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严与凝重之美

李瑛 《 人民日报 》（ 2009年3月30日   16 版）

庄严与凝重之美（作家书简）——致高莽

  　高莽同志：春节期间收到你送我的一份十分厚重的礼物，衷心感谢你。我手捧着你送我的这份礼物——这部大书《墓碑·天堂》，我说它十分厚重，不单是指它三四百页、大型开本、纸质极佳的分量，更主要的是说它庄严肃穆的主题，深刻的思想，巨大的美和凝重的情感。这部在《灵魂的归宿》一书基础上做了极大删减、补充、且又重新调整、编排的新著，更完整、更丰富、更充实，也更显珍贵了。

　　你在书的封面上写了一句表达本书主旨的话：“向俄罗斯84位文学、艺术大师谒拜絮语”。真要感谢你，带领我们向这些璀璨群星表达我们深深的崇敬和怀念。你在书中所收的众多人物，特别是我最早就接触到的作家和诗人，如普希金、莱蒙托夫、屠格涅夫等的著作，我是在北大读书时从图书馆借来读到的，但更多的稍晚些的作品，特别是表现苏联反法西斯卫国战争时期的作品，我大都是从进步同学那里辗转借来，如饥似渴地秘密读到的，有些还是解放区用粗糙土纸印刷的简陋的小册子。

　　正是它们，教育我们认识了社会和人生，进一步提高了我对爱国主义思想的认识和对和平的热爱。我渴慕解放、自由和真理，我喜欢读英雄人物的书，就是那些发生在遥远的欧洲反法西斯战场上的许多震撼人心的故事，故事里的情节和细节，增强了我对人民与和平生活的爱，以及对敌人的恨，比海菲斯特斯的铁锤将普洛米修斯钉在山石之上还牢固。为人类的尊严，苏联人民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刻，也没有放弃过胜利的信心。是他们，引导我走上了革命的道路。新中国成立后的最初几年，我们有机会接触到了大量苏联影片，大大开拓了我的视野和胸襟；苏军亚历山德罗夫红旗歌舞团来华进行巡回演出，带来许多有趣的具有浓郁俄罗斯情调的歌舞，使许多优美的歌曲家喻户晓。直到今天，许多人还都在不时哼唱。应该说，他们许多作品中人物的思想、性格、情趣，一直影响到我的今天。我深深崇敬这些大师和他们笔下的真实，但对他们的生平境遇有的稍有了解，但更多的是了解不太多或全不了解。

　　拿到这本书，我首先就逐页翻读了每页所附的多幅精致彩照，从中可知你满怀激情地走访了那么多墓地，寻访了那么多巨星，探访了众多有关人士，查阅了大量典籍史料，诚挚地拜谒他们，追念他们走过的道路，缅怀他们不朽的业绩，并用你的相机和笔把所闻所见、所思所感如实地记录下来。这些照片里既有他们的手稿、实物，又有他们的亲人和故居，更重要的是他们安息的坟冢。一座座墓碑，不同的石材石质，不同的颜色，不同的艺术造型，不同的形式设计，但都与墓主的伟大思想精神、品格和情趣保持了高度一致，真使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座座都使人喜爱。它们虽分散在不同的墓地，却都处在一片蓝天之下，阳光照着，轻风吹着，蜂蝶翻飞，白云舒卷，花朵恣意地开放，草木葱茏地生长，在绿阴掩映之下，这些哲学家，思想家，艺术家，诗人，这些才思过人的大家，这些享有赫赫威名的巨匠，在经历了不同的暴风骤雨和对人的隐秘灵魂进行了深邃入微的艰辛探索、解剖之后，现在是无愧无悔地安息在这里了。这些以自己无畏的劳动播下一粒粒人类进步文明种子的人，以不同方式，不同作品，使我们看到真正人性的尊严和力量，净化了后来人的情操，丰富了人们的精神世界，让人们认识了走向人的真实和真实的人的道路，以及许多比生活更加深刻的东西，从而激起人们对未来、追求、创造的渴望和勇气，使人类文明发展、历史进步。如今，他们像在寂静里彼此低声絮语，也许在谈论着过去，今天和未来……是的，这里是墓地，是许多条道路的终点，但这里没有晦暗，没有阴郁，也没有纷扰和神秘，一切都处在自然、纯朴和高度的恬淡之中。

　　我在读了你一篇篇简述式的亲切的文字之后，大大增进了对他们和他们所处的时代、遭遇的认识，因此，也更全面、更深刻地理解了他们的作品。读着它们，不禁使我想起过去雨果写的那么多诗意盎然的悼亡文字，比如《拿破仑的葬礼》，真是写得又肃穆，又尊荣。皇冠，战旗，军鼓，骏马，柩车拖着巴黎全城的欢呼，在教堂的钟声里穿过了人群；不仅如此，还有他写的《巴尔扎克之死》、《巴尔扎克悼词》、《吊唁大仲马》以及《乔治·桑的悼词》等等，通过对资产阶级腐朽本质的深刻揭露，辛辣的嘲讽，表现了对穷苦人民的极大同情，对人类命运的关注，对生命的爱，以及对世界深邃的思辨，多么有力地影响和启示着我们；还使我想到聂鲁达写的悼念艾吕雅、马里亚诺·拉托雷以及1957年在北京写的悼念马雅可夫斯基等的悼词，一篇篇充满浓郁诗情的篇章，是何等的激动人心呵！

　　还需要说到的是，这些墓碑，这些坟冢，大都是著名雕塑家和建筑大师苦心经营创作而成的，它们在凝固的静态中，以概括简洁的形式和娴熟的雕塑语言，高超的技艺，既突出了它们庄重肃穆的主题，又不乏时代气息和激情，每一座都含蕴着一派无穷的力量，哲学的力量，生命的力量，思想的力量，美的力量，一看就使人感到惊心动魄。

　　啊！这些雕塑大师的名字和这些墓主的名字，都应该用金子镶嵌在历史之上！

　　死亡确实使人恐怖，古往今来，人们都敬畏它，因为它意味着永远的消失和毁灭，因此也就成为一个人们永远谈论不完的痛苦的话题；但是，既然死亡和诞生一样同是自然秩序的一个组成部分，那就让我们坦然面对吧。重要的是当又一天的太阳照耀在这些墓石之上，人们思考死亡的时候，让我们珍视今天，认识生，热爱生，以积极的态度理智地选择自己认为适当的道路和方式，勇敢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