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诸葛智平和母亲摊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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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星期之后,诸葛智平收到一封北京外国语学院拍来的电报,勒令他即刻回校继续交待问题。奇怪,该斗争的都斗争了,该清算的也清算了,不是单等定性做结论了吗?要爱情还是要政治?既然李芝娴选定了放弃爱情,诸葛智平就有可能不定性为右派,这是党总支书记周正峰亲口许诺的。那为何又要继续交待问题?莫非,莫非是因为《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诸葛智平想到这里惊出了一身冷汗。原来鸣放期间,诸葛智平听说北大民主墙刊登了《赫鲁晓夫秘密报告》的全文,而且是从英文转译的,他很激动觉得北大真有人才,真了不起!太有意思啦!于是邀着李芝娴去北大把报告全文全部抄了下来,准备转载在他办的《百花学社》上。但是还来不及实现他的构想,形势已经急转直下,反右开始了,《百花学社》刚出了两期便停刊了。他的这一行为,外语学院很少有人知道的,在对他的斗争会上也不曾有人提及。如果继续交待问题,真要是这件事,性质就严重了,就不是可划可不划的问题了。难怪这么些日子李芝娴连封信都没有,李芝娴被周正峰俘虏了,她肯定是要斩断情丝和自己划清界线了。这能怪她吗?此时此刻,谁若不和右派分子划清界线那才是奇迹呢?
昨晚诸葛智平想得太多,没有睡好觉。天亮的时候,母亲走进房来,看见纹帐下端裂开一个口子,真还和小时候一个样,睡觉不老实。母亲撩起纹帐,果然钻进来好几个蚊子,一个个肚子都胀得红通通,钉在帐壁上动弹不得。
母亲拍打蚊子的声音,惊醒了诸葛智平。
他要起床,母亲按住了他,轻声说道:“不舒服就再躺一躺,你瘦多了。”
“不,妈,我的身体结实得很呢。”诸葛智平说着就要坐起来。
母亲又按住了他,嗔怪道:“回家这么多天了,也不和妈讲几句知心话,你好像有什么事在瞒着我。”
“妈,请给我一支烟。”
母亲递给他一支烟后,就替他把纹帐分开用帐钩挂起。诸葛智平靠在床栏上,猛吸了几口烟,就把烟头掐灭了,然后伸出那双不灵便的脚去找鞋子。母亲帮他把鞋子套在脚上。他站起身来用力伸展了几下胳膊,然后掉转头来望着母亲笑道:“您吃过早饭了吗?我等着和你一块儿吃呢。”
“我的胃口还是没有开,不想吃东西。”
“妈,我洗洗手帮您端饭。”
“别,智平快告诉我,你的事情!”母亲深情地仰起了她那焦虑的满是皱纹的面孔。
母亲已是年过花甲的人了,诸葛智平的心颤了,仿佛有无数钢鞭在抽打他,但是他尽量仰制住。他弯腰抱起了母亲,再一挺胸,拼足了力气就像举重运动员一样,把老人家高高举起来。
“你疯了,智平快放下我!”
“妈也,您的儿子有劲儿呀!我的胳膊有力量的呀!”诸葛智平孩童般地欢快地喊完这句话后,才把母亲放下来。他坐在竹椅上,让母亲坐在他的膝头上。
“腿还疼吗?我替你捶一捶。”
“妈呀,您坐好,帮我压一压,腿就好受多了。”
在这间低矮的小屋里,母亲坐在儿子的双膝上,儿子紧紧地抱住母亲的腰,并把脸贴在老人的脊背上。诸葛亮智平就是这样开始了和母亲的严肃的对话。
“不幸,我被划右派了。”诸葛智平——这位苦出身的,贫农的后代,这位共产主义的忠实信徒,此刻是无比沉着地,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向心爱的母亲摊牌了,“右派,您知道吗?妈别动,请坐稳了听我说。这次运动是不论出身不论年龄的,只要是知识分子,只要你跨进了高等学府,就很难逃脱挨整的命运。我苦苦地思索,这股风浪是怎样刮起来的呢?怎么会刮到了大学生头上?刮到了革命者头上?先是要整风要鸣放,还没有放够,就说是有人别有用心,要篡党夺权。有人提出‘轮流执政’,就说这是要共产党下台。妈也,儿子想不通,‘轮流执政’,只是一种想法,一种意见,不是号召大鸣大放吗?怎么又不让说话了呢?更何况,这‘这轮流执政’是人家民主党派的头面人物嘴巴上说说而已,人家又没有枪炮,又没有军队,怎么‘纂党’怎么‘夺权’?再说,这和我们普通大学生有什么关系?大学生更无法篡党夺权了?大学生怎么会要共产党下台呢?共产党推翻了三座大山夺得了天下,是有目共睹的。大学生年纪还轻,离篡党夺权、执政真是远之又远,这些应该说都扯不上大学生的。大学生是拥护共产党的呀,一开始,大学生只是响应党的号召,叫整风就整风,叫鸣放就鸣放,这些年来党叫干啥就干啥,已经形成习惯了,可是这次因为响应党的号召一下子就都成了右派,要一个一个地清算,通通要开除出党,通通要开除出团。这是为什么?国家花那么多钱培养一个大学生容易吗?怎么说甩就甩了呢?更奇怪的是——”说到此处,诸葛智平哽噎了,停了好一会,才又说道,“妈,我在火车上碰到一个小姑娘,才十七岁刚上大学一年级,也划成了右派。她还很小可以说还是个娃娃还没有公民权呢,更可悲的是她的爸爸是川大教授,著名的民主人士,是个大右派。她回到成都,她的父母便双双自杀。听说她的爸爸也把毒酒倒给了她。”
“毒酒?什么意思?她喝了没有?”诸葛母亲急忙问。
“听说她没有喝。”
“姑娘现在哪里?”
“不知道。我去找过,没有找到。她家门上贴着封条。”
“可怜的姑娘,她会不会去寻短见?”
“寻短见?不,我想不会,要么她就该喝那毒酒。”
“可怜的姑娘,她会不会回北京?”
“她应该回北京。妈,您儿子我也要回北京了。”
“什么?”母亲一惊,扭过脸来。
诸葛智平用双手捧着母亲的头,让她那银灰色的头发在他脸上撕磨。
“由不得我自己啊,妈我早已不是土改工作团的革命干部了,我现在是右派,是右派!按毛主席的说法,右派分子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人民的,是帝国主义在国内的代言人,是真正的人民的敌人,是革命的对象啊!”诸葛智平泪流满面。母亲也流泪了。好半天,他才又开口道:“妈,我已上大学四年级了,马上就要毕业了。我原想分回到成都侍奉您老人家,可这么一来,我不能毕业,工作也分配不了。可您的生活怎么办?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
“你担心我就是多余,我不是会搓麻绳吗?”母亲反倒安慰起儿子来,她回忆说,“抗战那阵儿,从河北逃难到成都什么苦没有吃过?什么罪没有受过?你父亲死后,家里欠着债,你又小还要念书,你娘怕什么?一笔一笔的债都还清了,你还上了大学。瞧,这不都过来了吗?智平啊,妈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不管遇到什么,你都要想开些,都要看远些,千万千万!”
“也许运动过去就好了。那时我一定要求回成都,和您老人家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再也不分开了。”诸葛智平说着紧紧抱住了母亲,满面泪水。这个意志坚强的人,只有在自己的母亲面前才会这么动感情。
“轻一点,儿子,”母亲也用含泪的声音说,“咱们应当回河北省老家去。土改以后,那里的生活还算不错。你舅舅每封信都邀请我回家。我总说等你毕业。诸葛家世世代代,就出你这么一个大学生,要挺住,不要只看到眼前。毒酒是不能喝的,短见是不能寻的,儿子哟,你还年轻,要珍惜生命,人活一世不易啊!”
善良的母亲心里充满对生活的渴念和幻想,母亲的心胸开阔豁达。以至许多年后,诸葛智平回忆起母亲的这些话都感到振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