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的背影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23 14:07:47

    车子沿着316国道远去,像洒下一粒豆子似的,把我丢在了镇子的路口。我无数次路过这个名叫赵湾的小镇,但停下来走近它却是第一次。说是陌生吧,却有些许熟悉的气息;说是熟悉吧,却又是如此的陌生。此时,只有我孤零零地站在小镇的入口,既没有旅人的疲惫,也不是迷路者的不安,只是有些茫然。早晨,从安康出发的时候,雨水还很大,有点像当时翻腾的心情,但此时雨很小了,似有若无。路面被雨水一天的冲刷,已经变得白亮。环顾四周,郁郁葱茏的群山已经被四起的暮霭所笼罩。我就在这微雨的暮色中走进了小镇。

我是到小镇上一户李姓人家去。主人家并不知道我要去,我也不知这户人家在小镇的哪个部位。小镇于我是陌生的,我于小镇也是陌生的。我之所以要来到这个小镇,要找到这户人家。是缘于一个名叫琴的女孩,她大学毕业回到了安康工作。因一个机缘,我认识了她,并且喜欢上了她。我追了她两年,可她始终不冷不热的。我有点束手无策了,可又不甘放弃。但我知道她是一个听话的乖乖女。于是,在一天夜里,我下定决心做一件不让自己后悔的事:单枪匹马去她老家,向两位老人当面陈述我对他们女儿的爱慕之情。第二天一早,我就从安康坐上了往这个小镇而来的长途汽车,倒了三次车,终于在傍晚时分来到了这个小镇。当我说出了主人家的名字向街边一户人家询问时,一位大哥把头一歪把嘴一撇,说:喏,就在那儿。他说的那儿是街对面的一个地方。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我看到了一个院落,一排低矮的房子。这就是几个儿女都有体面工作,自己曾为政一方的老人的家吗?我回头有点疑惑地看着他。他自然明白我的意思,微微一笑,用手指着身边一片狼藉的场地说:他们家在盖新房呢,喏,场地平整了,材料备齐了。我“哦”了一声,又扭头去看那低矮的院落。此时的院子里有了一个人,在用木材燃烧炉子,许是木材被雨水打湿了的缘故,只见青烟,没有火苗。那人时而蹲下去,时而站起来,终于点燃了炉子,自己这才在烟霭中伸展了一下腰。他始终背对着我,但躬起来的脊梁,蹒跚的步伐,还有明显有些迟缓的动作,让我知道这是一个老人。我想这就是我要见的主人家了。我不知道应该是否马上走过去打招呼,或者……隔着马路,远远看着被烟霭和暮色笼罩的院落,远远看着一个劳碌的背影,我的豪气跑得无踪无影了。

我终于走进了这个院子。炉子已经着了,浓烟变成了青烟,在夜色四合的雨天黄昏,青烟成了暮色的点缀,渲染着夜的苍茫,也让主人的背影变得隐隐绰绰。我胆怯地叫了一声。老人转过身来,我看到的是一张饱经沧桑的脸,充满了疑问。我怯生生地做了自我介绍,语无伦次地说明来意,老人宽厚地笑了。他也许听他的女儿说起过我,也许从来不知道我是谁,但他没有犹豫,没有拒绝,很自然地招呼我进屋。跨进门以后,他回头还歉意地对我笑了笑,说:在准备盖房子,暂时住这儿,乱。我没想到他会说这些,有些慌乱地应付着。在老人递给我的凳子上坐下来,喝着老人给我沏的茶,过了片刻,我才适应屋内的昏暗。老人呢,却不坐下。他说:你喝茶。而他自己呢?或者出门把炉子提进屋内,或者忙者忙那,或者去里屋,总之没有闲下来过,在这昏暗的房内不停地移动着,留给我的是侧影,或者是背影。我想帮忙,可又觉得唐突,不好开口,只好干站在那儿搓手。

老人看到了,说:你喝茶啊,我里屋有个病人。我“哦”了一声,知道里屋一定是女主人。我从琴的口里知道过大概,她的母亲年轻时就开始经常生病,一年总有些时日是卧在床上的。

我有些歉意地说:阿姨好些了么?真对不起,给您……正说着,女主人扶着墙出来了。老人让我帮忙搬来一个有靠背的椅子,他亲自放上坐垫。阿姨这才坐在上面,然后和我拉着家常。也不知说了多久,我怕阿姨累,心里惴惴不安。就扭头看一直在忙碌的老人。阿姨知道我的意思,就说:今天就在这吃饭。我有病,闻不得油烟,你李叔呢,只会下面条,你就帮忙做饭吧。我这才发现老人是在忙忙碌碌地准备晚饭。我说:李叔,我来吧。老人没有拒绝,他说你弄菜,我烧火。烧火也不是轻松的事儿,农村土灶的火更不好烧,我想老人不让我烧火就是这意思吧。我在灶台上配了几个菜,老人在灶前烧火,他时而弯腰给灶膛里添材,时而起身为我指点油盐酱醋的位置。老人一直这样忙碌着,留给我的要么是侧影,要么是背影。

吃完饭已经很晚了,我起身告辞。老人起身送我,我说,李叔不用了吧,我能找得到旅店。老人不说话,但态度坚决,自顾自地走出房门,走进了黑沉沉的夜里。起始,灯光通过洞开的房门,斜撒在老人的背上,把他的身影拉得好长,但随着老人脚步的加快,他的身影渐渐被夜色吞没,直至消失。我有些无可奈何,只好带上门,快步跟上。房们“吱”地一声合上了,墨色的黑夜瞬间将我淹没。

我一时不知所措。在这个陌生的小镇,连夜色都是陌生的,而我身后唯一熟悉的可依赖的灯光却被我亲手消灭了。我顿时有了莫名的恐慌感,或者说是有了一种被抛弃感。此时,我才知道身后的屋子,屋子里昏黄的灯光,灯光下的两个老人,有多么温暖。我真后悔自己刚才的举动:两位老人本来要留我住下的,可我想着不方便,却非要坚决出来找旅社。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坚决,也许内心有些许不自在?也许是不自信吧?我当初豪气冲天地从安康而来,就是想对两位老人说我爱他们的女儿,可我在两位老人面前待了一晚上,却没有敢吐露半个字。面对两位安详的老人,我真的不止怎么开口了。所以,我最终选择了逃跑。我想我赶快住进旅店,第二天凌晨四五点就坐上了从西安开过来的班车,逃之夭夭,从此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这就是我急匆匆的坚决告辞的原因。但此时,在陌生的墨黑的夜里,我一下子觉得自己有了被抛弃的感觉。我甚至没有了方向,不知道小镇的旅店在哪儿。很晚了,山中的小镇早已进入了梦乡,没有路灯,没有人语,只有偶尔几声的狗吠,让夜更加孤廖。我正在踌躇中,老人叫了我一声。原来老人并没有走远,他在等着我。他的一声呼唤,顿时让我有了无限地温暖。老人说:小心点,你脚前面有一湍水。我的眼睛还没有适应夜色,不知左右,只好站着不动。此时,有一只手伸了过来,拉住我的手,把我牵过了水湍。这是一只已经开始粗糙的手,皮肤已经绉成栎树皮。父亲的手是不是就是这样的呢?我在心里想。老人牵着我的这只手久久没有松开,我们两个人就在这漆黑的夜里沿着小镇的街道前行。稍微适应黑夜后,我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借故把手拿开了。

沉默了许久,我忍不住了,问:李叔,没拿手电,等会儿你回去怎么办啊。

我熟门熟道的,走不错。

我“哦”了一声,沉默又象这夜色,不知不觉地合拢了。我以为一直会这样沉默下去,直到旅店的出现。可是老人突然说话了:小伙子,虽然你没有明说,但我猜到了你到这儿的意思。

我……我脸红了,支吾着。

老人没理我,继续说:小伙子,你的事,我们帮不了,你自己得努力。

我“恩”了一声。

老人继续说:小伙子,我是过来人,见到的东西太多了。对你说吧,很多事看着看着没有希望了,但只要不泄气,加把劲儿,就会成了,你说是不是?

我刚要回答,老人说:到了。

到了?我机械地反问了一句。我并没有看到什么旅店啊,也没有灯光和招牌。老人并不说话,紧走几步。我这才看清路旁有几间房子,有几缕细丝的光亮从窗户木板的缝隙里挤了出来。老人轻扣几下窗子。

里面有人嘟囔:谁呀,这么晚了。

我,下街的李德成。老人大声回答。

哦,李叔啊,有事吗?里面的声音马上有了热情,并且开始动手打开了窗子。这个窗子不是传统的窗子,是所有公路边小街边特有的窗子模式:有窗棂,没有窗叶,在窗棂上安了若干可以卸掉的几寸宽的木板。卸掉木板就是一个营业的小卖部的或者别的什么的窗口。木板被卸掉了一块,灯光从豁大的口子里漏了出来,洒在老人的身上和我的肩上头上。第二块第三块木版被卸掉了,屋内的灯光仿佛憋屈了很久似的,哗啦啦地一泄而出,把老人和我都罩在其中,一部分灯光照在路面的积水上,闪烁着碎银般的光泽;一部分灯光还跑了很远,蹿到街道上,路上,更远处路的另一面苍翠的植物上。

老人说:老板,这么晚了,还来打搅你,不好意思啊。家里来亲戚,住不下,只好住你这了。

被叫做老板的女人笑嘻嘻地说:李叔,看你说的,你给我拉生意呢.您就放心吧,我绝对给您安排好,您就放心回去吧。她边说,边走到旁边把门打开了。

我也对老人说:李叔,您就回去吧。

老人沉吟了一下,说:好,你进去吧,我回去了啊。你明早小心点。他说着,就要伸手去拉门,想把门关上。

我说:您先走吧,让这灯给您照会儿吧。他没有再坚持,看了我一眼,转身慢吞吞地走了。我立在门边看着老人慢慢地远去。灯光从老人的背后照过去,把他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影子走在老人的前面,随着老人越走越远,老人的背影消失在夜色的街道中,他的影子也来越小,乃至消失了。我反身关上了旅店的大门,老板也关上了窗户的木板。夜色又统治了小镇。

这是我第一次见这位名叫李德成的老人,时间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从此,这位老人余下的十几年岁月都与我有了联系。那次见面后不久,他就成为了我的岳父。我知道我遇到了天下最好的老人,而这位老人却是我的岳父。这得感谢我的那次莽撞之行。我的行为打动了老人女儿的芳心,老人那几个经典背影也让我记忆深刻。

2002年,我的岳母去世,又让我见到了老人的另外一些背影。由于事发突然,家里还没有准备好岳母的墓地,岳父便去奔波这事,经过了许多波折,最后终于选定小镇后山上的一块边脚地为墓地,那儿虽说离小镇有几里路远,但立在岳父家门口或者楼顶上,一抬头,一切都在眼里。那几天,我们做晚辈的,该伤心的伤心,该哭泣的哭泣,没有人注意到老人的心情。但我看到了老人忙碌的背影。我知道这种忙碌其实是一种麻醉。所谓的欲哭无泪,我想就是如此的吧。第三天是岳母上坡的日子,我们都送她老人家上山,岳父说:我就不去了。大家都以为他累了,毕竟七十多岁的人了,又辛苦了这么几天,自己本来又有病,肯定顶不住了,也爬不了那近乎 30℃的二三里山坡。但我知道还有原因,老人一定已伤心之极,根本没有办法看着与自己相依为命四十多年的老伴入土,这种伤心不是靠眼泪证明的。果然,当我从墓地回望小镇时,看到了老人在房顶时而眺望,时而伤心的背影。

岳母走后一些日子,我和妻子经常回小镇的。每次回去,我们都要去墓地看看,老人每次都要跟着去。他自从生病后,身体越发不行了,到安康后,连我们的五楼都不想上,如何去爬几里地的山坡?我们都劝他不要去。他不听,梗着脖子先走了。我们只好跟在他身后,陪着他慢慢地走。每次看着老人花白的头发,微微有些躬的背影,心里总是一阵发酸。烧完纸,从墓地往回走的时候,岳父总是让我们先回,他要等一会儿。我们走了很远,也不见他的动静,回头一看,往往看到的是他在岳母坟前沉思的背影。

岳母去世的前一年,老人因为胃疼,却被查出得了肝癌。其时,他已经72岁了。我们怕他挺不住,不敢对他说实情。当时已经没有了手术的可能,只能不停的进医院做化疗,后来主治医生又采用比较先进又成熟的介入栓塞法来治疗。不管是化疗,还是介入栓塞法,都是用药物作用于肝部的癌细胞,很痛苦,恶心,吃不下饭不说,局部还特别疼痛。尤其是介入栓塞,要把栓塞药物沿股动脉,通过纤维管固定到癌症部位,并且形成病灶部位局部缺血。这种方法虽然效果好,但病人会十分难受。而岳父呢?前后做了六次介入,可以想像他承受的痛苦。那几年,岳父基本是在医院过的。不是检查复查,就是做这种介入治疗。虽然我们没有对老人说实情,但这样频繁的检查和治疗,老人一定会猜想得到的。不过,他从没有细问过,他知道自己生病后,特别的配合治疗。医生让怎样就怎样,再大的痛苦,再难受的治疗,他从不说,总是默默承受。那几年,我都有些习惯了他那默默承受的背影。有一阵子我工作特别忙,陪他做完检查后,他就催促我赶快回科室去,坚决要自己回病房。我的办公室在二楼,他当时住院的病房在六楼,他又不愿等电梯,自己慢腾腾地爬楼梯。他不让我送,我只好看着他的背影一点一点的绕着楼梯往上走,然后消失在走廊里。老人的好几个儿女都在安康城里工作,但他不让他们请假。他觉得自己能动,虽然住院着,但也没必要兴师动众。他总是说:你们该干啥就干啥去,别围着我转,我有事了会给你们电话的。我知道这是老人的真实想法,但我也知道老人其实也是多么需要人陪的啊。有很多次,我正忙着,偶尔抬头看办公室外面的院子,就会看到一个背影在医院的花园里溜达。老人寂寞啊。我赶快下去,和他说话,或者吸支烟。没有几分钟,他就赶我走:你忙去,别管我。他说完,自己就走开了,留给我的是他的微微有些驼背的背影。到后来,老人干脆不到花园里来了。我奇怪有很久没有在花园里看到他了,就去病房瞄一眼,刚走到六楼楼口,我就看到一个背影,伏在过道的窗台上看着外面,我哏咽地叫了一声“爸”,背影转过来,果然是老人。

我最后一次见到老人的背影是什么时候?是老人在旬阳县住院的时候吗?那时老人已经很病重了,无法颠簸到安康来住院,只好就近住到了自己大女儿所在的旬阳县中医院。我请假去看他,陪了他两天。那时他基本不能动了,大小便基本在床上解决。可我在的那两天,他坚决要起床自己去卫生间。我说:爸爸,你就在床上解决吧,我又不是外人。他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了,但还是坚决地摇了摇头。我只好背他到卫生间去。我根本没有弯腰,就轻轻地就背起了老人。八十岁的老人,先前还有一百多斤重,我才几个月没见啊,就轻如一张纸了。到了卫生间门口,老人死活要我放下他,我要扶他,他一把推开了我,自己颤颤抖抖地扶着墙进去了。一个老人到了这样的时候,还要保持着自己的尊严。我只好立在外面,看着老人那晃晃悠悠的背影。这是最后见到老人的背影吗?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应该是的,再一次见到老人时,仅仅在二十多天后,在我记忆深刻的那个名叫赵湾的小镇,老人已经躺在了黑木棺材中了。

一个老人就这样的走了,他的背影却永久地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