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戈:张无忌与他的爱人们(转载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21 03:05:51
  羽戈:张无忌与他的爱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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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你耗尽一生为万物寻找对仗
    可你自己的下联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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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林东威《夜读李商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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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那么多年下来,一个人可以佯装许多东西,却不能佯装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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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博尔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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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多余的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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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借用时下流行的说法,“射雕”三部曲可谓金庸先生的小说写作必须跨越的窄门,一个关涉山水之境界的转捩点。所幸的是,他最终能够潇洒穿行,走入一片宽敞的新天地,因此才生产出《天龙八部》、《笑傲江湖》与《鹿鼎记》等经典作品。在“射雕”之前的几部小说,武侠的“侠”之精义,根本就没有得以淋漓的发挥,《书剑恩仇录》、《碧血剑》等,尚且滞留于传统的说部水准,讲求的是忠孝仁义、诚信节烈。惟有至《射雕英雄传》,郭靖的大无畏现身,“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的呼喊和践行,方可立定一个“侠”的光辉路标。《神雕侠侣》中的杨过,与其说是对郭靖的反叛,不如说是一种必要的补充——杨过从少年到中年,从弑父到皈依,从浪子到大侠,从歧路到正途,亦步亦趋于郭靖之侠义观的深情召唤——所以,我们将杨过视为“侠之正者”,即是对郭靖“侠之立者”的润色与正名。而这一条隐秘的精神丝线,曲折蔓延到《天龙八部》,便织造出萧峰式的“侠之疑者”,金庸笔下的第一大英雄已然开始怀疑行侠仗义的正当性。萧峰百般索解而不得其所,以至自绝于雁门关前的衮衮历史黄沙。一定意义上,《笑傲江湖》中的令狐冲又是对萧峰的补充,他是小写的、现代的、深化的“侠之疑者”,只是他所直面的冲突没有萧峰激烈,而身心深处,相对多了点无父无君的自由主义精神,所以没有以惨死收场,却是归隐山林:既然无法化解世界的矛盾与疑虑,只好采菊东篱下,眼不见为净。遵循这样的生死逻辑,韦小宝作为反其道而动之的“侠之无者”,以虚无主义的面目终结金庸的小说叙事,再也完好不过——小说家已经返回“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第三重境界,亦确实无法继续写下去,否则就要走火入魔。
    以上的说法并非出自我的原创。而当我试图对其进行复述与诠释,却注意到一个疑点,那就是《倚天屠龙记》以及张无忌的了无踪影。它的被忽略、被漠视,有一个众口同声的原由:主角的形象太平常,太普通,太缺乏个性,与他的两位前辈相比,既无郭靖的坚执,也无杨过的洒脱,正如金庸在小说后记中所言:
    “郭靖诚朴质实,杨过深情狂放,张无忌的个性却比较复杂,也是比较软弱。他较少英雄气概,个性中固然颇有优点,缺点也很多,或许,和我们普通人更加相似些。杨过是绝对主动性的。郭靖在大关节上把持得很定,小事要黄蓉来推动一下。张无忌的一生却总是受到别人的影响,被环境所支配,无法解脱束缚。”
    张无忌所修炼的武学之精神(如《九阳真经》:“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冈。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要求不拘于外物,可他的武功虽然高明之至,天下罕逢敌手,于世俗社会的为人处事,估计却难以及格。就是这样一个人,苛刻点说,连最起码的自主意志都不完全具备,又怎能成为支撑江湖半边天的明教之教主,一代之名侠,遑论让他思考“为什么要行侠仗义”这类宏大的命题?但命运的乖谬,竟然使邻家少年般的张无忌,以无为之心,成就那般辉煌的有为之功,若非一念之差,还差点坐上明朝开国皇帝的宝座。我想,金庸如此安排(该书后记,作者附加解释:“既然他的个性已写成了这样子,一切发展全得凭他的性格而定,作者也无法干预”),本身就值得思索:“侠”之沉重,原是向往轻逸的张无忌所不能承受,但他却被外界的因素所奴役,推动他走向江湖的风雨巅峰。伫立于绝对的精神高度,我们的大侠张无忌茫然四顾,扪心自问:为什么要行侠仗义?为什么要行侠仗义?周遭风声如雷,残月如钩。他回答不出。以他的心智,能意识这道问题诚属不易,因为这一追问,正是最初的“侠之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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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插曲:一段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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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金庸虚构了一系列的故事,在这些故事里,你可以看见他内心世界的种种投影:逝去的时代的影子。英雄和侠女只是在舞台上念完自己的台词,就此退场。我们内心或多或少为之感动,于是鼓掌,泣下。或者微微点头。在金庸的书里,我们更多的是以广角镜头俯视宏大历史背景下的个人,我们为之夺魂,为了壮观的出场或者凄艳的离别。谁又知道呢?谁又知道那年在光明顶上发生了什么?少年张无忌就那么长身而起,面对着六大门派朗声说出了一番话来?少年张无忌的腿在抖;他手心冰凉。他心里想逃。
    金庸让他站在那里,最后取得了胜利。张无忌因此在岁月的流光中越站越高,高到离开了我们的视线,高到硬冷如雕塑。这就是那个时代的特征,一个充满了神和造神的时代。个人更多的是为使命而生,不应有恐惧,不应有欲望,不应有感情。传说上叠加传说,时间上覆盖时间。我们距离真正的江湖越来越远。江湖沉默了。江湖凝固在时间里了。”(和菜头《一块抽象的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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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张无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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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成年以前的张无忌,几乎全天候地生活于自然的状态,说是政治学上的“自然状态”也未尝不可:冰火岛、武当山、蝴蝶谷、修行《九阳真经》的那个不知名的山洞。这些地方,虽然略有人迹,但都是隔离世俗社会而独立存在。这样的生存环境决定着张无忌成年时期的性情与心智,为他的灵魂涂抹上一重先验的底色。当他每一次走出自然状态,与光怪陆离的人间世发生关系,多半是遭遇骗局而黯然逃奔:利欲熏心的江湖中人为了找寻他的义父谢逊与屠龙刀的下落,逼迫他的父母自杀身亡,而此等恶劣的结局,正是由他的一句诚实之言充当引线,尽管那是无心的散失,但幼小的张无忌就此明白,他所沉陷的世界是多么邪恶;相信他的一生都无法忘却母亲殷素素临终之时的遗言:一定要提防美丽的女人,愈美的女人,愈会骗人(这即是将哲学的三大元价值对立起来,“美”与“真”难以并存,“真”,在一定程度上亦对应着“善”,而“真善美”的统一体注定遥不可及,他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呢?)——结果我们发现,张无忌的爱人们,可以说各个都是倾国倾城的美女,可这些人当中,除了表妹殷离,又差不多都欺骗过他(包括纯真的小昭,她不是也对她的公子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哪怕是一些甜蜜而善意的谎言。因此,张无忌无法不把自然状态以外的世界定义为一个可恶的谎言世界,他亦无法不怀念那个日渐消逝的自然状态。有多少次,他遇挫失意,打算回冰火岛终老余生,还好,他的运气上佳,最终能够美梦成真,爱人长相依,悠然见南山。
    但张无忌并非像郭靖那样笨拙不堪,他能够洞察到他正置身于一个阔大的谎言世界之中,既然一时难以逃脱,只好尽力直面。他一度怀抱美好的理想,在大都城内的一家小酒店,他对赵敏说的那番话,可以代表他的终极欲念:“……赵姑娘,我这几天心里只是想,倘若大家不杀人,和和气气、亲亲爱爱的都做朋友,岂不是好?我不想报仇杀人,也盼别人也不要杀人害人。”这里指向的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大同世界(在他念兹在兹的自然状态,还不够如此洁净和平),根本就没法实现。既然他不能依照自己的意愿来改造现实世界,那则意味着他必须接受改造。张无忌的随遇而安,为物所役,一面是其武学精神的映射,一面正是这种心态的作祟。他的希冀过于高蹈,一旦不能落实,难免会走向另一个极端,正如他的一贯柔顺的性格尚有异常刚猛的时刻。
    我以为这是最质朴的人性的闪现,包括这些矛盾。张无忌正是这样一个质朴的人,在金庸的小说中,他还有一些同道:郭靖、石破天、狄云……他们出身于不同的自然状态(性质却是一致的,都远离世俗社会的浸染),所行走的人间道分歧离异,遭受的际遇更是千差万别。他们身上棱角分明的天性,最后也可能被这个世界的锐利刀锋磨砺得光滑平和,如同每一个朝九晚五的凡夫俗子——他们本身就是,除了“侠之立者”郭靖,似乎没有人一定要做什么为国为民的大侠。但是在他们心中,还是潜伏着一些本质的事物,虽九死犹未悔,历百世而不衰,这就是对世界之善好的祈望,他们不但情愿自己做好人,亦情愿所有的世人都做好人(上面所引述的张无忌的那段话可谓最真挚的心声)。“好人的政治”由此而生。但它是否必然结出好的果子呢?答案则令人无比悲观。我们看到好人的两种结局:或者像郭靖那样壮烈殉国,或者像张无忌那样受骗于大政治家朱元璋的诡计,悄然下场,退隐山林。哪一种更好,鬼才知道。
    从这个角度,对照我们的历史处境,再来论张无忌,或许我们能领会金庸如是写作的用意。同样是“好人”,郭靖太高大,威严如神,这只可能拉长我们与他的距离;有了杨过还不够(我坚持认为,《神雕》是一部失败的作品,这主要从整体的叙事与人物勾勒而言,可不免伤及人们对主角的看法),更本色、更普通的张无忌挺身而出,补上前者遗留的缺憾:他的结局之黯淡,是对郭靖结局之光明的修正;他对轻逸的追求,是对郭靖勇于担当重负的修正;还如金庸在《倚天》后记中所言,张无忌这样的“好人”做不了政治领袖,正是对此前所有的——不但有郭靖,还有声称今生从未滥杀过一个好人的洪七公——“好人的政治”之诠释的修正。这种种修正,使得金庸的武侠小说从“侠之立”的阶段走向“侠之疑”的阶段。张无忌的落寞背影,笼罩着萧峰的漫漫不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