔孙昭子斋于其寝,使祝宗祈死(《左传·昭公二十五年》)。《礼记·祭统》“君致斋於外,夫人致斋於内”,外内都指室内。正义曰:“外,谓君之路寝,内,谓夫人正寝,是致斋并皆於正寝,其实散斋亦然。”⑤,外内正寝只是相对于“会於大庙”而言。斋戒的时候不能轻易走出房屋,《礼记·檀弓上》称“非致斋也、非疾也,不昼夜居于内。”若致斋时,必昼夜居于室内。这种不与外界交往的斋居是对原始社会冬天蛰居的继承,葛兰言说:“因为他们在冬天蛰居在家中,幽居在氏族村落里,他们也将这个死寂的季节看作一个全面幽闭的时期,万物都应返归本来的居处,与自己的同类一起隔绝起来,不与外界发生任何交往。”⑥
《礼记·祭统》“斋之为言齐也。齐不齐以致齐者也。”斋戒充满了对人的生活的规范和约束,不斋可以“于物无防也,嗜欲无止也”,斋时必“防其邪物,讫其嗜欲,耳不听乐,心不茍虑,手足不茍动”,衣食住行样样都要讲规矩。《韩诗外传》中将斋戒方式从外到内概括为五个方面:“居处斋则色姝,食饮斋则气珍,言语斋则信听,思斋则成,志斋则盈。五者斋,斯神居之。”居处斋、食饮斋是就行动而言,《论语·乡党》记录孔子斋戒时的行为方式,“斋,必有明衣,布;必有寝衣,长一身有半。斋,必变食,居必迁坐。”刘向《列女传》记载赵简子拒绝赵津女姢同行,他说:“不榖将行选士大夫,斋戒沐浴,义不与妇人同舟而渡也。”《礼记·曲礼上》称:“斋者不乐不吊。”《礼记·月令》规定:“君子斋戒,处必掩身,毋躁。止声色,毋或进。薄滋味,毋致和。节嗜欲,定心气,百官静,事毋刑”,“君子斋戒,处必掩身。身欲宁,去声色,禁耆欲。安形性,事欲静”。合而言之,就是要居于室内,静坐不动,平心静气,粗茶淡饭,摒绝女色,撤除声乐,不动刀兵,不兴土工。言语斋包括不言之斋和言必斋色两种情况。《庄子·寓言》“不言则斋,斋与言不斋,言与斋不斋也,故曰无言。”这说的是不言之斋。《孟子·公孙丑下》有客欲为齐王留孟子,“斋宿而后敢言”,这说的是言必斋色。《大戴礼记·曾子事父母》以“弗讯不言,言必斋色”为成人之善者。《礼记·祭义》特别就思斋作了描述:“斋之日:思其居处,思其笑语,思其志意,思其所乐,思其所嗜。”思斋就是要在心中回忆祖先活着时的音容笑貌,想象祖先的志意哀乐,思之入神,就好象祖先活过来一样,这样的斋戒是最好的。志斋指使所有的感官都处于兴奋状态,将人的全部感觉意念集中起来,指向某个目标,达到以诚致物,以意动物的效果。
通过斋戒,可以达到两种效果,一是道德效果,一是美学效果。斋戒可以提升人的道德境界,改造人的品性气质。对普通人而言,斋戒有教敬之用。《礼记·坊记》子云:“七日戒,三日斋,承一人焉以为尸,过之者趋走,以教敬也。”对罪人而言,斋戒有洗刷罪过的作用。《孟子·离娄下》“虽有恶人,斋戒沐浴则可以祀上帝。”更值得注意的是斋戒对人的感觉进行了升级更新,从前模糊的看得清晰了,从前隐约的听得清楚了,从前习以为常的感到富有新意了。《列子·汤问》“唯黄帝与容成子居空峒之上,同斋三月,心死形废;徐以神视,块然见之,若嵩山之阿;徐以气听,砰然闻之,若雷霆之声。”散斋时心死形废,致斋时死而复生,不仅心思活了,而且视力、听力都得到提升,拳石而有丘山之巨,轻叩即同雷霆之声,斋戒后见到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不仅耳闻目睹的是全新的景象,心灵中产生的也是全新的意念。《列子·黄帝》黄帝即位三十年而体劳神倦,因此“斋心服形,三月不亲政事”,将一副心思全盘换过。这时,“昼寝而梦,游于华胥氏之国”,出现在一个全新的幻想世界:“其国无帅长,自然而已。其民无嗜欲,自然而已。不知乐生,不知恶死,故无夭殇;不知亲己,不知疏物,故无爱憎;不知背逆,不知向顺,故无利害;都无所爱惜,都无所畏忌。入水不溺,入火不热。斫挞无伤痛,指擿无痟痒。乘空如履实,寝虚若处床。云雾不硋其视,雷霆不乱其听,美恶不滑其心,山谷不踬其步,神行而已。”这个美妙的心造幻境代表着黄帝新的世界观,它指引着黄帝彻底改变了治国之道,经数十年而“天下大治,几若华胥氏之国。”
就人格而言,斋戒最终造就的是通神的灵媒,是巫觋。《国语·楚语下》“民之精爽不携贰者,而又能齐肃衷正,其智能上下比义,其圣能光远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聪能听彻之,如是则明神降之,在男曰觋,在女曰巫。”用志凝而不分必精爽不贰,居处食饮有度则齐肃衷正,斋言斋色、思之入神则耳聪目明,智慧大开,通神成圣,这是斋戒的最高境界。
集义与集虚
世人斋戒是为了通神,儒、道也讲斋戒,但目的是为识道,这是将斋戒哲学化了。儒家和道家都主张天人合一,认为人知道了天道就能与天合一。孟子提出认识道的方法是集义,庄子提出认识道的方法是集虚,集义、集虚都是哲学化的斋戒。
集虚是先秦诸子共同的话题,《老子》第十六章讲“致虚极守静笃”,《荀子·解蔽》也主张“虚壹而静”。当然,只有庄子才是这一话题的专家。庄子以为,集虚要心斋。《庄子·人间世》:
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虚指空明的心境,气指心灵活动达到极精纯的境地,心斋就是能以空明的心境去对待万物,没有丝毫的物欲。
集虚要守宗。《庄子·大宗师》:
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
由外天下、外物、外生,忘却空间的一切存在物,然后见独,达到无古今,不死不生,忘却时间的存在。朝彻,即心境完全清明洞彻,这也就是虚的境界,是由忘物忘我而集成。
集虚要坐忘。《庄子·大宗师》: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坐忘就是自然而然的忘,忘礼乐即无听之以耳,忘仁义即无听之以心,坐忘就是听之以气,虚而待物,随物赋形,这也就是虚的境界。
庄子认为集虚就能识道。忘物忘我,守宗见独,独就是道,道是绝对的,是独一无二的,世上万物都只是道的变化,剥开外物的裹附,就看到了道,看到了世界的本根。心斋坐忘通过绝圣去智来识道,只有绝圣去智,心灵才不受主观感受的干扰,而能保持虚静,保持空明的心境,对道进行体察。集虚的过程与散斋并无二致,都要约束身体,约束心灵,摒绝物欲,抛弃我见。只是世人的斋戒重在身体的约束,而庄子的集虚重在心灵的约束,积聚能量,减轻负荷,保持通透。
与庄子的集虚相比,孟子的集义更接近致斋。致斋不是约束,不是积聚,而是要把全部的心理能量调动起来,化僵死为灵动,在平常中显神通。孟子认为要认识道必须集义。鸟栖木上为集,集义就是以义存心,惟义是从,要象斋戒时思其粗思其精一样,全身心投入义、把握义。
集义要反求诸己。《孟子·告子上》“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义就在一个人的心中,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只要反求诸己,到自己内心去寻求,必然是可以得着义的。集义要尽心知性。义就在人的心中,是天赋予人的本性,人向内探求到自己全部义,把所有天赋的义都扩充出来,使义为我所有,则做到了集义。集义是人对于义的认识、扩充,是人道。人道与天道是合一的。《孟子·尽心上》“知其性,则知天矣。”知道了天赋予人的性,即人内心的义,就认识了天。天道与人道是一致的。又说:“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赵歧注:“行与天合,故曰所以事天。”认为存心养性是与天相合的事,能够存心养性,也就做到了事天,或者说配道。
孟子集义与庄子集虚都要求专心致志,都有一个从低级到高级的集的过程,都是向内的认识系统。集义、集虚是认识方法,也是修养方法。孟子靠集义与社会之道合,养成浩然之气。庄子靠集虚与自然之道相接,逍遥物外,任天而游无穷,入于不死不生。
集义集虚的不同点在于,孟子的集义是向内求得,庄子的集虚是向内忘却。义在人心中,向内求就能得着就能配道。《孟子·告子上》“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只要能求得放心,以义存心,就能与道合一。庄子是要忘却,忘到最后,世界上只剩下独一无二的道,人就能与道合一,与道同体。
其次,孟子的专一是用义来占有一切,庄子的专一是用虚来占有一切。在孟子看来,世界上就只存在一个义,有了不义就赶快要用义去消灭、去占领,只有合于义的行为才能作,合于义的话才能说,任何事都离不开一个义字,离开义就是不专一。在庄子看来,世上一切都是水中月,镜中花,什么都是虚的,只有虚无才是最真实最完美的,人能以虚待人待物,顺应自然而生而死,则为专一。若于死生物我有所淹滞、区别,就是不专一了。
再次,孟子是以义存心,庄子是忘义去心。孟子把义奉为至宝,认为人有义,就能认识道,能与道合一。庄子认为义也就是人欲,是识道的障碍,有义就不能识道。一个人要体认道,不但要忘却义,甚至连用来想义的心也要忘却,把自身的一切主观感想,把一切影响人体认道的东西都忘却后,道才会呈现出来,才会被人把握。
第四,孟子的集义反对袭义,庄子的集虚反对坐驰。孟子认为妨碍人与道合一的是袭义,《孟子·公孙丑上》“是集义之所生也,非义袭而取之也。”袭义即不专心于义,孟子用弈秋诲弈的故事形象地说明了袭义不能识道的道理。弈秋是下棋高手,有弈秋为师,就如同找到了识道的门径(《孟子·告子上》)。但要识道,毕竟要人按照门径努力向前走,要专心,不专心,仍不能达到道的厅堂。庄子认为妨碍人识道的是坐驰。《庄子·人间世》“绝迹易,无行地难。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得道是以无翼飞,以无知知,若一天冥思苦想,用尽智力去追求道,那是坐驰,是不可能得道的。孟子用尽智力去求义守义,庄子却努力忘却智,把它看作是得道的最大祸害。孟子扩充义与道合一,庄子忘却一切与道合一。
集义集虚将斋戒哲学化,为文学理论对斋戒的接纳利用准备了条件。
法天与养气
斋戒后与神同体,进入歌舞狂欢,斋戒具有为歌舞狂欢酝酿情绪,积聚能量的意义。斋戒可以改变人的心理状态,使世俗的人顺利地进入神圣的境界,完成心灵与自然、与社会的沟通。文学思维要提炼感受,经营意象,也必须打破已有世界固定的僵化的秩序,使心灵摆脱固有秩序的束缚和压抑,冲破直接生活经验的局限,超越现有时空的限制,展开艺术想象,建造独立的精神世界,实现心灵的自由。文学思维过程与斋戒时的感受具有一致性。古代文艺理论家对此早有体认。陆机《文赋》“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其致也,情曈昽而弥鲜,物昭晣而互进,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浮天渊以安流,濯下泉而潜浸。”“其始也”即散斋之法,“其致也”有致斋之意。刘勰《文心雕龙·神思》“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绎辞”,“贵在虚静”同庄子集虚,积学酌理似孟子集义。经过集义集虚的改造,从斋戒开出了法天、养气的文学之路。
法天即模仿天、效法天。古代月令要求人们在节气到来之前斋戒,这本身就是对自然规律的认同。将自然规律泛化为客观事物、真实感情,以揭示客观事物面貌、反映真情实感为目的的创作思想就是文学的法天说。“在中国古代文艺思想中有一个传统,它主张真实地抒发性情感受,摆脱世俗的礼制、法度、教条、名利、权位观念和习惯势力的干扰与束缚,整个身心投入于创作实践之中”⑦,中国文学思想中的法天说首先讲的是“摆脱”,“摆脱”就是庄子的集虚,就是“收视反听”的散斋。斋戒要求严格遵照自然节律办事,反对一切人为的努力。庄子认为只有祛除人为,才能完全按天理行事。庖丁解牛(《养生主》)、梓庆削木(《达生》)两个寓言说明,集虚就是“摆脱”,就是祛除人为。庖丁解牛能顺其固然是由于他经历了见全牛、忘全牛、全忘牛的集虚过程,才得到解牛之道。梓庆能为神器也是由于他忘庆赏爵禄、忘非誉巧拙、忘四肢形体,完全以天合天,不加丝毫人为所致。庖丁、梓庆能顺自然而行,都是集虚的结果。
罗宗强先生说:“以人比类天地,大抵可分为比象与比德两类。”⑧比象说把人看作自然的一份子,以天为自然世界的代表,“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知北游》),天为大美所在,为秩序之源,人顺应天,取象天,达到人天一体。比德说的人为伦理的人,天为道德的天,“天地之大德曰生”(《周易·系辞下》),圣人禀天命以行德政,化育万民。比象比德都讲法天,要求顺应自然、回归自然,与自然万物以神相通,体认自然的生生之理。斋戒、集虚的过程是祛除人为,向自然回归的过程,是法天的手段。
养气说是孟子提出来的,孟子扩充善端,积累道义,养的是至大至刚的浩然之气,这是一个社会过程,培养的是气概轩昂、道德崇高、刚正不阿的人。孟子把养气与知言联系在一起,使养气也具有文学价值。“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从曹丕的‘文以气为主’(《典论·论文》),刘勰《文心雕龙》的《养气篇》,韩愈《答李翊书》的‘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苏轼论李白为‘气盖天下’(《李太白碑阴记》),苏辙论司马迁文的‘疏荡颇有奇气’(《上枢密韩太尉书》),到袁宏道论徐渭文章所谓‘有王者气,非彼巾帼而事人者所敢望也’(《徐文长传》),等等,虽所论内容有差别,或主才性秉赋,或主道德学问修养,或重在蔑视权贵,或重在生活阅历,或强调独立创造,源远流长,绵延着一个以‘气’论文的传统。”⑨文气原自人的生气,生气来自先天的禀赋和后天的修养,其修养的方式与斋戒相似。倒过来说,在原始思维中,斋戒时的情感体验本来就是艺术性的,斋戒思维与文学思维是混融不分的,斋戒就是在养气。
法天、养气都局限于内心的调节,庄子、孟子都认为成功的调节会自动地表现在人的身体外部,《庄子·寓言》阳子居南之沛,途中见老子而闻道,“其往也,舍迎将,其家公执席,妻执巾栉,舍者避席,炀者避灶;其反也,舍者与之争席矣。”阳子居闻道法天,来与去判若两人,心理变化彻底改变了他的行为方式。孟子称“居移气,养移体”,养气可以改变人的形象。《孟子·尽心上》“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从文学创作来说,这就是移情,把充沛的思想,饱满的感情灌注到外物中,创造出有我之境。
①《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页1356。
②《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页1592。
③ 王聘珍《大戴礼记解诂》,中华书局1983年版,页198。
④《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页1356。
⑤《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页1603。
⑥ [法]葛兰言著,赵丙祥、张宏明译,赵丙祥校《古代中国的节庆与歌谣》,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页158。
⑦ 王运熙、顾易生主编《中国文学批评通史》先秦两汉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页204。
⑧ 罗宗强《释“惟人参之”(〈文心雕龙〉识小录之一)》,《新文学》第三辑,大象出版社2005年。
⑨ 王运熙、顾易生主编《中国文学批评通史》先秦两汉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页112、113。
(本文见第五届海峡两岸先秦两汉学术研讨会论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