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威采访手记------百岁和尚灯宽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6/07 11:28:57
采访缘起:2003年的一个阳春下午,我随友人王海文到离成都60公里左右的崇庆凤栖山游玩,不禁被树荫深处的一座源自隋代的千年佛庙深深吸引。

  俗称“古寺”的光严禅院依山势而建,分上古寺和下古寺,信众的活动范围主要在殿宇恢宏、香火兴旺的下古寺,而佛法的魂魄却在断柱残塔、荒草凄凄的上古寺。

  晚钟低回,天色朦胧,我在恋恋不舍地出门之际,听说了一百零三岁的灯宽法师。从明朝永乐年间的法仁法师往下数,历600余年,他是寺里的第八代住持。

  老人家在成都治病,一直没回来。而我被内心的冲动所驱使,一次次盲目往返,对寺中掌故逐渐烂熟于心。

  2003年9月18日下午,我领着来自法国的摄影师高磊,第五次到古寺,拍了许多与环境水乳交融的个人照片,准备用在即将出版的法译《中国冤案录》里——缘分却悄然而至——我们在即将离开时遇见灯宽和尚的侄儿陈全。我随便问了声:“灯宽在么?”陈全答:“在。”

  大喜过望,我们随陈全居士入“四法界”院内的一间普通僧室,拜望了正坐沙发上看电视的灯宽,他戴着毛线帽子,小眼睛,长相平凡,由于年老怕冷,还用着电热烤火器。

  在为我们摩顶祝福后,高磊迫不及待地拍了几个胶卷。灯宽耳背,提问需贴着他的耳门大声呼叫,所以第一次访谈借助了陈全的“翻译”和解说。一个多星期后,我再次登门拜佛,由于已混成熟脸,就不再顾及礼数。

  在我一声声贴耳呼号中,灯宽断断续续地讲述了他的一生,其间抽了两次叶子烟,吮了一次牛奶。我喜欢他吸烟叶、磕烟灰的举动,这个乡下老头儿,我几乎忘了他是个蒙冤多年,几乎万劫不复的高僧。

  他在自己的佛堂里,供奉邓小平的像,他说没有邓小平,古寺的香火就绝了。

  我提出不同的看法,他也点头称是:“佛法在心,你说得没错。”接着,他象许多和尚一样,宣扬积德行善。“孝敬父母,尊敬师长,和睦地理,”他说。“还有爱护众生。比如蚊虫要吸你的血,就让它吸个饱。千万莫打耗子,耗子是吉祥物,它要吃点喝点,你就用个碗喂它嘛。嘿,耗子经常钻我的被窝,贴着我的下巴睡,它冷嘛,它缺亲情嘛,它是我的儿女嘛。有一回,这个淘气的儿子,把我用了多年的佛珠拖跑了,我就吓它说:‘耗儿耗儿,佛珠又吃不得,你偷它干啥?再不送回来,我就用灭鼠灵毒你了。’耗子在洞里听见了,一会儿就把珠子还回我脚边。”

  我哑然失笑。并在合十祝祷之际,再次敲定下次访问的时间。我明白,百岁老人的故事流逝得太快、太快……。

  灯宽:施主来自何方?

  老威:成都。这位摄影师从法国来。

  灯宽:哦。

  老威:我到过五次古寺……

  灯宽:哦。

  老威;天擦黑,庙门也快关了,我正在说:“今天见不着灯宽老和尚……”

  灯宽:哦。

  老威:您的侄儿陈全出现了……

  灯宽:哦。

  老威:您的气色不错……

  灯宽:哦。我在成都春熙路住了两个月院,刚回古寺。不算啥病,就是岁数太高,躯壳有点不听使唤。前列腺肥大,堵塞尿道,小便出不来。

  老威:目前还正常吧?

  灯宽:下面接一根导尿管。过一晌,精神养得足些了,再去开一刀。

  老威:饮食呢?

  灯宽:随时想起就吮两口,都是稀的。稀饭、鸡汤、鱼汤、菜汤、果汁、牛奶,外加输液瓶,有时一天最多8顿,象婴儿吃奶。

  老威:婴儿吃奶?老还小嘛。

  灯宽:阿弥托佛。如今我腿脚不灵便,每日除了床上躺一躺,就是坐在这儿,一边数珠子念佛,一边想着自己这一生。脑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时而竟不知身处何地何时?何人在身边?哦,我灯宽生于清朝光绪年间,公历1900年,俗名陈锦荣,7岁就到上古寺出家。我的师父祖润法师是远近闻名的高僧大德,他不仅教修行,还请秀才到庙里教小沙弥们识字读书,历时几年,替我打下了牢固的文化基础。

  民国17年,师父让我步行100多里,到成都文殊院受戒;随后入禅安大和尚主办的空灵佛学院(又称四川佛学院)做学生;民国19年毕业,到新都宝光寺修行,师父师爷爷都当过本寺方丈。再后来,转入草堂寺、昭觉寺研修佛法,与众多高僧大德朝夕相处,耳濡目染,逐渐心明眼亮。

  民国33年,我结束游学回到古寺,任知客师,抗战胜利的次年,升任主持,直到解放。

  老威:您是世纪老人,以1949年划线,您的一生被裁成了大致对称的两段。而你就这么三言两语,把前半生给潦草打发了?

  灯宽:从100年的这头望那头,三言两语足矣。要不,三天三夜,这口气落了,也说不完。一位师父就够写一部书,使我终身受益的有几十位师父,写不了,也没法说。

  老威:怪我多嘴,法师您随意吧。

  灯宽:1950年解放,接着闹土地改革。有一天,工作组和村里贫下中农们突然涌进庙门,召开群众大会,我被揪出来,划为寺庙大地主和四类份子,接受批斗。他们剥下我的袈裟,一个接一个上台揭发我的罪行,除了不劳而获和封建迷信,还有在国民党统治时期的许多历史问题。工作组长不时插话,上纲上线,群众的情绪就越发激昂,口号喊得惊天动地,仿佛不杀我这吃斋念佛的出家人不足以平民愤。

  全寺几十名和尚也受我的连累,被宣布为地主,押出来陪斗。后来,批斗会变成了打斗会,几百贫下中农轰地揪住几十个和尚,吐唾沫、煽耳光。

  我被民兵捆绑起来,一直拷打到深夜。根据当时的政策,庙里所有的财产没收,寺产(包括庙宇以及周围近千亩近千亩原始森林和几百亩土地)收归国有。

  老威: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寺庙地主”。

  灯宽:我当时也懵了,因为出家人四大皆空,地方上改朝换代的俗事,不会去过问。况且这川西平原有上百座佛庙,都是从古至今,一代又一代衣钵传承,没有哪一个住持、方丈认为寺庙是自己的财产。

  老威:对,既无私产,哪来的地主?

  灯宽:单道这古寺,就始建于隋朝,隋文帝在青城山脉敕封了三十六庵,以常乐寺(古寺原名)为主庙,有上千僧人的规模。后经历代沧桑变故,至明朝,才被朱元璋、朱棣两代君主正式敕名为“光严禅院”。自朱元璋的幺叔悟空和尚往下数,经600年,我是本寺第八代住持,可谓因果转回。

  老威:您能想得通?

  灯宽:你只想自己,肯定不通。因为在旧社会,当和尚的绝大部分是穷人,饥寒交迫,走投无路,干脆就入庙念佛,图个六根清净。可一转眼,成了地主!一天福没享就受这个报应,冤不冤?佛事取缔了,别提念经,就是你的眼睛一闭上或嘴巴一咕嘟,就会被检举上去,当作“封建迷信屡教不改”,挨斗挨打。从土改前到61年遣返回原籍,我起码被斗过几百次,有时白天种地,晚上挨斗,没有一点喘息的机会。

  老威:您这头“死老虎”被打了十多年,有啥劲?罪状数来数去就那几条。

  灯宽:后来就不数罪状,上来就打,就吊,寒鸭凫水可晓得?就是把衣裤剐光,手脚反剪着吊起来。熬不过十分钟,人就昏死了。我的右臂吊脱臼过,至今抬起来都吃力。大冬天,一桶桶冷水从头顶往下灌。俗话说:“蛇咬人有药医,人咬人无药医。”那年头就这样子。

  老威:您是高僧,能熬得住不偷偷念经?

  灯宽:只能在心里念。太难了,袈裟、衣袍、经书都没收、烧毁,连钵也砸了。他们强迫我交100个金碗,因为有和尚揭发我私藏金银财宝,其中有100个金碗。我连吃饭家伙都是寺里的,哪有一寸金?交不出,他们就吊打,于是我只好领他们去斋房找金碗,果然在墙角码了100个,原来是土海碗,一个能装一斤大米,和尚们因此叫“斤碗”。

  老威:善哉善哉。

  灯宽:佛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前世的孽报,我不承受,总会落在别人头上,所以到后来,我就习惯了,逆来顺受,不放弃内心的善念。立地也能成佛。

  老威:我看过一些历史资料,知道与你经历相似的高僧,仅四川就有好几十。成都文殊院的宽霖法师,在土改中被“革命群众”严刑拷打,手脚砸断,牙齿脱落,直到被折磨得瘫在地上,昏迷不醒,幸而抢救及时,才捡得一条命;昭觉寺的清定法师,因早年投奔黄埔军校等历史问题,在1955年肃反运动中被判无期徒刑,渡过20年的铁窗生涯,1975年出狱时已73岁;重庆狮子山慈云寺住持惟贤法师,因创办佛学院,于1954年蒙冤入狱,坐牢近27年;崇庆县永圣寺的普云法师,土改时被撵出寺院,1957年又被划为右派,直到21年后方重着僧衣……随着住寺高僧的“沦入凡尘”,几乎所有和尚都弃庙还俗,并遭到不同程度的歧视。

  灯宽:这是孽报,从50年解放到78年宗教政策落实之前,这是中国历史上持续时间最长的孽报,整整28年,寺里没有一个真正的和尚。

  老威:可是佛教协会还在。

  灯宽:和尚归生产队管,不归佛协管。和尚扫地出门,农民住进庙,世象颠倒了。

  到了1958年大炼钢铁、不管是和尚还是农民,都不准私自开伙。公共食堂设在半山腰的梅花寨,全生产队的人都去吃。吃完了,就上山挖铁矿,我听天由命,积极报名,生产队长就批准我和十几个和尚参加炼铁。庙里的残垣断壁间也架起了土法上马的高炉。从古到今,这凤栖山上就不产铁,所以当地人不晓得辨认。上面派来个巡回技术员,按图索骥教了几口烟功夫,社员们就摩拳擦掌上山,胡乱捡些沉甸甸的黑石头回来朝炉膛里添。家家户户的锅、铲、瓢、盆、锁、环都搜去炼。和尚没家,为了不当落后分子,就象狗一样,自己耸着鼻子,嗅庙里的香炉、化钱炉、钟、罄、锁、香案的镶边、飞檐翘角上的古铜色,总之,凡是沾点金属的东西都撬的撬、刮的刮、砸的砸,入炉为净。架炭猛熬几昼夜,结果出来的都是怪头怪脑的砣砣。

  老威:什么砣砣?

  灯宽:有点象粘了许多石头的马蜂窝,凝固冷却以后,用锤子一砸,就全散成黑铁渣渣。大伙就劳神费力做这种事,一个个象喝醉了酒。我呢,被民兵押着,背石头,背炭,呼哧呼哧拉风箱,就是一个党叫干啥就干啥的哑巴。由于从小师教很严,站如松,坐如钟,有童子功护身,所以经得整。其他人都累瘫了,饿绵了,我还能弓步扎在高炉旁,一来一往拉风箱。

  老威:当时你快60了吧?

  灯宽:可二、三十岁的人都不如我,社员们私底下给我封了个绰号叫“无根山上的钢铁战士”。

  老威:这么说,你已经适应了大好的革命形势,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了?

  灯宽:我是追求进步的,但别人不答应。铁炼完了,食堂又只能吃个小半饱,于是生产队就开会斗四类分子作为消遣,没时间没章法,想起就斗。中国这么大,可有户口管着,没地方逃。每次被打得无缝可钻时,我就记起古寺的一段掌故:朱元璋的重孙,明朝的建文帝推行削藩,四太子燕王朱棣就以“请君侧”为由,发动了长达四年的皇位争夺战,结果朱棣夺位登基,成为明成祖,国号“永乐”;而失势的建文帝却转眼失踪,数年后,摇身变为这凤栖山中古寺的和尚。

  又过了数年,明成祖派出的东厂特务暗访出废帝下落,火速回报。可就在其下手前夜,建文帝再次失踪,只在其禅房墙壁留下一首诗:“沦落西南四十秋,萧萧白发已盈头;乾坤有主家何在,江河无声水自流。常乐宫中云气散,朝元阁上雨气收;青蒲细柳年年绿,野老吞声哭未休。”

  东厂特务把壁上遗诗抄下,回禀明成祖;成祖吟罢,不禁潸然泪下,随之挥挥袍袖道:“任他去吧。”于是东厂停止了追杀。

  老威:可叹可叹。

  灯宽:明朝苛政严刑,东厂和锦衣卫遍及天下,可废帝仍能乘乱藏身于古寺;而如今,一个与世无争的老和尚,却想躲也躲不开,孽报嘛。

  老威:共产教就是要灭佛灭心,灭一切宗教。

  灯宽:灭佛?不可能。谁也做不到。因为佛是水,是空气,是善,是忍让,是人的慧根,国灭了,佛也灭不了。否则我灯宽活不了这么长。

  老威:是么?

  灯宽:有个姓汪的贫农老太婆,就住在这半山腰,她接济了我好几年。我是敌人,她不敢公开接近,就在地边或田坎假装歇气,用镰刀敲几下,这样,正埋头种地的我就晓得啥意思了。她前脚走,我后脚就扑过去,抓起留在那儿的包谷馍馍就啃。那是60年正月,生产队已经饿死人了,她却从牙缝里抠下口粮给我,观音菩萨显身嘛。直到现在,我还经常念经超度汪婆婆。到了61年,四类份子饿死大半,政府干脆将我遣返,隔房侄儿接我回原籍崇庆县锦江公社,名义上是还俗了,可每日仍不忘着僧衣打坐、念佛。如此虚度似水光阴,还以为这辈子只能干农活、受改造,做没有庙的野和尚,不料山水一转到1978年,就有个外乡人跑来对我说,宗教政策已经恢复,可以公开信佛了。

  虽然半信半疑,但眼前刹那亮了一道光,这是佛祖在开悟我了。白天不敢露声色,因为阶级斗争还在搞,生产队一旦晓得封建迷信死灰复燃,肯定又要开批斗会。只好半夜三更爬起床,把脑壳伸出门打探一番,才上路。我跑一阵,走一阵,一百多里,第二天中午就到成都。直接投文殊院,里面已聚了几十位破落和尚,都是川西坝子各寺各庙的方丈、主持,各自提起九死一生的“农禅”改造经历,唏嘘不已。

  我在文殊院住了几年,任金刚上士,主持佛事。由于放焰口(超度灵魂)的本事过硬,在信徒中逐渐有了感召力。1984年阴历7月15,我被迎回光严禅院,重继香火,山上山下,聚了一万多人,鞭炮响了一阵又一阵,那炮烟象雾一样罩住古寺,久久不散;更有唢呐、锣鼓助兴,真比过节还要隆重热闹。

  老威:这一年,您已经84岁,算一位能洞穿世象的高僧了,从辉煌的云烟中回首过去,您的得失如何?

  灯宽:来不及想,因为我已风烛残年,而古寺处处残垣断壁,荒草凄凄,连一间不漏雨的屋都没有。我和师弟灯可领着几十和尚、居士,三个人挤一张床,或者就铺油布睡地下,蛇和耗子经常钻进来,有弟子害怕,我就说:“耗子也冷嘛,让它拱进被窝睡。”我从小与耗子有缘,哪怕是脱了毛的老耗子,我也经常用心窝暖它,用我的饭碗喂它……唉,这辈子挨了几百次批斗,各种苦头都吃了,可人还在,慈悲心肠还在嘛……人还在有啥用?无力回天嘛。

  老威:法师不必感叹,这千年古寺能恢复成这样,已经不错了。

  灯宽:施主你误解了。你这年纪,当然不晓得原先古寺的规模。上古寺去过了吧?

  老威:去过了。

  灯宽:接引殿、韦陀庙都是在废墟上重建的。在燃灯殿上头,是历代祖师的塔林。

  塔林正中是悟空祖师——明太祖朱元璋的幺叔,他早年就看空红尘,虔心向佛;在永乐皇帝登基,废帝朱允文潜逃以后,他从印度、西藏云游至此,豁然开朗,遂剃度出家,法号“法仁”,赐号“悟空”。由于法仁住持的密宗修行博大精深,在他成正果、盘膝圆寂后,肉身被供入“悟空灵塔”,历550余年,不朽不坏,为光严禅院之头号镇寺佛宝。

  老威:我在悟空灵塔前至少站了一刻钟,神龛是空的,塔身颓败,连两边的对联都模糊了。

  灯宽:两边的对联是“从今日回头大悟,是浮云过眼皆空”,联隐“悟空”。土改时,村上的民兵连长率领一彪人马进庙破除迷信,从下古寺砸到上古寺,最后来到灵塔前。民兵连长举起日本三八枪刺刀,喊了一声杀,照准悟空祖师的肉身捅过去。这中了邪魔的可怜的人连戳了几十下,肉身就烂了。一伙人糟蹋够了,留下满地零碎在塔前就走,到了下午,当他们押着和尚去“胜利成果”跟前受教育时,肉身早风化成一滩水,浸入了地里,一些干干净净的碎白骨摆在哪儿。我强忍着眼泪,在下半夜上山,收拾祖师的遗骨。据说祖师有西藏人的血统,身材高大,骨头比普通人长得多,旧社会,当地人都称他的肉身为“蛮娘娘”。我心痛,但不能说,只能偷偷用青篾筐把遗骨一点不漏地装好,没法藏,就花了很大力气吊在观音殿的梁上,以为万无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