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步诗坛的千古绝唱--《天狗》欣赏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6/13 09:57:30
天狗/ 郭沫若
  
   
我是一条天狗呀!
我把月来吞了,
我把日来吞了,
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
我把全宇宙来吞了。
我便是我了!
 
我是月底光,  我是日底光,
我是一切星球底光,
我是  X  光线底光,
我是全宇宙底  Energy  底总量!
 
我飞奔,我狂叫,我燃烧。
我如烈火一样地燃烧!
我如大海一样地狂叫!
我如电气一样地飞跑!
我飞跑,我飞跑,我飞跑,
我剥我的皮,我食我的肉,
我嚼我的血,我啮我的心肝,
我在我神经上飞跑,我在我脊髓上飞跑,
我在我脑筋上飞跑。
 
我便是我呀!我的我要爆了!
   

    一般中国读者,都不习惯于欣赏郭沫若诗《天狗》的粗犷美、强悍美。然而一旦当其品出其中的况味与神韵,则无不留连忘反,连声称绝。  

      《天狗》之绝,有四。  

                                  一  

      《天狗》的第一绝,是用语绝。闻一多将写诗比作戴着镣铐跳舞。鲁迅说,“诗须有形式,要易记,易懂,易唱,动听”,①。郭沫若不这么看,他说:“诗的精神在其内在的韵律”,即“情绪的自然消涨”,至于诗的外在形式,诸如语言之类则象衣服,“诗无论新旧,只要是真正的美人穿件什么衣裳都好,不穿衣裳裸体更好!”⑧《天狗》就是郭沫若这一诗学观念的极端化创作,全然不讲诗歌的“形式”,丝毫不考虑诗句的“勇唱动听”,一任感情的渲泻,急不择言,信口开河。全诗二十九行,每行都以“我”起首,长短不拘,既单调又散乱;全然不理会中国读者低吟浅唱、一唱三叹的诗歌审美预期,通篇为高腔大嗓的狂呼呐喊,随兴陡然而起,兴尽嘎然而止!  

        千百年来浸浮于中和之美的中国读者,最初遭遇《天狗》,无不惊诧莫名。著名作家聂绀弩讲,他年青时初见《女神》,竟至怀疑“我不是在做梦么”,“要不是曾看过一本《尝试集》,我想我这时候会发疯的。”其时,他身边的一个老书记官即被《女神》气得歇斯底里大发作,直骂:“国家将亡,必有妖孽!”③  

        中国人做诗,从来讲平仄,讲韵律,讲无一字无来历。郭沫若在《天狗》中把这些金科玉律,看得粪土不如,肆意践踏,甚至公然以外文人诗!完全是破天荒;反复诵读《天狗》,让人不禁想起摇滚歌手们的演唱,故意用沙哑的嗓子声嘶力竭地干吼、自觉地拒绝优美,偏执地对抗和谐,仿佛立意以噪声使人难受。然而多听听摇滚音乐,倒慢慢听出其中有一种别具一格的壮美,正因为其中的吵哑、硬拗与不和谐,反使人血涌、神旺、腰板儿挺!同样,《天狗》中以“我”打头的,自始至终的单调句式反而增强了全诗一气呵成的整体连锁性,信口开河、不加打磨的粗厉语言反而强化、凸现了诗的力度,拒绝包装、径直袒陈的赤裸情感反而更易于与读者交流共鸣。这样,全诗浑然一体,如灼热的岩浆冲破地壳,火山爆发般喷涌不已;又如天山之巅暴发泥石流,汹涌澎湃、呼啸奔突,一泻如注……,具有极大的冲击力和震撼力!  

        《天狗》以貌似毫不经意的口语白话,收如此奇兀雄强的艺术效果,能不为绝?  

                                                    二  

        《天狗》的第二绝,是抒情绝。《天狗》是直抒胸臆这作,它抒写的是青春生命高峰状态的一种神奇的独特情感体验。  

        人类靠什么指引、推动,一步步从朦胧走向文明?靠对美好未来的企盼,靠征服自然的雄心。血气方刚的青春生命往往有种展翅欲飞的心理冲动,容易激发“欲与天公试比高”的癫狂劲。《天狗》第一段所表现的,就是青春生命自我扩张的美好希冀及其征服自然的浪漫憧憬。鲸吞日月、鲸吞宇宙的天狗,正是青春生命高峰体验状态下君临万物的狂放心态的具象化。  

        接下来诗人进一步表现青春生命高峰体验状态下的种种微妙感觉。所谓生命高峰体验,即中国传统哲学中“与天地同流”、浑然忘我的审美“坐忘”境界。这时人处于迷狂状态,失重似的,身体飘飘然,自觉生命的元气与宇宙的真气融为一体,通体透明,熠熠生辉。所以,当天狗吞了日月星辰之后,便发生一种幻觉:“我是月底光/我是日底光,/我是一切星球底光……”  

        高峰体验状态下的青春生命力,仿佛处于原子核的不断裂变状态,即使生命能量不断地向宇宙扩散、幅射,依然如狂叫的大海汹涌不止,依然如燃烧的烈火熊熊不息,依然如飞跑的电流奔突不已,从而使青春生命“感到自身的焦灼”,仿佛“一种燥热,一种搅动,一种热辣辣的疼痛”,“在剥他的皮,在吃他的肉,在吸他的血,在咬啮他的五脏六腑”。这种种焦灼感、燥热感、疼痛感,“在他的周身流转着,好象跑过他的神经、脊髓和头脑”。④  这样,裂度状态下不断成几何级数膨胀的青春生命活力,会对自身躯体形成猛烈的锥刺、压挤、灼烧与撞击!而自身躯体的承受力终归是很有限的,诗人想象中青春生命活力终将自我引爆,向四周迸射……  

        请问:在中外诗歌史上,除郭沫若之外,还有谁能将青春生命高峰体验中的迷狂极致,表现得这样酣畅淋漓?  

                                                    三  

        《天狗》的第三绝,是立象绝。中国诗歌擅长采用“一切景语皆情语”的方式借景抒情,诗人惯常将微妙的内心世界寄托于、潜寓于自然景物的描绘之中。这样,读者在对如画般的自然景物的把玩中,对诗人的隐幽的心曲也心领神会了。  

        郭沫若的《天狗》则另辟蹊径,采取直抒胸臆的方式,表面上看通篇都是情语,细细咀嚼则不难发现其中情中藏景。只不过其瑰丽景象都潜藏在情语背后,只对有敏锐鉴赏力的接受者生成。换言之,它需要鉴赏者根据诗歌语境,展开想象的翅膀,进行诗歌意象的二度创造。这,正如制作音乐TV时为音乐旋律构思艺术画面一样,鉴赏者要在想象中有意识地为那一行行被激情裹挟的坚砰诗句“配像”。这样,我们鉴赏《天狗》时,脑海中便披文人情,由情生景地幻化出下述神奇画面:  

        ……天色将明未明时分,月亮即将西沉,太阳刚露脸庞,天上还残留着稀疏晨星。一声呐喊,横空窜出一条天狗,向西一窜,把月吞了!向东一窜,把日吞了!然后,在天空中卷一个圆圈,将所有的星星全吞了!接着,它张开硕大无朋的海口,把宇宙一口吞了!  

        于是,天狗成了宇宙中的唯一光源,通体明亮,不断地向四周幅射七彩的光波……。而且,在天狗体内,如喷泉喷涌般不断有光团生成,不断有热能释放。由于受躯体的阻遏,这些井喷似的光和热,又无可奈何地向心脏回抽!倒灌!这样,这些不断裂变、喷涌、例灌的光和热,便在天狗躯体内奔突撕扯,让天狗身上彻头彻尾的毫末角落,无不受到自我的煎熬、撕扯与咬啮!物极必反,躯体的阻遏总有限度。终于,一声呐喊,天狗爆炸,灰飞烟灭……  

        这是何等的神来之笔!  

        如此瑰丽雄奇的浪漫意象,原本只该出现的原始思维的混沌憧憬之中。谁能想到,它竟然出自一个二十世纪的医科大学生的笔下!岂不称绝?这简直就是奇迹!⑤⑥  

                                                    四  

        《天狗》的第四绝,是造境绝。中国诗歌追求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意境。其实,无论把意境说得多么玄妙,其最高境界乃是要表现诗人对宇宙本体的某种体悟、憧憬或假定。西方美学中虽然没有意境这一概念,然而对神秘大自然、对宇宙本体的控求与追问总是有的。只不过中国人对宇宙本体,所谓“道”、造化或天等,有一种高山仰止、心向往之的虔诚的阪依感与认同感,中国艺术意境即是对宇宙神秘节奏、神秘旋律的体认与礼赞;而西方人则不同,正象《圣经》中所晓谕的那样,西方人由于始祖亚当夏娃犯了戒律,他们生下来便注定要因此而向上帝赎罪。这样,西方人生下来就与人格化的宇宙本体—上帝处于对立的位置上。所以,在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中,人自始至终都与命运处于不屈不挠的搏斗之中。然而在对无限的宇宙,人又不得不感叹自身的局限。所以,无论在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中,抑或是西西弗斯推滚石上山的希腊神活中,西方人与宇宙的对峙抗衡都显得既悲壮又荒诞。  

        青年郭沫若的泛神论宇宙观融合中西哲人庄子、孔子、斯宾诺莎等的精华而成,但又有横空出世、迥异众哲之处,即他所谓的“我即是神,一切自然都是自我的表现”⑤。正因为有这独特的泛神论宇宙观作为灵魂,才有这鲸吞宇宙万物、君临宇宙万物的神奇天狗产生。这里,没有丁点中国儒生敬天依仁的温良恭俭让,也没有丝毫西方硬汉为抗争的悲壮、荒诞与宿命。由此而使《天狗》的意境,在中外诗歌史上卓然独立,傲然不群。  

        首先,天狗那上天下地唯我独尊的豪迈气慨,无以复加地张扬了人的主体意识,最大限度地表现了人的尊严与伟大,即令李白、惠特曼再生也会自叹不如。  

        其次,天狗鲸吞宇宙后急不可待地自我更新、自我否定,证明天狗的自我扩张其实并非简单地为了满足自我的占有欲,他是要在创造了全新的宇宙之后,还要创造一个全新的自我。这里,郭沫若既吸取了西方哲学战天斗地的精华,又扬弃了西方人类中心主义的狭隘与偏执,而将其升华为天下为公、万物为春的儒家大同理想。你看最后,通体透明、金光四射的天狗自我爆炸,实际上即意味着先前天狗体内无法容纳的光和热将充斥宇宙,从此宇宙中将无处不金光灿烂,就象随凤凰涅磐后的宇宙将更加光明、更加华美、更加芬芳……一样。只要认真体味《天狗》一诗中的言外之意、象外之境,应该不难领悟内中包蕴着宇宙生生不息、永恒律动、刻刻常新、不断进化……等大化玄秘。  

        小小一首《天狗》,竟能涵蕴着如此丰富的宇宙意识与宇宙憧憬,能不令人拍案称奇?  

      《天狗》,确实是一首独步诗坛的奇诗!  

        我固执地认为,文学鉴赏也是一种艺术创造,鉴赏即意味着从作品中重新发现美。反过来,也意味着只有象《天狗》这样的,能呼唤鉴赏者重新到作品中探寻美、发现美的作品,才配称“名作”,才是名副其实的艺术品。  

注释:  

        ①《致蔡斐君》(1935.9.20),《鲁迅书信集》下卷,883页。  
        ②《论诗三匝》《郭沫若论创作》,上海文艺出版社,233页,235页。  
        ③绀弩《〈女神>的邂逅》,收《郭沫若在重庆》,青海人民出版社。  
        ④王富仁《青春生命力的表现—(天狗>赏析》,《郭沫若诗词鉴赏》,河北人民出版社。  
        ⑤《<少年维特之烦恼>序引》,《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巧卷,311页。  

作者简介:
        郭沫若(1892--1978)的代表作《女神》是中国现代新诗的奠基之作,它出版于1921年8月,全诗共三辑,以第三辑最为重要。他的许多代表诗篇皆出于此,如《凤凰涅*1》、《天狗》、《炉中煤》、《匪徒颂》等。

  《女神》所表达的思想内容,首先是“五四”狂飙突进时代改造旧世界、冲击封建藩篱的要求。主人公以一个追求个性解放的叛逆者形象出现,要求打破一切封建枷锁,歌唱一切破坏者。其次,是对祖国深情的热爱和对美好明天的憧憬。诗中歌唱太阳、光明、希望,处处洋溢着积极进取的欲望。

  《女神》在艺术上取得了新诗最辉煌的成就,它是“五四”时期浪漫主义的瑰丽奇峰。《女神》的格式追求“绝对自由,绝对自主”,而不受任何一种格式的束缚。它的形式自由多变,依感情的变化自然地形成“情绪的节奏”。

  《女神》的浪漫主义特征主要表现在:诗中采用了比喻、象征的手法,并常借助神话传说、历史故事表达感情。

  《女神》的诗风多豪壮、雄健、颇具阳刚之美。郭沫若的诗可以说是新诗中豪放的先驱,但同时,他也有许多清丽婉约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