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伟俐:周建人的为官、为人和为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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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伟俐:周建人的为官、为人和为学

作者:肖伟俐

周建人(1888-1984),原名松寿,乳名阿松,字乔峰,笔名克士、高山等,绍兴人。鲁迅三弟。现代著名的社会活动家、生物学家,鲁迅研究家和妇女解放运动的先驱者之一。


  幼年在家塾和会稽县学堂读书。辛亥革命前,任绍兴僧立小学教员兼校长,自修植物学与英语。1915年至1919年,任明道女子师范(后改为绍兴县立女子师范)教员,并在成章女校等校兼课。


  1919年底,随母亲等全家迁往北京,在北京大学旁听科学总论和哲学等课程。1921年,到上海商务印书馆任编辑,编写中小学动植物教科书、自然科学小丛书等。并任《东方杂志》、《妇女杂志》助理编辑和《自然》杂志编辑,常以高山、克士、松山等笔名发表文章,提倡妇女解放,普及科学知识。1923年,经沈雁冰介绍结识瞿秋白,同年应瞿秋白之邀在上海大学任生物学教授,此后又先后任神州女学、上海暨南大学和安徽大学教授。


  抗战胜利后,在生活书店、新知识书店任编辑,1945年12月30日,与马叙伦等发起成立中国民主促进会。1948年4月,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同年秋,从上海辗转到达中共中央所在地河北平山县,任华北人民政府教育部教科书编委会副主任。


  新中国成立后,历任国家出版总署副署长、浙江省人民政府副主席、高教部副部长等职。1958年至1967年出任浙江省省长。任职期间,清廉严明,办事公道,仗义执言,不徇私情。1968年,由周恩来公开党员身份,提名任浙江省革委会副主任,分管文化教育,对保护杭州灵隐寺、绍兴禹陵、新昌大佛寺等作出重要贡献。


  在中共第九、十、十一届全国代表大会上,被选为中央委员,并任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第二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第三至五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第五届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副主席、中国民主促进会第五届中央委员会代主席和第六、七届中央委员会主席。


  著有《生物学》、《动物学》、《植物学》、《科学杂谈》、《进化与退化》、《哺乳动物图谱》、《论优生学与种族歧视》、《略讲关于鲁迅的事情》、《鲁迅回忆录》、《鲁迅故家的败落》等。译有《物种起源》(合译)、《吸血节足动物》、《生物进化论》、《原形体》、《生物学与人生问题》、《优生学》、《赫胥黎传》、《新哲学手册》等。1989年,民进中央宣传部选编了周建人各个时期的代表作品93篇,出版了《周建人文选》。


  1984年7月29日,因患鼻癌在北京病逝,享年96岁。遵遗嘱遗体由北京医院解剖,火化后骨灰撒在天津新港外大海。


  周建人家庭档案:


  夫人王蕴如(1900-1990),浙江绍兴人,解放后曾在高教部工作,后辞职。


  长女周晔(1924-1984),上海圣约翰大学英文系毕业,1947年参加革命,并加入中国共产党。解放后,曾任《工人日报》记者;全国总工会妇女部部长、瞿秋白夫人杨之华的秘书;上海译文出版社社长等,后调入中央统战部,协助父亲整理有关史料,先后整理出版了《鲁迅故家的败落》、《鲁迅在上海》两部专著。


  二女儿周瑾(1927-2001),就读于上海中山医学院,1947年在上海参加地下党,1948年随父亲到解放区。解放后,参军到解放军卫生部工作。1954年到苏联留学,回国后在总后药物研究所工作,曾任药物研究所党委书记。


  小女儿周蕖:1932出生于上海,1948年随父母到解放区,曾在贝满女中读书。1951考入清华大学经济系,未读即被选派到苏联留学,毕业于苏联国立列宁师范学院教育系。回国后曾在幼儿园当教师,后在北京师范大学比较教育研究所担任教授。1992年退休。


  另:周建人与前妻羽太芳子育有四个儿女。长子周冲(1915年2月生,当年夭亡),长女马理(1917年11月生),次子周丰二(1919年5月生),三子周丰三(1922年2月生)。


  生活中的周建人言语不多,饮食随意,毅力坚韧,性情耿介,不善交游,外人看来有点“硬”。他为人低调朴实,做事严谨廉洁。世人喜欢称之为“周建老”。


  他一生勤学不已,记忆力惊人,精通英德两种语言,多有译作,长于书法,爱好下棋。他客厅中挂着一副跟随他一生的对联:“士穷节乃见,民主安无倾”,是他自我的精神写照。


  周建人一生为学、为官各有建树。他靠自学成才,著述涉及哲学、生物、文艺、科普、翻译等等;他以学者入仕,做过部长、省长、人大副委员长,以清廉著称。


  女儿认为周建人不是一个政治家,她眼中的父亲是一个追求真理、追求正义的理想主义者,一个做学问的学者。


  周建人对子女也是无为而教,任其自由发展,绝少干涉。唯一的要求是:做人应当能吃冷饭、喝凉水。三个女儿也都秉承家训,朴实低调,自律自尊,各修业务,各有所长。


  一、谁是周建人?


  2008年11月11日,有关部门在北京召开了一次座谈会,纪念周建人诞辰120年。这位隐身于历史褶皱中多年的人物,再次走到了公众面前。谁是周建人?这个座谈会给出了一个答案。对外发布的消息称他是:“民进创始人和主要领导人之一,著名社会活动家、生物学家,坚定的统一战线工作者。”


  民进是中国民主促进会的简称。1945年,57岁的周建人与马叙伦、王绍鏊、许广平、林汉达、赵朴初、雷洁琼等人在上海商议创办了民进。看看创办者的名单你就知道,这是一个以教育文化界知识分子为主体的政治组织。民进的纲领是要“发扬民主精神,推进中国民主政治之实现”。身为创始人以及后来的领导者,周建人一生追求的核心价值就是民主。


  他的继任者,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民进中央主席严隽琪在座谈会上,代表民进表达了对周建人的敬意。她说,以周建人同志为代表的民进老一辈领导人,无论是在民主革命时期,还是在社会主义建设时期,自觉选择并始终坚定不移地坚持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坚持与中国共产党同心同德亲密合作,形成了民进“立会为公,参政为民,以党为师”的优良传统。


  这是一个很政治的评价,也是很客观的。只是缺少鲜活的生活色彩。大家都好奇,在这些概念化的语言后面,隐藏着怎样的一幅人生画卷呢?


  其实,周建人的一生界限清晰明白,抛开细节,他的一生基本上可分为三个阶段:青年时期,他主要在家乡绍兴求学、教学;中年时期,主要在上海等地教学、为学;老年时期,他主要是在京、浙两地从政、做官。求学、为学和做官,这几件事基本上是贯穿他一生的主线。


  还是让我们回溯历史吧,看看周建人做了哪些创造历史的事情。


  一九八二年春节周建人在读书。


  周建人最早被人熟知,是在上海滩,他是以一个小品作者的身份登上排名榜的。只不过他创作的小品,不是搞笑的幽默,而是传播科学的文章。


  在上世纪30年代,周建人在上海的一些杂志上撰写了许多传播科学知识的科普文章,这些小文章宣传科学,鞭笞愚昧,启民智,倡文明,广受读者的欢迎,人们把他的文章习惯称之为“科学小品”。这种新的文体是伴随着社会的文明进步而产生发展的。周建人就是这个文明火种的开创者和主要传播者。时光荏苒,科学小品这个名称一直沿用至今。


  周建人不仅写科普文章,而且他还创编教材。在上个世纪30年代的上海,他主编的中小学动植物教科书、自然科学小丛书等,成为当时中小学校的教材,陪伴了一代人的成长。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按照惯例,凡是作品能够进入中小学课本的作家,那都是在社会上最有影响力的人物。凡是能够编写教材的教授,那都是最有学问的权威。周建人位列其中。


  接下来还有。


  在近代人类史上,有一本书曾对世界产生过重大的影响,它曾被誉为震撼世界的10本书之一。1985年,被美国《生活》杂志评选为人类有史以来的最佳图书,1986年英国《读书》杂志推荐它为理想藏书,书中所阐述的进化论是19世纪自然科学的三大发现之一。这本书就是英国人达尔文所写的科学巨著《物种起源》。


  1859年,《物种起源》在英国伦敦首次出版,1250册图书当日全部售罄。中国的大门被列强打开后,这部巨著也传入了国内,最早把《物种起源》翻译成中文的是广西人马君武,1919年正式出版。遗憾的是,它是用文言文翻译的。


  1947年,一部用白话文翻译的《物种起源》由上海生活书店出版。这本通俗易懂的译作一面世,即引起轰动,被誉为是大家手笔,扛鼎之作。


  周建人就是这本书的译者!顺便说一句,他的生物学和英语都是自学的。


  解放后,达尔文主义成了生物学、农学必学科目,《物种起源》成为必读之书。为适应大学教育所需,周建人深感原译文不甚完美,便邀请叶笃庄、方宗熙两位专家合作,重译《物种起源》。新译本1954年由三联书店出版,此后一再重版重印,为生物学的经典。


  此后,周建人的头衔中又多了一个生物学家和翻译家的名头。


  新中国成立后,周建人开始从政。他先和叶圣陶搭档,出任国家出版总署副署长,随后又担任高教部副部长。在当副部长期间,他做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当时有人建议把筹建中的中国农业大学直接建在农村,以为这样才姓“农”。周建人坚决反对,他认为教学不是种田,要以方便教学和科研为主,他力主建在北京,并亲自选定了今天中国农业大学的校址。既在城市,又在农郊,这是具有战略意义的选择,农大最终留在了北京,不然的话,农大学生真要赤足走在田埂上了。


  1957年7月15日,《人民日报》发表了北京大学校长马寅初的《新人口论》。他认为,人多固然是一个极大的资源,但也是一个极大的负担,如果不加控制任其盲目增长,势必严重影响国民经济的发展和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马寅初说:“中国人口这样发展下去,十年后有八亿一千万,五十年后多少?吓死人!二十六亿一千九百万”,他提出“一对夫妇只生两个孩子”的主张。从某种意义上说,马寅初的人口理论,正是后来我国实行计划生育政策的雏形。


  周建人对新生事物,总是抱着一种支持的态度。这和他长期从事生物学研究密不可分。他是最早站出来响应马寅初人口论的,他非常支持计划生育的政策,这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是需要科学精神和勇气的。果然,马寅初很快就在反右斗争中被打倒在地,许多支持者也随着他一起訇然倒下。周建人因为身份特殊,没有被划入右派,侥幸躲过一劫。


  从1965年至1983年,周建人当了18年的人大副委员长。他端端地坐在主席台上,没有声音。不过心底却并不平静,因为在思想深处,他对民主的追求始终不渝。


  不得不说的话是,周建人还有两个著名的哥哥,大哥叫周树人,笔名叫鲁迅。二哥叫周作人,笔名叫知堂。


  二、周建人的为官


  1888年,周建人生于浙江绍兴。


  绍兴是江南名城,也是名人之城。从古代的大禹、王羲之、陆游,到近代的秋瑾、蔡元培、周恩来。据统计,历史上绍兴共有文武进士2238名,文武状元27名。民国以后有两院院士53名,包括地理学家竺可桢,数学家陈建功,历史学家范文澜,经济学家马寅初,物理学家钱三强等等,当然,这些名人中,也包括我们要说的周建人,周氏三兄弟。


  周建人出生时,正值满清末期,周家在绍兴已生根发展了700多年,是绍兴的望族大户,也是官绅世家,在当地颇有影响。


  历史上,周家官做的最大的人,是周建人的祖父周福清(字介孚)。他出身翰林,做过江西一个县的知县,后来又到北京当上了内阁中书,大概相当于今日的司局级干部。只是后来一件偶然的事,让他身陷囹圄,差点掉了脑袋,从此,周家一蹶不振,陷入了谷底。


  事情发生在1894年,此时的周福清按照清廷章程,正居家守丧。当时绍兴府有马、顾、陈、孙、章五姓大家,互为亲友,这几家想在这年的乡试中,为自己的孩子弄个举人名份,考虑到这些孩子学业不佳,他们就动了邪念,商议准备联合起来,行贿主考官,希望走走后门,解决孩子的前程问题。也是该周家出事,那一年,到浙江监考的官员,恰好是周福清的朋友。几家人得知这个消息后,就相约找到了周福清,请他出面操办此事。开始周福清不同意,一口回绝了,因为他知道这是犯法的事,干不得。但他又抹不开面子,经不住这几个人的软磨硬泡,最后只好答应给主考官写信“通关”,信写好了,他鬼使神差地在照顾的名单后面加上了自己的儿子周伯宜(即周建人的父亲),也想借此为儿子谋个功名。


  不料,事情的进展并没有按照他们预想的那样。对于此事,周建人的哥哥周作人曾有记录:


  “介孚公便到苏州等候主考到来,见过一面,随即差遣 跟班 将信送去。那时恰巧副主考正在主考船上谈天,主考知趣得信不立即拆看,那跟班乃是乡下人,等得急了,便在外边叫喊,说银信为什么不给回条。这事情便戳穿了。”


  本来是双方默契的事,没想到送信的家丁不懂事,大喊大叫要收据,监考官此时正和副主考在聊天,信放在桌上故意没有打开,听家丁这么一喊,只好当众拆开信函,结果藏在里面的银票露出来了,导致事情见光败露。这还了得,竟然敢行贿监考官员,于是,周福清被判了“斩监候”,按照今天的法律就是死缓。这下举家震惊,乱成一团。周建人的父亲周伯宜只好变卖家产,设法通关营救,这才使他免于一死。周福清在监狱坐了七年,生生地把一个充满生机的家庭败坏了。


  周伯宜卖光家产,救出了父亲,但是,他也心力交瘁,很快就去世了。


  周家的败落看似偶然,实则必然,那是一个时代的终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洎至近代,周伯宜的三个儿子陆续登上社会的大舞台,他们靠着天资和努力,渐渐地成为当时的活跃人物,领一时之风骚。周建人的两个哥哥不仅成为新文化的领袖,而且还都曾入仕为官,鲁迅曾在北洋政府教育部里当过科长,周作人则在伪政权里做过教育委员会的长官,当然这是不齿的。只有周建人一直在从事编辑、教学工作,离官场远远的,他做的最大的官,就是家乡小学校的校长。


  然而,正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解放后,远离官场的周建人仕途很顺。他开始被高层看重,先后出任国家出版总署副署长、浙江省人民政府副主席、高等教育部副部长等职。更于1958开始担任浙江省省长,直到1967年“文化大革命”开始才卸任。短暂沉寂后,他又连续担任了第三、四、五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第五届全国政协副主席,位列国家领导人。


  (前左起)周建人与许广平、鲁迅、(后左起)孙福熙、林语堂、孙伏园合影。(1927年摄于上海)


  周建人官运亨通,是偶然也是必然。他的好友柯灵对他职务的变化,曾有过精彩的叙写。他说:“到了枫林日晚,忽然因为积年的革命劳绩,平步青云,被送上权位的高层, 霜叶红于二月花 , 他无意追求权位,而权位送上门来。境况的变化有若天壤,只有一样丝毫未变,就是他的书生本色。”


  柯灵认为他本色是书生,如果这个定位准确的话,周建人要从一介书生,过渡到封疆大吏,这是个脱胎换骨的巨变,不啻于重生,因为书生意气和官场厚黑是不相容的。


  柯灵不幸而言中,周建人的为官之道的确是踉跄蹒跚。


  1958年,已经70岁的周建人被任命为浙江省省长,直到1967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他在浙江主政10年,这在当时,颇引人注目。在共和国的历史上,像省长这样的封疆大吏,大都是从战火和硝烟中走过来的老革命,虽然周建人也是共产党员,但他的身份是保密的,他的公开身份还是民主人士。由一个民主人士出任一个大省的正职,他恐怕是唯一。


  据说周建人几次恳辞不就,说:“我不会做”,但最终还是服从了组织的决定。


  自古圣贤多寂寞,“我不会做”,这可能是周建人的心里话,因为为官有道,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在官场上游刃有余。为官之道,一在律己,二在律人。


  律己就是要管住自己和家人,为政清廉。这方面周建人堪称表率。他出任省长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搬家,把家搬到杭州。按照规定,他并非一定要这么做,完全可以在北京留一套房子。现在,连许多乡镇干部都是“走读”,即工作在甲地,家在乙地,两地行走。但周建人执意要搬,一定要把北京的房子退掉,否则他心不安,好像占了公家的便宜。同时,他还执意做了另外一件事,就是让夫人王蕴如辞职,随他到杭州。其时,王蕴如在高教部工作,不辞职,随丈夫一起到杭州照顾他的起居,也是符合当时政策的。退一万步讲,即使政策不允,稍稍变通,或调转一下夫人的工作也是可行的,完全不必要辞职。但周建人力主辞职。结果,王蕴如从此便失去了公职,成了一个家庭妇女,没有任何待遇,连退休金也没有。


  1984年周建人去世后,按照规定,国家每月给王蕴如100元的补助,聊补生活之需。这在国家领导人的亲属中恐怕也是特例。


  女儿周蕖说:“总共拿了六年,直到她去世。”


  就在周建人当省长的时候,还发生了另外一件事,为了女儿周晔的工作问题,他专门写信给好友柯灵,请他帮忙给周晔在上海找份工作。柯灵说,我无职无权,怎么能有办法解决周晔的工作,你是省长,怎么还要我帮忙?这问题提得太好了,柯灵疑问恐怕也是许多人不解的地方,显然,不是周建人没有能力解决,而是他不愿意,不愿意权为己用,不愿意假公济私或以权谋私,这正是周建人的磊落之处。


  女儿周蕖回忆说:“文革以后,每年国务院事务管理局都派人来问他,周老,你去哪里休息。他说,我不去,每年他都不去。后来,他跟我们说,我那么老了,也不能为国家做什么事了,怎么还能去休息呢。”


  周建人回到家乡当省长,最高兴的莫过于家乡的亲属。一次,他的一个本家亲戚,兴冲冲从家乡赶来找他,见面后,亲戚提出,不回乡下了,要留在杭州,给他当账房先生,理财管账。他说,你一个堂堂的省长,比过去家乡的知县、知府官大多了,俸禄自不会少,各色人等送上来礼钱也不会少,怎么能没有一个账房先生呢。


  周建人听后,先是一怔,接着哈哈大笑,他说:“我们就两个人,平常就是买点菜,没别的事,我有什么账可管啊,你以为我是国民党的官啊。”


  好说歹说,总算把亲戚劝回去。其实,做到家乡的父母官,必然会坠入亲友的包围之中,求职的、升迁的、求学的,一个都不会少,一个也不能少,这也是人之常情。但对于为官者则是个严峻的考验,周建人平素自律甚严,从不搞特权,而且,也特别在意家人和亲友在这方面的举动,你想,他连自己女儿的工作都不肯安排,又怎么能随便开绿灯。这样一来,家乡的许多人就难免碰壁,空手而回。不满和非议也就随之而来,好在周建人心底坦荡,能解释就解释,解释不通也就听之任之,不被这些琐事而搅扰,依旧故我。


  不过,律己容易律人难!


  当一个人用高标准来要求自己的时候,他与周边的差距就会变大,就会对一些不良习气难以接受。周建人正是这样的人,他对一些干部的主观主义、官僚主义等不良作风意见尤大,特别看不惯一些官员骄奢跋扈,搞特殊化。


  在浙江当省长时,他旁边住着另外一个干部。杭州的夏天很热,那时候又没有空调,为了降温,这家人就让一个工人站在屋顶上用凉水给他浇屋顶,结果工人不小心掉下来了,摔伤了。周建人知道后,特别生气,连连说:“怎么能这样子,怎么能这样子!”


  在他看来,人都是平等的,尤其是对劳动者,更不能稍有歧视或不公。


  在那个特殊年代,省长的主要任务还是要突出政治,这对周建人而言是最难受的。他更关注的是民生,是百姓的生活状况和疾苦。


  一次,一个村支部书记横行乡里,胡作非为,奸污妇女多人,却没人来管。后来,他侮辱了一个军人的妻子,被军人告到法院,但是只被关了几天就释放了。此人获释后不但不悔改,反而变本加厉。无奈,那位军人又上告到省法院,结果这个人只被判了三年徒刑。周建人接到群众举报,派人做了调查,情况属实,他自己亲自跑到法院,过问此事,主张从严判处。但法院的人却搪塞他说,这种生活问题判三年也就差不多了。一听这话,平素沉稳的周建人火了,他把帽子朝桌子上一丢,大声喝道:“此事你们不管,我宁可不当省长,也要管到底!”


  他怎么管呢?打电话给北京的最高人民法院院长杨秀峰,请他过问这个案子。结果,最高法院院长亲讯旧案,要求地方法院重新调查,这才为受害人伸了冤。


  这是一桩小事,放在他人身上,也许不会像他这样大动肝火,但周建人做不到,他不能无视百姓的权利受到侵害,恶人继续横行。话说回来,这么一个小小的村长,就让省长周建人窝了一肚子气,其他复杂的人事恐怕更窝火。


  毛泽东说过:“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这句话,所有的共产党人都熟知,不过有些人可能仅仅是熟知而已,并不会践行,更不会力行。偏偏周建人言行一致,谨记在胸,力行不辍。他常说:“ 认真 是我们共产党人办事的作风, 不管大事小事,都要一样认真。”


  1960年大饥荒时,浙江临海县的一个女社员饥饿难耐,偷吃了队里几个玉米,被村干部发现后,剥光衣服游街示众。周建人听后大为震惊,这完全出乎他的想象,解放前,他一直致力于解放和保护妇女和儿童权利,维护人权。而现在这丑陋一幕,竟然会在新中国的土地上发生?周建人百思不解,他愤而上书,直接向毛主席汇报,要求采取措施,杜绝此类事件的再次发生。


  1978年10月与福山生产队社员毛华生及其夫人合影。


  省长上书告状,要为一个普通的农妇讨公道,这在共和国历史上,恐怕绝无仅有,恐怕也只有周建人这么做!


  表面上看,好像是周建人不太会操作权力,不会运用权力,这么点小事,犯不上惊天动地,稍微纵横一下,自会搞定。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


  仙佛茫茫两未成只知独夜不平鸣


  风逢飘尽悲歌气泥絮招来薄幸名


  十有九八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


  莫因诗卷愁难成春鸟秋虫自作声


  清·黄景仁


  这首《杂感》诗出自清代诗人黄景仁,书生无用便肇始于此,多用于形容书生从军、从商、从政,不得其法,难成大事。


  果真如此吗?其实不然,书生为官,遇到的最大问题不是个人的能力大小,而是道德水平的高低。一个人的道德标准越高,自我约束越严,在现实中遇到的挑战和困难就越大。从古至今,概莫能外。


  当省长的周建人没有移步换景,没有按照现实的政治环境和策略办事。他一如既往秉持着自己的道德原则和标准行事,而不是随遇而安。这样一来,他就显得很另类。不得不面对各种各样的“潜规则”和硬道理。他不肯降低自己的标准,也不肯迁就现实,剩下的就是痛苦,难受。所以在省长这个位子上如坐针毡。


  周建人早年写过一篇有关鲁迅的文章,记叙的是鲁迅在教育部任科长时的一件事。当时,鲁迅的上司拿给他一个公文,要他签批,鲁迅看了一下公文,说不能批准,当面拒绝了。


  周建人评价说:“这种举动由旧日做官的看来,可以说不照做官的规矩, 要这样做,首先是须具备这一些条件,即不计较个人的利害得失,以及不怕因此而来的压迫。这勇气是和站在被压迫的劳动大众方面是分不开的,因此也就理直气壮。”


  看来,这兄弟俩遇到的是一样的问题!而显然,对官场规则,周建人不是不知,而是不为!


  他的夫人王蕴如曾说:“他是个好党员,但是,当省长对他是极不愉快的经验,他不能适应政坛错综的棋局。”


  而地方领导也有言:“原以为请一位有文化素养的知名人士主持本籍省政是适宜的,结果却反而造成乔峰老人(周建人)和党(其实不是和党,而是和某些党的干部)的距离。”另一位则讲得更直接:“他太单纯了。”


  用“单纯”来形容一个70多岁的老人、一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学者、一个省长,这反差也太大了。


  还是柯灵说得好:“权位是对人性最严酷的考验。权位成为不少革命者生命的巅峰,至此就开始走下坡路,或者滑脚飞堕深渊。许多人坐上权力的黄金交椅,就会膨胀成为可怜可笑而又可怕的霸王。许多人在权位的透视镜前面再也掩盖不住自私、贪婪、卑污的灵魂。 人的价值观,如果用真纯和正直做砝码,乔峰老人(周建人)是完美无疵的。但是这种人可以是忠诚的革命者,却不可能成为城府深严的政治家。”


  周建人曾对家人说:“我不想做官,也不善于当官,最好当一个大学校长,或者是当图书馆馆长。”


  为了摆脱这种困窘,周建人在任省长期间,曾多次向中央提出,辞职返京,可惜未能如愿。而且,不想做官,却偏偏越做越大,直至当上了国家领导人。


  1980年,周建人再次向中央提出,辞去全国人大副委员长的职务。1980年9月10日,在第五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三次会议上,他的请求得到了批准,和他一起辞职的还有聂荣臻、刘伯承、张鼎丞和蔡畅。


  我觉得,不论在任何时代,按照任何的标准,周建人都是个好人,更是个好官。这样的官越多,百姓就越安康。


  三、周建人的为学


  周建人一生倾力治学,在哲学、生物、社会学、翻译等诸领域均有建树,尤其是哲学和生物学,更是浸润久长,见解卓越。


  不过,虽然周建人名望高,著作多,但学历却很低。按照今天的说法,他只是个小学毕业生。他的这些成就,都是靠自学而来的。换句话说,他要比旁人付出更多的辛劳。


  周建人的求学、为学之路颇为坎坷,个中曲折令人唏嘘。


  周建人生于满清末代,这是新旧交替时期,也是新思想、新文化风起之时。按当时的习俗,小孩子的教育分两步走,略明事理的时候,就要开蒙了,就是要启发蒙昧,这一时期相当于今天送孩子上幼儿园,开始看图识字。第二步是从幼儿园出来后,就要上小学,这才进入真正的读书时代。


  周建人的开蒙和读书都是在家乡完成的。


  开蒙在旧式教育中是件大事,周建人开蒙时,他的祖父已经入狱两年了。一般人家孩子的开蒙,有约定俗成的课本,基本上就是什么《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之类的读物。不过,周家的祖父有些特别,他在对孙子的教育上,没有因循旧制,选用的开蒙教材也别具一格,他用的开蒙教材是《鉴略》。这是一本简明的中国历史读本,可以使小孩子初步了解本民族的历史过程,没《三字经》实用,但比《三字经》深奥,起点高。这点倒显出周家的特殊来。


  周家祖父的特殊教育,帮助周建人从小就打下了良好的国学根基,这对他日后的发展渐进大有裨益。


  周建人9岁开始进入小学读书,学校的名字叫“会稽县学堂”,幸运的是这是一所新式学校,所学课程不全是“之乎者也”,而是德智体全面发展,已经有了今天学校的雏形。这种新式教育,对那个时代的孩子影响是巨大的,使他们有机会了解外面的世界,增长科学知识,培养科学的思维。在会稽县学堂几年的学习,是周建人受过的最系统的学历教育。


  小学毕业后,他要考的中学是“绍兴府学堂”,这是绍兴的重点中学,也是周建人向往的地方。依照他的水平,考进这所学校是十拿九稳的。然而,此时的命运却和他开了一个大玩笑。


  考试是在早上进行的。为了赶考,周建人很早就做好了准备,因为从他居所到考场,是有一段路要走的。就在他兴冲冲赶到考场时,他迟到了,“吱扭”一声,他眼睁睁地看着考场关闭了大门,他冲过去,想哀求监考官放他进去应考,可任他怎么求告,考场的大门再也没有打开。周建人欲哭无泪,那“吱扭”一声,也就成了他心中永远的痛。


  因为迟到而进不了考场,这极少发生的事,却偏偏发生了,又偏偏让周建人赶上了。这可能就是命运吧!


  不久,没有考上中学的周建人也萌生了外出求学的念头,希望能像两位哥哥一样,离开家乡,求学深造。然而,家庭的现实,让他再次放弃了这个想法。他自己说:“我家弟兄三人,因老大、老二都到外面念书去了,我只好留在家里照顾年老的母亲。”这是一次无奈的选择,也是一次必须的牺牲。


  造化弄人。在周氏三兄弟中,周建人学历最低,个子最矮,年少时时运不济,诸事不顺。周建人确实为此苦恼过,他直到晚年一直在抱憾两件事:一是他没有赶上绍兴府学堂的考试,读中学。二是没有能像两位兄长一样外出读书,读大学。


  两件事对周建人的影响有多大,他自己有过讲述,他用绍兴话说:“一个人做事,千万不要 喔格 , 喔格 一声,就会遗憾一世的。”


  “喔格”是绍兴土话,一个叹词,似有无奈或懊悔之意。


  一声“喔格”,有几多无奈,又有几多可惜。我们不敢想象,如果没有“喔格”,周建人的命运又会是怎样呢?


  好在周家是书香门第,读书是家传。不会因为一次失误就轻易放弃读书的理想。过去,我们常说这家是书香门第,那家是读书世家,其实说的不是家庭的藏书有多少,而是说这家人有读书的传统和习惯。这种传统和习惯不是一时养成的,它是代代沿袭培养出来的,是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浸入人的血脉,挥之不去。


  被“喔格”了的周建人在无奈中选择了自学,他也只有这条出路了。


  看到弟弟的遭遇,明了弟弟的心情,在外读书的鲁迅此时伸出了援助之手。他写信给周建人,鼓励他一边工作,一边自学,他甚至还帮助弟弟选择了自学的方向 植物学。鲁迅认为学习别的科学,都需要一定的实验设备,自学是比较困难的。但植物随处都有,可以自己采集标本,进行分类研究,因而这种学科适合自习。他特意从日本购买一些植物学书籍,寄回老家,鼓励周建人自修。


  周建人回忆说:“他先后寄给我四本书:一本是德国Strusborger等四人合著的《植物学》,这是世界上最有名的第一本植物学,他寄给我的是英译本;另一本是英国人写的《野花时节》,是一本精装本,图文并茂,印刷得很精致;第三本是Jackson编的《植物学辞典》;第四本是《植物的故事》。还寄给我一架解剖显微镜。从此,我就开始学习起植物学来。后来自己也买了若干本书读起来,越读越感到有兴趣。”


  鲁迅的鼓励和帮助带给周建人莫大的力量,此后,周建人一直沿着这条自学之路前行,他在家乡自学了植物学、英语,在北京自学了哲学,在上海期间又自学了德语。不断地阅读学习,不仅丰富了他的知识,而且开拓了他的视野,改变了他的世界观,使他具备了更广阔的胸怀和见识。因而,像妇女解放、民主人权、科学发展等等,那个时代最新的思想和意识,才能在他的心底扎根,并成为他关注的事业。


  其实,在我们身边从来不缺自学成才的榜样,华罗庚、梁漱溟、叶圣陶、沈从文,这些人和周建人一样,都是只读过小学或中学,但都有所作为,发光发热。他们身上有着共同的特点,不畏难,能坚持,敢创新。


  唐代杜荀鹤诗云:


  窗竹影摇书案上,


  野泉声入砚池中。


  少年辛苦终事成,


  莫向光明惰寸功。


  这是自学者的写意,也是一个忠告: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自学之路是孤独而清苦的,周建人依靠自己的努力,开创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他在生物学、文学、翻译、哲学等诸多领域均有作为,而且,还都是开创性的贡献。


  1934年,由陈望道主编的小品文半月刊《太白》,首先使用了一个新的文体名称“科学小品”,小品的内容主要是介绍一些科学常识。此后,这类科普文章统称为“科学小品”,这个词一直沿用至今。


  周建人就是科学小品的创始者。


  从上世纪30年代开始,周建人利用他掌握的生物、植物学知识,开始为一些报刊撰写科普文章,传播科学文化。他的科普文章中,有普及自然科学知识的,如《熊猫是怎样的一种动物》、《遗传和变异》、《谈谈龙和蛟》;更多的是宣传科学思想、科学意识的,如《战争·科学与民主》、《论人民应该多说话》、《科学信仰与迷信》等。这些小文章属于那种看起来简单,写起来复杂的东西,它要求作者既要有专业知识,又要有精练通俗的文笔。一般来讲,所谓的大家不屑为,而小家又为不了。因而,这些文章一亮相,就受到社会各界的好评,人们把它亲切地称为“科学小品”。


  当年《自然界》的译作者,老一辈著名科普作家贾祖璋在上世纪80年代回忆说:“周建人在商务印书馆主编《自然界》时,就开辟 趣味科学 栏,专载内容比较生动的生物方面的文章。 趣味科学 可以说是 科学小品 或 科普文章 的原始名称。”


  在风花雪夜的上海滩,和一些人的无病呻吟大不同,周建人倡导的“科学中国化,中国科学化,社会民主化”思想,带有很强的针对性,尤其是对于中国这样一个封建遗毒深重的社会。他创作的这些小品文,不论从传播的内容来看,还是从传播的效果来看,似乎和他哥哥鲁迅的杂文一样,也称得上是投枪和匕首,也是启迪大众,蠲除蒙昧的良药。即使放在今天,读起来还是让人耳目一新,充满科学的魅力。


  周蕖说父亲周建人:“他治学主要在两个方面,一是生物,二是哲学。”


  哲学是智者的学问,哲学的思考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整理周建人的思想路线时,我们发现,从最初的进化论,到后来的人本主义、社会主义,周建人的思想不断地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发展,他在与时俱进。然而,万变不离其宗,反对封建意识,追求民主科学一直占据着他思想的核心,尽管他历尽各种政治风波,沉浮于各种思想旋涡,这一点始终未变。


  粉碎“四人帮”后,中国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发展阶段,也进入了一个全面反思的阶段,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思考,是什么原因导致了“文化大革命”的发生?是什么原因让一个民族堕入蒙昧?


  在1978年中央召开的工作会议上,叶剑英元帅大声疾呼:四人帮“是封建法西斯分子”,我们解放思想的重要任务之一,就是要注意克服封建主义思想残余的影响。这个讲话,有意无意间被淹没在纸屑中了,很少提及。其实,仔细瞧瞧叶帅的定性,你会恍然大悟,他在说“四人帮”是“封建法西斯分子”。


  1980年5月24日,党内元老李维汉对邓小平说:封建主义,包括它的思想体系、风俗习惯,在我们国家、我们党里反应相当严重,需要彻底清算,否则,很难保证“文化大革命”不再发生。这段话,同样语重心长。


  邓小平也不含糊。他在随后召开的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作了《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的讲话。讲话的第四部分,着重论述的就是“肃清思想政治方面的封建主义残余影响”。


  对于中国人来讲,不论何时何地,思想的解放、对民主和科学的追求,是一个永恒的话题。


  解放思想,是要付出代价的。周建人早年曾在一篇文章中,分析过人类社会在发展进化过程中自身的进化,可是切中肯綮,入木三分,他认为:


  人在社会生活中,确于无意之间急进的,好改革的,容易被淘汰;又真勇者难得长寿,道德商人不易致富一类的话,也不是违反事实的。那么,有利于社会的人,有比较不适于生存的倾向是真实存在的。其结果于是成为:因袭的,服从权威的,狡诈的,圆滑的适于生存!


  中国人做了许多年代专制帝王手下的百姓且不说,又几次的被征服,几次被大杀戮,留存到今日的人自然是最精选的无疑。就智识阶级而论,多数是极稳健,多方面适应的。又许多是极善趋奉和有策略的,还有“东倒吃羊头,西倒吃猪头”的。


  法国著名思想家帕斯卡说:“人只不过是一根脆弱的芦苇,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芦苇。”这段话套在周建人的身上,颇为合适。此时的周建人已经年过九旬,双眼基本失明,听力也差,手也发抖,几乎写不成什么文章了。


  但他还是站了出来。


  他努力用颤抖的手给《北京晚报》、《光明日报》、《文汇报》写文章,主讲反对封建思想,崇尚科学,鼓励要进行思想革命。在他参与的各项活动中,思想解放是他逢会必讲的话题。他还特意请杭州西泠印社的同志帮他刻了几枚印章,上面刻着“爱真理”、“明辨是非”、“解放思想”、“独立思考”。这几枚小小的印章,直到他去世,一直带在身边,形同座右铭。在周建人看来,思想解放是当今中国的头等大事,是改革开放的理论基础,是提振民族精神的关键,这是他的肺腑之言。这一点,他和党内的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是惊人的一致。


  改革开放初期,各种所谓的特异功能风行一时,周建人对这套封建的把戏很是反感,从不接受,他曾和叶圣陶一起站出来批判耳朵识字的荒谬。他一再交代家人说:“我死了以后,如果科研需要的话,可以解剖,什么都可以给,剩下的东西烧掉就行。”


  有意思的是,晚年的周建人还惦记着另外一件事,就是重译《共产党宣言》。他一直觉得原来的翻译不准确,他在《译文琐记》一文中说:“第一版时叫《共产党宣言》,但在1882年恩格斯为俄文版写序言时,马克思、恩格斯把它称为《共产主义宣言》。 因此译本应该以马克思、恩格斯自己改过的书名为宜。”


  重译《共产党宣言》成了他自己给自己定下的任务,没有人督促他,但他却孜孜矻矻,从不懈怠。一有时间,他就拿个放大镜看,看英文版、德文版、中文版,反复对照,在书上密密麻麻写上注释和注解,因为眼睛看不清了,写的字常常混在一起,两笔一行,一塌糊涂,别人既看不清,也看不懂。


  周建人的女婿顾明远回忆说:“很多地方都是我在帮他整理,一直到他去世之前,他都在看,不断地在写,这本书我还留着,是他一个未竟的事业。”


  顾明远拿出了周建人的手稿,上面果然写满了各式的语词和标注,这是一位几乎双目失明老人的笔迹,虽然有的字叠床架屋般地摞在一起,有的字迹扭曲变形,但其认真执著之态,仿佛跃然纸上


  于是乎,在我们的眼前,依稀看到了一位老者,俯身爬在桌前,拿着一个放大镜,吃力地看着、写着,这是周建人留给我印象中的影像,有时,他的形象还会和记忆中的人物混淆在一起,大概就是中国传统的读书人共有的形象。消瘦、戴眼镜、俯身、执著地写着。


  四、周建人的为人


  我在查阅周建人的材料时,遇到些困难。


  周建人长期担任国家领导人,又是名家名人,但是迄今为止,关于他的传记和研究书籍也只有两本,一本是重庆出版社1991年出版的《周建人评传》,另一本是由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的《周建人文选》。这两本书,前一本由周建人家乡绍兴师专的谢德铣先生撰写,后一本是由中国民主促进会中央宣传部编辑的。至于其他的材料,只是零星散见于一些报刊,翻检出来的,都是周建人讲述别人的故事,没有周建人关于自己经历和事实的陈述,这让人非常可惜。


  文字不多,图片也不多,我翻阅了一些周建人的图片,发现他总是很严肃地端坐着,表情冷峻,脸上线条很硬,鲜有笑容。不知是他固有的神情,还是编选者的故意。总之,看上去周建人很是孤傲,一种生而俱来的孤傲。


  追索周建人的性格特点,还必须回到他少年时的家庭。一个人成长的过程,家庭给予的是基础的底色,长大后,虽会有千变万化,但是一旦风浇雨注,洗去铅华,看到的还是原本的底色。


  古人讲,人生有三大喜事,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他乡遇故知。同样,还有三件不幸的事: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这三件不幸事,对人的影响都是极大的。


  不幸的是,周建人赶上了一件。祖父入狱时,周建人5岁,父亲去世时,他8岁,正是需要长辈教导关心的年龄,然而,“无父何怙”?在传统的家庭,父亲是一家之主和主要的经济来源,一旦失去,这个家庭会立即陷入困顿,失去栋梁的房子,除了倒塌,别无选择。


  好在周家是个大家庭,有亲戚襄助,不至于衣食无着,但是精神和心灵上的负担,就不被外人所知了。再说,那个年代,没有人会想到这种变故对孩子的影响,但是烙印肯定会打在他的心上。


  接下来的影响很具体,两个哥哥要在外求学,要求他留在家里照顾母亲。接下来,周建人17岁时当了教书先生,开始尝试着自立,要挣钱养活自己,兼顾家庭。一个月后,发了第一笔薪水,周建人把刚领到的8块钱拿回家,交给了母亲。没有人强迫他这样,但是他必须要承担这种责任。


  学会自立、养家,这是一个人成熟的标志,而过早地承担家庭生活的重担,也是一个孩子早熟的标志。


  周建人给人的印象,是忠厚长者、徇徇儒者,为人平和低调,不事张扬,有长者之风。但每一个人的性格都是多面的,是立体的,远不是表象那么简单。在60岁前,周建人一直在为生活打拼,做编辑、写文章、当教师,挣钱养家。他要做的是证明自己的能力,独立地生活,独立地面对一切挑战。当年他随母赴京,走得很坚决。在京生活的不如意,因为家庭不和,他抛妇弃子,只身离京赴沪,也没有犹豫。解放前,他携妻带女,冒险离开上海到解放区,走得还是很果断。这一切,都显示了他不凡的个性。


  对于周建人的性格,家人的说法,可能更准确。


  女儿周蕖评价父亲说:“他的性格很硬。”女婿顾明远说:“他比较倔的,不愿意做的他绝对不做。”


  顾明远特意提到:他们老两口说干就干,说要做什么事马上就做,不拖拖拉拉。比如,让我去查个什么资料,跟我说的很客气,不着急、不着急。可第二天就问我了,你查了没有?


  有硬的一面,肯定就有软的一面。周建人与人相处,很在意他人的感受,处处在为别人着想。他常常喜欢和普通的老百姓交往,却很少见到他与官场的人来往。他的记性也特别好,与他交往过的人见面不忘。1957年他曾出访过尼泊尔,这也是他平生唯一一次出国访问,与他同行的有几位年轻演员,许多年后,他还常常提到他们的名字。晚年他曾到访过湖南韶山,在那里交谈过的老乡,他也一直记得他们的名字。


  在北京他住的是四合院,为了安全,有关部门就在墙上架设了铁丝网,他搬进去后,就让人拆了。因为是平房,自己要烧锅炉,烧锅炉的鼓风机声音很大,有些吵。隔壁的邻居有意见,后来他听说了,就把鼓风机搬到靠近自己房间的一边,搬完以后隔壁邻居好了,却吵了自己。后来北京消声器厂的几个年轻人听说了这事情,就琢磨着搞了个小发明,专门要给他做了个消声器安在锅炉上,但被他拒绝了。为此他还写了一篇小文章,感谢这些年轻人。


  1987年6月周建人、王蕴如和章金莱(六小龄童)于北京护国寺家中合影。


  新中国成立后,周建人往来较多地是叶圣陶、茅盾、杨之华等几位老朋友,他们之间常有走动。他把叶圣陶看作挚友,他说:“这位老同志是我结交的朋友中最好的一位”。周建人怕老友们不便,有事经常是自己主动去看望。友人登门,他也是早早迎候,唯恐失礼。晚年常常有家乡的人来看望他,如扮演孙悟空的六龄童、六小龄童等。在他的朋友圈中,大家没有利益纠葛,都是君子之交。


  家人说:他不喜欢交往,可能年纪大了,精力也不行了。特别是“文化大革命”以后,眼睛不好,耳朵也聋,跟人交往很困难,人家说话他听不太清楚,看人他也看不清楚,所以就不愿跟人来往。大多数时间他都是默默地坐着,听听新闻广播,或让秘书读读报纸,或在院子里走走。家人回忆说:很少听到他谈到个人什么事,谈到对某人怎么评价了,没有,很少很少听到这个。


  1972年,陈毅元帅去世了。周建人很是伤心,他很尊重陈毅。抗战时期,周建人在上海失业了,他想到解放区去,但是他有肺病,行动不甚方便。陈毅得知后,专门派人送来1000块钱,让他养病,劝他说,解放区条件艰苦,不利于养病,还是在上海为好。对于陈毅的义举,周建人一直心怀感激。然而,举行陈毅追悼会的时候,有关部门以为周建人尚在杭州,便没有通知他参加,使他丧失了与元帅最后告别的机会,这让他很是恼火,他一路追问,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直至办公厅的同志当面道歉才罢。为了弥补遗憾之情,他又专门到医院,看望了陈毅的夫人张茜,这才稍安。


  周建人和嫂子许广平、侄子周海婴早年也有来往。他比许广平大几岁,因此他对许广平直呼其名,周海婴则叫他“三爹”。而他的几个女儿则按照上海人的习惯,管许广平叫“妈妈”。


  我问顾明远:“在北京,周海婴经常去看他吗?”


  顾明远回答说:“过年、过节会来的。”


  我再问:“和周作人的家里有来往吗?”


  顾明远说:“没有,一直没有来往,子女也不来往。他本来对周作人的一个儿子周丰一挺好的,也有一些来往。周丰一原来在北京图书馆工作,但是,反右时当了右派,他也不再来找他了,也就断了关系了。”


来源:《大家风范:我所知道的民主党派领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