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遗忘的角落:多少志愿军罹患精神伤残回国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6/13 01:26:10

凤凰卫视6月1日《冷暖人生》,以下为文字实录:

解说:这是一家特殊的医院,这是医院里最后的一个老兵。60年前,他们曾是“最可爱的人”,60年后,他们已永远走不出心中的战场。《冷暖人生》带您走进志愿军精神病院。1957年夏天,十岁的河南少年郭茂昌,走在放学路上,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小麦田,快到村口,他忽然看见母亲在路上迎他,手里扬着一封信,长这么大以来,郭茂昌第一次在母亲脸上看到灿烂的笑容。

郭茂昌:我妈非常高兴,哎呀,你爸爸还在,这么多年还在。

解说:原来,消失多年的爸爸忽然来信了,从两岁开始,郭茂昌就没有见过父亲,父亲的形象在记忆中早已模糊,他只知道,爸爸参加志愿军去了朝鲜,他是那个时代“最可爱的人”,是自己心目中的大英雄。

郭茂昌:自豪,因为家里挂的军属牌子,每年逢年过节,镇领导都去慰问,生活困难有救济,大队通知叫去领救济款。那时候我才十来岁,妈妈都让我去领。

解说:然而这偶尔的自豪感,也只能给郭茂昌艰苦而忧伤的童年,带来一点点亮色。父亲一去音信全无,家乡人都认为他已经牺牲在朝鲜,母子俩只能相依为命。

郭茂昌:没法说,到最后,你看好多年没通过信,我妈妈就告诉我,以后就是依靠你了孩子,她都不知道爸爸死活,一上战场都是有危险的。

解说:1957年,母亲终于收到了父亲的亲笔来信,爸爸还活着。那年暑假,郭茂昌和母亲,登上了去看望父亲的列车。

陈晓楠:父亲来信了,可是却不能亲自回家,信上说他在朝鲜战场上“负了伤”,现在住在医院里。1957年的夏天,郭茂昌和母亲千里迢迢从故乡赶到了河北张家口,在一个名叫沙岭子的小镇上,找到了河北省第三康复医院、到了这里,郭茂昌不但见到了父亲,还见到了三百多位和父亲一样,伤残的志愿军叔叔伯伯们、而他和母亲也很快知道,其实这些将士们在朝鲜战场上伤残的,并不是他们的肢体或是五官,而是他们的神经。据战后统计,参加朝鲜战争的三百万中国军人当中,有近二十万人伤残,而其中包括千人左右精神病患者。位于张家口沙岭子的河北第三康复医院,就是中国几家专门收治精神伤残的志愿军人的医院之一。从1950年开始,陆续有380名精神伤残志愿军,在这里接受了治疗,他们后半生的命运,自此也和这所医院紧密相连。

字幕提示:2010年 张家口沙岭子

解说:2010年春节前,沙岭子医院已经退休的老护士长李文茂,又来到住院部,看望他的一位老病人。

李文茂:张洪恩,认得我不认得?

张洪恩:李文茂啊。

李文茂:嗯,吃饭了没有?起来起来,坐起来坐起来。吃饭了?

张洪恩:啊。

李文茂:今年多大了?张洪恩。

张洪恩:六十九。

李文茂:啊?

张洪恩:六十九。

李文茂:六十九,不是吧?

张洪恩:是,快七十了。

李文茂:吃什么饭了?

张洪恩:馒头。

李文茂:吃几个?

张洪恩:俩。

李文茂:怎么样?还可以吧?

张洪恩:可以。

李文茂:你的外甥来看你没有?

张洪恩:没有。

解说:李文茂今年七十岁了,而他看望的这位老病人张洪恩,虽然自称六十九岁,但实际上已经八十五岁了。1962年,李文茂还是个二十二岁的青年。那一年他从张家口卫校毕业,被分配到第三康复医院精神科。

李文茂:那会儿思想就说,沙岭子医院就是老红军医院,传统好,好医院,年轻人嘛,也不知道还要护理这伙老红军精神病,精神病人害怕,没见过。不知道社会上还有这么个角落管这个,咱就做这个工作。那时候毛泽东思想,干一行爱一行,来了就干吧,好好干。

解说:在青年李文茂眼中,志愿军战士是时代的英雄,是“最可爱的人”。但在实际工作中,这些病人却让他伤透了脑筋。

李文茂:有一个叫马光耀,就发怒,咬自己,把自己这两手都咬的都五指不全了。没办法就捆在床上,捆在那儿他还这么咬,咬这两边,把这胳膊都咬了。还有一个叫李海荣,常年不穿衣服,不穿衣服晒得,有时候夏天晒就晒着吧,晒得黑不溜秋,老跟那儿站着。赵桐风他要犯了病就可厉害了,打骂可厉害了,弄不住他。解大便解到床上,扔到墙上,抹得哪儿也是,故意折腾你。

解说:李文茂所说的赵桐风,在军队里可谓大名鼎鼎。在解放战争中,他就曾只身击退数十名敌人,因而获得“孤胆英雄”的称号。在朝鲜战争中,他身为侦查连副连长也屡建奇功,荣获特级战功。

然而在1954年,战争即将结束的时候,赵桐风却突然发病,他每天只重复一件事,声称设计威力无比的大炮,间或着天空大吼,有如冲锋陷阵。被送入沙领子的康复医院以后,赵桐风的病历显示,极度偏执狂,不合作治疗,绝食,战争妄想,幻听幻视症状相当严重。

陈晓楠:沙岭子医院这380名志愿军精神病患者当中,有军级、团级的高级军官,有走过长征的老红军,也有获得过金日成勋章的战斗英雄。当然,更多的是普普通通的战士。据李文茂介绍说,他们有的整日癫狂,有的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有的就是始终一言不发,拒绝和任何人交流。但是在列队的时候,他们总是会非常自觉地排列整齐并且高声报数。好像只有在这个时候,你会一瞬间从所有人身上,看到那军人的魂魄。在当时的条件之下,他们的病历都很不完整,而他们个人的记忆又都是支离破碎,所以绝大多数人真正的发病原因,可能永远都是个迷了。我们也只能从他们混乱的举止,他们的只言片语当中猜测,或许他们的记忆,已经永远留在了那火热而惨烈的战场之上。

李文茂:就有一个病号叫江兴汉,他就老爱这枪,他就是捡一个木头把儿,捡一个啥的这样的枪,捡上了这是手枪,弄好些,腰里掖着,兜里装着,两个青霉素药瓶他也对到一块儿,弄成一个枪的形状,打枪这个那个的,你收了他可不高兴了。

记者:他怎么比划?

李文茂:他不让你收,就是瞄准,就那样。 

解说:1957年,十岁的郭茂昌和母亲,来到沙岭子的志愿军精神病院。自懂事以来,他第一次见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父亲。

郭茂昌:第二天早上我们去到病房,见到了爸爸,爸爸正在和别人下象棋,都叫他郭庆堂,你家属来看你来了,他就猛地站起来,看见我就摸着我的头,这是我的孩子。指导员就告诉他就是你的孩子,他就叫我的名字,就一个字昌,这是我的儿子昌。真正见到了爸爸这么英武,我说这么高的个子,我爸身体魁梧。

陈晓楠:郭茂昌的父亲名叫郭庆堂,虽然出身河南农村,可是是当地屈指可数的大学生,大学期间他娶妻生子,但是只能在假期的时候返乡和家人团聚。1949年,他在河南大学政法系毕业,随即就参加了志愿军,走上了朝鲜战场,而这一去后来就杳无音信,一家人再次相见的时候已经是八年之后了。在郭茂昌的记忆里,父母亲见面的情景出乎他意料的平淡,八年生死离别之后,这夫妻二人,就是各自局促地坐在床的两边,简单地聊了几句家里的情况。然后就是父亲沉默无语,母亲无声流泪。在后来的岁月里郭茂昌渐渐了解到,父亲的病情是属于阶段性的,多数时间,他是难以和人正常交流的。而医院其他病人的情况,大多数都比父亲还要严重得多。

解说:1957年夏天,十岁的郭茂昌在沙岭子度过了一生难忘的半个月,他知道,自己是有爸爸的,相聚的时光很快结束,他和母亲又要返回家乡了。

郭茂昌:孩子啊,你慢慢长大了,家里以后都依靠你了,好好念书,我供你念书,长大以后爸爸没有完成的,你要接着完成。

记者:他说的没有完成的是指什么?

郭茂昌:他指当兵,真正没有完成,他就有病了,感觉到是这个意思。

解说:母子二人返回家乡,父亲定期寄来工资,母亲多数用于积攒路费和供郭茂昌上学。1963年十六岁已经长成大小伙子的郭茂昌,一个人来张家口看望父亲。

郭茂昌:那是麦收前,我来到以后,来了他就批评我。信上不让你来,写信不让你来你非要来,你来干什么,我说来看你,看我干什么。我有什么好看的,钱都浪费在路上,不能正常交流,父亲那时候,老想的是攒点钱,病治好还要参加工作,老想着还要参加工作。他说我念了一肚子的学问,没有使用上就有病了。

解说:带着一腔无奈,郭茂昌独自返回家乡,那是1963年,护士李文茂刚刚调来医院工作一年,在医护人员的精心照料下,志愿军病人中的一部分,有了明显好转,被家人接走,也有一些病逝。在李文茂做护士长的时候,这里还剩下五十多个病人。

李文茂:有一个病人就不吃饭,腰里系根腰带,把干馒头啥的塞在里头,有时候干大便块都塞在里头,单有一个人看着他,督促他吃,跟小孩似的,又诱导又哄又吓唬。就说你再不吃饭病了不吃,也不给你加药,给你打针。吃了吃了,咱们下午玩儿去。要不给你两根烟,都爱抽烟,发的烟不够,到处捡烟头,那病人也可有奇形怪状的。救死扶伤嘛,本身护士的天职嘛,再一个他们是毛主席的战士,有功劳的人更得好好护理人家,我们那会儿护理质量好,喂水呀,喂饭呀,处理大小便都挺好,所以病人活的时间都挺长。

解说:疗养之外,医院又安排护士带着病人们植树,饲养小兔子,从事一些简单的活动。

李文茂:阳光好的时候夏天,搁一个草褥子,搁一块单子,小马出去晒太阳去,抱到他那儿,天大地大步入党的恩情大,爹亲妈亲不如它亲。他在床上自个儿高兴了就唱,也是四川人嘛,我们就小马小马逗他,他就给唱。

解说:沙岭子远离市区,医院又属于半军事化管理,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偏僻又神秘的所在。但从1966年开始,这里的平静也被打破。

李文茂:学习毛主席语录呀,天天去,晚上6点钟,拿上语录去开会去,纪念白求恩这一套。天天开会讲思想、学习。

记者:那病人也学习吗?

李文茂:病人也学,也给念段语录呀啥的。

记者:病人学习他听得懂吗?

李文茂:听不懂呀,听不懂就是对牛弹琴也得走这个(过场),有的就是随大流,有的个别的也知道点。

解说:除了学习,军管会又开始对病人们进行政治审查,马光耀虽然发病时啃咬手指,自残身体,属于病情严重的患者,但依然被审查出了问题。

李文茂:因为唱歌嘛,爹亲妈亲不如党亲,谁要是反对他谁就是我们的敌人就那个,他们就说你听最后这句,他说是恩人,谁要是反对它,谁就是我们的恩人,实际上歌词是敌人,就这样说,怀疑一切文化大革命。

解说:在李文茂眼中,郭庆堂属于病情比较稳定的患者,他举止文雅,从不打闹,还经常埋头在日记本上奋笔疾书。但在1968年的一天,郭庆堂却突然在病区里消失。

李文茂:我来了几天,见过他两次面,后来就不在了,他们有的说是劳改去了,也不转哪儿去了,之后就说死了。

郭茂昌:医院去信说你父亲病危速来,我们娘两个都来了,来到以后就去世了。去世了母亲不让我看,母亲说你不要去了孩子,我自己去,护士跟大夫医院领导领着去看他,挺瘦,我让不见,怕我害怕。从十岁到我结婚总共才见三次面,母亲更苦,母亲老想着叫父亲回去,能过团圆日子,始终没有盼到。1968年也盼回去了,我捧着骨灰回去的。

陈晓楠:郭庆堂的死因其实到今天仍然是个迷,我们只是从医院相关工作人员的简略的陈述当中得知,郭庆堂是在文革当中,被审查出有“反动言论”,因而被公安机关从医院带走,几个月之后,因病身亡,他的遗物就是两张照片,两枚抗美援朝纪念章和几本笔记。我们也曾经粗略地翻了其中的一本,发现字体苍劲有力,思路也格外清晰,很难相信这是出自一个精神病人之手,其中一段,郭庆堂整齐地抄写了中国共产党的党章,还有些段落,他表达了对朝鲜人民和越南人民抗击帝国主义的必胜信念。可以想见,在这幽闭的精神病院的病床上,他记念不忘的仍然是外面广阔的世界和那高远的政治理想。1968年,郭茂昌手捧父亲的骨灰,回到了家乡,离家二十年,郭庆堂终于魂归故里。 

李文茂:我们一来的时候就这排房子,办公室都在这儿。

记者:都是平房?

李文茂:嗯,都是平房。先头的门诊就在这儿,精神科、内外科,都在这儿,手术室就在这儿。

记者:这是手术室?

李文茂:这边是手术室,这边那个楼这个楼,这都是后盖的。

解说:自八十年代以来,由于精神伤残的志愿军老兵纷纷病故,所剩无几。河北第三康复医院也取消了部队建制,转为民办,对全社会开放。医院名称也变更为张家口沙岭子医院。1982年,已经35岁的郭茂昌再次来到沙岭子,那时父亲已经平反,作为革命军人家属,他被调入沙岭子医院,在伙食部门工作。

郭茂昌:他们知道我是郭庆堂的儿子,爱和我聊,你爸爸人怎么好怎么好,待我们都好,他们都是兵,我爸是干部,我爸有工资,买的烟买的吃的,我爸都给他们,我对这些抗美援朝的老同志,从伙食上特别照顾,早上是一人一个鸡蛋,半斤奶,从那开始延续到现在,我同情他们。

记者:看到他们就像看到了爸爸一样?

郭茂昌:对,爸爸一样,就是,他们从一个战壕里出来的。

解说:几年后,郭茂昌又将母亲从故乡接来,在父亲生前最后呆过的地方,他扎下根来。和郭茂昌一样,医院中还有几名工作人员,也是志愿军精神病患者的家属或后代。但更多的老兵已经永远无法回家了,有些人已不记得自己的家乡在哪里?有些人因为没有成家,也没有后代,长辈去世后,他们也就失去了和故乡的最后一丝联系,只能在医院终老。

李文茂:有一个叫董玉金,他的妈妈来看他,一个老太太,小脚,山东人,梳着大抓髻来看他,她儿子也是不冷不热的,精神病不是,不清楚,他妈问他三句他说上一句哼哈的。张和光的妈妈给他来信都是文言文,毛笔写的,吾儿长,吾儿短的。他也不给家里回信,他就不懂得。剩下的家属不算多,有的找不见,根本就没有家。

解说:近六十年过去了,沙岭子医院的志愿军老兵逐渐凋零。到2010年,朝鲜战争60周年,沙领子医院里只有张洪恩,这个唯一的志愿军老兵健在了。医院现在虽然转为民办,但依然安排专人照顾张洪恩的饮食起居,只是因为床位紧张,他现在已没有单独的病房,和他同病房的是一个民政部门送来的街头流浪的患者。

记者:赵桐风您记得吗?赵桐风。

张洪恩:赵桐风记得,赵桐风死了。

记者:张和光呢?

张洪恩:张和光也死了。

记者:马光耀呢?

张洪恩:马光耀也死了。

记者:他们都死了?

张洪恩:嗯。

字幕提示:张洪恩

哈尔滨人

1946年入伍

原三五九旅二四七团战士

1950年参加抗美援朝

陈晓楠:2010年初的沙领子医院,其实看上去已经和其他的普通医院没什么区别了,这里有儿科、妇科、精神科,有门诊楼、有住院部,很多张家口市的市民都在这里求医看病,结果我们已经很难想像,它当年作为部队康复医院的那种景象了。而且因为医院的建制几经转换,行政管理人员也换了一批又一批。当年这380名精神伤残的志愿军老兵的病历档案都几乎散落殆尽,我们只能依照一些旁观者见证者的片断回忆,来拼凑,来想像。这些曾经年轻的战士们,他们在踏上战场时候的一腔赤诚,和他们在战场上所经历的那血雨腥风。而对于他们精神伤残之后,所经历的这漫长而混沌的后半生的岁月,我们更是连拼凑和想像都没法做到。不过,不管怎么说,我们宁愿相信,他们或许会感到一丝欣慰,因为即便走下战场,他们依然和生死与共,生死患难的战友们为伴,而且在同一个地方长眠,安息。

解说:沙岭子医院的一处角落,有一个铁门紧锁的院落,这里就是当年的住院部。这几排平房就是老兵们的病房,曾经列队、活动和晒太阳的操场,已经长满荒草。

李文茂:这院里这边都种着花草树,桃树、果树,工作人员连重带让病人也协助。

记者:他们也劳动呀?

李文茂:病人劳动,挖挖土呀干什么的,摘个果子,摘个豆角,显得也有点活儿。像刚说的那个李海荣光屁股,也在进那个门就看见在那儿晒着呢。

解说:最角落的一个小房间,已经很久没有人去过,那里摆放着二十多名在这里死去的老志愿军的骨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