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长沙激战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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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城隍菩萨守南门


  咸丰二年二月,从永昌突围出来的太平军将士,在天王洪秀全“上到小天堂,凡一概同打江山功勋亲臣,大则封丞相、检点、指挥、将军、侍卫,至小亦军帅职,累代世袭,龙袍角带在天朝”的诏命鼓舞下,北上荔浦、阳朔、桂林、兴安,从全州出广西境,一路惊天动地地杀进湖南。两个多月时间里,相继攻克永州、道州、江华、永明、宁远、蓝山、嘉禾、桂阳州、郴州等府州县,驻守在永州堵防的湖南提督余万清、游击瞿我谦,在太平军未到之前便弃城逃命。道州知州王揆一、永明知县常连亦仓皇出逃。江华知县刘兴桓、训导欧阳高,桂阳州知州李启诏被活捉杀头。巨大变动,震动湖南全省,也震动了朝廷。咸丰帝急命钦差大臣大学士赛尚阿、钦差大臣原广西提督向荣火速追击。待到太平军攻下郴州后,赛尚阿才赶到永州,而向荣又与赛尚阿意见不合,称病居桂林按兵不动。湖广总督程矞采则奉命进驻衡州。朝廷又调广东高州镇总兵福兴带兵三千协助程矞采。为了要福兴卖命,又赶紧提拔他为广西提督。清廷料定太平军会从衡州北上,准备在衡州与郴州一带采取南北夹攻的战术,将太平军消灭在湖南。
  天王洪秀全、东王杨秀清洞察清廷阴谋,改道走永兴、安仁、茶陵、攸县一路,七月底的一个夜晚,在攻克醴陵后,西王萧朝贵、翼王石达开率领五千先锋队,神不知鬼不觉地一举全歼驻长沙城外二十里的石马铺一千官军。次日清晨,军威凌厉的太平军将士来到长沙城下。仅在太平军来到城墙边一顿饭工夫前,城里才得到消息。因丢失数州县被革职尚未卸任的前巡抚骆秉章,火速下令紧闭七门。长沙城在明代时曾有九门,由北向东向南向西依次为:湘春门、新开门、小吴门、浏阳门、黄道门、德润门、驿步门、潮宗门、通货门。
  清初新开门、通货门堵死,便只剩下七门了。其中湘春门俗称北门,黄道门俗称南门,德润门俗称小西门,驿步门俗称大西门,潮宗门俗称草场门。这时,萧朝贵、石达开来到了南门外。一年多以前尚是紫荆山烧炭佬,今天已坐太平军领袖群第三把交椅的三十二岁汉子萧朝贵,伫马察看南门外地势。见妙高峰拔地而起,林木繁茂,如同一座巨大的营垒扎在南门外,但山上却无一兵一卒。朝贵心里冷笑:“清妖用兵如此,岂有不败之理!”他要亲兵传令,将大营设在妙高峰上,立即构筑炮台,加紧攻城部署。
  就在这个时候,位于长沙城北又一村附近的巡抚衙门里,紧急军事会议正在召开。骆秉章虽被革职,但新巡抚张亮基刚卸下署云贵总督的职位,尚奔走在昆明至长沙的路上,他只得照旧管事。骆秉章在官场中浮沉二十来年,知道倘若长沙城保不住,那就不只是革职的事,而是要杀头的。他深恨太平军来得太快,若晚来十天半月,张亮基进了长沙,他就可以避开这个是非之地了,现在只得硬着头皮来应付。参加会议的有布政使潘铎、按察使岳兴阿、长沙知府梅不疑、长沙县令陈必业、善化县令王葆生。还有一位罗绕典,安化人,本是湖北巡抚,现丁忧在籍。因这几个月多事,罗绕典又是有名的干员,骆秉章便请他到长沙来帮忙。另外还有一个重要人物,就是接替余万清任提督的鲍起豹,派人去请,却不知到哪里去了。骆秉章不能等他,先分析长沙城里的兵力:老弱病残全加在一起尚有八千,另有江忠源的五百楚勇,号称劲旅,但可惜人太少。
  “虽说有八千多人,怕也不是长毛的对手。”骆秉章忧虑地说。这段时期,骆秉章被长毛吓虚了胆,当了二十来年的官,还是第一次遇到大仗,从清晨到现在,惊魂未定。
  “中丞不必忧虑。”说话的是善化知县王葆生,向来以知兵自命,他以为施展才能的机会到了,“现在就打开府库,一面发放刀枪,一面发放银钱。凡男子五十岁以下,十五岁以上的一律编排起来,分成几班,轮流守城。以长沙城居民之多,募三万五万不成问题。卑职愿承办此事。”
  骆秉章对王葆生危急时刻能慷慨任事,甚是感激:“王明府主意很好。不过,民众平日未加训练,临危集中,毕竟只是乌合之众。”
  “乌合之众也好,可以壮兵丁之胆。”潘铎很赞赏王葆生的建议。
  “王明府的办法立即照办,但还有更重要的一手,”这是罗绕典在发言,大家都转而听他的,“火速派人出城到湘潭去,调邓绍良带兵来救援。邓绍良的三千镇筸兵才是真正的精兵。”大家都说好,骆秉章立即叫巡捕派人出城。
  “成天说堵长毛,堵它个叽吧!”一个粗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哐啷”一声,门被推开,一阵风似地闯进一个五大三粗的黑汉子,“长毛到了眼皮底下还不晓得,都是些混蛋!”
  这就是刚接任的新提督鲍起豹,是个凶蛮粗俗、不通文墨的武夫。大家都知他的为人,也不计较。骆秉章请他坐下,他一屁股坐在骆秉章的身边,一边“呼哧呼哧”地出大气。
  “还有,”翰林出身的罗绕典很瞧不起毫无教养的鲍起豹,按理这时应请这个水陆提督先说,但他还是继续未完的话题,“再派人到衡州禀告程制台,叫福兴将军火速带兵北上护省垣。”
  “福兴的兵不能动。”鲍起豹见罗绕典无视他这个提督,心中很是恼怒,他急不可耐地打断罗绕典的话,“福兴的兵应驻在衡州防长毛。长毛兵多,还有不少在衡郴一带。衡州兵一撤,就为长毛开了一道门。”
  “鲍提督的话有道理。”骆秉章说。受到骆秉章的称赞,鲍起豹说得更起劲:“各位不要惊慌,长沙不是永州,我鲍某人也不是余万清!长毛想在我这里讨便宜,真他妈的瞎了眼!各位不要怕,现在长沙城里的驻兵都已上了城墙。长沙城墙又高又厚,长毛是绝对攻不破的。我今天一早到了城隍庙求签,求得一个上上吉签。各位就放心好了,长沙由我鲍某人担保。”
  鲍起豹说得唾沫四溅,众人却不敢相信。
  “鲍某人尚有一奇策,早就想好了,现当危急,正可大用。”
  众人不知他肚里有什么好主意,全都聚精会神地听他讲下去。
  “不知各位知道不,长毛信的是上帝邪教。每临阵作战,总有天父天兄暗中庇护,故一路攻城掠地,连连得手。鲍某人想,长毛的上帝邪教,岂能敌我中华圣教!我早就听说过,长沙城隍菩萨向来灵验,有求必应,法力无边。长毛若攻破长沙,菩萨也要蒙难,他如何会连自身都不顾?我早想好了,长毛若来长沙,我就搬请菩萨大驾。所以我今天一早就到城隍庙去,恳请菩萨保佑。菩萨已赐上上吉签,就是明明白白地答应了。菩萨驾临南门,必可以正驱邪,使上帝失灵,长毛败阵。”
  鲍起豹说得神乎其神,罗绕典等听了冷笑不止,但都不反驳他。一则他们知道这个莽提督一惯骄悍跋扈,不能得罪,更何况战火已烧到眉毛,正要靠他出力。再则神道设教,自古来便是愚民的好办法,既然长沙士民都信城隍菩萨,说不定真的把泥菩萨抬上城门,能给守城军民增强信心,岂不大好!于是大家都点头称是。
  鲍起豹回到提督衙门,煞有介事地作了布置,又命厨房不送荤菜,当天夜晚也不跟姨太太睡在一起,另铺一张床放在平时供打牌用的房子里。第二天早起,洗了澡,换上一身干净布衣,带着一百名兵士,燃着香火来到贾太傅祠旁的城隍庙,吩咐摆上蜡烛供果,鲍起豹跪在菩萨泥像面前,口中念道:“弟子鲍起豹为使长沙全城百姓免于兵火之灾,特恭请菩萨大驾光临城南,施展法力,消灭长毛。功成后,弟子将重建庙宇,再塑金身,令长沙军民常年供奉,香火不绝。”
  祝毕,鞭炮轰鸣,百名兵士一声吆喝,将菩萨抬出庙门,浩浩荡荡地向南门走去。惹得沿途百姓都走出屋来,站在街两旁观看,有的赶紧从家里抬出桌子,点上香烛,跪拜叩头。
  到了南门口,又小心翼翼地抬上城楼,菩萨面南而坐,两眼睁睁地望着妙高峰。鲍起豹恭恭敬敬地带着将士们又跪下磕头后,便下了城楼,单等太平军攻城时,菩萨施无边法力,救阖城生灵。
二 康禄最先登上城墙


  南门外的妙高峰,其实并不高,准确地说,它只是一个土堆罢了,就和城东郊的马王堆一样。但它比马王堆的命好,它紧靠南门,处于长沙城热闹的地方。在闹市区有这么一座地势稍高,又林木葱郁的山丘,更显得难能可贵。历代文人雅士,都喜欢在这里登高赋诗。当年吴三桂占据长沙时,陈圆圆已经老了,八面观音、四面观音成为他的爱妾。吴三桂常常携带两个观音在妙高峰上游憩。峰顶药王庙前的坪中,至今还留下为吴三桂造的石桌石凳。传说吴三桂与八面观音、四面观音,时常在此对弈,石桌上刻的棋盘还清晰地保留着。这几天,药王庙已成为太平军攻城指挥部。现在,萧朝贵、石达开、罗大纲、林凤祥和李开芳等人,就坐在石桌四周,商讨攻城的策略。
  朝贵说:“长沙是我们起义来攻打的最大一座城池,地位远在桂林之上,打下长沙,意义非同小可。不过,长沙城墙高大而坚固,现在城门紧闭,防守森严,强攻不易。各位有何意见,尽管讲。”
  达开说:“长沙自古为军事要地,今日一看,果然名不虚传。打下长沙,将会震动清妖朝廷,鼓舞全军士气,影响很大。但现在长沙已处于戒备之中,当以正面强攻和侧面挖墙相结合。此次在郴州,幸得刘代伟以千名矿工兄弟前来聚义,这是天授我们攻破长沙以妙法。明日我们率兄弟攻城,主要任务不在攻破,而是吸引城上官兵的注意力,并以此试探城内兵力虚实。代伟兄率领土营兄弟在城墙脚下挖洞,待洞挖好后,再放置地雷火药,炸开城墙,猛冲进去。”
  刘代伟站起来大声说:“翼王殿下此计最好,开洞打眼,是我们本行,原以为当兵用不上,这次可起大作用了。我今日就从土营中挑选一百五十名强壮的年轻人,分五个地方,轮班开洞,天亮之前埋好炸药,明天保证放大军进城。”
  众人都拍手称好。金官正将军李开芳说:“听说清妖提督鲍起豹只一味贪婪凶狠,其实并不会治军,众人也不甚服从指挥。城里官多兵少,调度不灵。目前正是攻城的良好时机。”
  达开说:“鲍起豹不足畏,但楚勇头目江忠源乃湘人中极狡悍者,全州蓑衣渡之战,证明其实战能力不在你我之下。且骆秉章老成稳重,亦不可轻视。”
  朝贵说:“就按翼王的安排,今日先分兵佯攻,天黑下来后,代伟兄便去挖洞,明早全力以赴。”
  正商量间,远处传来一阵劈劈啪啪的鞭炮声,亲兵指着南门方向说:“各位王爷、将军请看,清妖在城楼上耍花招了。”
  萧朝贵等人站起来,手搭凉棚朝北边望去。此时正是鲍起豹跪在菩萨面前磕头的时候。大家都莫名其妙,忽听得石达开一阵哈哈大笑,说:“清妖已黔驴技穷,请来泥菩萨守城。”
  一句话提醒,众人都一齐笑起来。
  下午,土官正将军林凤祥、金官正将军李开芳等人率领三千人分别从南门、浏阳门、小吴门、金鸡桥等处攻打,不断向城中投射火箭、火弹,长沙城内凡能打仗的士兵全部上了城墙,老百姓也有许多被驱赶上战场,全城惶恐不安。仗打得很激烈。到天黑时,太平军停止攻城。这时,刘代伟已从南门到小吴门一带布下五个开挖点,正在紧张地挖洞。城墙上的官兵对此一无所察。
  卯正,军营中吹起嘹亮的军号,接着鼓声四起,火炮齐发,太平军五千名将士,威风凛凛地对长沙城再次发起进攻。
  南门到小吴门一带城墙边架起无数云梯,留着长头发,扎着红丝线的勇士们一手拿刀,一手扶梯,像猿猴般敏捷地爬上去。但可惜,所有爬到城墙上的太平军士兵都被守兵砍倒,从墙头摔下来;后面的人接着上去,又很快从云梯顶端处掉下来。石达开坐在马上,看到这个情景,一阵阵心痛。突然,他看到一个瘦小的兄弟爬到云梯顶端,一个清兵挺起丈八长矛向那人戳去。那人手一扬,清兵“哇”地一声仆倒。那人异常灵敏地跳上城墙,抡起手中大刀,边砍边前进,慢慢靠近了城隍菩萨。他从背上取下两个特大的竹筒,将竹筒里的油向菩萨身上泼去,然后又抢过一个飞上城楼的火弹,掷向菩萨。霎时间一片火起,烈焰腾空,城隍菩萨已坐在烈火之中了。旁边的清兵吓得目瞪口呆,正在攻城的太平军高声欢呼,军威猛振,趁此机会,数百名兵士冲上城墙。石达开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暗暗叫了声“英雄”。此时,城墙脚跟响起一阵闷雷似的爆炸声,石达开立即策马奔向那里。
  五个城墙洞都炸响了,但有三个并没有炸开大的缺口,很快便被清兵堵上,只有靠近小吴门的两个炸开了三四丈宽的口子。太平军在林凤祥指挥下,呐喊着涌向这两个缺口,双方在这里展开白刃格斗。有几百名士兵已冲过缺口进到城里,后边的士兵也喊着向里冲。尸首堆积在缺口边,挡住通道,鲜血把墙砖和泥土染成暗红色。太平军眼看就要大批冲进城里,忽然,后面杀过来一股强大的人马,战斗的重心很快就由阵头转向阵尾。
  原来,这是骆秉章从湘潭搬回的救兵。由云南楚雄协副将邓绍良率领的三千镇筸兵,日夜兼程,在战斗最紧张的时刻赶到了长沙。萧朝贵和石达开没有料到南边的救兵会来得这样快。双方激战一场,邓绍良带兵冲进城。萧朝贵传令收兵。
  吃过晚饭后,石达开命人查找到了今天冲上南门城楼,火烧城隍菩萨的勇士。亲兵把他带进药王庙时,石达开仔细地看了看他:这人约摸十八九岁,五官端正,面皮白净,中等个子,单薄的身材。看着石达开盯着自己,那人有点不好意思。石达开亲热地问:“小兄弟,今天是你放火烧了那个烂菩萨吗?”
  “回禀翼王殿下,是小的烧的。”那人虽面容腼腆,但回话清晰。看得出,他心中并不甚惧怕这位指挥三军的王爷。
  “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地方人?”
  “小的叫康禄,湖南沅江人。”
  “今年多大年纪了?担任什么职务?”
  “小的今年十九岁,在金一正将军罗大纲手下当一名圣兵。”
  这样智勇双全的英雄,居然只是普通士兵,太可惜了。达开把康禄着实夸奖一番,说他今天为攻城立下了大功,鼓励他好好干,日后前程远大。最后对他说:“康禄,从现在起,你就是卒长了。”
  康禄没有想到,一瞬间便连升三级,由普通圣兵成为一个统领上百人的军官。他跪下磕头,异常激动地说:“谢翼王殿下恩赏。康禄为天国事业,虽肝脑涂地,矢志不渝!”
三 今日周亚夫


  邓绍良进城不久,绥宁镇总兵和春也从广西抽调来长沙。
  接着,贵州镇远镇总兵秦定三、河南河北镇总兵王家琳、副都统衔头等侍卫开隆阿等都相继调进长沙。张亮基也赶到了长沙,接替骆秉章当起湖南巡抚来。长沙城里又增加四五千兵,阖城官绅稍微舒了一口气。但都是仓促间从各地调来的,纪律松弛,调度不灵。更令张亮基担忧的是,一时间进来这么多的兵,军饷从哪里开支?这些奉调进城的绿营兵,一来就公开扬言:“老子是拿性命来守城的,你当官的不拿银子出来,老子就不给你守。长沙城丢了关我屌事!”
  为了稳定军心,张亮基与潘铎等商量,决定守城兵士每人由原来的每日三钱银子增加到每日五钱,军官则加倍发放。
  细算一下,新增的饷银和军火、马匹、甲杖供应等费用,每天要增加五千两银子。这些银子从哪里来呢?张亮基一上任便遇到难题。他终日愁眉苦脸,却无良策,只好将藩库里凡能动用的银子都拿出来,先兑现十天半月再说。
  银子关下去后,各地救援长沙的绿营兵劲头有点提高;上城墙的兵多了,巡逻值勤的脚步也加快了。围城的太平军这几天也停止了攻击。萧朝贵派人把城内救兵增加的消息,告诉正率领大队人马前往长沙的天王和东王,要求速派一万兄弟兼程前来增援。在援兵未到之前,太平军战士们抓紧时间构筑工事,搬运粮草。长沙城的战事出现暂时的平静。
  战事一旦停下来,城里那些从各地征调来的兵士们便要无事生非了。接连几天,城内抢劫案、强奸案、凶杀案不断发生,大部分都是那批拿了银子不打仗的外省兵干的。张亮基除一再请求将官们严厉钤束部下外,拿不出任何有实效的办法来。他不是不能严惩肇事者,但在这种时候,他能那样办吗?一旦激起兵变,后果岂堪设想!张亮基、罗绕典、潘铎只得天天分头亲自巡逻,希冀以此稍减城里的骚动。
  这天,张亮基从巡抚衙门出来,穿过又一村,来到贡院街。贡院街本是长沙城里最热闹的一条大街,往日店铺栉比鳞次,各方商贾云集,但眼下大部分店门紧闭,街上人行色匆匆,生怕走慢了,会冷不防被人刺上一刀似的。常常扑入眼帘的,是那些醉眼矇眬、斜挎佩刀,操着贵州、河南、陕西、湖北口音的援兵。人们见到这些老总们,犹如见到瘟神,老远就避开了。张亮基看在眼里,禁不住两眉紧锁。
  贡院街的尽头是东正街,东正街的尽头是小吴门。张亮基来到小吴门,忽然眼前一亮,看到的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但见这里市井秩序井然,城头上旗帜鲜明。小吴门守兵对进进出出的人盘查仔细。张亮基想起,小吴门一带原来是陕西候补知府江忠源率领的楚勇在守卫。他如同在这里看到史书上所写的细柳营,心中感叹道:江忠源真是个将才!
  还是在署理云贵总督任上,张亮基就多次听说过在广西打仗的江忠源的名字,于是留心打听。知道江忠源是湖南新宁人,字岷樵,早年是个喜爱狭邪行的风流荡子,后来改邪归正,为人极讲信义。在京城参加会试时,曾两次护送友人灵柩回原籍,不畏千里长途,雨露风霜,善始善终。那时,曾国藩在京城也爱周济贫困,尤好为人撰写挽联。故京师士人中流传两句打油诗:“代送灵柩江岷樵,包写挽联曾涤生。”因为这,曾国藩与江忠源结为好友,并预言他日后会以功名立天下,最后将以节烈死。曾国藩在咸丰帝登位时,向朝廷推荐六个人才,江忠源便是其中之一。正因为江忠源有这个名气,当金田事起,赛尚阿奉命以钦差大臣督办广西军务时,便请他出来赞襄军务。这时,江忠源正由浙江秀水知县任上丁父忧住在新宁。于是江忠源在新宁募勇五百,号为“楚勇”,隶属于副都统乌兰泰。咸丰元年十一月,赛尚阿指挥十营清兵围永安。广西提督向荣统北路,乌兰泰统南路。向荣的幕僚建议:“自古围城,当缺一隅,否则困兽之斗不可挡。”向荣听从幕僚的话,在北面的包围圈中空出一门。江忠源听说,急忙派人送信给向荣,力谏围师缺隅之非,请向荣合围。向荣不听,结果太平军从永安北门突围而去。待向荣明白过来时,已悔之晚矣。二月,洪秀全攻下全州,乘湘水上涨之机,从水路进入湖南。江忠源率楚勇赶到全州蓑衣渡。此地湘水狭窄,两岸多林木,江忠源伐木作堰,横江拦断,使太平军在蓑衣渡一战损失惨重,船只几乎全部被焚,南王冯云山中炮殉难。这一仗,是清朝与太平军作战以来所取得的第一个大胜利,使得江忠源之名传遍全国,也使曾国藩得知人之美名。
  “我来到长沙已半个月,居然没有早点来拜见江忠源,真是昏愦。”张亮基在心中说。
  在张亮基将到小吴门时,江忠源早已由亲兵告知,亲到东正街尾迎接。
  “中丞大人驾到,卑职有失远迎!”江忠源恭恭敬敬地问候。
  “江将军客气了。亮基久闻将军威名远播,今日一睹丰采,平生之愿足矣。”张亮基微笑着打量江忠源,见他约四十来岁年纪,堂堂一表,从心底里喜欢。
  “卑职不过湘中一寒微,谬承大人奖励,不胜赧愧!”
  “亮基一早从又一村到东正街,所到之处,混乱不堪。独到将军治下,气象一新,仿佛来到细柳营,会晤了周亚夫。”
  张亮基说罢,拉着江忠源的手,哈哈大笑。
  “大人过奖!请进屋喝茶。”
  江忠源把张亮基请进一家南杂店改建的营房。江忠源早就听说过,张亮基是个当今官场中罕见的清官。当年林则徐因烧鸦片事谪襄河务,那时张亮基正以中书从王鼎治河工。某河弁悄悄地送三千两银子给张亮基。张亮基拒绝接受,不过也并未声张出去。但此事林则徐却知道,暗中记在手册上。后来张亮基升为永昌知府,林则徐恰由新疆召回,授云贵总督。
  路过永昌,张亮基拜谒林则徐。林则徐见到张亮基非常高兴,特地把手册拿出来,告诉张,某年某月某日,拒绝河弁私送之银三千两。张大惊,对林尤为敬佩。后来林向道光帝竭力推荐张。从此张亮基步步高升,不数年而位至督抚。江忠源很敬重这位上司。他请张亮基上坐,并亲手献上一杯茶:“大人不辞劳累,亲到各处巡查,楚勇官兵极受鼓舞。”
  张亮基想,正好趁此机会跟江忠源商讨下一步的战事。于是他以极为诚恳的态度说:“亮基初来贵乡,情况不熟,且承平日久,未历兵事。今日局势万分危殆,将军不独湘人之翘楚,亦吾国稀见之将才。亮基欲与将军长谈,务望将军以破贼之方,不吝赐教。”
  江忠源欠身答道:“保卫桑梓,乃卑职义不容辞之责任。
  大人于此危难之际来到长沙,三湘士民,莫不感激忭跃。今日垂询,卑职岂有不竭尽所知而献刍荛之理。”
  张亮基说:“目今伪西王萧朝贵伪翼王石达开以五千余人马扎于城南,几次攻城,虽赖城高墙厚、将士用命,暂未得手。然长毛增援部队即将来到,扬言定要攻下长沙,城内人心汹汹,兵士们亦内心恐惧,若不思良策,长沙城破,恐为期不远。”
  江忠源对道:“长毛造反,已近两年,朝廷为此糜饷至二千万之多,然从广西到湖南,人无固志,地罕坚城,朝野莫不失望。卑职这一年来厕身戎间,深为绿营将不良、兵不精、法不严、令不一、心不齐、战术低劣,遂使长毛坐大气势猖獗而痛心疾首。卑职以为,长毛并不足灭,但酿成今日之局面,除诸多原因之外,带兵将帅举止失措,实为其中重要原因。兵志曰:‘不知地利不可行师。’地利者,非仅图史所载山川一定之险地也,视贼入之踪而先为之防,察贼分合之势而遥为之别,虽渐车之浍、数仞之冈,形势在所必争,机会不可偶失。但两年来,我军要地之疏防,机宜之坐失,实已指不胜屈。全州蓑衣渡之战,贼锋已挫,本应连营河东,断贼右臂。道州之役,贼势本孤,宜分屯七里桥,扼贼东窜。苟此两役地利不失,长毛一入湖南,便可将其置于死地。此次长沙被围,亦因失地利之故。若在长沙东面榔梨市至回龙塘一带设重兵堵防,长毛就不会出现在长沙城下。若在妙高峰上驻有一支人马,南门外的制高点便不会被长毛夺去。此两地利一失,局面则由主动而变被动。”
  江忠源这番话,使得张亮基既觉很有道理,又更添忧愁。
  江忠源见张亮基满脸阴云,于是掉转话头:“不过,大人亦不必忧虑。长毛气焰虽嚣张,但卑职料他们一时难破长沙。”
  张亮基精神一振,忙说:“请将军明析。”
  江忠源说:“自接仗以来,我军处于不利,非实力不足,乃指挥失误。卑职以为,只要改变目前敌攻我守之被动局面,战事即有转机。卑职建议,只留少数兵力守城,大部分精锐人马拉出城外,在城外乃至城郊与长毛决战。如此,则城内压力可大大减轻。长沙现有兵力一万三四千,当率一万人出城。和总兵兵力最强,以他的三千精兵扎营东门外,秦总兵率二千人扎营西门外,开隆阿将军率二千人扎营北门外,卑职愿自率五百楚勇和二千五百名绿营兄弟一起正面挡贼锋。”
  说罢,江忠源走到悬挂在墙上的长沙地形图边,指着地图说,“大人请看,这是城南天心阁,乃长沙城的另一制高点,此处当布置强大火力,控制南门外。长沙城内那座五千斤重的炮王须在近日内移来。天心阁对面为蔡公坟,与天心阁对峙,可以屏蔽东南两面。此处即孙子所谓的‘争地’。妙高峰亦为争地,惜已被长毛占去,此处再不能丢了。卑职将扎营蔡公坟,挖壕筑垒,与长毛决一死战。区区芹献,仅供大人参考。”
  张亮基听江忠源说出这番话来,心中十分敬佩,说:“将军用兵,远胜吾侪。适才听将军高筹硕画,亮基茅塞顿开,连日忧虑为之一扫。来日就召开军事会议,按将军的设想部署,局面必定会有改观。亮基还想到,从出城的这四支人马中尚需抽出数千兵力,截住长毛增援部队,不使他们靠近长沙。”
  “大人想得很周到,截击援师,此着最好。”
  “将军调遣兵力,善从全局着眼,实在高明。亮基想古之诸葛亮,处于今日地步,其筹谋部署亦不过如此。”
  “大人言重了。卑职何等样人,岂敢与诸葛亮比。不过,经大人一提,卑职倒想起有人跟我说过,湖南有三亮,得一亮,三湘可治。不知大人可曾听说?”
  “实不曾听说,请将军详言。亮基虽比不得当年刘玄德,亦愿效法前贤,重金相聘。”
  江忠源缓缓地说:“这三亮之说,虽在湖南士人中流传,然多不相信,卑职亦不尽信。三亮即老亮、小亮和今亮。老亮者,罗泽南也,他目前正在湘乡练勇。小亮者,刘蓉也。刘蓉是湘乡一处士,淡泊名利,然对经济之学钻研甚深。今亮者,湘阴左宗棠也。”
  江忠源一提起左宗棠,张亮基就想起一到长沙时,便收到贵州黎平知府胡林翼的来信,信中竭力推荐左宗棠。张亮基记得信中有这样的话:“此人廉介刚方,秉性良实,忠肝义胆,与时俗迥异。其胸罗古今地图兵法,本朝国章,切实讲求,精通时务。访问之余,定蒙赏鉴。即使所谋有成,必不受赏,更无论世俗之利欲矣。”如真像胡林翼所说的,那左宗棠也算是当今奇士。但胡林翼和左宗棠是姻亲,怕有点言过其实。访不访左宗棠,尚未拿定主意,现在正好听听江忠源的意见。他说:“湘阴左季高,此人我早就听说过,请将军继续说下去。”
  “卑职对老亮、小亮虽然佩服,但窃以为,此乃人们饰美之词,究不可与古亮相比。独有这今亮左宗棠,卑职敬佩至极。左宗棠真可谓人中之龙,其功名虽只一举人,然经纶满腹,才华横绝,当世少有。尤可奇者,此人长期潜心舆地,埋首兵书,天下山川,了如指掌,古今战事,如数家珍。为人倜傥耿介,意气豪迈。当今天下纷扰,正是此人建功立业之时。”江忠源想到自己正在向当政者推荐一个可以扭转乾坤的英雄豪杰时,很觉自豪,禁不住声气高昂,精神振奋,“道光二十九年,林文忠公自云南引疾还闽,路过长沙,特地遣人至柳庄,招来左宗棠。那夜湘江舟次,文忠公与左宗棠抗谈今昔,通宵不眠,直到鸡鸣天晓,才依依惜别。文忠公为之倾倒,诧为绝世奇才。”
  张亮基平生最为佩服感激林则徐,听说林则徐如此器重左宗棠,不禁对左宗棠肃然起敬。他说:“这样看来,左宗棠确有真才实学,但不知比起将军来差了几多?”
  江忠源答道:“左宗棠平生所学,乃真正经邦济世的学问,决不是那些寻章摘句、唯务雕虫之辈所可比拟。至于卑职与宗棠比,这可以套用徐庶的一句现成话,真是以驽马比骥骐、寒鸦配鸾凤,百不及一也。”
  “将军竟然如此推崇,日前胡林翼来信也全力荐举,既然文忠公都诧为绝世奇才,亮基岂能不为国家百姓着想,礼聘左宗棠!”
  江忠源说:“左宗棠为人狷介高傲,怕的是非金帛所能动。”
  “然则奈何?”
  “动此人者,乃大人之诚心也。卑职有个小计策,大人不妨试试。”说罢,江忠源移过身,附着张亮基的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
四 欧阳兆熊东山评左诗


  傍晚,长沙城内戥子桥陶公馆门前,来了一队士兵,为首的戈什哈对门房说:“相烦转告陶公子,抚台大人有一封急信给他。”
  门房不敢怠慢,把来人迎进客厅,献茶后,立即把信送进内室,交给陶桄。
  陶桄是前两江总督陶澍的独生儿子,左宗棠的女婿,原籍安化小淹,这时正寓居长沙。说起陶、左两人结儿女姻亲这桩事来,真是一段佳话。
  陶澍少年得志,功名顺遂,二十五岁便中进士,以后历任地方要职,晚年做到两江总督。在任期间,救荒治淮,疏浚河湖,首开海运,改革盐政,是道光年间一代名宦。他多次微服私访民间,秉公处理命案。在湖南老家,士人对陶澍极为崇拜。与陶澍比起来,左宗棠的地位就差得太远了。左宗棠二十一岁中举后,会试蹭蹬。第一次报罢。第二次已被取为第十五名,但因湖南多中了一名,便把他的名字刷了下来,补上湖北一名,仅把他取为誉录。左宗棠不屑于当个区区抄写员,拂袖南归,在家努力钻研史地、荒政、盐政等经世之学。道光十七年,左宗棠主讲醴陵渌江书院。这一年,陶澍总督两江,到江西阅兵,顺路回家省墓,经过醴陵。县令请左宗棠为陶澍下榻之处撰写楹联。左宗棠笔走龙蛇,瞬时挥就:“春殿语从容,廿载家山印心石在;大江流日夜,八州子弟翘首公归。”这副对联,既表达故乡人对陶澍的景仰和欢迎,又道出陶澍一生中最引为得意的一段经历:道光十五年十一月底,道光皇帝在乾清宫十四次召见陶澍,并亲笔为其幼年读书的“印心石屋”题匾。这件事,陶澍认为是旷代之荣。当时陶澍见了这副对联,激赏不已,立即把左宗棠请来,满口称赞。左宗棠本仰慕陶澍,他一肚子经世济民的想法,平日恨无处倾吐。这下见了陶澍,巴不得全部倒出。于是半是请教,半是显示,从学问谈到国事,从盐政谈到海运,足足与陶澍畅谈一夜。陶澍为家乡有这样的不凡之材而十分高兴。
  那年陶澍五十九岁,左宗棠才二十六岁。陶澍认定左宗棠日后的前程会超过自己,竟不顾相差三十几岁而与之订忘年交。
  第二年,左宗棠第三次会试报罢。陶澍时已重病在身,一再邀请他到江宁去,要以大事相托。南归时,左宗棠绕道到了江宁。陶澍知自己不久人世,以尚在髫龄的独子陶桄托付左宗棠,并主动提出与之联儿女姻。左宗棠认为自己无论从地位,还是从辈分来说,都不能与陶家联姻,坚执不肯。陶澍握住左宗棠的手,说:“三十年后,你的地位必在我之上。
  我宦游大半生,还没见过超越你的人,请再莫推脱。我死之后,桄儿便如同你的亲生儿子,若能教之成才,不辱陶氏家风,则我在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不独桄儿托付给你,内子不敏,我的家事也全托付给你。”
  左宗棠异常感激陶澍的知己之恩,说:“制台放心。既然如此,左宗棠今生当为教公子成才而竭尽心力。我已经会试三次,看透了考场弊病,从此以后,再不赴京会试,读书课儿,躬耕柳庄,以湘上农人终世。”
  不久,陶澍去世。左宗棠把陶公子接到安化老家,在小淹一住八年,将全部所学悉心教与他。以后,又亲自主办了陶桄的婚事。陶桄也一直把左宗棠视同自己的亲生父亲。
  这时,陶桄拆开信来,粗粗一看,惊得半晌回不过气来。
  原来信中说,近来长沙危急,全体官绅士民为保卫长沙,有力出力,有钱出钱。陶家为湖南有名富户,世受国恩,当此危难之际,应为官民之榜样。特请陶公子在五日内筹办十万银子,以供军需云云。
  门房见公子呆坐不做声,弄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他站在一旁轻声提醒说:“公子,外面等着回信哩!”
  陶桄仿佛惊醒过来,慢慢地说:“你去告诉他们,就说我不在家,请他们先回去。”
  待来人走后,陶桄立即打发家人陶恭,带着张亮基的这封信,骑一匹快马,火速出了湘春门,向北奔去。
  湘阴城东六十里外,有一大片逶迤相连的山岭,群峰错互,山谷深幽。湘阴人泛指这一带为东山。自从太平军围攻长沙,离长沙只有百来里的湘阴,早已人心惶惶。城里有些财产的人,纷纷把金银细软、眷属迁避到东山。
  左宗棠这时也带着全家老少隐居这里,住在白水洞。左宗棠二十一岁成亲,因家贫,入赘于湘潭岳家。夫人周诒端,字筠心,自小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颇有才气,诗词歌赋,不亚宗棠。夫妇俩暇时以诗词唱和,有时相与谈史。左宗棠遇有记不起的地方,周夫人随即取出藏书,翻到某函某卷,十之八九不错。左宗棠曾花一年时间,亲手画了一张全国分省地图,周夫人为之影绘。琴瑟之趣,颇近古时易安居士夫妇。
  周夫人体弱,虑子息不繁,于是左宗棠在二十五岁那年,又纳副室张氏。道光二十三年,左宗棠用积年脩脯,在柳庄买下七十亩水田。第二年,举家从湘潭迁到柳庄。柳庄离东山三十里。左宗棠虽多住东山,但也常到柳庄去看看。
  这天,他刚从柳庄回来,乡人告诉他,湘潭欧阳兆熊先生来访了。左宗棠一听大喜,三步并两步赶回白水洞。
  “小岑兄!”还未进门,左宗棠便高声喊道。
  欧阳兆熊与左宗棠是多年的老朋友,过去又同住在湘潭,过从甚密,周夫人、张氏也不回避他。这时,他正坐在书房翻看左宗棠写的诗文,猛听得外面喊叫,连忙站起来,已见左宗棠大步流星地跨进了屋。
  “稀客!稀客!有一年多没有见到你了。”左宗棠拍着欧阳的肩膀,像小孩子似的高兴。
  “你躲到这大山里来住,也不给我一封信,叫我往哪里找你。”欧阳紧紧地握住宗棠的手,好像分别了几十年。
  “你莫误会,我到白水洞才一个多月。上半年我到长沙,往十里香找你三次,连个影子也没见到。问问你的侄儿,他也说不准。你真是浪迹江湖,行踪不定。”
  “上半年到匡庐转了一转,特地在浮梁给你买了一篓茶叶。真是好茶。怪不得香山老人作诗,道是‘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你品尝品尝。”欧阳指了指放在书桌上那个用细青篾织成的小篓子。
  “送茶叶给我,多多益善。泡一杯浮梁茶,读几首渊明诗,我可就是真正的隐者了。”左宗棠打开篾篓,用鼻子嗅了嗅,“哦!不错。”
  “你这就说错了,读陶公诗,要斟一杯白鹤液才是。”兆熊笑着说。
  “小岑兄,看来你于诗道还不甚通。你只知道陶公诗中多酒,那是陶公常于酒后作诗之故。这写诗要酒。元好问说得好:‘明月高楼燕市酒,梅花人日草堂诗。’有酒才有诗。至于读诗嘛,就不能要酒,而要茶。你难道不记得陆放翁的名句:‘候火亲烹顾渚茶,焚香细读《斜川集》’吗?我们现在就来烹茶谈诗吧!”左宗棠立即要张氏烹两杯好茶来。
  对于左宗棠的辩才,欧阳兆熊一向自愧不如,于是顺着左宗棠的话头说:“季高,刚才你不在家,我看了你的《四十自定稿》。你何不将它付梓呢?”
  “小岑兄,你也太把诗文看重了。付梓如何?付梓就可以流传下去了?自古以来,诗文写得好的,何止千千万万,但唐宋以后的文人,传名的有几个呢?传名者中,又有几个真正是因诗文作得好的缘故呢?所谓人以文传,文以人传,实际上,只是文以人传。就如我的祖父、父亲,还有令尊大人,诗文都是一时之俊杰,也刻了几个集子,但后世有几个人知道呢?刻与不刻又有多大的差别呢?”左宗棠说到这里,显得很激动,欧阳频频点头。略停片刻,左宗棠以极其认真的口气说:“日后待我封侯拜相再付梓吧!”
  这句话要是从别人口中吐出来,说者和听者都会当作一句笑话,现在他们都没有笑,似乎封侯拜相对左宗棠来说,只是早迟而已。
  “好吧!就暂不付梓吧!就诗谈诗,我尤其喜欢《癸已燕台集感八首》和《二十九岁自题小像八首》,其忧国忧民之意态,苍凉悲壮之风格,足可以和老杜《秋兴八首》媲美,而其间那股郁闷不解之气,更能使诸多怀才不遇的士人引起共鸣。”
  “曹霑写《石头记》,自题‘字字看来都是血’。其实,他那些东西算得什么!我的这些文字,才真正是血和泪的凝结。这本自定稿,还是这两天才编成的。筠心是第一个读者,你是第二个。我很想听你谈谈,看你和筠心,谁真正是我的诗中知己。”
  “诗中知己,自然要推嫂夫人。”欧阳边说边翻开《四十自定稿》,“我刚才讲过,两个八首我最喜欢,另外还有感春四首也很好。从全篇立意、用字来看,又以这两首最佳。”欧阳指着《癸已燕台集成八首》中的第一首和第五首念了一遍:
  世事悠悠袖手看,谁将儒术策治安。
  国无苛政贫犹赖,民有饥心抚亦难。
  天下军储劳圣虑,升平弦管集诸官。
  青衫不解谈时务,漫卷诗书一浩叹。
  西域环兵不计年,当时立国重开边。
  橐驼万里输官稻,沙碛千秋此石田。
  置省尚烦它日策,兴屯宁费度支钱。
  将军莫更纾愁眼,生计中原亦可怜。
  赞道:“这才是真正的廊庙之音,可惜不达天听!就个别句子来说,‘书生岂有封侯想,为播天威佐太平’,气魄雄豪;‘和戎自昔非长算,为尔豺狼不可驯’,识见超迈……”
  “你呀!尽说好听的,什么气魄雄豪,识见超迈。”左宗棠打断欧阳的话,“‘群公自有安攘略,漫说忧时到草莱’。肉食者自能谋之,我辈有何用?”左宗棠开始愤愤不平了。
  “肉食者鄙,未能远谋。他们若真有安攘之策,我今天怎么会到东山来找你。”
  “东山可是个好地方呀!‘安得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湘阴东山也有谢安石,恨无桓温相邀。”左宗棠气愤得站起来。
  “天生我材必有用。季高,你不要太气恼了。听说新来的张抚台是个干才,我看他迟早会用你的。”
  “这些老爷们,无事时威风十足,有事时束手无策,都不是共事的人。胡润芝来信说,已向张亮基作了推荐,劝我莫老死柳庄。我已经死心了,今生今世,长作湘上老农。我今年春上给贺仲肃回了一封信,我念两句给你听听。”左宗棠反背着手,在书房里边走边念,“‘东作甚忙,日与佣人缘陇亩。秧苗初茁,田水琮琤,时鸟变声,草新土润,别有一段乐意。安得同心数辈来吾柳庄一晤谈乎!’只要你们常来我这里走走,一起饮酒赋诗,煮茗论文,长此一生,岂不甚好。”
  “好是好,但这些好处只能让与别人。你难道忘记令兄的期望吗?‘青毡长物付诸儿,燕颔封侯望予季’。听说,这还是伯母大人的意愿。”
  “大丈夫不封万户侯,枉此一生。但宗棠生在今世,时运不佳呀!”
  欧阳最清楚左宗棠的志向,知道刚才无意间触动了他心中最大的遗憾,弄得本来谈笑风生的气氛骤然冷落下来,不免有点失悔。恰好,周夫人过来添茶,欧阳立即笑着对周夫人说:“嫂夫人,我给你说段故事吧!”
  “好啊!难得你兴致高,我成年缩在闺房里,耳目闭塞,正要听你讲点新闻故事开拓心胸。”周夫人很高兴,挨着宗棠的身边坐下来。
  “那一年,我和一个朋友乘舟北上,进京应会试。舟过洞庭湖,在一个小渡口边停下,天色已晚。那个朋友在伏几作书,我问他写给谁,他说给内子写封家信。正在这时,舟子呼他上岸去玩玩。信放在几上,匆忙间未封缄。我那时年轻,好奇心强,想看看人家的情书是怎么写的。开头几句写些别后情事,与常人无异。惟中间一段使我感到惊奇。”欧阳停了一下,看到宗棠和周夫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信中这样说:有一夜,舟停在僻静处。到半夜时,忽然水盗十余人,皆明火执仗入舱,以刀尖启开我的帐子,我奋起大呼,仗剑与这些水盗搏斗。众盗不支,相继败走,退至舱外。我又大呼追赶,盗贼吓得纷纷坠于水中,恨不能游水,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逃走了。”
  “季高,小岑讲的那个朋友是你吧?我记得道光十三年,你从洞庭湖托人带回的信上,写的正是这桩事,你那次也是与小岑同舟的。”
  左宗棠看了看周夫人,没有回答。
  “嫂夫人,此人正是季高,我今天要当面戳穿他。他杜撰这个英勇的故事,其实完全是捏造。季高,你今天要向筠心赔罪,你骗了她整整二十年。”欧阳笑起来。
  “我当时真的完全相信。一方面为他担心,一方面又为他骄傲。我那时想,季高真是个英雄。今天才知道,原来是假的。”周夫人嗔了左宗棠一眼。
  左宗棠闲闲地说:“你这个人真怪,你当时又未跟我同梦,安知我所为耶?”
  “做梦?”兆熊惊奇地问,“你说你信上所写的都是梦境吗?”
  “是的,一点不假。”左宗棠诡谲地笑着。
  “你把梦境写得历历如真事,闺阁之中,也能这样大言欺人吗?”兆熊很不能理解左宗棠的这种做法。
  “哎!小岑,你真是个痴得可爱的人。”左宗棠叹了一口气,正正经经地说,“那夜睡觉前,我偶读《后汉书·光武纪》,见范晔所叙昆阳之战,王寻、王邑陈兵昆阳城下,包围数十重,列营百余座,旌旗蔽野,埃尘连天,钲鼓之声闻数百里,而光武以三千敢死队终破寻、邑百万之众。适逢大雷电,屋瓦皆飞,雨下如注,河水暴涨,溺死者数以万计,水为之不流。细思古来数不清的战役,哪一仗能与昆阳之役相比?光武真英雄也。如此神飞意动,不觉睡去,当夜即梦水盗来犯。自思光武亦人也,面对百万虎狼尚且不惧,我左宗棠还怕几个跳梁小丑不成!瞬时胆气倍增,便挥刀与之搏斗,一如当年光武败莽军样,杀得水盗鬼哭狼嚎,片甲不留,心中有一股从未有过的畅意。醒来后,我看着无边无涯的湖水,头脑开始清醒,心想:昆阳之役真有此事吗?三千兵卒真可以打败百万之众吗?光武帝怕是和我一样,也在做梦吧!又想到前史所载淝水之战、赤壁之战、长勺之战、城濮之战、牧野之战,怕也都是梦境吧!前人说梦,后人当真。一部二十三史,或许有一半是左宗棠舟中斗水盗的故事。小岑兄,”宗棠拍拍兆熊的肩膀,笑道,“范晔可以杜撰昆阳之役,前人可以杜撰二十三史,左宗棠就不可以杜撰一个小小的英雄故事吗?你这样大惊小怪,诚如古人所说的:痴人不可以说梦。”
  兆熊本想揶揄下宗棠,现在反而被他揶揄一顿,觉得有点扫兴,继而一想,宗棠的话寓意极深,看来那信中所言不是一时的率尔操觚,而是心中情绪的借机发泄。想到这里,兆熊也会心地笑了。
  喝一口茶,兆熊又说:“好了,往事过矣,不再谈它,我的评诗还没完哩,还有几句我也喜欢:‘蚕已过眠应作茧,鹊来绕树未依枝’,耐人寻味;‘赌史敲棋多乐事,昭山何日共茅庵’,情趣高洁……”
  “哈哈哈,”左宗棠听到这里,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小岑兄,你与筠心是英雄所见略同。但恕我说一句直话,你们都还算不得我的诗中知己,最好的诗你们都没看出。”
  “你自己说说,哪一首?”
  “你读读这首。”左宗棠翻了几页,指着《催杨紫卿画梅》说。
  兆熊看时,也是一首七律:
  柳庄一十二梅树,腊后春前花满枝。
  娱我岁寒赖有此,看君墨戏能复奇。
  便新寮馆贮琼素,定与院落争妍姿。
  大雪湘江归卧晚,幽怀定许山妻知。
  “你看看,我像不像林逋?”
  望着左宗棠那副得意的样子,欧阳兆熊觉得十分有趣。他想,自己与左宗棠交往二十余年,竟没有完全了解他。原先总以为他是管仲、乐毅一流人物,却不知他也有陶渊明、林和靖的胸襟。真是一位可人!兆熊说:“像是像,不过,有最重要的一点不像。人家和靖居士是梅妻鹤子,你却是妻儿成群。”说罢,二人都开心地笑起来。
  隔一会,兆熊猛然想起一件事,说:“季高,我这次由大梁回湘潭,在岳州城里意外遇见一位老朋友。你猜猜是谁?”
  “谁?莫不是吴南屏?”
  “不是。吴南屏是岳州人,遇到他不算意外。”
  “郭筠仙?他前向去了趟岳州。”
  “也不是。”
  左宗棠想了想,实在想不出,笑道:“你的朋友,三教九流、天上地下的都有,我哪里想得出!”
  “曾涤生。”兆熊轻轻地说。
  “涤生!你怎么会在岳州城里见到他?”左宗棠很惊奇。
  “他是奔丧回来的。伯母去世了。”
  “老太太什么时候去世的?我们一点音信都不知。他自己还好吗?”
  “他自己还好,就是老了点。这次去江西主考乡试,在途中得到讣告。本已蒙皇上恩准,乡试完毕,就回湘乡省母。谁知竟不能如愿。”
  “是呀!再大红大紫的人也不能事事如愿。”左宗棠又来感慨了,“涤生这些年也算是青云直上,比我只大得一岁,侍郎都已当了四五年。论人品学问是没得说的,但论才具来说,不是我瞧不起他,怕排不得上等。”
  欧阳兆熊知道,左宗棠和曾国藩之间曾有过一段有趣的互相讥讽。那是道光十九年冬,曾国藩散馆离湘乡赴京,途中路过长沙住了几天。一日,左宗棠与郭嵩焘及弟郭昆焘、江忠源等人一起去拜访曾国藩。大家议论国是,兴致很高。左宗棠爱发表一些标新立异的观点,又最会讲话,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曾国藩总是说不过他,心中略有点不快。临到客人们告辞时,曾国藩笑着付左宗棠说:“我送你一句话:季子自称高,仕不在朝,隐不在山,与人意见辄相左。”
  话中嵌着“左季高”三字。左宗棠听后微微一笑,说:“我也送你一句话:‘藩臣当卫国,进不能战,退不能守,问你经济有何曾?”
  也恰好嵌着“曾国藩”三字。曾国藩惊叹左宗棠的才思敏捷。二人一笑作别。虽是一段笑话,但左宗棠对曾国藩不服气的心情,便为朋友们所周知了。在这点上,欧阳兆熊与左宗棠看法一致。他听了左宗棠的感慨后,点头说:“涤生官运是好,要说才能,别省不说,就拿我们湖南一批出头露面的读书人来讲,像涤生那样的人,少说也有十个八个。”
  二人正闲扯着,张氏进来,说长沙陶公馆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