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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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坎

 

 

楔子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我感觉到冰凉的河水漫过头顶,接着窒息的憋闷痛苦狠狠地折磨我。我拼命地张开大嘴,咕咕地喝水。一会儿,我觉得眼前一黑,最后感觉身子轻飘飘地向上浮起……

  最初觉得有人在我背上像巨石一样压得我无法透气,接着感觉胃里一阵痉挛巨疼,一股无比猛烈的东西从我胃里,像箭一样射出去。慢慢地胃里没有那么疼胀了,渐渐平复下去,接着听见有人喊我的小名。

  “三保”,“三保”……

  我觉得这声音是那么熟悉和亲切。谁的声音呢?我心想睁开眼睛看看这个发出如此温柔亲切声音的人。我努力试了几次,可我的一双眼睛像被人用线缝住一般,无论我怎么用力就是睁不开。我实在忍无可忍,愤怒地大吼一声,眼前也渐渐清晰了。出现在我眼前的,有好多人的面孔,一张张焦急亲切地看着我。可我又一时记不得一张面孔是谁。

   “三保,我是你娘呀——”

    娘!我极力搜索关于娘的记忆,再看看眼前的人,这满脸愁容沧桑的老太太可不就是我娘吗?我满腹的委曲一下找到突破口,扑在娘的怀里嚎啕大哭!

    “我的憨孩子,你咋想不开呀,再苦再难也不能死呀;你要真死了,你就不想想娘还咋活呀,小孙子又叫谁养大成人呀?我的憨孩子,以后可不能再死了。你要是不听话,那就娘先死,你后死。行不?”

    “娘——我听你的话,以后再不死了。我的娘,你说我活着又有啥意思呀?丢人现眼,我真的不想活了!还不如死了干净。”想起两年来所经历的一切,我心灰意冷,心痛如绞。

  “三保,你可不能那样想呀。谁一辈子没个三坑六坎的呀。要都像你这么想,这世上还有人呀?一个村的,老邻旧舍,谁也不笑话你。我和你爹还指望你养老呢。你要是死了,这不是把你爹娘上火坑里推呀?走,孩子,跟娘回家去。”

  我看了看老泪纵横的老母亲,心如刀绞,两年来,我又是怎样对待她老人家的。此时,我悔恨交加,不忍再违母意,只好站起来跟着母亲回了家。

 

一)

 

    有谁体验过一下子从天上掉下来的感觉?我就是一个试验品。

两年前,我是一个非常风光的人物,就像漆黑的夜里闪烁的一盏一千瓦的巨灯泡。每次回家,村子里的每一个人看到我,那闪闪的目光就像饥饿的狼看到猎物一样,老远就满脸堆笑,点头哈腰。

  现在,我走过整个村子,相信没有一个人会搭理我,也没有一个人拿正眼瞧我。那从每一条胡同或门缝里射出的目光,像浸了冰或辣椒水或毒药一样的寒冷和歹毒。连刚学步的小孩子看见我也像看见毒蛇或可怕的动物似的,哭着上妈妈怀里钻。当然,我对他们的恶意几天后也就习以为常了。作为一个人,我也得吃饭,也得走动呀!我不怪他们,他们都是为生活忙碌而势利的好人。他们很善良,很友好,很客气,但这些,都是对那些有本事,腰粗和地位高的人,对于不如他们,或先前令他们羡慕如今落魄低下的人,那是不屑一顾,横眉相向的。其实,这些也无可厚非,必竟他们的好恶都是明写在脸上,不是阴毒地窝在心里,算计你和报复你。明箭易躲,暗箭难防呀!两年前,我是一个拥有三十万资产的暴发户,有一位和我风雨同舟、患难与共的妻子和一双听话的小儿女。而现在我是一个穷光蛋,一只落水狗。谁愿意搭理一个穷光蛋,一只落水狗。除非患有精神分裂症或脑子进水的人,才会去思索一只落水狗在想些什么,有什么痛和痒!这世上,还真有这样的人,而且是长得不错的女人。如果不是这样,我还得死第二回,不跳河了,直接换成喝农药,在无人看见的地方。

  霜降过后,地里没有什么农活了。我在家闲得慌,无所事事,便想出去遛达遛达。村北是一条大河堤。河堤上,庄稼收完,只剩下光光的杆子。小杨树也光秃秃的,有的上面,飘扬着一片或二片黄叶子。刨过红薯的秧子,被霜打过,黑魆魆的,像僵死的蛇。堤下的小河有二百米宽,有点雾蒙蒙的,像哪一位老太太洗的裹脚步,晒在这里忘了拾了。下到河滩上,站在河边看了一会儿河水,也觉得没什么趣,便回身上到河堤上,从东边一道马路口上下去,往回走,没多远,就到了大队部,门上上了锁。现在,农民不缴公粮提留了,从前风风火火,吃香喝辣的大队部一下子门可罗雀。从前的大队书记或村长会计,就因为当时,喝不花钱的人民的酒太猛,死的死,脑血栓的脑血栓,基本上没一个好胳膊好腿的了。和大队部一墙之隔的就是村小学。村小学大门敞开着。大门是那种网形铁条似的,但底下有十多厘米都锈没了,小孩子都能从底下爬过去。有时,学生们正上着课,不知谁家的老母猪就从底下钻进去了,大模大样,像大干部似的遛到教室门口,伸头向里看。正上着课的娃子,哄堂大笑。老师看到母猪憨态可掬的样儿,也忍俊不禁。这门也就可有可无了。门上挂着一把锁,锈迹斑斑。学校正房六间,但是破败得很厉害,墙面和柱子,坑坑洼洼的。东面四间办公室更是不堪忍睹。前几年,大队部干部哟五喝六、肉山酒海时,怎么就没有一人过问一下一墙之隔的小学校呢?他们拿人民的钱,喝人民的血,却不为人民办事,真该死!

    而我呢?我也该死。有钱的时候咋就不想着为学校为孩子们做点好事呢!自己的那些钱都打了水漂。而我的儿子还在这危房子里学习。我的心一阵疼痛。我也是个罪人。人家在外面有本事的人,混好了,都想着为家乡做点好事,铺路的铺路,叠桥的叠桥。而我有钱时,却是花天酒地,纸醉金迷,包二奶,养小蜜。虽说现在想起来,还是恨胡丽妮。但祸福无门,唯人自招!没有家贼引不来外鬼呀!都是我色迷心窍,意乱情迷,败坏了自己辛苦挣来的钱,亲手毁了自己原本非常幸福的家。

    我一想起这些,心就疼得抽搐。我怕犯了心脏病,赶忙扶着一扇大门。额头抵在冰冷的门上。我看见一个人的双脚急速地从教室里向我走来。我正忍着心内的疼痛,也无暇顾及是谁了。那人走到我身边,轻轻地问:“你没事吧,哪里不舒服呀?”

    这声音很好听,很清纯,像山涧里的溪水,是一个女人的。我微微抬起头来,用手背擦了一下额头上的命汗,看见一位白净的女人站在面前。我苦苦地笑了一下,无力地说:“没事。心脏病犯了。稳一会儿就好了。”

    “心脏病呀,咋不去医院看看呀?这可不是小病。不中,先到办公室里休息一下,稳稳,真不行,再去医院。”

    我看她真诚的面容,点头同意了。我跟她进了办公室——那破旧不堪的房子。要是这时发生地震的话,我是非常愿意的。但我这种想法,非常毒,也有失善良,赶忙挥走了。我坐在一张办公桌前的椅子上,打量着面前的女老师。她白皙的圆形面庞,看上去有三十多岁。一头乌黑的长发,如瀑布直泻下去。一双不大不小的杏眼,眼角的鱼尾纹细细的,两道浅浅的柳叶眉,鼻梁略短,鼻翼稍上翘,厚厚的嘴唇;上身穿着黑色双排扣翻领厚褂子,下身穿着黑色大腿侧部镶嵌闪闪亮花的裤子,脚上是一双半高跟黑色皮鞋。身材不胖不瘦,非常匀称,一身打扮显得她的身材非常挺拔,具有一种高雅的气质。

  看着她一双炯炯睿智的眼睛,总觉得非常眼熟,似曾相识,好像许多年的一位熟人。突然,我脑子里蹦出一个女人的身影来,赶忙问到:“你家是不是赵庄的,你是不是叫程玉兰?”

  “对呀!”我看出她脸上的惊讶来。

  “我是朱运来呀!你忘了,在育才中学,咱俩前后位。”我提示道。

  “让我想想,我咋看着你有点眼熟呢……对了,你就是那个上课整天睡觉,放屁打嗝气老师的家伙吧?”她说着,想起从前的事,禁不住哈哈笑出来。我觉得非常尴尬,有点无所失措。

  她见我坐在那里局促不安,便收住笑,脸红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有点失态了。一想起那时的事,我就忍不住想笑。哎!一晃眼时间可不短了,差不多有二十年了吧?”

  “可不咋地!”我附合道,“这人呀,过得真是快。一晃眼,我都人到中年了。你比我小吧?你有三十五了吧?”

  “哪有那么大呀。今年都快腌臜年了。”她幽默地说。

  “你没有那么大,我才腌臜年。你看上去多说有三十五。”我也懂得对女人说话的艺术。没有哪一个女人喜欢别人说自己大,即使是那些长相差强人意的女人也喜欢听别人的夸奖话。对女人你可千万不能说实话,说实话就显得你无知,就得罪人。夸奖一个女人,没有哪一个不满面桃花的。即使有些事作难,她也会因心情好而对你的看法有所改变而乐意帮助你。我这是趟过女人河总结出来的经典。

  “你还是那么说话好听。真是服了你了。听说你混得不错,是这十里八乡的豪富巨贾呀!今天咋有幸光降俺这破庙败屋呀?”我不知她是讽刺我,还是无心说出的,觉得心里不是味儿,长叹一声:“哎——小孩子掉了鞋带——别提了。那已经是上年的老黄历了。我现在是猪狗不如呀!是一个大瘟神,人见人怕。到你这儿来,也是瞎转悠吧。我真不知道你在这儿。要是知道……”

  “就不来了?”她抢着说道。

  “那是,大姑娘冻了面——没脸见人了。”

  “咋回事?人家都说你是朱百万呢。不会像你说得这么玄吧?咱老同学,可别忽悠我!”

  “还是别说了。说出来,真是没脸见人呀!我这是阴沟里翻船,赖蛤蟆练跳水——栽大啦!都怨咱臊包!悔不改色迷心窍上了那胡丽妮的当!”

  “你别逗了!现在哪有‘狐狸精’了。不是瞎说吗?”

  “不是‘狐狸精’,是那女的叫胡丽妮。听起来真像狐狸精了。那是,两年前,我见别的做生意的,都买了电脑,上网查查信息挺方便的。我也就买了一台……”

  这时,一个男娃子的头从门边伸进来,喊道:“程老师,我们都会背了。”

  “那行,你回去吧。我这就去教新的。那几句,都明白啥意思了吗?”

  “程老师,知道。父母呼,应勿缓。就是说父母叫我们,我们要能及时答应;父母命,行勿懒;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就是说……”

  “行了,不用解释了。你回去吧。”程玉兰对那学生摆摆手。

  “玉兰,你这是教的啥呀?现在小学生课本上还有这呀?”我大惑不解。

  “我的老同学,你这不明白了吧。我这是教的《弟子规》。书上是没有的。我觉得现在的学生缺得就是道德教育。前几年,我老公还没有死。我在县城里教学。那学生道德败坏得没法说。我表姐家的一个儿子,上高一。我表姐表姐夫两个人,整天光忙着挣钱。钱到挣得不少。孩子呢?每学期开学,他要学费,一千二百块钱,首先拿出九百块钱直接交到网吧里,剩下的三百块钱零花。人家上学去,他也上学去。人家放学了,他也跟着放学回家。家里大人根本不知道他干得啥。看他按时上学放学,都认为他在学校学习呢。谁知道他……还有的学生没钱了去偷去抢。还有农村的孩子,家里辛辛苦苦挣的钱供他上学。他却把钱扔到网吧里。在网吧里上了一夜网,第二天,该上学时,才急急忙忙地从网吧窜出去上课。到了课堂上,就呼呼大睡。那老师,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你在下面睡你的觉,我在上面讲我的课。讲完就走我的。还有的学生没有狗蛋子大,就谈起恋爱。在校园里搂搂抱抱的。一次突然查体,有好几个女生竟然怀孕了,她还无事似的。你看这些学生道德沦丧到何等地步,他们根本不知道礼义廉耻,仁义道德。后来,我老公得肝癌去逝了。我主动要求调到家附近来教小学。我要让这些孩子从小就知道什么是礼义廉耻、仁义道德。我们的祖国,虽然这几年经济腾飞大发展了,但是犯罪率明显上升。就是我们小小的县城,就有许多小青年拦路抢人家的包和三金。虽然邓小平说过,物资文明和精神文明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但事实如何呢?精神文明已经沦丧到最低线了。我敢断言,我们的国家如果再不注意精神文明建设,再过三十二十年,就不会这么和谐了。虽然,我们国家整天喊着建设和谐社会。但不从孩子抓起,没有一个教育纲领,是起不到治本的目的的。其实,有关精神文明的东西,我们的老祖先已经在本本上写得非常清楚了。他们已经给我们规范了什么是做人处事的道德标准。我们只要拿来辩证地教给学生就可以了。我准备先教他们《弟子规》,然后再叫《朱子格言》和《颜氏家训》,最后教《论语》。由浅及深,循序渐进,达到根深蒂固之目的,并把这些做人的标准应用到日常生活中。每人做两个小本本,把每天做的好事都记在一个本子上,每天犯的错误或不足记在另一个本子上,并把错误改正过来。学生和学生可以互相监督,互相学习。我这也是实验阶段,也不知道有没有效果。”

  “你这种办法是不错。只是指望你一个人的力量,能起到多大的效果呀?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呀!”我有点担心地说。

  “你学过《愚公移山》这篇文章吧?人家愚公说,子又有孙,孙又有子,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咱就不能这样呀!我让我的的这些学生成才以后,同样以这种方法去教育他的学生们。他的这些学生们再去教育他们的学生们。这就非常可观了。只要有信心,持之以恒,相信不久的将来,我国的道德教育就会彻底大转变,世风日上,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达到老子的无为而至了。这也只是我的设想,一个普通女人的小小梦想!让你见笑了。”程玉兰莞尔一笑。

  “不敢,不敢!你这种思想那是处于中国道德现状的最前沿呀!这是一种高屋建瓴的哲学呀!我真是可望不可及呀!和你相比,我真是小民无知!”我颇郑重地说。

  “天不早了,耽误你上课了。我先走了。没事上家玩去。缺啥少啥的给我打手机,我给你送来。我的手机号是,给你写纸上吧。”我把手机号写到纸上,又把她的输到我的手机上,就离开了小学校,回家去。

 

二)

  刚走出小学校大门,我眼角的余光好像看到大门东面的墙边坐着一个人,转身看去,见是一位满脸愁容老态龙钟的老妇人;看她的神情,好像正忍受着某种说不出的疼痛。我走过去,认出是我村的一位老太太,大概有八十岁了吧。

  “三奶奶(同村的,按老世谊称呼她),你咋坐到地上了?这么冷的天。”

  她眯缝起双眼打量我,有气无声地问:“你是谁呀,是三保吗?”

  “三奶奶,是我。我扶你起来吧。”我去搀她。

  “孩子,我这几天光觉得头晕。想自己去林道义那里买点管晕的药,可走到这里,就晕得没法走了,要不是扶着墙,就摔地上了。哎,人老了,就该死!”老太太说着就有点来气。

  “你都这么大岁数了,让小孩子给你去买。你自己去啥,摔着碰着可不轻!”

  “我的乖乖,指望谁呀?虽说几个儿来,又中啥用?还不如人家老绝户呢!人家老绝户,村里还给他兑两个钱呢!你说我这老嬷子能吃几个,花几个,还能活几天呀!可我的那些没爹没娘的货,他们不让你咽这口气呀!说好的,一家一月两块钱,五个儿一月十块钱。可哪月你也拿不到十块钱。不是老大不给,就是老小不给。人家都是养的啥儿呀,我这都是生的啥熊呀!我真恨不得三头碰死。可又死不起呀!咱要不病不恙的就死了,怕人家说呀。乖乖,你扶我起来,到我屋里说话吧。”

  我慢慢地扶她起来,送到学校一墙之隔大队部前面一块巴掌大的地方的小破屋里。两扇木门白茬茬的,窟窿八瞎。上面屋顶上青瓦下陷,狗尾巴草在冬风中摇曳。这要是夏天肯定露雨。不知这老太太是如何在这立锥之地生活的!我安慰她几句,帮她在邻村买回来药。

  我心里非常不是个味儿。这社会,不知礼义廉耻的上一代,怎么会教育出文明的下一代?真是龙生龙,凤生凤,天生的老鼠会打洞!

  我心情压抑地回到家。一眼看到,我家院前面的一片大棚,心里更不是个味儿。这就是那个把我钱骗走的胡丽妮给我留下的唯一东西。我知道棚里面还有一些花草和破破烂烂的花盆。好长时间了,我都没心情去打理它们,就让它们自生自灭去吧。几十万都没了,我还在乎这点破玩意?我打开棕红色的大门,进到院里,阔大的院子冷冷清清的,二层小楼房虽然很壮观雄伟,但在我心里,好像是一把尖刀浸了毒液一般狠狠地插在我心上。打开堂屋门,进到屋里,就歪在真皮沙发上了。

无论多美的梦,都有破灭的时候!当初有多么美,如今就有多么痛!当初的一点喜悦和欢乐换来的就是现在的刻骨铭心的漫天惨痛!

  两年前,网上风流妩媚的胡丽妮给我构勒了一副美轮美奂、光怪陆离的世外桃源梦,我被她的美丽和她的桃花源梦所迷惑,意乱情迷,一步步走进她处心积虑设计好的圈套里。她先是给我要了几万块钱(这钱都是我和我亲爱的妻子柳美儿几年来,没日没夜、栉风沐雨辛辛苦苦挣来的。我在赤裸裸的金钱面前早已丧失了人性,沦为色欲的奴隶。完全忘了我和柳美儿结发创业的艰难和风雨患难。)建起了塑料大棚,买来众多的高级、中级和普通花盆,也买来一些中等和普通的花儿。可后来,柳美儿一怒之下和我离了婚,带着十五岁的女儿和十万块钱回了娘家。我也彻底鬼迷心窍,成了被苏旦己迷惑的商纣王。胡丽妮又建议我上些比较名贵的奇花异草,这样才能大发展,挣大钱。我丝毫不怀疑她的动机,还觉得她是一个非常有气魄的女干家、巾帼女英,就把我剩下的三十万全部给了她。临走的那天晚上,她躺在我的怀里,缠绵悱恻,依依不舍。可谁知道一去就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我也曾按她留下的身份证去核查,谁知道她的身份证也是伪造的。我欲哭无泪、捶胸顿足,悔恨交加。

  过去一段时间以后,我幡然醒悟,觉得对不住柳美儿和孩子。为了孩子,我决定低三下四去求美儿。希望她念在一日夫妻百日恩的分上会原谅我,给我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谁也没有想到,我决定负荆请罪,带了好多东西和能说会道的人去说和时,却得知她却远走她乡,琵琶别抱了!我失魂落魄地往回走,觉得实在无路可走,再没有活下去的希望了,便决定了此残生,一了百了。谁知道,却没有死成,被人救起。白白喝了一肚子水。

  不知道何时,夜色逐渐变浓,好像黑色的雾从远处漫过来,把一切东西全包裹在内。我从沙发上站起身,伸了一下懒腰,看见一个不高且微驼的身影走进院来。我知道是我的老父亲。

  “爸——”等父亲走近了,我轻声喊道。

  “你娘烧中汤了,去后面喝汤去吧。花棚上的草苫子,我给你盖上了。我听说明天有寒流,要是不盖,就把花冻死了。”父亲唯唯轻轻地说。

  “冻死好呀!反正值不了几个钱了!”我有点不屑地说。

  “孬好值点钱呀,要是毁了多可惜呀。”

  我跟着父亲向村后走去。父母住在全村最后面我爷爷住的老屋里。还是过去斑驳的土墙,只是把上面的麦草换成了水泥瓦,窗户还是过去木式方格窗棂,父亲不知道挖补了多少回,整个老屋像个鹑衣百结的老乞丐。老母亲把晚饭端到堂屋里案板上,一个碗一个碗舀上了。我刚端起碗,还没有喝,从外面进来一个人。我看见是大哥,便招呼道:“大哥,还没吃吧?”

  “……”大哥没有吱声,径直走到父母的床边坐下来。他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心中藏忍着无比巨大的怒火,张嘴就要爆发了,“老三……”

  母亲赶忙说:“大保,你没吃就在这儿吃吧……到这会来,你有啥事?”

  “娘,你别拦我。今天,我须得说说老三。四十好几的人了,咋就没一点骨头呀?”大哥还是忍不住,向我埋怨道。

  “你三弟不是不知道……”

  “娘,你别插嘴。”大哥抢白母亲道,“不是大哥熊你。你看看你行的那事,那叫人行的事?自己辛辛苦苦挣的钱,咋就糊里糊涂地叫那骚狐狸精给骗去呢?你还一辈子向人家炫说你走过南,闯过北,爬过火车,挨过摔。走过的桥比人家走过的路多。你还好意思说。你也四十好几了,闺女儿都这么大了,咋就没定性呀!”

  “大哥,你说这些还有啥意思吗?你认为我愿意呀?”我也忍不住顶撞大哥道。

  “对,老大,就别说那事了,都过去了。钱没了,算啥!咱祖祖辈辈,都是穷人,都不平平安安地过来了。那钱多了就是害人。再说,人要那么多钱干啥?就是没钱,一家人平平安安地在一块,吃糠咽菜都顺心。你看咱庄上的王遵礼在县城里混了那么多钱,回来折腾,不是把钱折腾完了,又乖乖地回去小打小敲挣他的钱去了。人一辈子到哪一步,吃几碗饭,那是依就的。不是你想咋样就能咋样?没钱了,算啥!咱就当没挣那些钱!咱不还有地嘛,现在国家又不要公粮了,收多少都是咱的,我不信还能饿死人?”父亲娓娓地劝说道。

  “就是,就是。我跟你那会儿,连饭都吃不上,寒冬腊月,还要出去要饭!”母亲随和父亲道。

  “三保,咱爹说得对。以后,别再心不安神不定地胡乱折腾了,都四十多了,没几年折腾了。好好给孩子攒两个钱吧。不中,过了年,把那大棚就拆了吧。别戳在那儿丢人现眼了。”大哥心平气和地劝我道。

  “嗯!”我也觉得那大棚应该拆了,每次看到它,我就不得不想起胡丽妮给我的一切痛苦和我对美儿她娘仨个的亏欠。

  “三保,你把这月的钱给咱爹了吗?”大哥突然问我。

  “还没有。”我不知他心里到底什么意思,据实回答道。

  “娘。”大哥没有看我,看了娘一眼,“俺这月也有点紧张,下月一块给您,行吗?”

  我知道了大哥肚子里的那点花花肠子,便不再理他,但我想刺激他一下,不轻不重像无意中提到一样:“大哥,你去年借我的那五千块钱……”

  我刚说了半句,看见大哥的脸一阵乌黑,接着猛地站起来,大声对我嚷道:“老三,你啥意思,你到底啥意思?是怕我还不起呀,还是咋地?”

  我一看大哥急眼了,心里一阵窃喜,就你那点水平,我一句话就受不了了,但脸上我也不敢得意忘形,便没事人似的说:“没啥意思呀,就是我这不是倒霉了吧,成了穷光蛋,就是一分钱,对我来说,也是救命钱呀!你要是手头宽绰,就趁手给我。要是没有,那就算了。你该我的钱,我提提就不行了。难道说杨白劳反成了大爷,黄世仁该成孙子了?”

  “别给我瞎扯蛋!谁是杨白劳?你说谁是杨白劳?”大哥有点咄咄逼人。我也懒得理他,起身向门外走去。刚到村街上,顶头又碰见了二哥。他急匆匆地躬身向前走,加之夜色,根本没看见和他擦肩而过的我。我也知道二哥不是明白人,便不和他打招呼,径直回我的家了。

三)

  翌日,是一个响晴天。因为刮了一夜北风,最高温度降到2度。上午十点起来,简单吃了点饭,便去父母那儿,准备把我一夜的想法和他们商量。这么大的院子,就我和儿子住有点孤寂。有时,我不在家,儿子一个人也害怕。我想着让二老搬过来一块住,一早一晚能帮我照看一下儿子。

  我走到父母门前,见娘一个人坐在门口的阳光下,双眼有点微红,便问道:“娘,你怎么了?吃饭了吗?”

  娘抬起头来,见是我,忙用袄袖子擦了一下眼睛,脸上挤出一点可怜的笑容来,掩饰道:“没事,刚才一阵旋风迷了眼。三保,吃饭了吗?锅里还有一碗饭呢。”

  “娘,我吃过了。我想给你和爹商量个事。”我试探着说,“……就是让您二老搬我那里去住。一早一晚,我不在家时,也好照顾一下您孙子。”

  “……行是行,只怕你大嫂二嫂提意见。……你给你大嫂二嫂说过了?她们同意。那行,早晚搬呀?这就搬,那行,我拾掇拾掇。”我把娘搀起来,又回到家,开来我的摩托三轮车,帮着娘搬东西。刚刚装满一车,正准备走,大嫂从大门外走进来,吃惊地问:“老三,你这是上哪搬呀?”

  我看着她一张满脸横肉的脸,像李二嫂的老婆婆,没有理她。娘看见大嫂,便满脸堆笑地搭讪道:“他大嫂,三保说他家院子那么大,爷俩住着孤寂得慌,想让我和你爹给他做伴去。”

  “就是呀!人家老三多有本事呀!娘,你跟他去吧,保证你吃香的喝辣的。”大嫂满脸嘲讽道。

  我二话没说,猛地一加油门,从排气筒里窜出一股刺鼻的蓝烟直冲向这个张狂的女人。我得意的狞笑着走了,身后传来她拼命的咳嗽声。

  我搬完家,已经中午十二点了。娘在屋里坐饭,我上到大棚顶上,把草苫子掀掉,让棚内的花花草草见点阳光。

  “忙啥呢?朱运来。”这时从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扭头一看,见是程玉兰,便笑容可掬地说:“是玉兰呀,路过,还是单独光临寒舍?”

  “两样兼而有之吧。要我帮忙吗?”她热情横溢地问。

  “你没事了?那我就不客气了。你过来,把底下的草苫子帮我卷一下,我好拉上来。”

  “行,保证没问题。”

  刚拉上来两个草苫子,一个大嗓门的女人的声音就传来了。

  “哟,三保,本事不小呀。柳美儿和胡丽妮刚走,这么快又弄了个媳妇。你小子真不简单!”

  我急忙转身,看见是我的近门快嘴嫂子,又看见玉兰的脸绯红起来,便嗔怪道:“我想让你给我当媳妇呢,就怕你不乐意!”

  “你小子,让我给你当媳妇。恐怕我没那个命呀!要是打入冷宫,还不如我这吃糖咽菜呢!哟,这不是程老师吗?真不好意思。你看我这张嘴,真该修理修理了!”快嘴大嫂自嘲道。

  “我和三保是初中同学,偶尔路过,帮他一下忙。”程玉兰善解人意地笑道。

  “三保,人家程老师来,你可得弄两个好菜呀!一会儿,我过来陪客。”她哈哈笑着走了。

  我怔怔地看着程玉兰白皙的脸,觉得真是迷人,成熟中带着一种高雅不俗的气质。她看我一直看她,便嗔怪道:“看啥,不认识啦?是不是第一次发现我的美呀?人家都说……”

  她感觉自己说造次了,便转而问道:“老朱,你这大棚里种的啥呀?”

我收回自己憨傻的目光,有点嬉皮笑脸地说:“现在我是越看你越俊。当年,咋就没发现呢。”

  “幸亏你没发现。要是那样,我就没那么幸运了。我问你大棚里种的啥?你咋净说些没用的?”

  “哦,里面种的奇花异草!你去看看,相中了,就送给你两盆。”

  “不会吧,是不是狗尾巴草呀?”

  “你真会损人呀!你觉得我这人就配种狗尾巴草是不是?”

  她一声不吭地卷苫子,不再答理我。

  “咋啦?生气了?不会这么脆弱吧。我又没打击你!你可不能向我报复呀!”我故意逗她道。

  “没你那么坏。干你的活吧,小心从上面摔下去,把你的舌头咬掉!”

  拉完苫子,我下来,领着她进了大棚。虽说外面冷,而里面温度却不低,我看了看挂着的温度计,十八度。虽说,最近我没有管理这些花草,但它们好像善解人意一般,长得叶子黑绿肥厚,杆茎粗壮,花朵大而艳。远远一看,也是姹紫嫣红,争奇斗艳的。程玉兰进来以后,一双眼睛闪闪夺目,满脸的喜悦灿烂。

  她快步走到几盆已经开花的蝴蝶兰前,欢喜地叫起来:“这蝴蝶兰开得真好,你看这紫色的花瓣,两片儿拧转着合抱着,多像一对儿蝴蝶翩翩起舞。”

  “玉兰,你真会说话。连一朵花,你都说得那么形象生动,不亏是当老师的!”我由衷地夸赞她。

“你可别小瞧人!我可能比你的养花知识都强。你别吱声,看我说说这花的品性。蝴蝶兰喜高温高湿,有微风吹拂的环境。它生长适温为15~30℃。夏季35℃以上,冬季10℃以下生长停滞处于休眠状态。在室外最低气温15℃以上时,可放置户外养护,低于15℃时,搬进室内。浇水应生长期多给水,休眠期少给水或不给水。4月中旬到10月可在下午5时前后浇水,一次浇足,盆底有水淌出为止,介质干透了浇,不干可不浇。盛夏或初秋气温高,尽量用贮存的水喷洒或浇灌,以驱除盆内热量。冬季休眠期在介质干了一段时间后,在上午10时前浇,不要用冷水,宜用温水15℃左右,不要使花长期处于湿润状态,谨防烂根。蝴蝶兰需要有新鲜的空气,要求气流缓缓流动,忌冷风强风。人工培养的蝴蝶兰不需过多的养分。在生长期中施用适量的肥料,施肥后见叶片亮而翠绿即可停止。

蝴蝶兰一般采用分株繁殖方法,在春季新芽萌发以前或开花后进行。一般结合换盆进行,将母株从盆中托出,少伤根叶,把花苗轻轻掰开,选用2~3株直接盆栽。栽培时要求根部通气好,盆栽土质必须疏松、排水和透气,常用苔藓、蕨根、树皮块、椰壳或蛭石等。

  “神了,你咋知道得这么多呀!可比我强多了!看样,我不用请老师了。你不会只知道这一种花吧。”我还有点怀疑她的知识。

  “就像这种杜鹃花吧。”她向前走了几步,到了几盆刚起苞的杜鹃花前说,“它又叫映山红、满山红等。植株低矮,形态自然。枝叶上常生腺鳞。叶互生,卵状椭圆形。花单生或呈总状花序,花冠钟状或阔漏斗状,通常五瓣,色彩因种类不同而有红、黄、白、紫、粉红等色。一般春鹃在四月开花,夏鹃在五、六月开花。杜鹃花分为常绿杜鹃与落叶杜鹃两大类。依花期不同又分为春鹃和夏鹃。你这种属于自然和人工杂交育种。冬季可以开花,到春节跟前可以上市出售。还有这种君子兰,喜半阴,气温以10至25度最宜,适宜在疏松肥沃的微酸性有机质土壤内生长。君子兰的花朵不像牡丹花那样富丽堂皇,也不像茉莉花那样芳香浓郁,更没有月季花的艳丽多姿,但她叶色苍翠有光泽,花朵向上形似火炬,花色橙红,端庄大方,是美化环境的理想盆花。另外它花朵下垂,含蓄深沉,高雅肃穆,另有一番韵味。

  “还有这种水仙属多年生草本植物,鳞茎生得颇象洋葱、大蒜、故六朝时称“雅蒜”、宋代称“天葱”。之后,人们还给她取了不少巧妙、美丽的名字,如金盏、银台、俪兰、雅客、女星等等。水仙为我国十大名花之一,我国民间的清供佳品,每过新年,人们都喜欢清供水仙,点缀做为年花。因水仙只用清水供养而不需土壤来培植。其根,如银丝,纤尘不染;其叶,碧绿葱翠传神;其花,有如金盏银台,高雅绝俗,婀娜多姿,清秀美丽,洁白可爱,清香馥郁,且花期长。现在你的这种水仙,再过两个月就可以分根,可以上街上卖去了。”

  “玉兰,你是真懂,我是假懂。我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和你比起来,可谓小巫见大巫了。你可一定要帮我,你要不帮我,我可真是死定了!你要不帮我,我可不让你肃静,天天去缠你!”我有点耍无懒了。

  “哟!你看我这张臭嘴,又显摆了!真是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呀!要我帮你,那要开工资的了,我可不愿意白干!”程玉兰一张白皙的脸上,泛着淡淡的红,一双大眼睛闪着狡黠的目光。

  “行,只要你说多少,就多少!不行,算咱俩的行不!你入股,分红一人一半。”我建议道。

  “你的算盘打得不错!我入股,我再当老师,分红一人一半,你真不憨呀!这样赔本的买卖我可不干!”她扭过脸去不看我,故意气我。

  “随便你,行了吧!你说几就是几!反正到不外边去。啥你的我的,还不都是咱的呀!分那么清楚干什么?”我涎着一张似笑非笑的脸,靠近她说。

  “你想死呀!”她猛地转身,一肘捣在我的胸脯上。

  “给你开玩笑的,用那么劲干啥呀!想谋杀亲夫呀!”说着,我赶忙离开她远远的。

  她脸色凝重地慢慢靠近我。我一步步地向后腿。最后,她把我逼到一根棚柱子上,两眼如刀子一样盯着我,一字一句地问:“是吗?你心里是这样想的吗,还是戏弄我?我跟你敢要吗?我可是克死男人的寡妇呀,你就不怕我把你克死?”

  “你说的可是真的?我不怕死。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上刀山下火海都不怕,更何况是死呢!”我看她那么认真,也下定狠心地说。其实,我是真的喜欢她,上中学时,就有点暗恋她。

  “哈……”她一张绷紧端庄的脸突然大笑起来,“小子,上当了吧!我逗你玩的!”

 

四)

 

程玉兰从朱运来家回到学校,有点疲乏地走进办公室。学生们陆续来到,有的在教室里写作业,有的在校园里玩跳皮筋或砸砂包,你追我赶,嘻笑成声。程玉兰坐在办公桌前,脸色有点苍白,显得忧心忡忡的样子。她觉得自己上午在朱运来家的言行有点放浪形骸,现在想起来那些话,觉得非常后悔,心中有点恨自己不检点。是不是自己寂寞压抑太久了,太需要快乐情绪的滋润了?自己平时是不苟言 笑,严行律己的。有好多年没有这样敞开心扉歇斯底里地开心快乐了!难道是自己真的喜欢朱吗?真的对他动情了吗?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他又是什么样的人!两根绳子上的蚂蚱能蹦到一根绳上吗?过了半辈子的人了,还折腾起吗?如果有点闪失,那真是老牛掉到枯井里,有死无门了。像朱运来喜新厌旧的人,能靠得住吗?连结发共患难的妻子都弃如敝屣,亲生的孩子不屑顾及,他的话的可信度又有多少呢?虽说老公生前也坐了对不住自己的事,嫖过娼,下过店,但自己对他死了心,就当没有这个人一样,伴着儿子过下去。谁知道他却死了,突然死了。他死了,虽然自己心中不难过,但是一切都改变了。连自己和儿子相守度日的机会也给剥夺了。公公婆婆强行硬逼着把孙子拉过去,不让儿子和自己见面。他们仅仅给了自己十二万块钱了事。

她总觉得自己不会再有爱情和婚姻了,心也一天天死如枯木,更不会奢望有什么样的爱情和别样的生活。能独伴孤灯,安然度日,为社会尽点绵薄之力就心满意足了。谁知道命运却没有忘记她,而是给她制造一道道坎儿。她在县城时,原本想着到了乡下,生活就会单纯些,不会再有什么骚扰和烦恼。但她想错了,第二年乡教委一位死了老婆的科员下来检查工作就对她一见钟情,双眼色欲如火。那人叫吴正义,四十七八岁,一副薄如棺材板的身子骨,两个如厕所石头一般坚硬又黑的颧骨,且旁边长着一颗黑且亮的痣(相书上说,这是一颗花痣,这样的人对感情不专一,容易花心),一双弯弯如月牙的眼睛,自然含笑(相书上说,这样的眼睛叫桃花眼),一张薄薄如刀片的嘴唇,显示着无情和刚愎自用,脑门子半秃,宛如缺水的西部草原。他曾托教委主任来透过信,程玉兰委婉言谢绝了。但吴正义并没有死心,隔三差五地来,特别是在附近学校里喝了酒,腆着一张嘻皮笑脸的甜瓜脸,说醉话,喷臭气,动粗手。程玉兰见他来了,躲得远远的,有时干脆躲在教室里不出来。有时,吴正义也厚着脸皮,追到教室里。程玉兰就在学生的带领下东躲西藏。

这两天,吴正义不知什么原因没有来,安静了几天。可她自己心中又见鬼了,平白无故地从地底下冒出个朱运来来,真是莫名烦忧接踪而至。她心乱如麻,无所失措。而她对朱和吴是两种不同的概念,和朱在一起是欢乐,情愿的,和吴在一起,只有厌烦,又是被逼的。有什么折中的办法呢?如果用朱之矛攻吴之盾又如何呢?真是个好办法,我真是太聪明了!程玉兰有点沾沾自喜。一会儿,她又有点顾虑了,要是和朱假戏真做,弄巧成拙呢,那不是适得其返,自投罗网吗?两者相权,取其轻吧。想此,程玉兰心中轻松了许多。掏出手机看了看,走出去敲铃上课。

下课后,程玉兰走进办公室,倒了一杯茶,一口还没来及喝。一个小男孩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程——程——程老师——来了——那人来了——”

程玉兰感到莫名其妙,一头雾水地问:“别急,你说谁来了?”

“是那个追你的猖条子。”

“什么猖条子?”

“就是教委的那姓吴的,我们背后都叫他猖条子。你看他长得又瘦又长的,就像咱这里的猖条子鱼。”

“哈哈……”程玉兰听后猛地大笑起来,心想这小孩子太有趣了,真不知道那吴正义在学生背后还有这个光荣的称号呢!

这时,一辆摩托车,像一头猖狂的野猪没头没脑地窜进来,在办公室前的一棵法桐树前,“啪”地摔在地上。他挣扎着想爬起来,但他的一条腿,却被摩托车压着。窄窄的小脸喝得红通通的,像猴腚一样,连两个弯弯的细眼珠子都喝得像出锅的虾儿。他朦胧之中看见穿了一身玉白羽绒服的程玉兰玉树临风地站在那儿,真疑为自己到了天堂上,遇见美丽的仙女。一张臭嘴里边流着涎水,边嘟囔着:“仙子——仙子,我好想你呀!”

程玉兰看着他,近五十的人了,还出这洋相,丢人现眼的,心里真有点可怜他,忙喊了几个大个子学生,把摩托车扶起来,又把他扶到屋里的一张椅子上。程玉兰刚想离开他。他却一下子从椅子上窜起来,一手死死地抓住她的胳膊。程玉兰气愤满胸,寒着一张脸,大声怒喝到:“放开我!听见没,放开我!!”

吴正义好像不会水的人掉到深水里,好不容易地抓到一点救命的东西,死命地不放。而程玉兰好像那救他的人,恐怕被他抓住,一块儿没命。程玉兰看着吴正义的一张醉醺醺的走了形的脸,心里一阵恶心,随之一巴掌愤怒地打在他的脸上。吴正义或许是喝多了,也或许被她一耳光打的,软绵绵地倒在地上。程玉兰拼命掰开他的手,跳到门外,掏出手机,拨通朱运来的手机。

约五分钟,朱运来开着摩托三轮,风驰电掣地赶来。看见丧魂落魄、面色苍白的程玉兰,急赤白脸地问:“咋啦,玉兰?”

程玉兰看见朱运来,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下,包着的两眼泪刷刷地掉下来,哽咽着指指屋内。朱运来三两步窜到屋内,看见地下躺着一个人,酒气扑鼻,臭气熏天,忙又窜到屋外压水井边水桶内舀了一马勺冷水,“哗”地泼在那人脸上。吴正义猛地一激灵,从地上窜出来,大声嚷道:“下雨啦!下雨啦!”

站在门外的学生哄地大笑。吴正义醒过神来,看见身边站着手拿马勺的人,才知被别人算计了,恼羞成怒,跳起来去打朱运来的脸。朱运来轻轻牵着他的手,向门口一甩,只见吴正义像被扔出去的死狗烂猫,扑地摔了个嘴啃泥,嘴上滴滴流出血来。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指着朱运来叫嚣道:“你是哪个王八蛋,敢打老子?你不想干了?明天我就开除你!你现在就给我滚蛋!”

“他妈的,你小子活腻歪了是不?你也不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大爷是谁?这程老师,我都当神仙供着,你就敢兔子枕着狗蛋睡——越混越大胆了!瘌蛤蟆找大象摔跤——你找死!你知道我是谁不?我就是当年的人称朱百万,朱百万就是我!看准点,我就在西庄上住,最前排从东头数第二家,就是大爷,报仇报冤,尽管来!”朱运来连喷带诈地震摄住了吴正义。吴正义满身泥土顾不得扑打,就推起摩托车向门口走去,上到摩托车上,回过头来,叫化子咬牙——穷发狠地叫道:“你小王八蛋给我等着,有种别走!”

朱运来听了吴正义虚张声势的叫板,快步向门口跑去。吴正义吓得加紧油门,一阵黑烟滚滚地狼奔豕突了。身后传来学生们如雷般的哄笑声!程玉兰涕泗横流的小脸上也忍俊不禁,破涕为笑。

朱运来把程玉兰搀到办公室里。他在她身边坐下,一双炯炯的眼睛看着她亲切地问道:“程老师,别害怕!一切都ok了。鬼子被我打跑了。”

程玉兰感激地望着一脸真诚的朱运来,喑哑地说:“运来,今天真多亏你了。要不是你,真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呢!我一个人住在这儿,晚上黑灯瞎火的,想想都害怕!”

“……”朱运来挠了挠头皮,不自然地笑了一声。

“你有什么话就直说,那么大的人了,还有什么磨不开脸的。”程玉兰嗔道。

“没什么。我就是觉得,有一种办法挺好。就是对你不是太好。你如果没意见,不中搬我家住去。反正我家地方多,尽你挑。就怕村人的闲话,你受不了。”

“就为这个。我也曾考虑过这个问题。人多口杂,舌头底下能压死人。我还是不去了。再说,咱俩不亲不近的,三岁小孩也会说三道四。更何况那些无事生非、捏糖拿醋的人呢!我还是先在这里胡弄一段时间再说吧。”程玉兰有点忧心忡忡地说。

“你在这儿住,我哪能放心呢!要是三更半夜出点啥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切后悔莫及。想想还有啥办法。”朱运来微闭双眼,沉思起来,“除非……”

“除非什么?”程玉兰急切地问。

“除非咱俩登记结婚!”

“……”程玉兰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脸上一阵阵发白,厚厚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一双杏眼慢慢地变大,里面渐渐燃起火苗来,一字字狠狠地说道,“朱运来,要不是今天你帮了我,我一耳刮子把你这老脸搧烂。你这狗嘴里咋就吐不出象牙呀!”

“狗嘴里咋能吐出象牙呀!你是不是喝醉了!”朱运来看着程玉兰气得赤红的小脸嘻嘻笑着说。

“我……我……我拍死你!”程玉兰说着上前一耳刮子打在朱运来的头上。朱运来没有躲结结实实地挨个正着。

“你咋不躲呀?”程玉兰没想打着他,觉得他得躲开,没想到他故意挨打的。

“人家都说,打是亲来,骂是爱。不打不骂不自在!”朱运来贫嘴道。

“朱运来!”程玉兰大叫一声,“你能不能给我正经点。你要再老不正经的,我就恼了。再不认你这个同学了。以后,咱各走各的,形同陌路。”

“行,行!你说咋着就咋着。你别激动,坐下说话。”朱运来说着话,掏出手机看了看说,“天都黑了,不早了,我回去了。”

“这么晚了,在这里喝吧。我给你烧汤去。”程玉兰留住他,说着向厨房走去。

“我看看儿子走了不,让他给他奶奶捎个信,不回家喝汤了。”朱运来说着走到院子里,正巧有两个本村贪玩的孩子还在地上玩玻璃球,便喊道:“前进、海娃,都黑个小舅子了,还不回去?看你娘把你个熊腚揍烂。回去时,上俺家拐个弯,给你二奶奶说声,我不回去喝汤了,在程老师这里喝!别忘了!”

  朱运来说着向院外走。被程玉兰看见了,问:“你上哪儿去?”

“我上东庄买点菜去。不能光沾你的光呀!”

“去吧!就咱俩,别买太多了!够吃就行!”

“好来!”

朱运来说完吹着口哨向东村走去。一会儿,只见他从东村出来,一只手上提着一只咯咯叫的活鸡,一只手上拎着个方便袋,里面装着不少鸡蛋。

朱运来走到厨房门口把鸡扔到地上。那只被系了双腿的蛋鸡在地上扑腾挣扎。程玉兰从厨房里看见他买的东西,惊奇地问:“你买这么多干啥?喂猪呀!”说到这里,猛觉得说糙了,脸上泛起一阵红晕,幸亏厨房灯暗,朱运来没有发现。

朱运来对她的话也没有多想,进到厨房里,把鸡蛋放到一口纸箱子里,拿了一把菜刀出去杀鸡。

“老朱,看你那凶样!咱别杀它了。怪可怜的。”程玉兰看着地上痛苦挣扎的鸡对朱运来说。

“你真是菩萨心肠。你难道平时不吃肉?我说你那脸色咋那么白呢,原来是缺营养。没事,咱人养鸡不就是图吃它的蛋,拆它的肉嘛!俗话说‘小鸡是盘菜,杀了你,你别怪’!”

“我都是吃得三净肉。”

“啥是三净肉呀!是不是把血放净,然后洗净,再然后鼓捣净!最后吃个一干二净!”

“哪跟哪呀!胡说八道。三净肉,就是见杀不食,闻杀不食,为我杀者不食。还有的说,自养者不食。我是不吃,你自己吃吧。我光吃鸡蛋。”

“这些都好做呀!你现在出去遛一圈。回来再吃不就是三净肉了吗?”朱运来提议道。

“那也不行,那这只鸡是为我杀的呀!”程玉兰叫板道。

“你忒聪明的人,咋一下子就憨了呢?我是为我自己杀的行了吧。不是专为你杀的。我的姑奶奶,吃只鸡,你咋就这么道道事呀!我恼了生吃它!”朱运来看着程玉兰,有点不高兴地说。

“你这一点事,都不能将就我。我看还是算了吧。你把你的东西都拿走吧。我啥也不想吃了!”说着,看了一眼手拿菜刀愣在地上的朱运来,径直向卧室走去。

朱运来拿着刀摇了一下头,哎声叹气道:“还是孔老二说得对呀,女人和小人一样难养呀!区区一只鸡,就得罪美人了!我说鸡呀鸡,你为什么是只活鸡呢?你要是只死鸡,可不没这码子事了!你说我现在是杀你好呢,还是放你好?”

程玉兰虽躺在床上,有点生闷气,听到朱运来的唠叨,也忍俊不禁笑出声来,仰起头向外喊道:“你魔道呀!你走吧。”

“我说鸡呀,人家叫我走,你说我是走好,还是不走好。你告诉我好不好?你要说得好,我就不杀你放了你,不然,我就杀了你,喂狗吃!”

“行了,你别魔道了。我是真服了你了。”程玉兰从卧室里走出来。她想,要是不起来,他又不知道咒魔啥呢!

“你咋起来了呢!这只鸡还没开金口玉言呢!等它开了尊口,下了谕旨,再起也不晚了!”朱运来一本正经地问道。

 “朱运来,你都属驴的了,亏你想起这损着来!啥样的女人不被你气死?”程玉兰半嗔半喜地说。

“人家说千金搏美人一笑,我这一分钱不用花,又能得美人笑靥如花,何乐而不为呢!”朱运来说着向程玉兰挤了挤了眼,皱了皱鼻,眉开眼笑地说道。

“好吧,为了你这贫嘴,我就破戒吧。我看我也没那份佛缘,成不得仙,做不得佛。阿弥陀佛,罪过,我要开戒了。请万能的慈悲的佛,饶恕你这个志浅意弱的弟子吧!我虽然吃了不净肉,但我的心里没吃,还是皈依我佛的!”

饭后,朱运来和程玉兰灯下漫谈。桔黄的灯光映着程玉兰白皙如玉如瓷的面靥,闪烁着一种蛋清样的奶样的亮光,一双长睫毛的大眼,时而看着自己玉白的指甲,时而抬起瞟一眼正脉脉含情看着她的朱运来;一张宁静的面庞,时而作沉思若波澜不起的深水潭,时而若春风拂过碧绿的波光涟漪的湖面;一张略厚的嘴唇,半启半闭,红润细腻,纹理井然。朱运来目光呆滞地睢着灯下的程玉兰,感到一种圣洁的光晕笼着这尤物,好像轻雾薄纱缥缈中的西湖,心中如雨后田田的荷叶渴望那缀着明珠的红莲花,由衷地赞赏道:“玉兰,你真美,美得高贵庄洁,超凡脱俗,好像光降尘世的白衣观音大士,一样圣洁、静美和庄严。”

“阿弥陀佛!你这是作贱我,还是夸我呀?我听着有点别扭。你还是好声好气地说吧。对你的恭维,我真的承受不起。”程玉兰似笑非笑地说。

“玉兰,不管我以前说多少假话、骗话、歪话和慌话,但这一句绝对是我最纯洁的心声!在我眼里心中,你就是如此圣洁和俊美,真可以用冰清玉洁和冰为骨玉为魄来形容,绝不为过。你就是我心中伟岸的光照千里的女神!和郭沫若心中的女神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真像个诗人!老鼠啃盘子——满嘴净词(瓷)儿。我也不管你说什么,仁者自仁,清者自清。你吃你的肉,我念我的经,两不相干!”程玉兰收摄心神,义正辞严地说。

“你信的什么佛?是不是可望不可及,遥不可攀呀?再说,你信佛有什么用处吗?”朱运来荡尽狎邪,端正神态问。

“信者自信之,何问益处,枉杀门外汉。要知水冷暖,还须亲口尝!佛,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既远在天边,莽汉难寻,又近在眼前,无瞳徒碰壁!但做好事,莫问前程!千卷经文,不若唪念‘阿弥陀佛’”程玉兰双手合拾,喃喃而语。

朱运来听着,有点茫然失措,如坠迷雾之中。

程玉兰看着他惘然若失,耐心解释道:“红尘万丈,生是什么,死是什么?不生不死又是什么?万千众生,当不得一个‘放下’,放下烦恼,放下名利,放下贪嗔,即可得平常心。平常地度日,一切随缘、随意、随心、随性而已。不强求不可得之事,不强求不可为之事,不强求人之顺我,我之顺人。人有人缘,事有事因。有因有缘,必有善果和恶果。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你明白吗?”

“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那你是明白呢,还是不明白?”

“我也不知道。”朱运来慢声慢语地说,“我只想问,那平常心是什么,如何去做?”

“随缘济众,大约有十:第一、与人为善;第二、爱敬存心;第三、成人之美;第四、劝人为善;第五救人危急;第六、兴建大利;第七、舒畅财作福;第八护持正法;第九、敬重尊长;第十、爱惜物命。依之去做,不离大法。”

“你看世人有几人行善积德?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去伤天害理、巧取豪夺、欺凌弱小和见利忘义!咱自己做好事,能有多大的用,一盏灯能照亮多大的夜?咱自己不争了,不抢了,那人家和你争和你抢,又怎么办?难道你眼睁睁地看着他争,瞧着他抢,而无动于衷?”

“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我给你说,但做好事,莫问前程。善要人知非大善,恶恶人闻非小恶!施恩图报,等于无施;知恩不报,等于为恶。与人善恩不可记;受人之恩不可忘!”程桂兰像一位得道高尼,循循善诱,款款而谈。

“玉兰,你这些都是跟谁学的?”

“这些都是我看书得来的。但求心明心悟心静心安而已!我这儿有一本《了凡四训》,对平日修行护持大有裨益。你要感兴趣,不妨拿去看看。天也不早了,你还是回去吧。男女杂处,无杜于嫌!”

“人家说出家人,首先没有分别心、是非心。你这不是有分别心了吗?”朱运来挑刺道。

“我不是出家人!”程玉兰小脸一寒,嗔道。

“更不能有嗔心!”朱运来看着程玉兰微红瞪眼的面颊说。

“是的。”程玉半立刻收敛了余怒,一脸平和地一笑,“你走吧。不送了。”

朱运来也不再停留,走出门去,毅然走入夜色里。夜空中,一轮上弦月正亮晶晶地西斜。

 

 

)

 

时令过了小寒,天气异常冷起来。接连下了几天大雪,我的花棚差点儿给厚厚的大雪压跨了。幸亏程玉兰踩着没脚深的大雪,来告诉我,应及早清除花棚上的积雪,以防压蹋了棚。大雪前,程玉兰借给我五万块钱,我俩一块儿去日照进了一车货。因为快到年跟前了,要借春节大大地卖一批,挣些钱,好高高兴兴地过个年。但谁知道,生活中就有些人,怀着不同的目的不请自到,让你的生活变得杂乱无章。究其原因,还是以前的遗留问题在作祟。

 

雪后初霁,我去附近小镇上买些花棚用的东西。返回来,在拐向通往我村的小土路口处邂逅了一个人。路上还有残存的积雪未化完,我正小心翼翼地开着我的摩托三轮。有一个人正骑着自行车在前面晃晃悠悠,或许因为路滑,特别小心。在我和他擦肩而过时,我的摩托车前轮发生侧滑,后面的车箱一甩,正好碰着了那人的自行车前部。那人车把一歪,滑向路边小沟里,那人摔在雪窝里。我赶紧刹住车,跳下来,下到沟里,把那人身上的自行车扶起来,掀在一边,然后去拉那人。那人呻吟着在我的搀扶下慢慢站起来。我看清那人的脸,那人也看清了我。我们几乎是同时喊道:“咋是你呀?你这上哪儿去了?”

 

那人是我的初中同学,又是我媳妇的近门弟弟。我每次去老岳家,大多都是他陪着我吃喝。又加之是老同学,感情就自然亲切了许多。但这人品性不是太好。特别是趋炎附势,看人下菜,让人肉麻。上学时,坐在后面不认真学习,还捣乱不让别人学习。那时,教我们地理的是一位戴眼镜的老教师。老师在上面讲,他在下边用书挡住脸,“哧哧”地笑。等老师问是谁时,他又不笑了,一本正经地看着黑板。但等着老师回过身来,继续讲课时,他又在那里“哧哧”而笑了。老师去问去找,又找不着是谁。最后,老师气得把书本向讲桌上一扔,不讲了,让我们上自习。他除了笑以外,还有一着绝的,那就是,老师正在上面讲得特有劲,学生在下面听得聚精会神。这节骨眼上,他在那里猛地一努,“通”地放了一个大响屁,如山崩地裂一般。满堂学生哄然大笑。老师是又气又想笑。还有一次,老师没在屋里,我们都在凝思作文。他不知何时,偷偷地跑出去,把我们学校前面草地上的一只小山羊牵到教室里。那小山羊站在讲台上,憨态可掬,因为找不到羊妈妈,“咩咩”直叫唤。我们立刻抬起头来,看见了,又是一个哄堂大笑。

 

后来,初中毕业,我们各奔前程了,彼此成为了陌路。但是有些人有些事还会不期而遇。没想到,我相亲那一天,在媳妇村头上,遇见的第一个人就是他。当时,他正从地里干完活回家吃饭。他问我干啥来。我给他说了实话,把他以前的所作所为忘得净光。他听了后,猛地一拍我的肩膀说:“伙计,这事你想成不?要是想成,就找我。你知道这闺女是谁吗?她就是俺三叔家的姐姐。哪一天,没事了,你请请我。我保准让你如愿以偿。你家条件不是多好,这事要不找我,可真有点玄!幸好你碰见了我。咱老同学嘛,一辈子同学,三辈子亲!这事,包在我身上了。走,我领你去。”

 

第二天,我在小镇上的一家小餐馆里请了他一顿,花了十多块钱。那时的十多块钱,可是我干建筑一月的工资呀!不像现在,钱不当钱花了。一斤猪肉都十多块,那时才一块多钱一斤。他果不食言,没少在老岳面前说了好话,让我顺顺利利地娶了柳美儿。

 

他姓柳,名好利。人虽长得肥头大耳,长胳膊粗腿的,但就是不正干,人又好吃懒做,坐吃山空,又酗酒赌博,偷鸡摸狗,寻瓜遛枣。别人见了他,都是主动招呼他,不然迨慢了他,他会伺机报复的。俗话说“好鞋不踩臭狗屎”,谁也犯不着和他较真。前几年,因人懒品劣,无人给说媳妇。幸亏,叔大爷帮忙,花了几个钱买了一个四川蛮子。生了一大帮孩子,住着三间土屋,过得吊儿郎当,捉襟见肘。他像一只野狗似的,东一头混顿酒,西一头混俩菜。我前几年,有钱时,时常周济他几个,让他免强度日。后来,我出了事,离了婚,也没有碰见他。他也没有上过我的门。可谁想,在这样的地方,偏偏碰见了他。我不知是福还是祸。

 

“好利。身上没事吧?”我扶着他,非常关心地问。

 

他摇了摇胳膊,踢了踢腿,大嘴巴裂开,“嘿嘿”笑了几声,说:“没事。姐夫。咱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了!你看我这脑子。姐夫,我不能叫你姐夫了。你和我姐姐离婚了。对了,你又另寻新欢了吗?那个小妖精呢?听说也‘忒’地飞了!你现在可不如我了吧。我好歹还有个烂葫芦暖脚呢。”

 

“我早晚也不如你。你是谁呀,好利吧!连娶媳妇都弄个远路货。我是比不上你!”我也讽刺他道。

 

“你这个家伙,你这是揭我的短呀!可不仁义呀!我正好过几天找你去呢。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你了。”他笑眯着眼睛说。

 

“可不敢劳您的大驾。有啥事就说吧。我洗耳恭听。这次是借钱还是借面?”我有点看不起他,不屑地问。

 

“老朱,你这不是隔着门缝看人——把人看扁了吗?我这次一不借钱,二不借面。专一是你的好事儿。你说,说心里话,你想俺姐姐不?想吧。我透你个消息,俺姐姐又回来了。她根本没嫁人,只是到她姨家躲了一阵。俺三叔三婶子骗你说嫁人了。你要有那个意思,我负责把她约出来,让她和你破镜重圆,怎么样?这信息可不值老鼻子钱了?”他狡黠地看着我。

 

“的确是件好事。可柳美儿能原谅我吗?我伤她太厉害了,恐怕她到死都不会原谅我。我看这事还是算了吧。我也不愿拿着热脸贴人家的冷腚。谢谢你了。”我虽然觉得复婚对我和孩子来说都不错,但我怕呀,因为,柳美儿临去时那像刀子一般挖我的一眼,令我不寒而栗,望而生畏。我真不敢也不知道如何去直面和我同甘苦共患难的结发妻子。我已经非常对不起她和孩子了,不想再去伤害她。所以,在柳好利面前,我拒绝了。

 

“运来,今天没啥事吧?不中,咱哥俩喝杯去。”他试探着问。

 

“我……我也没什么事。好吧,上哪儿呀?到家门口了,咱上家喝去吧。”

 

我把他的破自行车,放我三轮车上,一块向我家驶去。

 

我是西村买菜,东村打酒,好不容易弄了六个菜。我俩坐在堂屋沙发上慢慢喝起来。刚喝了一杯酒,程玉兰从大门外走进来。她穿着雪白色的毛领羽绒服,脖子上围着桔黄色的纱巾,脚上穿一双前面略尖,小巧玲珑的黑皮鞋,脸上略施了薄粉,雪白的羽绒服和黄色的纱巾更衬托出一张脸蛋,白里透红,粉装玉琢。她有点袅娜地走进来,见有一位生人,脸上微微一笑,轻启珠贝:“有客人呀?你们玩,我到花棚里看看。”说着转身欲走。我知道她和柳好利也是同学,也不想让柳好利误会我俩有什么不正当的关系,便出言拦她:“程老师,你别慌走。他也不是外人,是咱的老同学柳好利呀!”

 

程玉兰不好意思再往外走,转过身来,勉强向柳好利打声招呼:“柳好利呀,你真是希客呀!”她其实从进屋来的一瞬间就看见柳好利了,只是对这人没有好感,总觉得这个的品质特差劲。上学时,他搞得那些让人恶心的勾当,让人鄙视。她本想装作不认识,就错过去了。谁知道厚道的朱运来,偏偏叫住了她。她不得不免为其难地招呼了一声,但也无心逗留,略停说了两句不疼不痒地话,就走出去。

 

“没想到,程玉兰还是那么风采依旧,比之先前,更具有女人味了。”柳好利看着远去的程玉兰的背影有点垂涎地说,“她怎么到你家来了?是不是你们俩有一腿呀?”

 

“不要这么下流好不好!并不是人人都像你心灵那么肮脏!”我听到他的话,看见他见色起心的贪婪眼神,心里有点不舒服,话里不免带刺儿。

 

“是呀!我真是心灵肮脏,连二十多岁的大闺女都骑在跨下了!”柳好利真不是省油的灯,连我的疮疤都敢揭。我心里虽然很光火,但还是强忍着,毕竟是多年的老同学了,从前给自己出过力,现在还要用着他,可不能得罪他。

 

我苦苦一笑,略嗔道:“柳好利,你这可不仁道了!哪有拿刀子捅人家伤疤的?罚酒,罚酒!”

 

“真是的,你看我这张臭嘴!好,好,我认罚!”说着,他端起面前的杯子一饮而尽。

 

我俩酒喝得差不多了。我喝得满面通红,像猪肝一般。柳好利喝得两只眼儿直勾勾地瞪人,拿筷子的手也颤抖地夹不住菜,而他偏偏喜欢吃花生米,夹了一会子,好不容易夹起来,在半路上又掉到桌子上,好像他和花生米治气,索性放下筷子,用手直接抓起来,放到嘴里,拼命嚼起来。他把碎花生米咽下去,打了个嗝,一双血红的眼珠子瞪着我,含混不清地说:“运来,我……我给你说,我去见我姐姐,咋替你说好话呀?我总不能红口白牙地就这么给她说吧,还有你闺女也那么大了,我总不能空手去看她娘俩呀?不得买点东西吗?我这……这几天,手头有点紧,不然,我自己掏腰包也是应该的,不是咱没有吗。你先借给我……借给我三百块钱,我……我看着给她娘俩和你老岳买点东西,也表示你的诚心,是不是?你要是真不愿意出钱,那也是没法,我就不敢保证能不能说上话。你也知道我姐姐的脾气儿,那也不是好缠的角!我就仗着我这张老脸,豁上去了。咱也学学董存瑞炸雕堡,不成功便成仁!”

 

我也知道用人也没有空手套白狼的事,再说,的确我也想闺女了,给她娘俩买点东西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听柳好利说得寒碜人,便说:“好利,你那不是打你哥的脸吗?咱谁跟谁呀,我能不相信你!当年,娶你姐姐,你没有背后捣棒子,现在我更不怕了!就这么说定了,这是三百块钱,你拿好。你就多费心了!”

 

柳好利接过去钱,紧紧地抓在手里一会儿,才慢慢地装到贴身布袋里,又头一仰打了响亮的嗝,东摇西晃地站起来。我去扶住他,走到当院里,说要送他。他摆着手,摇头晃脑地说:“不用送,我没事,真没事。你放心好了,把我的洋车子卸下来,我自己走,谁都不用送!”

 

他推着车子,走到大门外,“噌”地一下跳到自行车上,飞一样骑走了。没想到骑了有二百米,“唿”地歪在人家的沙子堆上,赶紧非常麻利地爬起来,扶正了自行车,又跳上去,划着“S”逃走了。

 

我刚要进入花棚去看程玉兰,她正好从棚里钻出来。她浑身上下看了看我,特别瞧了一下我的脸,轻轻地说:“你喝得不少,回屋睡觉去吧。”

 

“没事,我没喝多。我现在啥都能干!不信我干给你看看。”我的舌头有点僵硬,说话有点含混不清,但当时,我自认为没有喝醉。

 

“行了,你没喝醉。是我喝醉了,行不?”程玉兰有点嗔怪地推着我向院里走。

 

“你别逗我了,你才没喝醉呢!是我喝醉了。不对,是你喝醉了!”我的思路有点乱,弄不清到底谁喝醉了。

 

“不管谁喝醉了,你都去睡觉好不好。”程玉兰有点请求地说。

 

“让我睡觉可以,但你必须陪着我睡!”我乜斜着一双醉眼,色迷迷地看着程玉兰一张迷人的脸蛋。

 

“是吗?”程玉兰直视着我,平静地问,“咱上屋里去睡吧。”

 

她拉着我走到院里,撒开我,快步走到水桶边,舀起一瓢冷水,转身就泼在我的脸上。

 

我猛地打了一个激灵,醒过来,向她吼道:“程玉兰,你干啥?”

 

她有点幸灾乐祸地看着我,嘿嘿笑着说:“给你醒脑呀,省得你胡说八道的!怎么样?要不要再来一下,效果会更好!”

 

“我的姑奶奶,行了!我睡觉去,惹不起你!”我看着她,真有点害怕,不敢再和她斗,乖乖地回屋睡觉了。

 

  

 

六)

朱运来的日子好像前途充满希望,但柳美儿的日子并不是太好过。

柳美儿自从和朱运来离了婚回到娘家,那几天真是昏天黑地,不知道自己是人是鬼,是在哪里,整天脑子昏昏沉沉地像一盆浓稠的浆子。她不知哭了多长时间,爹娘和兄嫂不知劝了她多少回,她哭累了就睡着了,睡醒了一想起那事就又哭起来。她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没有多高多远的眼光,多宽广的胸怀,只知道省吃俭用过日子。当年,朱运来要吃的没吃的,要喝的没喝的,她都不嫌,觉得朱运来是个老实靠得住的男人,再加上自己能干能持家,不愁日子不会过好。她虽然平时自己会过,不舍得吃不舍得用,但是在朱运来和孩子身上,她是舍得花钱的。朱运来是一家人的顶梁柱,孩子是未来的希望,这两方面都不能有损,她都尽其所能地满足他们。至于她自己,几年没扯过一寸布丝丝,都是结婚时的衣服,穿了又穿,洗了又洗,直到缩水了,或烂了不能穿了,才扔了。至于一家人的钱帐,她从来没管过,她完全相信自己的丈夫,不像农村一般的女人把钱抓得死死的,甚至男人吸烟喝酒的钱都不给。虽说如此,她有时嫌朱运来花钱如流水,暗地里也藏了个心眼,私下里也攒了几个钱,共有三万多块钱。后来,钱一多,朱运来也就不计较钱的流失。柳美儿想着有急事时,好拿出来垫补一下。现在,离婚时带来十万块钱,再加上这三万块,也不是个小数目。在农村人眼里,她柳美儿还是个首屈一指的富婆。  

后来,朱运来来找她请求复婚。但她想起来朱运来,心里就恶心得要命,脑子里立即就会想起他和胡丽妮的肮脏的事儿,所以她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会见朱运来了。他们之间彻底断绝了一切关系。她是个比较保守的农村妇女,经不得这么丢人现眼的事,丢不起这人,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其实,现在这样的局面和她自己的粗心大意也有关系。当初,胡丽妮来时,朱运来说是请来的新项目开发技术人员。柳美儿也没往坏处想,还真心真意、无微不至地关怀她。有时,他俩在花棚里忙活,她坐好饭,烧好茶,亲自喊他俩吃饭。有时,她亲眼看见他俩坐在一起,有说有笑的,也没往别处想,总认为朱运来不是那样的人,或许人家正在讨论种花知识呢!谁想后来,一切都发展到不可收拾了。她一气之下回了娘家,眼不见心不烦。谁知朱运来和胡丽妮恬不知耻地公开同居在一起。没想到,好日子没几天,胡丽妮就带着三十万块钱就从人间蒸发了。再后来,柳美儿一气之下和朱运来办了离婚手续。

柳美儿为了避免朱运来的纠缠,就去了住在城市的姨家。她让父母跟朱运来说,她已经嫁人了,让他死了复婚这条心。

在城市里,她也没有找到好工作,更没有找着对相,大都是高不成低不就的,再说,久住让人厌,只好带着女儿回到娘家。她毕竟是农村长大的,骨子里带着农村人的朴实、憨厚和吝啬,根本和精明算计唯钱是用的城里人格格不入。她觉得她的根在农村,从小吃在农村、喝在农村、穿在农村、用在农村,她脑子里根本没考虑有一天会离开农村。她觉得自己这辈子就活在农村,死后埋在农村了。在城市里,她感到非常别扭,走没处走,去没处去,除了老姨一家人,两眼乌黑谁都不认的,和睁眼瞎没什么区别。还是回到农村好,甩开胳膊扯开腿,想上哪就上哪,想和谁说话就和谁说话,心里多畅快!

但是在娘家住久了,也不像她想得那么简单。她两个弟弟都成家立业了,父母岁数也不小了。两个兄弟媳妇都知道她有钱,但她不管在谁面前都不承认有钱,更不会向外拿。她觉得这十多万块钱,一分也不能动,一是自己的养老钱,二是闺女的教育费。自己一年大一年,挣钱越来越不容易,这死钱花一分少一分,更不知道自己以后会找啥样的人家。再说她也没有另适他人的想法。农村妇女遗传下来的那种从一而终的想法还是根深蒂固的。在她潜意识里,她无法想象再跟别的男人同床共枕。她受不了!她想一个人领着女儿过,女儿大了就跟女儿过。但是,她又到哪里安个家,能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呢!

刚开始几个月,两个弟媳对她都挺热乎的,端茶送水,热了给拿扇子,冷了给你加衣裳,但后来她们旁敲侧击、诉苦道难,她都无动于衷,一毛不拔,那微笑的脸就慢慢地拉下来了,像耷拉下的长长的瓠子,冷言冷语,指桑骂槐、比鸡骂狗。柳美儿明知道她们指的骂的是自己,也只能干生气。她心中的苦无法倾诉,只能暗自吞咽。父母听到两个弟媳不阴不阳的咒骂,也是敢怒不敢言,只是哎声叹气,暗地里抹泪,有时听到难听的还不敢给闺女说,怕她心里难过,在婆家受人欺负,在娘家也没好气受,更不敢跟两个儿子说,怕他们抱不住火,寻衅闹事,家事不宁。有时,放学回来的柳美儿女儿朱倩倩,听到两个妗子的瞎骂胡卷,便上前质问骂得谁。柳美儿的父母赶紧把朱倩倩拉回屋里,不让她多说话。而两个妗子还是不依不饶地要来抓挠她。

一天晚上,柳美儿窝了一肚子气,也没吃下饭去,就走出家门,到村后的小柏油路上散步。

漫漫原野看上去还是霭霭茫茫,偶尔有一小块雪融尽露出淡淡的绿来,但还是瑟瑟的。路边的小杨树光秃秃的站立着,比起夏天来,真让人心疼。柳美儿无情无绪地漫无目的地走着。她觉得眼前一片黑暗,不知道今后的人生究竟要向哪里走,哪里才是自己的归宿地,谁的宽广的胸怀可以让她靠上去,感受一点温暖,可以安安稳稳地过一天日子。而这一切,对幸福的人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而现在对她却是那么遥不可及。她感到的不是大自然的寒冷,而是来自心灵深处孤苦无助的凄凉!她觉得这人生走到这一步真是悲哀透顶,自己真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而她对人生并没有过高过多的企求呀,只不过有一个男人和自己守着共同的家圆,抚养自己的孩子,平平安安、普普通通地过一生。而老天爷连她这一点小小的要求都给剥夺了,男人背叛了,孩子失散了,家也完了,这人还怎么活下去!她真的不想再向前迈一步,再在世上多活一天。她站于大地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唯有苍老的乌鸦悲凉地嘶鸣着横过阴阴的长空。

正在她徘徊于生与死的路口时,从西边来了一位东摇西摆的人。那人骑着一辆破自行车,从路北拐到路南,然后从路南又拐向路北,来来回回画着“S”。柳美儿看见了,知道是个酒晕子,感忙向路沿上避了避。那人走到柳美儿身边,突然停下了,抬起一张猪肝一样又黑又红的脸,瞪着一双饿狼一般的血红眼珠,直盯着柳美儿。柳美儿余光中觉得那人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心里一阵阵发毛。

“姐姐!”那人突然叫了一声。

“……”柳美儿听到叫声,转过脸来,却发现站在面前的竟是自己的叔伯弟弟,“好利,咋是你呀?吓死我了!我还认为……你咋喝这么多呀,在哪里喝的呀?”

“姐姐,你问我在哪里喝的。我告诉你吧,你根本想不到。你八天也想不到。”柳好利醉醺醺地说。

“那我就不想了。你快点回家吧。”柳美儿见他喝多了,便不想和他纠缠,便催他回去。

他一只手在空中猛地一挥,挺着舌根子,像嘴里含着个热茄子一般说:“姐姐,你不用赶我走。我知道你这几天心里不痛快,王八钻灶坑——窝火带憋气。这我都知道。你两个兄弟媳妇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们眼馋你的那两个钱。要是你给她们两个,叫她们给你擦腚,她们都要笑成一朵花!你信不,姐!要不信,我把我这颗狗头割下来,给你当球踢!”

柳美儿听他说得不三不四、乱七八糟的,便怒目喝止道:“好利,你是不是灌了点猴尿,不知道吣啥好了!你快点滚!真恶心!”

“姐姐,恼了吧。你还不知道我这张八年没刷过牙的臭嘴,能上二亩好地。你别生气,我真把正事给忘了呢。姐姐,我给你说,我今天碰见我姐夫了!他问我,问你过得怎么样,结了婚,那男人是不是对你好。我听了,好一阵大笑。这个傻帽儿,她还真相信你结婚了呢!我就把你还没结婚的消息透给他了。他不相信是真的,后来,我赌咒发誓,他才相信。他说,他心里最放不下的还是姐姐。只要姐姐同意复婚,他立马八抬大轿来抬你!姐姐,你别那样看我。我说得有一句瞎话,就让我这张嘴,烂到耳朵门子。喝不得酒,吃不得肉!我不多说了,你看着办吧。姐夫过两天等着回话,好歹过两天你给我个话,行不行我好回他!我走了,你考虑考虑吧!”柳好利推着车子趔趔趄趄地走了。

柳美儿听了柳好利的一番话,心里像太上老君翻倒了八卦炉,啥味都有。在心灵深处,她是非常深地挚爱着朱运来和儿子的。只是自己要强,偏偏不肯相信这一切罢了。但是,现在朱运来知道了她还未嫁人,就如此说。她真想回去,回到那曾经温馨的小家。娘家,她是一会儿也不想呆了。但不知柳好利这些话,是真是假,喝得醉魔三圈的,真不敢相信。还是等他醒了酒再问问他吧。

柳美儿心里虽不完全相信柳好利的话,但心里还是感到一阵温暖,觉得眼前漆黑的夜空现出一线光明来,那死的念头便退避三舍了。

柳美儿第二天一早就去好利家找他,把昨天的事情问个明白。走进柳好利家颇有点荒凉的小院,只见柳好利的媳妇穿着一件破棉袄,正在院里捡稻草,她便问道:“好利呢?”

那女人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被寒风皴得黧黑粗糙的脸,慢声慢语地说:“是姐姐呀,他一早就出去了,不知道去哪儿了。昨天夜里他嘟囔着说今天去陈庄给人家商量着过礼的事,看样可能去陈庄了。你有啥事呀?”

“没什么事儿,一点小事。那我走了。”柳美儿不便和她说,转身回了家。她想等晚上回来再问他。

谁知道有些事情,偏偏天不遂人愿。傍晚,他正准备去问柳好利,却从村里传来一个不好的消息:柳好利在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已经被送往医院,生死未卜。

她心中升起的一股热切的希望立刻烟消云散了。这是老天在故意捉弄她,给她使绊儿不让她回到朱运来的身边。命里注定他们俩向两条射线,向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急速飞去,永远没有相交的可能性。她又陷入一片人生的黑暗漩涡里,再没有一线光明照亮她的人生,又感到冰冷的绝望!

         

 

七)

  春节后的正月初十,程玉兰接到镇教委的通知,让她到玉皇庙去教学。玉皇庙小学离她原来教的小学(朱运来村的小学) 约有十多里地,且隔了一条大河。教委通知说,这是因为在农村学生大幅减少,老师又相对缺乏的情况下进行的合并。而其实在朱运来村的西南一里多路的一条公路边上新建了一座小学联校。村子附近的学校都合并到那里,老师也都跟着过去了。本来程玉兰应该也跟着过去,却偏偏把她调离到偏远的学校。程玉兰什么也没说,她心里明白这是小人因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没能达到而使的阴谋诡计,故意整自己。她真的鄙夷这种小人所为。

  正月十二,她从母亲家回到学校,又买了点东西到了朱运来家,把这种情况告诉了他。朱运来听了肚子都要气炸了,愤然大骂道:“准是那狗日的吴正义所为。让我碰见他,须得把他的两蛋子赶到鬃角里去!”

  “行了,少说那没用的。好鞋还不蹅臭狗屎呢。咱就当被疯狗咬了一下。咱要是跟他一样,也不成了小人了吗?再说在哪里不一样教呀!”程玉兰若无其事地说。

  “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呀!那么远,人生地不熟的,我怕你受别人的欺负!有啥事,我又不能立马赶到你身边。我多不放心呀,还有咱这花棚,离了你也不行呀。刚刚见了利,你就釜底抽薪,让我难看呀?不行,我去找人,再把你调回来。我就不信邪了,难道这世上还有不吃腥的猫!”

  “恐怕难以挽回了。这都已行成文件,下发到各学校了。开学以后,人人都得到位开始上课了。这没几天了,能行吗?别再花了钱,啥事办不成。”程玉兰有点忧心忡忡地说。

  “没事,你是不是怕花钱呀?你放心吧,不管办成办不成,我都不让你摊一分钱,都算我的,你看行不行?”

  “啥意思呀?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不是那个意思。谁的钱不是钱呀,花你的钱我就不心疼了。你到和我分得挺清楚的。真是奸商,无商不奸呀!”程玉兰嘲笑道。

  “我觉得我姨弟可能在教委上班。去年,去看我姨,好像听我姨说过。当时,觉得咱孩子小也用不着他,也没当回事。”朱运来突然想到这层关系,觉得这条路还行。如果不然,啥人都不认识,蓦地去了,找谁去。拿着钱也没人敢接呀!

  “那行,你明天去你姨家问问。现在还没开学,你姨弟可能在家。”程玉兰建议道。

  “行,我明天就去看看。咱现在又没别的路,先顺着这根藤摸瓜吧。或许真让咱摸着一个大西瓜呢,也不一定。”

  第二天,朱运来就到了他姨家,正巧他姨弟也在家。他姨弟瘦瘦高高的个子,足有一米八多,一张窄长脸,黑黝黝的,鼻子挺直,黑里放光,一双眼睛不大,但特别有神,好像里面藏着无穷的智慧。他姨弟姓仇,名广彬,在镇教委当会计。朱运来把程玉兰的情况告诉了他。

  仇广彬看了看朱运来,笑眯眯地问:“哥,你和她啥关系呀。咋替她跑腿出力呀?是不是未来的嫂子呀?”

  “别瞎说!”朱运来拦住他,“人家程老师可是正儿八经的人,怎么可能和我这种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呢!主要是吧,我的花棚缺钱,她二话没说就借给了我几万;她本人又在养花方面有独到的经验,比我强八倍呢!她这一走了,不是床底下劈木柴——搁我的锛吗?”

  “我知道了。哥,你要是早找到我,这事就好办了。可是这都板上钉钉了,不好办呀!不是我不帮你。”仇广彬有点为难地说。

  “好办,我就不早你了。是不是当点小熊官,就能了。这事,你能办也得办,不能办也得办。我就赖着你了。花钱方面,你放心好了,该请客的请客,该送礼的送礼。你请好吧,您哥绝对让你落出来。要叫你落坑里,那你哥还叫人呀!对了,我问你,程老师这事,是不是那王八糕子吴正义使的坏?”

  “有可能吧。咱知道就行了。别再多事了。咱这不是要办这事嘛,绝不能节外生枝。碰喳口,挤哪儿揍他一顿。他那孩子就没舅,做事绝得很!有好多人要收拾他呢。”仇广彬也有点气愤地说。

  “也是,你当官的知道得多。您哥听你的,你说咋办咱就咋办!”

  “哥,过两天你送两个钱来,主任那里咱送两个礼。虽说您弟弟当点家,但咱也得给人家主任留点面子呀。最后拍板还得人家拍。平时,我说十件事,他能应九件。主要是关系平时处得好。越这样,咱越得把人家抬得高高的,让他抓面子,显得他好看。这样吧,你让程玉兰到县医院开个病例,先让她办个病假,转个弯,就好办了。过一段时间,再把她调到哥哥身边,好成哥哥的好事呀!”仇广彬开着玩笑说。

  “好呀,你操你哥吧。人家都说会操的操哥,不会操的操兄弟。”

  第二天,程玉兰回了趟县城,找熟人开了个妇科病病例,需要休息一月。回来,朱运来连同一千元钱送到仇广彬的手里。没几天,程玉兰的病假就被批准了。

仇广彬从一千元钱里面抽出五百元钱,买了五百元的购物卡送到教委主任的手里。程老师轻而易举地又被从玉皇庙小学调回朱运来家西南的联小。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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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我去帮着程玉兰拾掇东西。她真的要走了,虽然不远,但也不能天天见着了。我心里不免惆怅万端,好像一下子被她掏空似的。我呆呆地看着她拾掇好每一样东西,放到纸箱子里,而有点失魂落魄。她看我无精打彩的,便问:“老朱,咋啦?没睡醒,还是掉魂了?”

“……”我回过神来,看着她一张圆圆如明月的脸,千头万绪堵在心头,不知从何说起。

“有话就说吧。没啥不好意的。是不是不想让我走呀?”她看着我微微一笑,羞羞怯怯地说。

“玉兰,你这一走,把我的心都带空了。我觉得我没心了。你还是别走了。咱俩在一块,我养着你。咱俩一块儿做生意,照样能发家致富,过上好日子!”我鼻子一阵酸楚,心里也蓦名地难受,好像她这一去就永远不会回来了。

“怎么能不走呢?去联小不比玉皇庙强多了。咱不能要求太高。再说,这里多路,也不是太远,说来就来了。还有我的几万块钱在你这儿投着哪,我能不来吗?全交给你,我还真有点不放心。都四十多的人了,别那么儿女情长的。不怕人家笑话!”程玉兰微微嘲笑道。

“怕啥!又不是对外边的人,是对自己的媳妇。就是磕头赔罪,也没啥丢人的!”

“是吗?那你去找你媳妇去呀,向她磕头赔罪,兴许她还能原谅你,和你复婚呢。”程玉兰答非所问,面无表情地道。

“俺媳妇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呀!求佛,无须外求,只向心求!”

“我想肯定在天边,绝不会在眼前。昆德拉不是写过一部小说《生活在别处》吗?你的幸福肯定在别处,不在这儿。”

“非也,非也!我的幸福就在眼前!正闪闪发光呢!不信我指给你看。”我说着指着镜中的她。

“……”程玉兰没有接我的话,又默默地蹲下拾掇东西,过了一会儿,说:“运来,以后咱不这样说行吗?我觉得你除了过嘴瘾,也没多大意思。对于我,却是一种伤害。我不乐意,你这么叫我!再说,咱俩的事,如果公开挑明了,可能不好,也不利于咱俩的合作。不如这样,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就行。何必在乎那一点点称乎呢?你说是不是?如果你不听我的,有一天,我走得远远的,让你永远找不到我。”程玉兰满脸凝重,心平气和地劝我道。

“那行,我这有心没肺的人,别和我一样。拾掇差不多了吧?咱出去走走吧,你看外面阳光多好,又暖和又清爽。河堤上的桃花也该开了吧?”我提议道,想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

她点了一下头。我们并肩走出有点寂凉的校园,折到学校后面的一条通向河堤上的土路。远远望去,在河堤坡下,路边上一株棠棣树开得正灿,满树花儿雪白霭霭,洁亮如玉,隐隐地一缕清香随风而来,沁人心脾。我指给她看,她抬起头来,也高兴地赞叹不绝。河堤上,杨树儿抽出棕红油亮的叶儿,光光鲜鲜的,非常令人怜爱;向北望河边上,一棵棵柳树,绿影婆娑,袅袅依依,神韵丰然;小河水淙淙流淌,波纹涟滟,日光下闪闪晶晶;不时,有几只长嘴和长脖子的野鸟在河面上飞翔起伏。这一幅长天碧水白鸟垂柳的画卷,实在令人美不胜收。河边小麦欣欣盎然,随风起舞,生机无限。向东看,一片桃林,灿若烟霞,远望如粉红的云彩,如燃烧的火焰。我拉着玉兰软乎乎滑腻腻的小手,飞速向那里跑去。

程玉兰在万花丛中如一只洁白的蝴蝶穿行,粉红的桃花衬着她俊美的脸庞,互相辉映,美若天仙下凡,西子浣纱,令我沉醉其中,晕乎乎地不知天高地厚了。桃花开得真是繁盛,树树枝枝都是绽开的花骨朵,挨挨挤挤,堆堆叠叠,有五瓣的,有六瓣的,如丹如霞;春风掠过,香气四溢,如海浪翻腾,如白云飘渺,如万马奔腾,如群鸟翩跹。我俩像两只欢忭的海鸟,比翼的蝴蝶,无忧无虑的海鱼,在万花丛中任意翱翔,欢快地笑着、唱着、跑着、闹着。最后,我俩坐在一枝胳膊粗细的桃枝上,喘着粗气相互望着傻笑。

  “运来,我好久没有这样开心了!真好,感觉真好。人生,能有多少这样开心快乐的日子呀?你呢?感觉怎么样?”

“我也是和你一样。从来就没这样开心过。特别是我在死神嘴里走过一趟的人,弥足珍贵呀!我们真应该好好享受这大好的春光年华呀!好日子,过一天少一天!我记得有一首诗是这样写的:‘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等无花空折枝’。”

“不简单。还能记得几首诗。总算学没有白上!”她有点揶揄道。

“我突然有个想法。一个非常好的想法。可以把你留住。”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设想来。

“什么馊主意,说出来听听。”她歪着头有点不相信地问。

“我想这下面的小学校也用不着了,不就闲着了吗?如果,在里面开个幼儿园不是挺好的吗?你看咱这三四个村的小孩子都到三四里外的别村子去上。大人接送,阴天下雨多不方便。如果咱村子里有了,就省了他们多少时间呀!”我提出自己的设想来。

“这个……这个主意真不错。应该开个幼儿园。你不亏是个做生意的高手,这个想法非常超前,既及时又前途无限。这开幼儿园吧,第一得有幼儿教师。咱现在没有,就很棘手。不过这也可以面向社会招聘。别的幼儿园都不负责接送。咱可以在这方面超过他们,可以买辆车,天天接送,不就节省大人的时间了。相对也能保证孩子们来回路上的安全。”她提出了许多切实可行的方案。我非常佩服她的聪明智慧,真有点自愧弗如。

“咱第一步,先找村委,解决房子租赁问题。我相信这也不难。反正这么些房子,闲着也是闲着,咱要是给他们几个钱,他们不是多得几个钱吗?他们就可以咪西咪西了!我明天把几个村委的干部请到一块儿,小酒一喝,合同就可以签下来了。这招人的事,可就交给你了。这幼儿园里,你可得算一个呀!不许再走了。”

“那不行,我不能扔下我的工作,光顾你这一头吧。工作可是我一辈子的饭碗呀,可不能扔了它。你这棵树上吊不死人!”她有点不乐意地说。

“我可以让我姨弟给你办个停薪留职。你想什么时候上班就去上班,这样总可以了吧?”

“让我想想吧。再说,你姨弟帮了你不少忙,应该请请他。前几天,各联小开学,咱都托他的关照卖了不少花。咱不能心里没数吗?”

“行,就听你的。我就好好地喂他点草料,好让他接着给咱拉磨!”

“对了,我想起来了,我二舅家的四表妹,听说从曲阜幼师毕业了,还没找到工作。我问问她来不。就怕咱这又偏又僻的地方人家嫌孬不来。”

“这好办呀。你可以提高待遇呀……咱一月工资开她两千怎么要样?”我听说有门路,立刻满天许价。

“得了吧。八撇没一撇呢,把人家忽悠来,以后有了啥事,还不都是我的事。你两手一拍屁股,开了!”

“行,你看着办吧。我相信你的实力,肯定马到成功!明天,咱分头行动。这边我弄个差不多了,你那边就打辞职报告。”我兴奋地像大年夜里捡了个金元宝。

  

           

)

第二天傍晚,我抱着一箱“扳倒井”和一条“将军”烟,走进村书记家的大院。正房是楼上楼下八间,高高的门楼,镶着枣红琉璃瓦,正顶双龙戏珠,熠熠生辉;枣红色的大门,气派不凡,两个金色的大“福”字,闪闪发光。这一切都显示出这家生活过得相当不错。大门中间的小门没有关,我推开小门走进去,轻声问道:“家有人吗,王书记在吗?”

一会儿,听着从正房里传来人的脚步声,一位肥头大耳,皮肤略黑约五十岁的男人走出来。我一看正是王书记,便脸上堆满笑容,装出一副卑躬屈膝的奴才相,笑眯眯地说:“王书记,您在家呀!”

“哟,这不是朱弟弟吗?你咋来了,来就来吧,还拿什么东西呀?乡里乡亲的,你这样可就外了!快点进屋吧,”王书记热情地把我让进屋去。

我把东西放在一边,坐在沙发上。王书记夫人感忙倒上茶来,放在我面前。

“你咋得闲了?真是稀客呀!你大棚的花还行吧?听人说,这年前年后的,你可赚了不少呀?该请客了不?我觉得差不多了。发家致富,可不能忘了乡亲呀!”王书记打着呵呵满面笑容地说。

“是呀,是呀!王书记这几年可没少帮忙。心里满想和书记喝几杯,可就是忙个臭死。也不知整天忙得啥,总觉得挣了两个钱,可一统算下来,也就是刚刚扯平。不过,和书记喝酒的钱还是有的。这不,今天正好是个空儿,就找您来了。”我顺风扯蔓,自圆其说道。

“朱老弟,你今天不光是找我喝酒吧?肯定还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只要我在不违害群众利益和违法的情况下,咱都能帮!”王书记比较豪爽地说。

“这事绝对这两方面都不违害,反而有利。”

“哟,是这样吗?说来听听。”他颇感兴趣,向前探了探身子。

“咱西边的小学校不是搬走了吗?这么大的一个院,不就闲着吗?我想这么大的一个院闲着怪浪费的。于是乎我就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来和您书记商量一下。您不是代表党吗,党的意见绝对不会错。”

“别扯蛋,直接说。”

“王书记您看,咱这几个村子的孩子不都是去杜庙上幼儿园吗?这一来一回五六里路哪,可不近呀!再说这路上车来车往的可不安全哪!还有,地里庄稼忙时,可就抽不出时间接孩子呀!不接,您说大人的心能踏实吗?万一有个闪失,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就想呀……”我端起茶几上的茶杯,吹了吹上面的茶叶,喝了两口,接着说,“ 在咱这个小学校里开办个幼儿园,光收咱这打圈的,适当地收两个钱,够老师的工资就行。我也不图赚钱,就图有个事干,省得闲着生事!王书记,只要您一句话,我就立马去办。”

“这个……”王书记沉吟一会儿说,“这是个好事呀!这个小学校,现在是闲着的,暂时也用不着。可这事我自己也作不了主,过两天我们村委里开个碰头会,商量一下。”

“王书记,只要您发话,这事就有七八成了。现在,咱不提这事了,我在咱小镇上的杨家酒楼设了一个小场,希望咱村委的领导们能够大驾光临!王书记,这个面子,您得给我!我知道我三保欠你的不少,但这次,无论如何,可不能拒我的面子。”

“行,行!兄弟你自然说了,那咱就去。酒桌上你不妨先提出来,我给你拍板。我给他们打电话。晚上几点?六点?行,准时到。”

“王书记,就这样说定了。我先走了。可不能放你兄弟的鸽子呀?”我笑着开玩笑说。

“你这孩子,胡说。你哥既然答应了,绝不会不去的。你放心走吧。”说着,王书记把我送出大门来。

晚上,在杨家酒楼,我拼了命地跟他们五个喝。觉着喝得差不多了,村长、会计和两个小组长喝得摇头晃脑,豪言壮语满桌飞。王书记向我使了一下眼色。我便站起来说:“各位领导们,我先干了这杯酒,有一件事情要央求各位帮下忙。”

村长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珠子,声嘶力竭地说:“爷们,你说吧。没有咱办不了的事。不是我吹……”

我一仰脖,一杯酒下了肚,嗓子火辣辣地疼,赶紧喝了两口茶,说:“咱村小学校不是搬走了吗?我想为咱村的孩子办个幼儿园。省得孩子跑那么远的路了。还请各位领导支持一下。当然,咱村的学校我不会白用的,你们说个价,我照出就是了。”

王书记推了推身边的村长问:“建春(村长名儿)、万元你俩看中不中?我觉得这到是一件好事。咱闲着也是闲着。自然闲着,不如挣两个钱,还可以贴补一下村里开支。大家知道,这几年不行收提留了,村里也没钱了。干点啥事,都干不动。归根结底,就是因为没钱呀!”

“王书记说得对。这是好事,为啥不答应呀!王书记,你说咋办,就咋办!谁有意见就提出来。咱有啥事摆桌面上。别当面不放屁,背后乱放!”

“这家伙喝多了,嘴不把门了。”王书记略嗔道。

  “那行,既然都没意见,咱这事就这么定了。那大家伙再说说,一年该收他多少钱?这事,紧早不紧晚。这都开学两个月了,可不能耽误了孩子。”

“这也没啥标准呀?深了不是,浅了也不是!还是三保你说说吧,你想出几个?大家伙听听你的意见。”

“叫我说,很高了,我也出不起,很少了也张不开口。我约摸着,一年两千块钱,还能承担得起。再高,恐怕难以……”我试探着说。

“两千?少点。我当家,长两个,一年两千六百块钱。三保,你看行吗?”王书记非常果断地说。

我想这价钱,也没出我的圈子,也就顺水推舟地说:“既然王书记开了金口,那就这样吧。反不能因为六百块钱,咱就办不成事呀!王书记,我想,这学校里的桌椅板凳得让我免费使用吧?”

“那当然了,桌椅板凳又坐不毁。但是,所属权可不能归你喽!不管用多少年,哪怕剩一个板凳腿也是村委的!

“万元,你明天抽个空和三保签个合同。咱可不能叫这小子给坑了,他精得像猴似的。”

那天晚上,我也不知道咋把车开家来的,车上还坐着他五个村委领导。 

 

 

 

 

)

 

我是这样的一个人,平时,性懒不想动,有事该拖就拖,该推就推。但是,我只要想干成一件事,那是非干成不可,且不要人摧,不要人问,而且,雷厉风行,说吃就刁,绝不拖泥带水。

签完合同的第二天,我就进县城买了一辆二手长安面包,作为接送孩子的交通工具,又印刷了一些招生广告单。回来以后,我就找来装修工把学校里里外外粉刷一新,且在院墙外面画上各种幼儿图画。破烂的铁大门,也换成新的。咱既然想唱戏,就要把行头里里外外都弄成新的。村民一看学校门面正儿八经的还像那么回事,不是胡弄人的,他们就会相信你,更放心地把自己家的独苗儿交到你手里。

接下来,我就找了些小孩子坐在车上,拉着他们各村转悠。车上放着非常好听的幼儿歌曲,小孩子们都趴在车玻璃上向外看。每到一村,我就让小孩子们下去发传单。有认识的村民,我就向他们介绍幼儿园的情况。虽说幼儿老师还不知啥样的,但我放出风去,说是专一在县城请的正规院校毕业的大学生,能歌善舞,说拉弹唱,样样都会。许多小孩子的家长,非常爽快地答应把孩子送我学校里;还有的要把自己的孩子从别的幼儿园转到我的幼儿园来。

玉兰的联小工作我也给她辞了。事前,我并没有和她说。这事我虽然做得有点绝,有先斩后奏的味儿,但为了我的伟大事业和美好爱情,不得不耍个花招。我打电话给玉兰,问她老师找的情况。她说已经找到,但是人家不愿意去,还在做工作。可能差不多了,要是准头了,就给我回电话。我跟她说,等她回了电话,就订开学日期。

两天后,我正在学校里拾掇桌椅板凳,擦擦洗洗,又把老师住的地方,整理了整理,前两天已经买了新床新垫子。等我做完这一切,出了一身大汗,坐在办公室里喝茶休息。听见外面有推门和说话的声音,我赶紧站起来迎出去。只见程玉兰和一位非常年轻漂亮的女孩进了院子。我忙迎上去,笑容可掬地说:“来了,程老师,累了吧,上屋里歇会儿,喝点茶。”

我赶紧接过那女孩子的自行车,支在树边,把铺盖的东西卸下来,抱到教师宿舍里。等我忙完了,回到办公室,程玉兰忙向我介绍那女孩:“老朱,这就是我表妹欧阳玲,曲幼师毕业的。玲玲,这就是我给你说的朱百万,现在又是穷光蛋的朱运来老板。这幼儿园就是他伟大的超前创意。别看这人不调停,但鬼心眼还不少。”

“程老师,你介绍得挺祥细的,那我就不多说了。”我伸出手去,握了握那女孩子白皙的软乎乎的小手,“欢迎,欢迎。学校太简陋了,真是委曲你了。你看你这么优秀的人才,到我这小庙来,真是高射炮打蚊子——大才小用呀!现在像你这么优秀的人才,还能这么虚怀若谷,降尊纡贵到我们这么偏僻的地方来,素质就是不一般,真值得我们全村五千口人的大力学习和崇敬!”

“老朱,你干吗呢?发表演讲呀!坐那儿歇歇吧,怪累的。”

“好,好!我不是欢迎欧阳老师嘛?咱不都是同事了吗?就要注意团结,可不能互相拆台呀!”

“行了,你有啥台可拆呀?也就这么一所破烂学校,拆不动,带不走的,你觉得谁希罕?”程玉兰瞪着眼不屑地嘲笑说。

“朱老板……”

“别喊朱老板,叫朱哥就行了。”

“朱哥,我本来不想来的,但是玉兰姐非得叫我来看看。既然来了,这地方还不错,我也就啥也不说了。我就是来这地方实习一下,下一步,我打算去县机关幼儿园上班。只不过关系还没有找好,现在进不去,只有先到你们这里煅炼一下哟。工资多少我也不在乎。您看着给吧。”欧阳玲大大方方地谈了自己的情况。

“朱哥,以后呢,这地方就交给你和玲儿了。你们以后就好好地合作吧。我还是上我的班去。有空了,我就去花棚看看。”

“程老师,非常抱歉!有一件事,我没有事先给你商量,就自作主张地办了。希望你能原谅我的鲁莽和独断。”

“啥事?该不回把我调到县委去了吧?”程玉兰好奇地问。

“这事嘛……就是你的工作,我给你辞了。以后,你就不用到联小上班了,就安安心心在这里安营扎寨吧。”

“你说啥?你把我的工作辞了?你给谁说了。你这不是混蛋呀,好好地工作,你屁没放就给我辞了!你是我啥人呀,这不是活活欺负人吗?你既然眼里没我,啥事你都强当家,那我就让你当够!我啥也不干了,回家总行了吧?走,玲玲,咱走。咱小人物,不配呆这样的大庙。走,你听见不?”玉兰说着,那眼泪就刷刷地下来了。

欧阳玲不知所以,看看我又看看她表姐。

我看她当真生气了,心里吓得六神无主,赶紧赔礼道歉:“玉兰,你别生气。我知道错了,我给你赔不是,请你千万不要生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好。我这不是为你好吗?怕你三下里跑,累坏了身子,又怕你不同意,就糊里糊涂把这事办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请你多包涵,你大人有大量,别给我这小人一般见识!”

“玉兰姐,得饶人处且饶人。你看人家朱哥都这样了。 一个大男人都低声下气地求你了。事情都已经做下了,再生气也与事无补了,消消气吧。这幼儿园还没开始,你们两个人就闹开了,传出去多不好。”欧阳玲帮着我劝程玉兰。

“玲儿,你这胳膊肘儿向哪儿拐呀?他是你哪门子的哥呀,你喊得怪甜的!你不用巴结他,他也看不起咱这样的人。拾掇东西走人!你不走,我走!”她还是怒气冲冲,不肯回头。

“你走呀!你这走呀!!你还别吓唬我,我姓朱的还不是吓大的。”我看她拉硬弓不肯回头,心里也腾地火了,“我把这笼子都扎好了,你晾我的台?我看你也不是干事的人。你要走就走吧,我也不拦你!我这幼儿园和花棚都不要了,我出家当和尚去。你还整天给我提你信佛,这就是你信佛的所行所为。我开着幼儿园,也不是图着赚钱,只不过受你的影响,为全村的人做点好事。没想到,你就这么打击我,说摞挑子就摞!你觉得这是小孩子过家家呀,说不玩就不玩了?你还真能呀!我还真看走眼了呢!”

“哟,你还急呢?让人家玲玲评评是谁的错!你还无理占三分呢!”玉兰不屑地瞧着我。

“行了,都别吵了!真和夫妻吵架差不多呢?我还真没见过人家两口子咋吵的呢?这回是真开了眼界了!我饿了,我要吃饭!不然,我可真的要走了!”

“小屁孩,别瞎说!我和朱老师是清清白白的。”程玉兰略显羞怯地说。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也被欧阳玲的玩笑话逗引得没气了。

“猪哥哥,就我姐这么优秀的人,咋会看上你?姐姐真是太没眼光了。”

“我听着味儿别扭呀!感情我成了猪八戒了!”

“你觉得你是谁?是猪八戒,还高看你了!”程玉兰破涕而笑,“罚你今天请客,好好地宰你一顿,好消消我一肚子的气!”

“没问题。要说美女我怕,那吃吃喝喝,咱是绝对不会怕的。包吃包喝,三天三夜,咱脸不行寒的!”

“给你个喇叭,就使劲吹吧。”

我们三人锁好大门,回家吃饭。

          

 

 一一)

 

一天中午,我和玉兰、欧阳玲正在办公室里说话。突然,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从大门外哭叫着跑进办公室,扑在我的怀里。我看是我好久未见的女儿倩倩,忙拍着她瘦弱的肩膀,安慰她说:“倩倩,怎么啦,出啥事了?”

“爸爸,我妈妈病了,住在医院里。你快去看看吧!不然就来不及了。”倩倩鼻涕横流,哀哀哭泣。

“你妈妈怎么到医院里去了?得了啥病了?你快说呀,急死我了。”我听说柳美儿得了病,心里像火着一般,催着女儿快说。

“妈妈喝药了!恐怕不能活了!爸爸,你快点去吧,不然就见不上了!!”倩倩大声嚎叫道。

“好,好,爸爸这就去。你和爸爸一块去医院吧。程老师和欧阳老师,你们看着点,我去医院了。”

“快去吧。别废话了。人命关天的大事!快点去吧。路上别慌慌慢着点。缺什么,给我打电话。”程玉兰嘱咐我道。

我深情地看了玉兰一眼,转身领着女儿急急向家开车去。

我赶到医院。柳美儿正在里面洗胃抢救。门口或站着或坐着我的前老岳、老岳母和大舅子二舅子。老岳父看见我,欲站起来说什么,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说。老岳母看见我,目光中有一丝暖意,招呼我道:“三保,你咋来了?倩倩给你说的吧。你说美儿,我的憨闺女,她咋就想不开呢。就给她二兄弟媳妇吵了两句嘴,谁知道她就喝起药来呀?我苦命的闺女呵——”老太太说着说着就老泪纵横。我忙劝老太太想开点,除此我也不便多说什么。毕竟,我已经和美儿离婚了。她一家人的事,我这个外人不便插手。

“建军,你姐啥情况呀,喝得什么哟呀?”我看二舅子蹲在那儿,像被斗败的公鸡窝在门口,便问道。

“姐姐喝的是乐果。也不知道她咋找到的。这瓶药几年了,打了还剩少半瓶。姐夫,我对不起你呀!都是我那憨媳妇行的憨事,我回去须得治死她不可!要是姐姐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就要她抵命!”

“没事的,没事的。你姐命大,肯定没事!”我苦苦地笑了一下劝他道。

美儿洗过胃后,被推进病房,挂上吊瓶。她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白纸,一双眼睛紧紧闭着,好像她已厌倦人世间的一切,实在不想再看一眼!嘴唇也闭得严严的,好像她受了无限的委曲,但又无人可诉,只好咬紧牙关紧闭着一句话不说。她的头发被水打湿了,一绺绺地贴在额头上和鬓角上,特别长的耷拉在脖子里。胸前的一件暗花毛褂也湿了一大片。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孱弱得像一枚秋风中的黄叶儿,显得孤独无助。我的心一阵阵抽搐,疼痛难忍,赶紧扭过脸去,怕再看到她,会支撑不住。我又怕我的心脏病犯了。我出了病房去了主任室。我向主任了解美儿的具体情况。

“你是病人家属吧?病人现在胃里是洗净了。不知道有多少进入血液里,这还要进一步观察。如果三天后,没有特殊的情况,那就算病情控制住了!现在的情况还不好说。你们勤看着点,有什么情况及时告诉护士。我们再根据具体病情作出相应的处理。你们先去办住院手续去吧。”

走到外面,他们都围过来,问我情况。我问二舅子:“还没办住院手续吧?先去办手续吧。得住几天。”

“噢,还没办……”他嗫嚅着,声音像蚊子一样低。

我看老岳和三舅子也窝着脖子,没有一个人爽快地站起来去交钱办手续,便没有说什么,径直去办了住院手续。

我回到病房,看见女儿趴在她母亲床头上嘤嘤地哭。我轻轻走过去,抚摸着女儿的头,劝她道:“倩倩,别哭了。你妈不会有事的。去洗把脸吧。你妈听见你哭会不高兴的。”其实,在看见女儿趴在床头上小肩膀一耸一耸哭泣的时候,我的心就像针扎似的难受,鼻头猛地一酸,两包泪水差点儿夺眶而出。我吸了一下鼻子,强忍着眼中的泪水。我不能在美儿的娘家人面前落泪,我有我的尊严!但是我不流泪,并不代表我没有泪;我不流泪,也不代表我这颗心硬得没有了泪水;没有泪水的男人,根本不配叫着男人。只有有情有义的男人,才能算是真正的男人。虽说我一时情感迷失伤害了美儿,但是在内心里我还是爱她的。不说别的,光是在十多年风风雨雨中结成的不是亲情胜似亲情浓厚的一种水乳交融的情感,就早已深深刻在彼此的心中而永远无法抹去了。

当天夜里十二点多钟,美儿醒过来了。在她睁开眼的第一时间里,她首先看到的就是我一张略显苍老憔悴的脸。她大大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瞪着我,一动不动。我觉得她的眼睛虽然张着,但是不一定看见东西。但是我错了,她是看见我了。因为一会儿,她突然脸部急剧变化,鼻头抽动,厚厚的嘴唇大大地一撇,呜呜地哭起来。我站在床前看着她哭,没有制止她。我觉得她在受了无比大的委曲以后,是需要用哭泣来弥补和冲刷的。她父母和兄弟听到她的哭声都跑进来,围在床前,小心地问她,心里是否难受,是否呕吐,是否头疼。

美儿无论别人问她什么,就是一句话不说,只是呜呜地哭。在她娘家人面前,我也不好说什么,只好站在她床前,默默地在心里流泪。她母亲看到这样的情况,便把她父亲和兄弟都喊出去,且关上了门。我坐在她床边,用一只手轻轻拍拍她的肩膀,悄悄地安慰道:“美儿,有苦就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受点。我知道这两年让你受了不少委曲,都怨我不争气。你别生气了,就是气死你也不管用了。那事都已经过去了,你也不用去想她了。你走了以后,我去找过你。希望你能原谅我做的混蛋没良心事。可是,你家里人都说你另嫁人了。我回来以后几天都不吃不喝,我的眼前一片漆黑,不知道生活该如何过下去。所以,那次我寻了死,差一点淹死。我也不知道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我一直认为你生活得不错。”

“三保……”美儿突然抬起头扑在我的怀里,接着号啕大哭,像一个受委曲的婴儿。

“俺妈妈不能再在俺姥姥家住了。俺两个妗子天天给她气受,不是骂鸡就是骂狗,拐弯抹角地骂俺妈妈。主要是嫌俺妈妈不给她们钱花。爸爸,你要是再不让俺妈妈回家住,我和俺妈妈都死去!爸爸,让妈妈回家吧!我也想回家,想俺爷爷奶奶和弟弟!”女儿满脸泪痕,一双泪水朦胧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我,里面满是乞求和哀怨。

我看着女儿和自己相濡以沫的妻子,哽咽难言,只重重地点了一下头,用手背擦了一下眼中的泪水,说:“好孩子,等你妈妈好了,咱就回家!爸爸答应你。从此不再让你妈妈和你受一点委曲。咱们一家四口人永远不再分开!”

第二天,美儿又抽了血去化验。我在化验室玻璃窗外面等着拿化验单。这张化验单关系着美儿的命运和我们一家四口人今后的幸福!这时我的手机突然响起,我一看号是玉兰打来的,赶紧接了:

“喂,玉兰,有什么事?”

“是运来吧?嫂子的病情怎么样了?脱离危险期了吗?”手机那边传来程玉兰温柔暖和的声音。

“现在还不知道。看样,气色还算可以吧。现在正在查血,要是血没事,可能就没什么事了!学校里有什么事呀?”

“你旁边没什么人吧?你在病房里还是在哪里?”

“我在病房外,身边没人。你有事就说吧。”我想她不会给我说甜蜜的情话吧。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只听她说道:“有个叫胡丽妮的上学校来找你。她说她想见到你……”

我的脑子“嗡”地一声,就一片空白,失去记忆。有一只烟的功夫,我听到手机里传来程玉兰的叫喊声,才渐渐地恢复了记忆。我觉得好像被人猛地砸了一闷棍,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我没事,就这样吧。”我不愿再说什么,挂死了电话。

我在刚从里面传出的一摞化验单里面找到美儿的那张,拿了慌着回到住院楼,给大夫看。我这时候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美儿的生命安全,别的我不想去想,有些事想也没用。

交给大夫以后,我站在大夫的桌前,静听关于美儿的生命宣判。

那大夫神情凝重地看着化验单,过了一会儿(我觉得好像过了一年的时间)他才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一缕笑容来,非常庆幸地说:“真是幸运,现在好多了。化验显示,血里基本没有农药成分,即使有点也无大碍,你们放心好了。好好看护病人吧。再打几天针就可以出院了。但是,像这样喝过药的人,很容易喝第二回。所以,你们不要再刺激她,让她心情愉快点。有很多人,喝了第二回,往往灌不过来。你们以后多注意点就是了!”

我心里的喜悦,翻江倒海,恣意横流,要不是在医院里,简直要跳起来。我一阵风似地跑到病房里,把这个兴奋的消息告诉美儿和女儿。我们一家三口人紧紧地抱在一起,久久地不能分开。           

 

一二)

三天后,我带着还有点虚弱的柳美儿和女儿倩倩回到家中。儿子喊叫着扑到妈妈怀里呜呜咽咽。我年过花甲的父母也坐在板凳上拿衣角拭泪。

老母亲把我喊到一边语重心长地劝我:“三保,咱别再想别的了,你看这一儿一女四口人多好。这没有娘的孩子不行呀!只要你和美儿复婚的话,我和你爹也就不用操你的心了。你要不成家,拖着孩子不着不落的,我和你爹天天睡不着觉呀!这下可好了,美儿也回来了,你们就好好地过吧。可别再行那瞎包事了。咱庄户人家,命浅折腾不起呀!你要是再行憨事,我和你爹就没脸见人了。听见不,三保。你们要是一家一户的好好过日子,我和你爹就是喝口凉水也空快。你弟兄三个有一家不调停,我和你爹就是大鱼大肉吃得也没味儿。啥叫孝顺,只要不惹老的生气,就叫孝顺!比给买东西还好。你这么大孩子了,也不要娘多说了。你睡那儿好好地思思想想,娘说的是不是对!”

“娘,你放心吧。我不会再做傻事了。以后,我听娘的话就行了。”听了娘的句句庄稼人过日子的最朴诚的话,心里说不出的悔恨。看着风烛残年的母亲,我鼻酸心痛,觉得自己真是一个混账透顶的人;母亲半截入土的人了,我还不让她老人家消停,过一天闲静日子,我真是一个不孝的人!我发誓要和柳美儿带着一双儿女好好地生活下去。

那天黄昏时,我们和父母正在院里吃饭。从院外走进一个人来,我一看心里猛地一哆嗦。这人赫然就是消失了三四年的令我爱恨交加的胡丽妮!我们一家人都怔怔地看着她,不知所以。最先发作的是我女儿,蓦地从板凳上跳起来,奔过去,重重地打在胡丽妮的脸上,又和她撕扯在一起。接着是柳美儿上前帮着女儿打胡丽妮。我站在那儿,呆若木鸡,不知如何是好。

“倩倩,美儿,都给我住手!”母亲突然大声喝住美儿和倩倩。

美儿和倩倩听到母亲的话,不情愿地松开了手,回到饭桌前。只见门口的胡丽妮,脸上被挖了几条血道子,嘴角向外渗着血,上衣也被撕破了,头发乱蓬蓬的像个疯子。我看着曾经和我恩爱缠绵的胡丽妮,这时显得是那么孤弱和可怜。因为她从进院来到现在,一动也不动,任凭她娘俩抓打。

母亲走过去,拉着她到水龙头边用水洗干净脸上的血迹,又给她擦干,把她按到一张板凳上。

“孩子,你咋又回来了?带走的那些钱都花完了?乖乖,俺这小门小户的人家,挣点钱可不容易,经不住你那么折腾呀!俺儿为了你差一点没把命搭上,这一家人家也搅散了,现在好不容易有点眉目。咱做人都得摸摸自己的心口窝,不能昧着良心做事呀!乖乖,你要是没吃饭就在这里吃,你吃一年,大娘也不会说别的啥。你要是没钱,大娘这里还有几个钱,也不多,你就拿着现花。孩子,你看俺这一家人家可不易呀。可不能再折腾了,再折腾首先俺老公母俩就没法活了!孩子,你大娘和你大爷的命都在你手心里攥着哪,你要叫俺活,俺就活;你要不叫俺活,那也没法!大娘只好把我这条老命交给你!”母亲循循善诱地娓娓劝说着坐在板凳上泪痕满面的胡丽妮,“闺女,再说俺儿都四十多岁的人了,你才二十刚出头,悬殊这么些,也过不到一块呀!千里遥远的,风不同俗又不一样的,那俩人也说不到一块呀!这过日子可不是闹着玩,一会恼了,一会好的了。过日子那要一心一意,两人拧成一股绳,差不多的岁数,才能过到一起去。闺女,你还年轻,大娘劝你,还是正儿八经地找个好人家嫁了吧。整天在外面漂着,可不是个法呀!树叶早晚都得落到大树底下,小河沟里的水也早晚都得归到大海去。人也没几年好日子过,说着说着一辈子也就过去了。趁年轻的时候,可要拿定注意呀!可不能胡思乱想。大娘劝你的话,都是掏心窝子的话,你也好好想想。走,跟大娘到后面歇歇,喝口水,吃口饭,有啥事跟大娘说。大娘该做主的给你做主!”

娘拉着胡丽妮向外走。胡丽妮走到大门外,回头哀怨地看了我一眼。我硬着心扭过头去不看她。

过了两个小时,母亲回来了。她告诉我们说,胡丽妮带走的那些钱到了南方准备跟人做生意,谁知道却遇见了一个骗子,把她的钱骗了个净光。她这次说了实话,她还是一个在校大学生,还有一年就毕业了。可这次,因为缺课太多,学校也开除了她的学籍,再也不能上学了。她走投无路,只好回到这里。她本来也不想再来缠着我,只是想要两个钱,到外面打工去。

“三保,依娘的意思,你不中再给她两个钱,好歹把她打发走。这么大老远的,人家奔你来了,就是普通朋友,咱也得帮人家几个呀!你就破着掉了几个钱,给她几个让她走吧。给多少,你看着办吧。”

“一分钱都不能给这个狐狸精!要不是这个狐狸精,这家人家能这样吗?还给她钱,她都吃着甜头了。这次肯定不能给她。你们要是给她钱,我就三头碰死。你儿子再把狐狸精娶家来,多好!”柳美儿听说给她钱,立刻跳起来叫嚣道。

“我的憨孩子,你咋不明白事呀!美儿,不是娘说你。你说是钱重要,还是人重要?咱给她两个钱,走了完事了。你要不给她钱,她一个闺女家,又无牵无挂的,在这里给你缠,你能过肃静了?再说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的,还不是咱的事呀?人家说破财免灾的。咱就别疼那几个钱啦!听娘的话,给她几个,叫她走了完事了。你想想娘说的是不是。”娘又苦口婆心地劝柳美儿。

柳美儿听了娘的话,坐在板凳上不再作声,只是生闷气。

“俺爸爸辛辛苦苦挣的钱,凭什么给她呀?就是不给她!她还骗爸爸那么多钱,不中咱就报警,把她抓起来,送到监狱里去。这样的坏女人,应该叫她受点罪!”女儿倩倩也不依不饶地嚷道。

娘走过去扬起耳刮子去打倩倩。倩倩吓得跑出大门去。

“娘,咱给她多少呀?”我拿不定注意,问娘道。

“娘也知不道给多少。多了也不给她,少了也拿不出手呀。三保,你看给她三千块钱怎么样?我约摸着这个数差不多。”

“娘,那就依你的。我也不跟她见面了,你去给她说吧。”

娘拿着三千块钱走了。我坐在院里心中忐忑不安,不知能否打发走这个狐狸精。      

一三)

        

柳美儿几天以后身体复原了,心情也好了许多。虽然和朱运来没有夫妻之实,分床而居,但总算有一个安住的地方,可以看见自己的儿女,绕膝眼前,承欢取乐。她觉得好像又回到了从前,自己一心一意地挣钱,除此在没有任何想法。但生活呀,哪有一帆风顺的呢!总有那么多的不可知的磕磕绊绊在不远处等着你!人过一辈子,的确不容易呀!所以才有那句俗话“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在昨天,柳美儿曾经把自己的十万元存款折交给朱运来。但是朱运来并没有接,只是淡淡地说,用不着钱,等用着了再和她要。她想等朱运来提出把绿本换成红本本,但是朱运来一直没提,她自己也不好意思提。但又一想,换不换还不是一种形式呀,只要能这样安安稳稳地过下去也不错。她不要求生活那么完美了。

她走出大门,就看见了前面的花棚。现在已经进入夏季,花棚上面的塑料薄膜已经拆去,只剩下竹子骨架。里面的各种鲜花姹紫嫣红,百花斗艳,一目了然。她忍不住走进花棚,惊喜于每一种盛开的认识的不认识的花儿。没想到,自己走了两年多,这花棚被三保鼓捣得像模像样的。她边走边看,阵阵的花香馥郁沁人肺腑。她转过几棵巨大的铁树,突然看见一个穿红色碎花小褂的女人正蹲在地上,整理着花苗。她有点懵了,这女人是哪里来的呢?这几天,她没听三保说过呀!是不是他找的帮忙的呢?还是他已经找了相好的?她胡思乱想地走过去。地上的那女人正是程玉兰,她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用手背擦擦额头上的汗,对着柳美儿婉尔一笑,招呼道:“是嫂子吧?好利索了?”

柳美儿免强苦涩地一笑:“嗯。你是……”

程玉兰有点诡秘地一笑:“嫂子,我和朱运来是初中同学。正好前两年分到你们村小学教书。我小时候就特别喜欢花,见老朱这花棚里的花快要死完了,觉得怪可惜的,就和老朱合作,共同经营了这个花棚。”

柳美儿看着眼前这圆脸俏鼻俊眼的程玉兰,心里觉得事情并不像她说得这么简单。这个女人比自己优秀许多,相貌俊俏、气质不俗,肯定和三保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程玉兰看着柳美儿不说话,只在那里寻思事儿,就觉得她察觉到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但自己并没有做对不起任何人的事呀!虽然朱运来对自己略有好感,自己对他也不反感,但也没有苟且之事呀!既然,朱运来的前妻已经回来了,自己也不想再趟这汪浑水。她正准备全身而退,正好柳美儿到花棚来了,想此便对着柳美儿微微一笑:“嫂子,我学校里事也不少。原来,我也和老朱说忙不过来,但他须让我过来帮他的忙。我觉得既是老同学,自己又热爱花,所以也就免强应承下来。正好,你也回来了,我想我也该回去了。不然,校长会不满意的。”

“没事,你不用那么慌地走。我对花啥也不懂,交给我除了拔了当柴烧。你还干你的。我问你个事,这两年,你都和三保在一块吧?他都是干了什么生意,你都知道吧?你给我说说。”

“没有。嫂子,你可不要多心。我从去年秋后,才碰见他的。除了,这个花棚外,就是在你们村小学开了个幼儿园。老朱前几天还说人手紧张,忙不过来,再找个人呢。你来了正好帮了他的忙。幼儿园里找了我表妹代课。有的小朋友家远,不能回去,中午还得管顿饭。平时,上午或下午还得发水果或点心,事儿可真不少。老朱除了接送学生还要负责采买东西。我除了在幼儿园教课以外,还要过来侍弄花花草草,也忙个臭死!嫂子回来了,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我们就轻巧多了!你说对不对呀,嫂子!”程玉兰是多么精明的一个人呀,她察言观色就知道柳美儿怀疑她,感忙就站在第三方的立场上,和言悦色地和她拉起家常来,无形中就化解了柳美儿心头的疑云。

柳美儿见程玉兰和气近人,感到特别亲切,好像自己的亲妹妹一般,便不好再说什么,有点羞涩地说:“我笨手笨脚的,干啥都干不好。就怕净给你们添乱。”

“没事,没有多难的事。等明天你就去幼儿园吧,帮着照看一下孩子。咱们在一块儿,说说笑笑开心点,心里就空阔多了。总比一个人在家闷得慌强多了吧?”

“行,那行。明天我就去。这几天,三保也天天不在家。也没人跟我说话,快闷死了。我去了,你们可不要笑话我呀!”

“哪能呢!高兴还来不及呢!”

第二天,柳美儿特意换了一件浅灰色的上衣,一条带水钻的黑色裤子,穿上一双新黑色皮鞋,抹了一点化妆品,涂了点口红,浅浅淡妆,看上去年轻了许多,减了几分疲惫和苍老,多了几分丰韵和自信。她走进幼儿园大门,听见教室里有孩子们稚嫩的童音和女老师悦耳动听的声音。办公室的门敞开着,里面传出窃窃私语声。她跨进办公室,突然看见朱运来正和一位非常漂亮年轻的女孩头抵头地说话。她的脑里“轰”地一声,一下子胀到磨盘那么大,像要爆炸一样,心里的怒火勃然而发,上去就揪着朱运来的头发,照脸就是一响雷般的耳光,嘴里大骂道:“朱运来,你这不要脸的臭流氓!

柳美儿还想打第二下,却被朱运来抓住胳膊扔出门外去。柳美儿从地上爬起来,双脚跳起,破口大骂道:“你个不要脸的朱三保,你咋就这么贱呀?那个不要脸的狐狸精还没刚走,你就又勾搭上这个小骚狐狸精!你混账王八羔子,你真是贱!你这哪是开幼儿园呀,奶奶的逼,你这是开的妓女院。前后庄的老少爷们,你们都听听,你们真是胡涂呀,咋能把你们的好好的孩子交给这畜生不如的王八羔子呀?交给他还能学好呀!”

朱运来也怒不可遏,跑上去骑在她身上,左右开弓,把柳美儿的嘴一会儿就打肿了,发不出圆整的声音来。欧阳玲正和朱运来商量一件什么事,突然被闯进来的一位妇女不分清红皂白地上来就打,吓得身如筛糠,六神无主,像个木头人呆站在那儿,不知道喊人,也不知道去拉。正在上课的程玉兰听到咒骂声,赶紧从教室里跑出来,把朱运来拉到一边去,又从地上拉起浑身是泥的柳美儿。

柳美儿站起来,嘴里依然不停地咒骂道:“小三保,我这回不死给你看,我就不是人养的!妹妹,你别拉我,我今天就把这命给他拼了。还要这命有啥意思呀!”说着又想挣脱程玉兰的双手去抓打朱运来。朱运来站在办公室门口气得脸色苍白,浑身打颤。

“老朱,你上一边躲躲去。嫂子在气头上,你就让着她点。听见不?”程玉兰向朱运来使了个眼色。

“她是哪门子的嫂子呀!我就不怕她,看她能把我怎么样?你叫她疯去,我还但治这疯子呢!我正和人家欧阳老师说话,她进屋来不分三七二十一地就打。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就她这泼妇样,嫁给谁谁敢要呀!我要不是看闺女的面上,才不叫她进门呢。该死哪去就死哪去!俺老朱家就没有这样的媳妇!这辈子想复婚,我给你说,门都没有!别他娘的想好事了!”朱运来气急败坏,不分轻重地吼道。

“朱运来,你是不是能了呵,长本事了?你真有本事呀,就知道欺负妇道人家。要真有本事,你就去跳河去,上吊去。你那时候的勇气呢!还不滚一边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你还嫌丢的人不够呀!是不是非得把人都气死,你就好过了!”程玉兰气得跺着脚咬牙切齿道。

朱运来看见程玉兰发起火来,便不敢再吱声,脸色铁青地走出去。

程玉兰把柳美儿搀到办公室里的椅子上,柔声细语地问:“到底咋回事呀?你到底说说呀!”

“说啥说,我进来时,正看见她们俩亲嘴呢!”柳美儿一指欧阳玲,狠狠地哭着说。

“我没有!姐姐,你要替我作主呀!我真的没有和他亲嘴!”欧阳玲说着捂着脸号啕大哭起来。

“嫂子,你说别的我相信,要说我妹妹做出那不要脸的事来,打死我也不相信。肯定是你看错了。我妹妹是啥人,我心里最清楚了。”程玉兰脸色凝重地说。

“我就看见了,你们俩头抵着头,那不是亲嘴,是干啥来?”柳美儿也有点心虚,嘴上却还是不肯认错。

“朱哥……朱校长和我商量是不是参加乡里的歌舞比赛。”欧阳玲抽泣着说。

“嫂子,这就是你不对了。你不问个里表,上来就打,张口就骂。你说谁能受的了。我妹妹,人家这么大点的孩子,你说要是想不开,咱能负得起这个责任吗?嫂子,不是妹妹我说你,遇事不能光看表面,要好好地想一想,是不是那么回事。像现在,因为你一时冲动,受伤的就不是你自己了,而是你们仨!你说今天的事咋处理吧?”程玉兰埋怨柳美儿道。

柳美儿看到确实是自己看错了,做错了事,心里后悔万分,不知如何是好:   “我……我……那是我真的看错了。妹妹,你就别生你嫂子的气了。你看我是个大老粗,不懂得道理。你是个喝过墨水有学问的人,就别和我这憨儿叭叽的人一样。嫂子我给你赔礼了。”

欧阳玲只顾趴在桌子上哭,什么也不说。

“嫂子,你先回去吧。我劝劝她。等老朱回来,我劝他回去。以后,可别这样了,况且你们又没复婚。那以后咋过日子呀?”程玉兰劝柳美儿道。

柳美儿无比羞愧地低着头浑身泥土走出校园去。

 

 

    一四)

傍晚,朱运来不知在哪儿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了,脸如关公,瞪着血红的眼珠子,趔趄着身子,跌跌撞撞地闯进办公室。程玉兰有点嫌恶地看了朱运来一眼,不屑地说:“在哪儿灌的猴尿呀?就喝成这个熊样了!你不回家看看你媳妇去,回这儿干啥呀?”

朱运来一挺脖子,瞪着如牛铃一样的眼珠子,大手一挥,大出一口气:“别提那熊娘们儿。她不是我媳妇,你才是呢!程玉兰,我给你说,明天我就娶你过门儿。你信不信?她柳美儿想做朱家的媳妇,那是老母猪打圈子——净想好事儿!玉兰,我就是相中你了。这辈子不娶你,我誓不为人!”

“朱运来,你别胡吣行不?我求你了,让我在这儿多呆几天行不?你要再胡说八道的,我愣也不打立马就走。”程玉兰满脸怒气,大声喝斥道。

欧阳玲倒了一杯水递给朱运来,有点胆怯地说:“朱哥,喝点水吧。你看你喝那么多干啥呀?你还是回家看看嫂子吧。她别再……”

“欧阳老师,她就那样作贱你,你还关心她呀?她又不是俺媳妇,愿意咋着就咋着。那是她的权利,要是死了,我也就花几个钱罢!又不是我逼死她的,还能让我偿命呀!”朱运来恬不知耻地说。

“朱运来,你给我滚!你让我看不起!”程玉兰大怒道。

“玉兰,别生气呀!我不是说着玩嘛,干嘛生那么大气呀?我发觉你生气比不生气还好看,你这是金刚西施呀!”朱运来笑嘻嘻地站起来,伸出一只手去,想去摸程玉兰怒冲冲地脸蛋。程玉兰“啪”地一声把他的手打一边去,接着端起盆架上的半盆水,忽地泼在朱运来的脸上。这正是程玉兰治酒醉的绝招。

朱运来猛地打了个激灵,脑子立刻清醒了许多,苦笑着说:“程玉兰,我真是佩服你五体投地了,你这是泼我第二回。你知道你这是什么行为吗?”

“我知道,是谋杀亲夫!”程玉兰看着朱运来,鄙视地说。

“真聪明!你自己都承认了。明天你就嫁给我吧!明天你就嫁给我吧!”朱运来说着就唱起小调来。

程玉兰趁他转身的时候,双手把他推到门外,“咣当”一声把门插上了。

“芝麻开门,芝麻开门!”朱运来在外面轻轻敲着门喊道。

“对不起,暗号不是芝麻开门了。你走吧。”

“好吧,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朱运来晃晃悠悠地朝大门外走去,“小苍娃我离了登封小县……”

第二天,朱运来又回到了学校。他昨天喝得太多了,有点头重脚轻的向前栽。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一点也记不起来了。但是,他一早醒来,满屋里和院里院外都没有找到柳美儿。他的头一下子懵了,立刻意识到柳美儿十有八成寻短见了。后来,他在柳美儿的床头上发现一封信,哆嗦着手打开来,只见信上泪痕斑斑:

“三保:

   我走了,这回真的走了!从此,我不会再回来了。但是你放信吧,我不会寻死的。你或许有点失望吧。咱们十多年的夫妻了,都互相了解了。你不是从前的朱三保了,我也不是过去的柳美儿。过去的柳美儿真的已经死了。其实从回来的那刻起,我就知道破镜再重圆了,但是裂痕还在。

现在我也想开了,死是最无能的表现!我绝不会死的!我想我应该换个活法,不应该再这样依靠你可怜地活下去,整天看你的脸色活着,那还不如死了到干净。你现在有钱了,心里的想法也变了。我这个没知识,不温柔不漂亮的农村妇女根本不放在你眼里了。所以我也有自知之明,不再坠你的台了,俺走还不行吗?我相信我柳美儿离开你就活不下去?我不甘心。我就要看看我能不能离开你朱三保活下去,无论如何我都要坚持!咱两个孩子都留给你了,我相信你能把他们拉把成人!

现在我也不恨你了。因为在我心中已没有了爱!没有爱哪有恨呀!相信你也不会恨我,只会感激我。因为我给你挪了个空。你可以欢欢喜喜地现娶个媳妇呀!三保,我想给你说句真心话,那就是,如果你再娶媳妇,我劝你还是娶玉兰姐那样的人。别光图俊,就娶那狐狸精。她们跟你过不了日子!她们都是看中你的钱了,等你成了穷光蛋,她们也就一脚把你蹬了!最后吃亏的还是你自己!玉兰姐,就不同了。她人长得好,心眼也好,气质还好。你要是娶她,我心里最高兴了!一点也不嫉妒她。她是个好女人,应该有幸福的生活。但是,恐怕你没那个福!啥事呀,我现在想清楚了,都不会安照自己想象的发展下去。想好不一定得好!好,我也不想了,我只想找个地方,一个人好好地生活几年,找点事做。做个独立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女人!

别不多说了!我最对不起的就是两个孩子!但我也顾不得了。还好,跟着你,我也放心!再见了,我亲爱的夫。最后一回。”

朱运来脑里空空地走直办公室,木头人似的坐在桌子前。程玉兰洗过脸,走进办公室,看着木呆呆的朱运来,有点好奇地问:“哟,咋跟木偶似的!昨天不是跟猴子一样还乱跳呢!今天咋的啦?”

“美儿走啦!”朱运来有气无力地说。

“美儿走啦?不会吧。这不正合你的意吗?”程玉兰有点嘲讽地说。

“你咋也这样说呀?这是美儿的信,你看看吧。”

程玉兰接过信来,看了一遍,又还给朱运来,脸上漫过一层乌云,有点伤感地喃喃地说:“或许这就是命吧?柳美儿走了。我也要走了。都该走了!”

“你上哪走呀?你又为什么走?是不是故意气我呀?”朱运来有点急躁地说。

“我昨天接了我婆婆的电话。她说我儿子出事了,被关在看守所里了。一清早,我正急得没法可想呢!我想,都是我害了儿子。我为什么那么傻就相信他爷爷奶奶的话呢,把他一个人丢给他们。结果,他跟坏孩子学坏了。现在可好,因为我的过错,害了儿子一辈子。我要去在他身边,尽量能挽回来,不让他判刑!要是判了刑,孩子一辈子就完了。运来,我要离开一段时间,等孩子的事有着落了,再回来!我的心乱了,真的再呆不下去了!”

“那你快回去吧。孩子的事可是大事呀!这教学的事,我找别人就是了。对了,找人不用钱嘛。我给你拿钱去。”朱运来急急地向家走去。

朱运来回来把一张银联卡交到程玉兰的手里,非常关心地说:“玉兰,这里头有七万块钱,你先花着,没钱了来个电话,我再给你凑!该找人的找人,别怕花钱,现在也没有花钱办不成的事!我要有人,就跟你去了。我没人,跟你去除了添乱也中不了大用。我在这里等你的好消息!有消息了别忘了告诉我!记住,咱们虽然不是夫妻,但还是朋友同学嘛!”

“你到底是个啥人呀!这时候了还呕人!”程玉兰嗔怒地打了一下朱运来的胳膊。

   一五)        

 立秋过后,欧阳玲也离开了学校,去了县城机关幼儿园。不过,还好,她把她姐姐介绍过来了。

我一个人徘徊在有点荒凉的校园里。教室门前的几棵大法桐树已经变黄,一片片的金黄的叶儿打着旋儿蝴蝶似的落下来。我天天拿着竹扫帚一遍遍地清扫干净,把它们堆到大门外面。

柳美儿走了,程玉兰走了,欧阳玲走了。三个女人都走了。我的心清静了许多,不再那么浮躁了!我知道我的生活我的根在这儿,我哪儿也不去。无论再苦再难,我都要坚持。坚持尽我的能力为村民和他们的孩子做点事!我一个人忙不过来,把花棚卖给别人了。现在专心轻营我的幼儿园,要把它办成全镇最优秀的。我把几个孤苦的老人请到学校来,帮着我照看一下孩子。我决定就这样过下去,不管别人说什么,都不会改变丝毫。

后来,听去县城的人说,柳美儿在县城接办了一家幼儿园,轻营得非常红火!我由衷地为她祝贺,毕竟一位普通的农村妇女,能从泥淖中爬起来,干出点事,实在是不容易!

一日黄昏。我沿着一条土路散步。土路两边是参天的白杨树,金黄的树叶儿落满一地,依然有一片儿两片儿从高高的树枝上飘飘悠悠地像蝴蝶似的飞下来,落在地上,发出悦耳的声音。我踏着这满地金黄,心情宁静地走着,桔黄的夕阳从后面照在我身上,落在油光灿灿的树叶上,觉出一种清爽怡人的唯美来,非常具有诗情画意。我正低头走我的路,不经意间猛一抬头,看见一位有点熟悉的女人身影骑着一辆自行车,正沿着黄叶满地的土路像一只美丽的蝶儿向我款款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