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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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2010-07-02 作者:鲲西;王一桃
    今年5月8日是何满子先生逝世1周年纪念。《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何满子逝世周年纪念文集》一书由何满子夫人吴仲华组织编写,汇集了各界人士撰写的纪念文章80余篇,从不同角度,记述何满子的生平往事,论说其人品文品,评论其学术成就,品味其诗书文章。该书还涉及我国历史上很多重要事件和人物,其中不乏鲜为人知的史实细节,因而具有重要的资料价值。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我和满子

    ■鲲西

    满子已矣,再不能听或见他的说笑声音。我强抑悲痛写我所知道的满子,或者异乎时人对他的怀思。

    上世纪50年代初有批判胡风之役,成立未久的公私合营新文艺出版社首当其冲。满子既不识胡风,更未卷入他们的文艺论争中,却误打误撞也被抓进去了。据事后他说,进去的是一座洋房,被拘者按编号不用姓名,但他却终于认出耿庸的略带尖锐的声音,知道他也在内。而他却和一个自称为秘书的人同室,有异于胡案。胡案终告结束,该服刑的都判了,终于有一天满子也走出了这座洋房。他是莫名其妙地进去,又莫名其妙地出来。这是满子的风格,到家第一句话就是去买一只鸡。

    新文艺出版社为胡案而抹黑,为此特在当时的法国俱乐部开大的茶话会,以恢复在公众中的形象。新文艺出版社原有古典组,时任其职的仅钱伯城君。此时条件成熟,于是在李俊老主持下正式成立古典文学出版社。俊老从各方面网罗专业人才,其中有胡道静、刘哲民等,满子是其中之一,这也是我们相交的开始。有二事可说:一是满子以他所定的工资级别不合他的水平,于是由我向俊老请示后改正;另一是满子出示他所写的《论〈儒林外史〉》一文,并云曾得夏公(衍)的赞许。在我看来,这是满子最出色的一篇文评,既有见解,而又文字风格优雅。或许这也是我自己的一种偏爱。于是,由我向人民文学出版社联系是否可出单行本。事隔这么多年,今已无法证实。

    满子多才,今人但知其洋洋大文,而不知在上世纪40年代,满子尚写影评,那时独霸影坛的是好莱坞电影,前些时偶于环球银幕上介绍老一代明星,其中有如英国的那个沉默的JamesMason,今人不乏明星粉丝,但止于格里格派克之类。我想起的是PaueMuni,他演的《告密者》以及《左拉》,特别是后一片演左拉我控诉,今谁能与我谈此,唯有满子而已。他一定能谈得更有声色。恨不能起满子于泉下。这是我所喜欢的今人不甚着意的一面。

    古典文学出版社对于一小部分人,若有尚健在者定会觉得是记忆中最温馨的一段,有同仁的和洽气氛,有俊老的爱护督促。而我口无遮拦,也伏下了祸根。但在这里还要插一笔,一日下班离去之际,满子邀我上他家吃夜饭,他于路上买了些熟食。家在江苏路近处,据说是李鸿章的产业,老式但极宽敞。吴仲华夫人应该先已见过,但两个尚幼小的女孩是初次看到。满子知我爱听音乐,他有许多“二战”时慢速唱片,一张两面就是一场交响音乐会。那晚放的是贝多芬Leonare 序曲第二号。

    我的记忆是不错的。接着应了好景不长这句话。此即是1957年有匈牙利之事,接着就是大鸣大放而转入“反右”。编辑部中钱伯城首当其冲,随着刘哲民以及我和满子。而两个小伙子陈文坚和王敬之像是陪葬一样也榜上有名。其详不能尽述。重要的是古典文学出版社不再存在了,而并入中华上编,其他出版社也相同。在中华上编我认为是出版历史上最黑暗的一段。有帽者矮人一等自不用说,问题是牛鬼蛇神皆高居职位,及今尚有人以当时撰写的审稿意见视为珍宝发表者。未久上面号召支援外地,满子几乎不动声响,提出去宁夏,分别之际记不起跟他有何交谈。他是携眷全家去的。去后未久有信到编辑部云他拉板车,但小女生活不惯,那里只有辣椒下饭,去卫生站看病,恰好医生是满子的学生,云小孩没有病,就是营养不良!后此情况,只知满子在运动中又被逮捕劳教,几丧于非命,详情不知。

    1959年我被非法地戴上反革命帽子(即由当事几个人决定,而非法院判决)并投付教养,悠悠十九载,就这样过去了。满子似在“文革”期间也受冲击,被送回家乡农村劳动。“文革”结束,满子幸运地由俊老的援手先回到上海,以何生活不得而知。1979年在改革开放曙光中我也回到家了。在我几乎如梦魇中醒来一样。时戚铭渠同志任出版局长,由他和俊老之力,当然亦符合政策,我又回到出版社,此时满子已高坐在编辑席上。几度人世沧桑,重逢执手,我已记不起那时的感觉了。

    此时的古籍出版社还不是很纯净的,仍有一些杂质。详情未能尽述。而满子的灵感似乎一发不可收拾,各类文字及集子不断出现。我在元化同志竭力鼓励下也开始撰文,并于1997年出了第一本集子,随后又出多集,其中钱伯城与满子作序的有两集。一日忽接满子在电话中云,读了我写的《读王国维书信集》及《洋洋乎盈耳哉》(关于音乐),备极赞赏。虽出于老朋友之口,在我依然倍感愉悦。这说明满子在写他那些洋洋数千字的文章所凸现的他的执著,他的决不妥协的精神之余,也同时能欣赏我那点小文,这正显示了他对于文章艺术的敏锐的感受力。谁说满子只写大文章,在与他相交中,我深深地感受到满子即在平凡事物中也能辨别出美的存在。譬如写旧体诗,今人附庸风雅者不在少数,然而依我看,满子的旧体诗可以称上合乎中国风范的佳作。朋辈中有云满子并能下笔作辞赋,我虽未见,但相信满子是属于浙东富春江的一个才士,此非虚誉,是我的认识,我所知道的满子就是这样的满子。

    有先哲说泉下的人更想念活着的人,较之活着的人想念离去者且百倍,其信然耶!其非耶!在我这篇小文中我所哀思的满子是真诚的,是我所知道的满子,一个笔下决不让人,实际上却是宅心至厚者。不知多少次前往徐家汇天钥桥路访问满子,而且总是在他书房内的席几相对晤谈,现在天钥桥路将我留在哀伤的记忆里。我再不忍重走那条路了。物在人亡,市景依旧,我们的友谊则是永恒的。

    香港和上海的对话——追思何满子

    ■(香港)王一桃

    印象中似乎您不曾来过香港。读《跋涉者》,从您这口述自传中也找不到您在港的履痕。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夕你在西南曾有“不能去解放区也可转道香港再回内地”的打算,但一旦“英美卷入战争,上海租界将为日本鬼子占领,香港也可能燃起战火”,您“这条路就给堵死了”。

    香港出的书和您的金婚日

    但香港却有您这位何满子。您的《中国酒文化》,您的《中国爱情小说和两性关系》,都先后在香港出版。尤其是商务印书馆香港分馆出的《中国酒文化》更成了畅销书。如今想再买多一本也颇不容易了。此书带有民俗学性质,可读性较大,无怪乎洛阳纸贵,很快就销售一空。

    然而,对您来说,同样是商务版的《中国爱情小说和两性关系》的问世更令您难忘。事情来得如此凑巧:“在金婚纪念日这天,我收到了我在香港出版的新书《中国爱情小说和两性关系》。”您娓娓道来,“这本谈爱情婚姻的书,恰在金婚日寄到,不能不令人平添喜悦之情。”由此您想到“一生碰上的许多次‘偶然’”——

  和“五四”同龄。“生逢新文化与旧文明搏击的关捩时会。”

    和“战乱”同生。先是抗日战争,继而解放战争:流亡、挣扎、抗争……

    和共和国同长。先是欢呼雀跃,继而“死去活来”,好不容易才“走出噩梦”……

    和新时期同歌。“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又回到了生活的起点”,“一切又从头开始……”

    而所有这一切“偶然”之中,最大的莫过于1955年的“胡风案”,1957年的“反右派”和1966年的“史无前例”。您说,“在人生舞台上,我总是演被‘踢’的‘窝囊废’角色”。然而,在这“崎岖的跋涉之路”上,您竟成了一个最后胜利者。“金婚日”就是一个证明。

    不是么?“几十年的坎坷与艰辛,终于挺过来了!”对啊,“能挺住就是胜利”!更何况您和您的老伴吴仲华,一直风雨同舟,患难与共,还“相偕到白头,活到金婚纪念”……和您同在上海,与当年“胡风案”有关的朋友都来为金婚伉俪举杯祝酒,其中幽默诙谐的贾植芳还当众调侃道:“1955年锦江饭店,在座的人大多到的。这回要是出事,老何是罪魁祸首,该负全责!”

    这话表面说得轻松,实际上却颇为沉重!所引来的笑声也是带泪的——1955年偶然突发的事件不管怎样想从记忆中拭抹也拭抹不去啊!

    香港没忘您生活的“偶然”

    我同样没有忘却这个“偶然”。在香港大学的课堂上,我就对我的学生重温这个“偶然”。我说,那年我还在广州念高中,怎么想也想不到胡风会是“反革命”,而他周围认识和不认识的诗人、作家、学者竟会成为其“集团”中人!我也听过半夜公安持逮捕证抓人之事而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我还写了一首《哀诗魂》。诗中我对屈原说:“我读你的《天问》、你的《离骚》/我读你的皱纹、你的发丝/但我不解七月派诗人于盛夏之中/何以全变成冻得僵直的冬蛰”?!而您,不正也冻得僵直?

    不仅1955年的“偶然”我不理解,1957年的“偶然”我也不理解。我对我的香港学生说,那年我正是从香港经广州转衡阳赴桂林念大学的。原来担任广西师院中文系系主任的林焕平一夜之间竟被打成“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大右派”。然而,在我的印象中,他就是曾经在日本参加“左联”、在香港创办南方学院并在香港“文协”宣传马克思列宁主义文艺理论的响当当的“左派”啊!而您,不正也和他相似乃尔?

    到了1966年“史无前例”,那特大的“偶然”不只降临到您这“双反”双料的头上,连我这刚进而立之年的小知识分子也被波及了。如今,我对香港学生讲“当代文学”,就讲了曾卓的《有赠》,讲了牛汉的《华南虎》……全都是催人泪下、发人深省之作。再加上有了您这本《跋涉者》,学生将会对一系列“偶然”恍然大悟——这是我应该衷心感谢您和吴仲华大姐的!

    您给回归的香港提个醒

    开头说过,您这跋涉者未曾涉足香港,这是作为六百万港人之一的我深引为憾的。但令人欣慰的是您却早已“神游”过香港。您对香港的了解、认识并不比我少,甚至还比“身在此山中”的我还要深得多。仅举一例,就可以说明了。

    1997年7月1日,作为一百多年历史悬案的香港问题终于解决了!对这百岁游子回归五千岁慈母的怀抱,有谁不欣喜若狂,额手称庆呢?中国文史出版社就出了五十六万字的《青史流芳话港归》的纪念文集;而我,也写了一本诗集《香港火凤凰》(由萧乾题签,周南题词,中国文联副主席李瑛、新华社香港分社副社长张浚生分别作序),在香港出版。

    出乎意料的是,在普天同庆的一片欢呼声中,您给香港的不是兴奋剂,而是清醒剂!同年7月,您在报上刊登了《香港回归与香港文化》,旗帜鲜明地指出:“香港有大量好东西,特别是发展经济的好经验值得学习,但香港文化的消极面不可不警惕。”您将这一消极面毫不客气地公之于众,似乎有点“危言耸听”,大煞风景。但就算失之偏颇,您也请读者“略其形迹,取其神理”,“总之是提个醒吧”。

    上海和香港,可作为当代小说家笔下的《双城记》。您置身于上海,对香港寄以和上海一样美好的期望。您说“香港经济繁荣,贸易、金融条件一等”,对大家估计的未来的上海和香港将是中国经济更大腾飞的两翼,您完全投赞成票,然而对香港的流行文化却大摇其头,特别是对近十多年来香港文化(自然也包括台湾文化)对大陆文化的影响基本持否定态度,认为“负作用甚于正作用”。

    “香港打喷嚏,上海发高烧”,这话一点不夸张。“流俗歌星、甚么四大天王、八大金刚之类,劣质影片,甚么‘戏说’和胡调言情打斗片之类,其影响都只能降低原有的文化品位,使之更浮薄化、市侩化、无聊化”——事实,难道不正如您所说的么?

    您还分析了香港流行文化的产生和发展的因素,指出“殖民地文化本来浮薄,只发展其市场性、实惠性的一面”,“不可能作为文化积累储存下来,其品格可知”。因之唯有以“无厘头”的花招来掩饰其“内容空虚”,以“玉女明星,一脱成名”来哗众取宠,如此而已!

    之所以要发此议论,是因为您把香港当作一家人,相信其回归后和内地“交往更盛于往昔”,因之“提个醒”既是及时的也是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