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惠冬:“政党公敌”胡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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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前面】胡适一度曾被授予"人民公敌"头衔,实在荒谬。然而,胡适却真真是"政党公敌",国民党批胡,亦足喷饭:
胡适于1929年发表在《新月》月刊上的《人权与约法》(可参看http://post.baidu.com/f?kz=93574425),引起国民党的围剿:
"严惩竖儒胡适"
"查办丧行文人胡适"
"缉办无聊文人胡适"
"污辱本党总理(按:指孙中山,下同。),诋毁本党主义,背叛国民政府,阴谋煽惑民众"
"毒害党国人才培养,阻碍三民主义推进"
"冀图解我共信,摇我党基之企谋昭然若揭"
"误解本党党义及总理学说,并溢出讨论范围(按:余以为此语最富幽默。),放言空论"
……
10月4日,教育部发出"训令",警告胡适。胡适接到"训令",指出训令"含糊笼统","完全不懂得此令用意何在",于是顺手将训令中的错误和别字一一标出改正,退回教育部。同时,胡适写信给教育部长蒋梦麟(按:蒋系胡适老友,哥伦比亚大学读研时代同学,皆师从实验主义领袖约翰·杜威):"贵部下次来文,千万明白指示,若下次来文仍是这样含糊笼统,则不得谓为‘警告‘,更不得谓为‘纠正‘,我只好依旧退还贵部。"事实上国民党与教育部并没有"严惩"与"查办"胡适。这当然是有中国特色的政治闹剧。
【注】以上凡史料引用,源自胡明《胡适传论》。

胡适(前排左一),1916年与教授和同学在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院合影,后排左二为蒋梦麟(百度胡适吧)
李敖于2005年想为胡适建铜像,给北大35 万人民币。如今北大于此事无声无息(余于网上未见丝毫消息),读者诸公若知其情,望不吝相告。
李敖当时说:"我说得很清楚,我是为新文化运动时代的胡适,为1935年以前的胡适,而不是为此后跟蒋介石交朋友的那个胡适而建他的铜像。"关于在胡适与蒋介石"交朋友"期间(请参看智效民《胡适与蒋介石——从胡适日记看二人的交往》),是不是做了令到后来的李敖不肯为他立铜像的坏事,我们当明白一点便好:胡适作文、讲演,从军阀批到国民党,再批到共产党,始终是站在超脱于、高于一切政党之上来思考政治的,不联结、进入任何党派,誓做一切党派的舆论监督人,以独立的政论家自许,以"超党派"的政治立场自律。胡适于 1922年放弃他在1917年回国时"二十年不谈政治"的决定,皆因胡适终于感到了"实际的政治没有一时一刻不来妨害我们"。然而他从创《努力 The Endeavor》周报开始"谈政治"以来,从不用丝毫中国政客擅长的把戏、阴谋、恐怖、暴力,只讲道理,讲那些凡有清醒的(即没有被洗过的)、独立的头脑的人皆自然认为"理所当然"的、被人称为"最温和"的道理。那些道理,对于独立的、自由的人而言,是温和的,就好像欧几里得的公理也很"温和"一样。然而对于非真民主的一切政党(中国迄今未见真民主),他们想要的,是把国民变成棋子!但人怎么变成棋子呢?办法自然是"愚民"、"洗脑",强施些空主义,亦所谓"党化教育"。这样一来,政客们发现胡适的温和的道理是要把国民变聪明、变清醒了,成不了棋子了,这岂不是他们那几样保命的法宝——"愚民"、"洗脑"——的克星?如此一来,这"最温和"的道理自然变成了"污辱"、"诋毁"、"背叛"、"阴谋"、"煽惑民众"、"毒害党国人才培养"、"解我共信,摇我党基"……
胡适始终笃信、笃行其"健全的个人主义"(见胡适《介绍我自己的思想》 )、自由主义、实验主义(Pragmatism,如今误译作"实用主义",这是有政治目的的)。而什么是实验主义呢?就是"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也就是后来中共翻了样喊出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举例,胡适开创中国白话诗,中国白话诗开山之作是胡适的《尝试集》。他当时实在不肯定白话诗真能成功,所以他停止了与梅光迪等老友的剧烈论辩,开始潜心做白话诗的实验,以实验结果来作证。实验报告便是《尝试集》。直到白话诗被"实践""检验"为一种成功的体裁,我们后来便能读到"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了。胡适也是欣慰极了。
胡适终生都是一贯的,到死,还是"科学"、"民主"、"自由"、"实验","没有静止的绝对真理,也没有理想中的终极的解决办法"、"多研究问题,少谈些主义"。"主义"往往自我鼓吹一种终极的解决办法,实际上总是不去解决种种真正存在于当下的问题。
胡适对于苏联的政治大实验,是钦佩叹服的,这是"大胆的假设",是"尝试",胡适决不武断地说独裁政党必然死灭的话,而是关注其实验进展,看到底是好是坏,是成是败,要"以事实说话"。直到雅尔塔会议的秘密协定公诸于世,以及中苏条约的逼定,胡适才下论"苏联已经变成一个可怕的侵略势力",从而真正抉定美国的政治系统,以此作中国政治得以真正"上轨道"的范式、样板。如今苏联成为云烟,我们大概要思考一番。
言归正传,蒋介石与胡适"交朋友",在如今"国民党遗臭万年"的思维定式下听来就觉得不干净。其实,毛泽东当初又何尝不想与胡适"交朋友"?青年时代的毛泽东对于胡适、陈独秀有热烈的崇拜,陈独秀令毛泽东开爿书店卖《新青年》,是毛泽东进入中国共产党的开始。其实,这与其说是"交朋友",不如说是"拜良师"。胡适在新文化运动中的大领袖地位,自然令得任何政客都想结识这一"国人导师",若导师能为自己的政党及其引进的主义美言几句,真胜于千万"党化宣传"。然而他们后都觉悟到找胡适是找错了人,于是先后恼羞成怒,不光后来毛泽东在 1955年发动文人涂抹出八册两百万字批胡"论文",蒋介石也老早给胡适一个"反党"的帽子……
可见,远不止蒋介石想结识胡适,从溥仪到军阀,从蔡元培(国民党派)到李大钊(共产党派),无不如此。国民党、共产党无不想把胡适拉入自己的"主义"里去,但胡适的行止,始终是我行我素的:独立的头脑,解放的思想。
至于胡适晚年的"乏善可陈"(李敖语),胡适自己老早说了,他承认自己在四十岁前就把原本该一辈子做的事都做完了。或许李敖不肯给下半辈子的胡适立铜像,这一理由较为说得过去。然而,对于一个思想、信仰始终一贯的人,李敖却把他割裂开来,这绝非所谓"一分为二",而是机械主义。凡伟人之一生,总只有一个以至几个猛烈的高潮,胡适岂能在一世中年年掀动似新文化运动(胡适称之为"中国文艺复兴")那般的思想大潮?试问爱因斯坦又岂能在一世中年年创立堪敌相对论的震世学说?爱因斯坦后期从事统一场论研究而毫无成果,且始终顽固排斥量子论的不确定论,而这并不至于令人们在给爱因斯坦立像时须"说得很清楚":"我们是为创立相对论的爱因斯坦,而不是为钻入统一场论怪圈、嘲讽哥本哈根学派的那个爱因斯坦立像"。这显然是幼稚的。人生自然不能够如同一部一小时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