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望京,韩国人中国梦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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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21 10:49:18 来源:南都周刊
在北京“卫星城”望京地区,固定居住的韩国人已接近7万,这是中国最大的韩国城。一场被称为“韩元感冒、望京咳嗽”的风暴,颠覆了韩国人原本宽裕的中国生活,2.5万韩国人不得不与望京说再见,而凄凉的告别仪式,还在那儿不断上演。
身着裘皮大衣的金淑玲,焦急地冲进一家蛋糕店,“隔壁那家蛋糕店呢,上个星期才买了的,怎么就不见了?”原来朋友过生日,她准备在熟悉的韩国面包店订一个生日蛋糕,然而不知什么时候起,这家店不见了。
韩国“老朋友”突然消失,这在望京已不是什么新鲜事。
25岁的韩国留学生权荣云,坐了一个小时车,从芍药居赶到望京街的一家韩国理发店理发。然而,这次给他理发的并不是他固定的理发师。38岁的韩国女老板穿上围裙,亲自给他理发。这位老板娘说,“为了节约成本,我们辞退了三个人。”
禹东硕,也跟中国说拜拜,那告别的情景,有点像经济危机受害者的最后晚餐。离开中国,对于这个在这里生活了10多年的韩国人来说,肯定是个异常艰难的选择。因为在3年前,他信誓旦旦地对南都周刊的记者说,“我已经回不去了,因为那边再没什么朋友。”
这个历时十年的韩国人向北京望京社区流动的方向突然逆转,源于去年10月,一场被称为“韩元感冒、望京咳嗽”的风波突然袭来。受金融危机的影响,就业压力增大,韩元与人民币的汇率跌到过去的一半,从房租到用来做韩国泡菜的大白菜几乎都涨价了,导致成千上万的韩国人,由于很难应付在北京的生活,不得不返回韩国。
根据美国《洛杉矶时报》统计,7万望京韩国人中已有2.5万回国。在上海,去年1月以来,10万韩国人已有1/5离开。直至不久以前,这股“韩国人大撤退”才慢慢放缓了脚步。
望京“第一人”
禹东硕,是搬进望京的第一个韩国人。那已经是12年前了。
1997年,作为北京市最大一块规划住宅区,望京的开发随着望京新城101号楼的崛起而展开。“望京”是个老地名,也就是望见北京的意思,由于开发商恰好是禹东硕的朋友,他被邀请到101号“试住”。
“那时候,周围连柏油路都没有,下雨天到处是烂泥。”禹东硕清晰记得当时的情景。
两个月以后,第一班公交车开通了,三个月以后,望京新城101号迎来了第二户韩国房客。“我们并不认识,但后来成了好朋友。”禹东硕说,望京发展的这些年,遇到过交通的瓶颈,也曾存在配套设施的局限,好在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临近望京新城的花家地一带,因为设立了韩国国际学校,周围还有中医学院、经济干部管理学院等院校,曾聚集了一些韩国学生及家长。随着望京新城渐具规模,条件好于花家地的老房子,陆续有韩国人搬迁过去。再加上这里距离机场非常近,只需要半小时左右的车程,口耳相传间,望京在韩国人心目中的知名度越来越高,甚至很多没来过北京的韩国人都知道,望京是北京韩国人聚集最多的“村子”。
2002年,城铁13号线开通,途经望京站。望京迎来了一次重要的发展契机。到2006年,望京地区的总人口接近20万,韩国人就占了大约三分之一。禹东硕开玩笑说,这些人都是自愿跟从,自己从没有拉拢过任何韩国老乡。
2002年底,在北京待了五年的《京乡日报》驻华记者慎树荣,决定把家安在“望京”。他还记得那天自己惴惴不安地把签证递给警察,那个时侯按照中国的规定。外国人居住还只能是在一些规定的地区,比如建外地区、三里屯等,但是在望京的租房费是建外地区的四分之一,自己能否合法住在望京,他心里很没底。
“当那个戳一盖下来,我的心才一下踏实了”,善于解读政策的慎树荣意识到,“韩国人在望京的发展已经不可阻挡了。”
“到了望京就跟回家一样”
在2007年前后,大约有7名韩国人在望京生活。加上五道口等地区,在北京居住的韩国人已接近20万,成为北京外籍居民中规模最大的一个族群。
生活在望京地区的中国人,偶尔会怀疑自己身在何处。在望京社区论坛,一位叫“与狼共舞”的业主曾发帖说:“我坐420(公交车)回西园3区,过花家地那站的时候,突然发现车上除了我、司机、售票员外,都是韩国人。猛然间发现,我竟然像外国人。”
一个即使不懂中文的韩国人,在望京都能过得非常舒服:韩语国际学校、韩国人开的医院,超市里一应俱全的韩国食材,更不要说遍及望京的韩国餐馆、跆拳道馆、歌厅。望京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韩国城”。
望京对于全北京的韩国人来说,具有莫大的吸引力。在北京中医药大学留学的权荣云,每个周末都会坐上近一个小时的车来到望京,把一切消费花费在这儿,哪怕是小小的理发。
权荣云最初在学校门口理过发,但是那位中国的理发师,把他两边的鬓角修得一点线条也没有,“害我戴了一个月帽子”。从此,他的头发也要留到望京的韩国理发馆进行。他说,“到了望京感觉就跟回家一样。”
望京日益繁茂的景象,让在中国待了7年的韩国厨师李明哲也动了心。2008年奥运会,也给了李明哲更多希望,“那简直是一个民族的重生。”让他印象深刻的是当时餐馆、酒吧里日日爆满、消费到后半夜的繁盛景象。
在北京奥运会前,李明哲和他的中国妻子程琴,在望京西区四园门口开了一家名为“豚玛露”的韩国料理店。
“豚玛露”是韩语,意思是“坐在地板上吃小猪肉”。李明哲的想法是,“这么多的韩国人,加上我的厨艺,赚钱没有问题!”
CHINA DREAM
根据有关方面的统计,目前在华韩国人人数超过1万的城市有14个,其中青岛10万人、上海10万人、天津5万人,而在北京的韩国人最多,达到了20万。而在北京奥运会之后,在中国居住的韩国人数进入了“百万人时代”。“每年10万人移居中国,在华韩国人的数量呈几何式递增,已成为全球最大的韩国人共同体。”这是韩国《文化日报》在2007年所做出的评价。
当时韩国媒体乐观估计,到2010年,这个“全球最大韩国人共同体”增至200万人。
就在《文化日报》信心十足之时,2007年7月,慎树荣在自己的老东家《京乡日报》上,读到了一篇文章《“CHINADREAM”的破灭》,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想把这篇文章转载到自己办的《北京通讯》上—这是一份专门办给在北京的韩国人看的杂志,给他们传递一些最新的中国新闻。
“CHINA DREAM!你知道吗?来中国的大多都是在韩国混得很差的人和考不上大学的学生。”2007年一天,文章作者洪仁杓,发现自己常去的一家餐厅突然关门,老板也不知去向,只留下一群愤怒的供货商以及员工。根据韩国人在华会的分析,在北京的韩国人中,服务业占到了绝对主体,而其中餐馆占到了服务业的90%。
“那个招牌就这样被撕下来,看着很痛心。”韩文的“韩国美食”四个字被撕下来踩在很多人的脚下,这件事情促使洪仁杓做了一系列的调查,并且写了一篇专题报道“中国梦破灭”。在他看来,来中国的韩国人,无论是留学生还是经商的人,大多数是在韩国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可以说就是失败者”吧。
这篇文章的作者洪仁杓认为,北京并不是韩国人的“完美避风港”。他们中的一些并不做任何调查研究、市场分析,来了就直接开餐馆,指望挣大钱。这样以来,这部分韩国人的中国梦迟早会破灭。
读完全文,慎树荣犹豫再三,还是没有把这篇文章转载过去,“我希望这只是极少数的现象吧。”
“望京第一人”消失了
让慎树荣没有想到的是,1年多以后,现实让这篇文章言中了,一场席卷了全球的金融危机改变了望京。
2009年12月12日,第606期《北京新闻》新鲜出炉,头版头条是北京规定《二手房交易税买卖免征期限将降至两年》,“这对在望京的韩国人可是条大新闻。”慎树荣说。
而他的邻居禹东硕,已经不在乎这条“大新闻”了。
“将来老了,我会到海南生活。离开祖国太久,我已回不去了,因为那边再没什么朋友。”在2006年接受南都周刊采访时,他向记者,表达了要在中国长期居住的信心。
“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3年半后的今天,当南都周刊记者再次拨打禹东硕电话,耳边传来的却是这样一句话。他的号码是133010xxxxx,这是中国联通(行情股吧)最早启用的一批号段,很少有人轻易弃用。我们无从知道这三年来,尤其是这一年多时间里,他经历了什么?是否也是在这场金融风暴的重创中黯然回国?
记者试图回访3年前南都周刊《10万韩国人在北京城里的融合与冲突》一文中的受访者,但是,10多位原本生活在望京的韩国受访者,只找到了慎树荣,其他人的电话皆处于停机状态。
对那些生活在国外的韩国人来说,韩元暴跌使得原先宽裕的海外生活变成了亏钱的冒险。在2008年9月金融危机袭来之前,130韩元可兑换1元人民币。一年后,几乎翻了一倍,180韩元兑换1元人民币,最低的时候要220韩元才能兑换1元人民币。据中华韩国人会会长朴纪英今年1月向媒体透露,因受金融危机的影响,大约有2万名在北京的韩国人撤离。
李明哲算了这么一笔账,因为韩元贬值的原因,一份汤在韩国吃的话是3万韩元,在他这里吃,韩币贬值最厉害的时候差不多要5万韩元,比韩国贵了近一倍。所以,韩国人不来“豚玛露”吃了。“最差的时候一天只卖了300元”,这对于一天仅付房租就需要1000元的小店来说,相当于没有开张。改换门庭,欢迎中国人成了李明哲唯一的办法。
今年7月,李明哲重新制作了招牌,把过去的纯韩文改为中韩双语,原因是“中国客人现在是我们的最主要服务对象。”以前,“豚玛露”的顾客60%是韩国人,现在倒了个,60%的客人都是中国人。
“香菜!”程琴在后厨清点刚刚到的小菜,满意地在手里的笔记本上划了一个勾。“你别看这是一种普通的小菜,我们餐馆原来可没有。”程琴说。
程琴做过贵宾楼的酒店服务员,对于韩国料理原本是不大看得上的,“让你天天吃石锅拌饭行么?”她笑着问记者。
在韩国料理中,是不用香菜的,韩国人不爱吃。刚开始,李明哲怎么也不肯用,觉得破坏了韩国菜的纯粹。看着中国客人越来越多,他有了新的主意,在最畅销的“土豆汤”中放进些许香菜,入味两分钟后随即捞出,这样汤锅中既有了特别的香味,但又看不见。
“你说他是不是掩耳盗铃?”程琴笑着说。
24岁的林晓洪学的是对外汉语专业,在望京附近的一所培训学校教外国人中文,学生里绝大多数是“韩国人”。
这是林晓洪第三次来到“豚玛露”。她脱了鞋坐在地板上,围着热腾腾的土豆汤开吃起来,背后的电视放着晓洪曾经喜欢的韩剧,而她的韩国学生,跟曾最爱播放韩剧的央视八套节目减少韩剧播放频率一样,正在减少。
李明哲和他的妻子程琴结婚七年。七年来,程琴几乎全部和李明哲的韩国朋友往来,断了与中国朋友的联络。
令她不开心的是,她的韩国朋友们有不少都不喜欢中国,特别是那些随老公而来的“太太”们,总说“北京灰尘大”、“脏”。
2年前,她教一个韩国朋友的儿子——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说中文,小男孩突然恨恨地说出一句,“我恨中国”,一下把她激怒了。“你不喜欢中国,为什么要来呢?”小孩有些接不上,只能说,“我爸来了,我也没有办法。”
这个小男孩的话刺伤了程琴,一直记在心里。
这次金融危机后,当她送这位朋友回韩国时,半开玩笑地说,“这下你解脱了,回到你们韩国去了。”谁知道,这位太太叹了口气说,“回国后又要开始天天做家务、伺候公婆的日子了。”
谁说韩国人就不赖账呢?
“韩国人也需要‘忍受’中国人的生活习惯—他们不明白广场上为什么有那么喧闹的大秧歌,为什么中国家庭炒菜有那么重的油烟,为什么中国人会把宠物狗带进电梯……”
在《10万韩国人在北京城里的融合与冲突》一文中,来自两个不同国家的邻居,因为生活习惯、文化观念等不同,时常会生出一些矛盾。
“我特别理解一些中国人有时候表现出来的失礼。”慎树荣说。他曾经是北京韩国人会的会长,因为听多了不少韩国同胞向他抱怨,和中国人打交道的过程中被骗的遭遇,他总是这样劝导他们。
和慎树荣接触最多的中国人是“出租车司机”。有时候他一上车,发现他是个韩国人,“方向盘一下就往大路上拐了”,而他总是会礼貌地提醒一句。相处时间久了,慎树荣也和这些出租车司机有了一种特别的默契。每次从北京机场回来会主动付给出租车司机65块,打车的价格是50块。“这样大家都舒服”。
他从韩国贫穷的岁月里走过来,很清楚在经济不富裕的情况下去苛求礼仪、规则等有时候很难。正像慎树荣所分析的一样。现在金融危机袭来,一些小企业主在他的《北京通讯》刊登了广告之后,由于经营资金等问题,还出现了过去很罕见的拖欠广告费用现象。对这种情况慎树荣非常无奈,“谁说韩国人就不赖账呢?”
权荣云则在北京中医药大学读了4年多中医学,当身边的韩国同学越来越少,他对自己学成后的前景第一次感到茫然。因为难以负担学费和生活费,他班上有三名韩国同学已回国,占到了全部韩国留学生的四分之一。
过去他要约一些朋友出来聊天、喝酒很容易,现在一些同学却常常在课余时间打工,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地点通常是在KFC里,按照每小时30元人民币的价格教授韩语。“30”元,他伸出三个手指头,重重地吐出。而他简单理一次发的价格是60元。
而权荣云也从他做家教的同学身上看到了一些中国同学的影子,“不仅喝酒少了,而且能坐地铁就不打车。”
坚守北京城
慎树荣一辈子研习中国文化,对北京有种特别的依恋。在2003年非典时期,不少外国人纷纷逃离北京时,他还写下了一篇《我为什么不离开北京》发表在《光明日报》上。
“这次的非典,也没什么了不起。过不了多长时间,非典会低头认输的。到那时,我们得到的是什么呢?坚守北京城的自豪吧!”他写道。
目前,《北京通讯》正在惨淡经营中。他的这份内部刊物是赠阅,依靠韩国企业在上面刊载广告为盈利点。然而从2008年10月以来,他的广告量比过去少了30%。
不过,慎树荣仍然不打算离开。他坚信,“危机过后,真正了解中国、喜爱中国的韩国人肯定会在北京过得很好。”
坚守北京12年,他觉得自己早已得到了回报,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也在北京完成了大学学业。当他在大街上散步时,有时竟然会有中国年轻人前来问路。对他来说,这是件挺开心的事情。“谁说韩国人就不能融入这里呢?”
权荣云熟悉的韩国师傅已经被辞退回国,他开始计划什么时候再试一次学校附近的理发店,“也许那时候我刚来中国,是我自己中文不好,没把我的要求向中国理发师傅说清楚呢?”
根据最新的外汇牌价,人民币与韩币的汇率上升到1:170左右,比起最低时的1:220,韩币逐渐在恢复元气。尽管没有做详细的统计,去年底今年初回国的2万多韩国人,的确已经在回流中。
吃完土豆汤心满意足的林晓洪,在付钱时环顾左右,看看周围不多的韩国顾客,笑着说,“真想韩国人再多来一些,要不然,我给谁教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