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映虹:爱国主义与种族主义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6/13 01:53:09
——“中华民族五十万年前的祖先”---人类进化史的种族民族主义解释 当代中国民族主义言说具有强烈的种族主义色彩。一个显著事例是对人类演化过程的解释在爱国主义教育中的作用。北京周口店猿人遗址的“北京人”(后来加上云南元谋人)在官方宣传、一般报刊介绍和通俗文化中都被说成是今天中国人的祖先。北京猿人有数十万年的历史,元谋人则更早。所谓“祖先”当然首先是生物意义上的,是血统和遗传。
在对人类进化史的解释上,当今世界的主流假说是“走出非洲”和“替代”说,即从DNA分析上看,现代人类(智人) 来源于东非,在距今约10万到20万年前他们走出非洲,逐步取代了很多地方原来的古人(古人也源于非洲),成为世界各地现代人类的祖先。此前出现的那些远古时期的猿人并没有演化成今天人类的祖先。这可以说是现代人类演化史上的一元论。根据这个理论,当今人类无论种族差别,他们在“祖先”和遗传上是统一的,北京人或元谋人并没有“后人”,中国人和黑人同享一个智人的“祖先”。但中国是世界上除了非洲以外人类演化遗址和材料最丰富的地方,中国很多学者根据中国的材料不同意这个假说,他们支持现代人类的多地起源说,其中东亚也许是最重要的起源点。
现代人类的单一起源说虽然在世界范围内受到多数科学家的支持,而且在反种族主义的意义上有它的贡献(因为它从根本上颠覆了白人优越论),但它本身还是一个假说。多地起源说也是假说,现在是极少数,历史上曾经被西方种族主义利用来证明某些种族的历史连续性和独特性,现在理论上也还有被利用的可能。但这种意识形态上的可能性并不能成为它在科学上被否定的根据。而单一起源说在意识形态上的“优越性”也不能为它的科学性提供任何支持。中国科学家根据中国的材料质疑单一起源,主张多地起源,本来是一个科学问题,和种族主义没有必然联系。但和过去的很多科学问题(例如毛泽东时代对遗传学, 爱因斯坦相对论和大爆炸宇宙论的批判)一样,这个问题在中国也和政治挂上了钩,成了对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从种族主义立场出发的强有力的支撑。就和其他学科的专家中不乏迎合政治意识形态的需要曲解科学争论一样,从事古人类学研究的中国学者也充分意识到这个专业问题在中国民族主义言说中的地位, 一些人有意无意地把具体学术结论和 “爱国主义教育”联系起来。
北京猿人遗址周口店是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这完全应该,但它近年来又成了“全国百家爱国主义教育示范基地”之一,而且“爱国”的内容往往超过了“文物”教育,是学校和其他单位组织的公共参观活动的重头,这就让人难以不产生和种族观念有关的联想了。数十万年前的原始人,不要说没有国家民族意识,连“人”的意识都没有,怎么把他们(或者“它们”) 的活动遗址和今天的“爱国”扯在一起呢?对这个问题,从中国官方的宣传和教育部门的回答来看,主要就是强调说“北京猿人”是今天“中国人”的祖先,“中国人”从数十万年前到现在血脉相承,以此出发对所谓中国文明的连续性作出人类学和生物学意义上的解释。例如,一条关于2009年清明节时北师大燕化附中和其他几个学校前往周口店“扫墓”的消息说师生们和中共房山区委宣传部和周口店北京人遗址管理处在北京人遗址博物馆前广场上举办了“‘寻根溯源、传承文明’爱国主义主题教育活动。当晚北京新闻也对此次活动做了全面报道。”(1) 有的则不但把北京猿人和当代政治史联系在一起,而且把龙--中华民族的图腾--也拉了进来,例如中国地质大学(北京)在“多年的周口店野外地质教学实习中,充分利用周口店的北京猿人遗址、平西抗日战争纪念馆等教育资源,通过组织纪念‘七一’党的生日、参观北京人遗址、平西抗日战争纪念馆等多种形式的活动,对学生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瞻仰龙的故乡[即周口店,本文作者注],增强民族自豪感和历史责任感。” (2)网上周口店遗址的自我介绍说:“这就是中国人引以为自豪、世界为之赞叹的周口店。它凝结了太多的中国人热爱自己国家的情结: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全国百家爱国主义教育示范基地、一个响亮而又凝重的名字──北京人遗址博物馆。这里也汇聚了世界各地不同肤色的人们的惊诧与景仰。。。。五十万年的时间隧道传来北京猿人对我们的祝福,于是,我们也把深切的缅怀寄往于我们的祖先。这里承载著今人与古人共同的血脉,共同的胸怀,共同的心灵。”(3)
在当今世界上,如果不是出于特殊的政治需要,很少有国家或民族能够--或者有这个必要--把自己的“祖先”追溯到如此久远、深入到人类进化过程中、并和今天的“爱国主义”联系上的。在文明世界中,认为本民族的祖先可以上溯数十万年并为此而骄傲,无疑是说几十万年来自己的血统都是相对纯正的并为此而自豪,这是不折不扣的种族偏见;把自己民族的文明史上溯到早期人类起源时期,以此来证明自己文明的连续性和生命力,无疑是把生物学上的种族概念引入历史问题的解释中,这更是彻头彻尾的种族主义。但中国特色的考古学和古人类学就是这样为当代政治服务的。香港大学的Barry Sautman 在他2001年发表于美国<<亚洲研究>>的论文“北京人与中国的旧石器人类学民族主义政治”中对这个问题有深入的分析,对中国官方介入相关问题的讨论和媒体对相关问题的报导有详细的介绍。(4) Sautman不是古人类学家,他对人类起源和散布过程中的具体科学问题的理解和阐释在专门学者看来可能是有问题的(这些问题本来也经常随着新材料的发现而产生新的讨论和假说),但他对这个科学问题在中国被纳入民族主义政治言说的过程和用来增强“爱国主义”教育中的分析是十分敏锐和非常具有思辩性的。人类演化的假说当然超出了历史学家和社会科学家的知识范围,但对这些假说在国家政治意识形态中的作用的评论则完全是这些专家可以胜任的。
国际间很多研究民族主义的学者认为当今世界主要国家中,民族主义主要是政治民族主义(civic nationalism) 和族群民族主义(ethnic nationalism)。种族民族主义(racial nationalism)是十九世纪帝国主义意识形态的产物,今天基本上没有吸引力了。但这个看起来似乎是过时了的意识形态在中国表现得非常突出,而且特别值得指出的是,这个现象基本上是在文革结束后出现的(文革前对北京猿人的宣传没有这样强烈的种族色彩),自九十年代以来尤为突出,和“中国崛起”过程中新民族主义的形成同步。所谓种族民族主义和政治或者族群民族主义不一样,它把一个族群的特征和认同上溯到一个非常单一的生物共同体及其特定的周遭自然环境,认为其“本质”绵延不绝。正是在这个生物和种族的意义上一个民族或族群把自己和他人相区别,而语言、文化、历史传统等等都是外在、次要和派生的。“北京人”对于中国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教育的作用,就是为这种教育从生物和种族的意义上虚构出一个漫长和充满凝聚力的因素,以此来说明“中华民族” 生命力的顽强和和中华文明为何绵延不绝。
一个对历史和文化问题的理性讨论就这样被偷换成了一个对种族优越性的非理性崇拜。在当今中国民族主义言说中,这并不是一个孤立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