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斜晖脉脉水悠悠

却说这日恰逢沐休，二爷和四姑娘都不用上学，晨省之后便一道在上房伴着老爷太太说笑耍子。四姑娘新近学了棋，兴味甚浓，见天色晴朗，强邀二爷下午往园子里去下个痛快。又百般央及太太说要坐船。太太扭不过她，只得令几个妥当的人前去预备，另外叮嘱好几遍“要小心”
。
饭毕二爷先往书房临了会子帖，方才吩咐我提上云子篓儿随去花园，小丫鬟艾叶儿捧着棋盘跟在后头。正是阳春三月，风和日丽鸟语花香，看不尽的春色满园。我们顺着白沙堤，一路穿花度柳到了柳叶渚。早有船工驾了画舫等着了。那艘画舫长可三丈、宽丈余、高两层；雕梁画栋、纱窗绣幕，端的是富丽精致。隔帘隐约可见数名丫鬟媳妇在内忙碌，已是茗烟袅袅，炉香氤氲。另有船娘驾着三四条小小蚱蜢舟在远处忙作。

柳荫里等了约半盏茶功夫，遥见四姑娘一行四个从那一边袅袅婷婷地走近。姑娘身着一件栀子黄漳绒夹袄，前摆上刻着写意的整枝兰花，兰叶直至袖子；下边是水绿地的彩印罗裙。颈上挂着珊瑚嵌珠的璎珞。想是才洗了头，青丝半干，松松挽在脑后，用一只波斯束发金环别住。竹姐姐穿着同我一样的缥色裙袄秋香色长比甲，另在腰间松松细细地系了一条橘色丝绦，打着一炷香结子。

待走到渡口，四姑娘四下一望，对着画舫扁了扁嘴：“我不坐那个。”她嫌预备好的画舫笨重气闷，说坐那里面和呆屋子里没两样；又指着那些船娘驾着的小舟，又说那才叫坐船。众人先是不放心不敢依从，后来连二爷也帮着说不妨事，从前在南方时太太也时常领着人乘小船游乐，派两个老船娘跟着就是了。管家娘子只得招手命小船摇将过来，停靠妥当打扫干净。因船只狭小，除了一前一后两位船娘以外只可容四人许。四姑娘便吩咐只用绿荑跟着，让拂梅簌雪两个先行绕去燕子坞烹茶等候；我亦随着二爷上了船，艾叶儿将棋盘云子递给我，也跟着拂梅簌雪一道去了；绿荑同我合将船上的坐蓐铺设停当；待四人都安坐下来，船桨轻轻一点，小舟便荡将开去。

春日暖阳映着鳞鳞波光，四处娇花含蕊，翠枝吐葩；一样春色，人居湖中或是处岸上却能生出不同的况味；一般水草，换了个角度赏玩似又多了一番姿态。我们个个心旷神怡，荡荡悠悠的离了近岸而植的香蒲水鸢，缓缓往池中央而去。

“二哥哥，你可别抱怨我拖你出来玩儿耽误了你的功课啊。这等好景致，回头没准你还多做几篇新辞佳赋出来那。再不然你要嫌累分些我替你作也是一样。”四姑娘嘻嘻笑道。

二爷先只说“哪里哪里”，听了四姑娘后面一席话忽地笑了起来：“你说做诗，我倒想起来了。上回你那咏柳诗，先生看出端倪来了，说是不像我做的。咱们可是打过赌的，如今你待怎说？”
四姑娘听了有些诧异，眼珠轻轻一转，掩着笑问；“先生是怎地看出端倪来的？”

“先时你做的那几篇，诗词赋文都有，先生有赞也有批，或赞立意新奇巧妙、别出机枢；或赞辞章丰瞻华美、氤氲大气，或批考据任意偏颇、不合制式；但都没有疑心过非我所作。可这回的咏柳诗，先生评的是‘文辞清妙婉丽，奈何脂粉气扑鼻耶？’。还特特问我这番何以大似女子手笔？”
“呵呵。。。。。。”四姑娘掩不住笑将起来，船只都微微晃了下。“那二哥哥怎么回的先生？”

“我能作何回答，只好胡诌说我一时性起，拟了温八叉的闺阁体。先生将信将疑，好是咕哝了一阵哩。”
“哈哈哈哈。。。。。”四姑娘笑得犹为兴起，一面拉着边上的绿荑轻摇了几下。

绿荑脸色绯红，微微低着头，大有害羞之意。“二爷恕罪，都是奴婢大胆。前儿那咏柳诗，因姑娘说这个题目是作滥了的，懒怠再作，叫我还给二爷；婢子一时不自量力就擅拟了一首。这都怪婢子行事有欠思量，欺瞒戏弄二爷已是不该，不想技艺不精还带累二爷受先生教训。二爷若有何责罚，婢子无不甘心领受。”

“什么，前儿那咏柳诗，是，是你做的？”二爷的表情，非但丝毫没有“怪罪”的意思，简直是又惊又喜。“好好好，好一个诗婢，四妹妹闺中果然藏龙卧虎啊。”

“那可不是。这个就叫‘强将手下无弱兵’了”四姑娘终于止住了笑，得意地扁了扁嘴：“不过二哥哥，我们打的赌还是不会赖的。原说是我的文绿荑的字要是漏了馅，我便再给你做一双鞋。可这回既然是绿荑做的诗叫先生看了出来，该她亲手做一双千雕百刻的鞋赔还给你才是正理。”

这话一出，绿荑轻轻“呀”了一声，脸上的红晕更是一直延到了脖子根儿。二爷也微有赧色，轻轻把头偏过。一时二人又都抬起眼来试看对方，目光一触，重又低下头去。二爷伸手去拣篓里棋子，一粒一粒抓起又放落；绿荑一面拨弄衣带，一面偷眼去瞧二爷的鞋。。。。。。

四姑娘浑然不觉，自觉此事调派妥当，心思已转至别处。“就着么说定了。咦，你们快看，前面水上那白的是什么。”

我顺着往前看：“是一条鱼。不过好像已经翻转了。那边还有一条，也一样。”

“真奇怪，池子里怎么会有这么多死鱼。她们又在忙甚么？”四姑娘指着其它两条忙作的小船问道。

“她们是在清理河泥，预备种荷花苗。” 二爷接过话头。“你瞧见那些围起来的网了没有？凡种荷花之前，必得网起一片水域；方可拦住网外头的鱼儿。网里头的鱼也得尽数赶出网外，若有赶不及的只得下药饵毒毙。不然这荷花种下去，新长出的幼苗会被鱼儿吃尽的。”

“原来如此。”四姑娘若有所思，“从前读乐府诗，读到‘鱼戏莲叶’之句，只觉好一派自然融洽的风光。却原来这二物在生长之初，还经过这么一番死生之斗的呢。。。。。。”

“四妹妹小小年纪，说什么什么死呀生呀的。”二爷话锋一转，“咱今儿不是为了下棋才来的么？这日头都已经偏西了，再迟就该阴下去了。”

“要下，当然要下。今儿我不信受让三子还赢不了你。”。。。。。。

这日在船上，总共下了四盘棋。先是二爷和四姑娘下，二爷都是让三子，赢了两盘，和了一盘；最后一盘是二爷同绿荑下的，还是让三子，竟然输了。四姑娘很是不服气，到燕子坞上了岸，犹自叨叨何以自己从未输过的绿荑会赢了自己从未赢过的二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