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 - 【三国“势力”】高希希：拍历史剧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三国“势力”】高希希：拍历史剧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作者: 口述：高希希　采访：南方周末记者 张英 实习生 赵蕾 发自上海
2010-06-14 14:58:26
来源:南方周末
CFP/图
高希希认为，刘备的权谋比曹操一点也不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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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希希拍《三国》，是基于对《三国》的热爱——他初中时就看过《三国演义》，当时供职于江西省美术家协会的父亲，不让他看《红楼梦》和《水浒传》，却同意让他看《三国演义》。少年时他喜欢的是里头前线厮杀的英雄豪杰故事，成年后看的却是诸葛亮、曹操这些幕后操纵者的谋略。
几十年后，高希希从陈建斌手里看到《三国》剧本，主动请缨，此时《三国》已经换过两轮导演，前两任制作团队已经花掉了1060万元人民币，而《三国》到位的投资只有4000万。最后，高希希自己拉了7000万投资接了《三国》。
和忠于原著的王扶林版的电视剧《三国演义》相比，高希希版对小说进行了大量的删减，120回的《三国演义》，他拍到第80回诸葛亮去世就划上句号。“我觉得《三国演义》到这里故事基本上就结束了，天下大势已定。”
除了删减，《三国》也有增加的部分，比如魏国曹氏诸子夺嫡之争、曹丕曹植和甄妃的爱情纠葛、关张对诸葛亮从不服到信任。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专访时，高希希提到最多的关键词是“历史观”。
6月3日下午，高希希执导的电影《三国——荆州》在京宣布启动，这是高希希和朱苏进继电视剧《三国》后再度合作。电影版《三国》投资高达2.5亿，今年年底投拍。
民间英雄和政治英雄
这次的《三国》如果是二十年前拿出来，可能还没出笼就搞掉了，因为主流意识上接受不了你尊曹贬刘。
刘备在《三国演义》中，是一个很简单的人。后人不是一直说刘备的天下是哭出来的，摔孩子收买人心等等，但是想想看，一代君王，不会是靠哭就能把江山哭出来的，哭得有那么多哥们儿死心塌地地跟着他玩儿。在电视剧里我们要还原出刘备的精神面貌，他在历史上的真实状态。如果刘备每一次哭得到位，摔孩子摔得真诚，说明刘备还是有他自己的绝招。
刘备的权谋比曹操一点不弱。他攻下益州的时候，解决了制衡的问题，把蜀国一员老将放在那里当大管家，最后封诸葛亮为丞相，还另外封了个宰相摆在那儿，让他跟诸葛亮相互制衡，所以诸葛亮没辙了，一天到晚想出去打仗，因为他不打仗他没事儿干，前后六出祁山，未得一寸土地，无功而返。诸葛亮不打保证不了自己在蜀国的政治地位。刘备一个彝陵之战，基本上把蜀国的人力给折腾光了，没多少兵员了，但是诸葛亮还得不停地打。
我跟于丹聊天发现，中国民间有两种英雄理念，一种是民间英雄，就是我们概念中的关羽这样的完美大丈夫。还有一种是政治英雄，他可能就是个流氓，但他却完成天下一统的大业，像刘邦这样的。
以刘邦和项羽比较，从刘邦的所作所为来看，没法把他作为一个大英雄，但是他最后当了君王，统一天下，使国家得以和谐免于战乱。但刘邦做人风格民间就难以接受。大败项羽后，彭城大溃逃中，为了减轻车的重量，刘邦两次将儿女推下车得以逃过一劫。这些所作所为，完全是市井流氓，但他最后成为一代君王。
这版《三国》电视剧刚播出的时候，甚至有所谓的专家说，这个戏一下子搅乱了中国千年来的文化传统。我当时就问，什么是中国千年来的文化传统？曹操是白脸刘备是红脸就是文化传统吗？
曹操的霸道和刘备的仁义说不清哪个好。中国政治传统是中央集权，它必须霸道。如果没有霸道集权的过程，天天与民众商量，中央集权不可能形成。也不能说刘备仁义，他要不霸道，彝陵之战他不可能败那么惨。在称帝以后，刘备就觉得自己羽翼丰满了，关羽一死他马上要为兄弟报仇，诸葛亮劝他，赵子龙也劝他，他斜眼看了一眼诸葛亮：“我莫非缺了你还不行了？”他倒要试试行不行，连彝陵之战的先锋大将也不是赵云，弄了两个“官二代”张苞和关兴打头阵，头几阵打得还不错，后来全败了。
今天审查的专家能接受这个历史观。
那不是挺荒唐的吗
拍《三国》我遇到的最大困难是：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到底怎么打。
中国古代的战争阵法确实很难呈现。我们翻了很多史料，还是不明白八卦阵法的实质是什么。八卦阵一定要去破吗？不破行不行？围着你耗一阵行不行？破和不破的目的实际上和两人单打独斗是一样的：我做了一个谜，你解答这个谜，答对了我就让你玩，答不对就让我玩儿。
古罗马的战争是硬碰硬，他们战争场面更像是史实中的战争理念，你那边一群人，我这边一群人。前一波用什么攻，后一波用什么攻，比较符合战争概念的。他们的战争里，个人的力量已经很微薄了，全部靠集体团队，你个人再牛，我就乱箭射死你。
在中国史书上，这类战法阵法记载并不多，反而是戏剧形象的东西多一些，舞台上很鲜活，一个折子戏一个折子戏地流传下来之后，我觉得是经过一代代艺人的加工，这些英雄、将军的传说可能就形成了，慢慢就成为约定俗成的理念。
我最近看斯皮尔伯格的《太平洋战争》，主人公没有一个大人物，级别最高的就是上尉。他表现的就是一个整体性战争。但我们中国可能会过于强调个体和个体力量，才会有这种所谓将军之间的叫阵。真正的攻城拔寨不还得集体去干吗？一个人能拔得了寨吗？
三国时期的战争是马战时代，现在为什么观众对吴宇森的《赤壁》认同不够？打着打着变成步战了。那是马战时代，一定要靠马来解决问题。所以我们从新西兰进口一批马匹，设计大量的马战场面。
三英战吕布那场戏，小说里写人中吕布，马中赤兔，一人有万夫不当之勇；关羽过五关斩六将，百万军中自由来去，如入无人之境；赵子龙长坂坡七进七出，百万军中来来去去。你一个人能够打败几个人？万人阵上冲来冲去，没人打败你？不太可能。
这里面渗透的民间的东西，我们叫作秦晋风范。所谓风范就是大将打仗，咱们阵前见，我把你打赢了你退，我就不费一兵一卒夺城了。其实古代打仗就是个人海战，谁人多马多谁赢。
秦以后的民间传说里，有一些侠客，飞檐走壁，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这些都属于吹牛，但这些神话观众相信，还乐于看见。
在处理这样的传奇时，我们是给他找合适的理由和解释，比如赵云能够来去，是因为曹操爱惜他，所以曹营将士们不敢痛下杀手，赵子龙得以跑了。
不变的“性”
我们的理念非常清楚，就是“整容不变性”。
这个“性”就是这个框架。跟老版电视剧比较，实际上是跟小说《三国演义》进行对照。我们拍《三国》，不可能跳出《三国演义》这一母体，老版那些耳熟能详的段落不能轻易动，一动就可能损失民间的认同度。我们要动的是什么地方呢？是做一些深度延伸，比如小孙权进刘表的军营把父亲的尸体要回来的过程，就是我们延伸、增加的，基本上没有违背原来的风格，把小孙权的智谋体现出来了一下。
在《三国》女性人物上，吴宇森也跟我聊过，他希望我关照一下女性，现在电视观众女性居多，女性情感色彩会对这个版本的视点有帮助。我一想也是，所以增加了貂蝉和吕布之间的情感交流。貂蝉对董卓是舍身取义，跟吕布开始是作为连环计的支点，但后来是真爱上了。现代女性愿意接受这种观点。
貂蝉这样的人物，如果不倾注一些新东西，观众会觉得她很脏：这女的到处乱搞。最后她到曹操那儿，曹操说，我难道不如吕布吗？你跟我好啊！这个貂蝉举着青云刀说，将军不如，这把刀是吕将军的，我把它还给上苍，举刀自杀了。
还有孙尚香，她实际上是为了东吴的大业，和刘备做了一个政治婚姻。但即使是政治婚姻，我们也希望还原那个时代女性对英雄相惜的过程，刘备和她的婚姻不仅仅是一个政治婚姻，也有彼此喜欢的一面。我们设计了他们在进洞房前的情感交流，孙尚香不是轻易进洞房的，刘备也不是轻易就进洞房，彼此之间还有一番伦理观的讨论。刘备很尊重孙尚香：“小妹不许，刘备是不会碰你的。虽然婚姻行为我已经完成了。”最后她被迫离开刘备，刘备一死，传说她也跳崖死了。
刘备死了不久，孙权守在墓前给小妹上一炷香，就带了几句话，观众才知道小妹在白帝城郁郁寡欢而死。我们的这些铺垫和努力都是希望这些历史人物能够落地。
陈好演的貂蝉引起了很大争议。我原来本来准备选择刘亦菲，后来为什么选择陈好？貂蝉传说中就是年方二八，也就是十五六岁，但是她的背景挺复杂，家里被董卓满门抄斩了，也沿街乞讨了一段，最后到了王允家做通房丫鬟，被吕布看上后，王允才觉得可以利用她，把她送给了吕布。在《三国》里，她主要的功能不是去魅吕布，而是去媚董卓，要使董卓上钩去完成一个汉室天下大业的问题。刘亦菲太纯情，很难完成这个使命，一定要有一点骚的人，才能解决半个皇上的董卓。
污垢是历史的一部分
在中国拍历史剧是件很麻烦的事。中国艺术家永远面临一个问题，传统理念你要平衡，现代意识你也要具备，一不小心，两者之间就打架。
欧美国家的历史积淀的灰不多，特别是美国，扫干净很容易，不管拍什么题材，他的审美方式全是用今天的；我们很难扫，它已经成为污垢了，已经成为历史整体的一部分了。
很多历史专家天天盯着大众影视，动不动就上升到意识形态里去。《走向共和》当时就是让这帮专家给拍没了的。其实那戏是挺好，后来一帮专家啪一声板砖就上来了，直接把话题导向意识形态，麻烦就来了。
为什么一开始就是曹操刺董卓，把小说开始的那些军阀混战全部砍掉？一是为了保证故事的纯净度，另外也是因为历史上的黄巾起义，都是乱臣贼子起兵造反，一天到晚妖魔作法什么的，对这些事实没有定论，我们干脆就不要说了。
这个戏的投资太大了，万一有什么闪失对不起投资人啊，所以有点举步维艰。但同时我们又想别变成金庸武侠剧的另一个翻版。
我不是《三国志》，我也不是完全的《三国演义》，就是《三国》电视剧。有人认为我否定了中学历史教科书，我觉得《三国演义》不是历史，从罗贯中手中一直修正到清代，也是不断在修正故事和文字，它只是个文学范本，不是历史演绎，只是给大众娱乐提供一种方式，提供一种视觉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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