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诚表演

类别：社会民生 作者：庄礼伟 原创 浏览量：15　　发布时间：2010-03-11 手机看新闻编辑此文
版次：RB15 版名：大家 稿源：南方都市报 全国订报  

    在火红年代齐齐跪下的集体膜拜仪式中，尽管万众姿势相同，但动机并不一致：多数人出于被动自保，少数人出于蒙昧状态的愚忠，极少数人则出于主动邀宠。终于，当膜拜达到高潮时，群众中有人开始嚎啕大哭。这哭，当然不全是如宣传工具所说，是感恩过度、积满幸福的堰塞湖溃坝，它往往源自内心的五味杂陈，乃至是忽觉荒谬，忽然自遣，于是悲从中来。

    在人类关系中，忠诚并不总是一种正常关系，无限忠诚则近于伪。等级体制下的忠诚通常只是一种表演，一种自保策略，一种利益交换，官场上的忠诚表演，酒桌上的忠诚表演，都是如此。

    有一位著名政治家曾不止一次说过反对谁谁谁罪该万死。这个聪明人内心当然知道，这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表演。在当代国史中，文化人常常通过他们的文字进行效忠表演，其中的动机，固然不能排除对红色乌托邦将会降临的微量虔信，但这些弱者们更多是出于趋利避害、求生免祸的本能。这个弱者之“弱”，当然主要是指精神软弱。

    忠诚表演虽然常常表现为集体仪式，但其本质是一种个体化的生存策略。那么，为什么人们宁愿寻求个体化的委屈生存而不追求整体化的反抗？除了人们自身的原因，还有环境结构的原因，单位和班组控制、户籍控制、媒介控制、反复的批斗演示、严厉的铁拳专政，都阻断了思想和真相的交流，使常常参加集体政治仪式的大众处于心灵上的散沙状态。自由的民间社团近乎绝迹，打小报告的人却无处不在如同汪洋大海。信息阻断，人人自危，于是噤若寒蝉的大众只能齐齐向体制跪倒，向各个层级的权威者屈服，乃至，谄媚地讨好。

    那个火红年代的大众不仅不能自由言说，连沉默的权利也没有，于是只能进行忠诚表演，大量使用主流腔、批判腔、表态腔、应景腔，延至今日，就是所谓的电视腔、CCTV腔。广州画家苍鹰先生的“新样板戏”组画，就是通过画中怪诞的肢体语言，来再现这种忠诚表演。这组画作均取材于那个火红年代样板戏的经典剧照，每幅画中都有一主一副两个角色，主角是样板戏中的各种知名角色，但都长着一张大家熟知的权威者的那张温厚脸孔；配角(无论男女)也是样板戏中的各种知名角色，其脸孔看似陌生，认得画家本人的人，一看就知道这张脸就是画家本人的脸。例如：父亲杨白劳(权威者)与女儿喜儿(画家)；参谋长少剑波(权威者)与杨子荣(画家)；女主角方海珍(权威者)与配角群众(画家)；党代表洪长青(权威者)与女战士吴琼花(画家)；党代表柯湘(权威者)与农民自卫军队长雷刚(画家)；父亲李玉和(权威者)与女儿李铁梅(画家)，等等。

    这些“新样板戏”组画显示出一个牢固的等级制权力结构。权威者在这些“画中戏”里的表演是自然的、慈祥的、挥洒自如的。权威者在表演中并不需要演绎过多的激情，这些激情在他的文字中早已抒发并以晓谕人民，他在公共场合只需扮演一个神秘的巨人、稳重的舵手，他在楼台上头顶光环，身披霞光，巨手拨动历史，语言充满磁性，为群众提供激情来源。在没有偶像剧的年代，权威者就是万众的崇拜对象和青春激素喷薄的对象。权威者还可以通过扮演高高在上的云端中的大神，借万众的拥戴来警告大臣们不可有僭越之心。

    而“新样板戏”组画里的配角，总是一副内心被照亮、领袖挥手我前进的精神力量地面接收器的样子，神情中既有茁壮的孩童般天真浪漫的笑容，也有羸弱的成人世界里的谄媚与逢迎，两者紧紧叠印在一起。

    “新样板戏”组画中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角色，那就是画面中漫天飞降的红辣椒，代表了一种锐利的暴力显影剂，在主、配两位角色之间的甜蜜、和谐关系中，凸显出大面积被扭曲的空洞与虚幻。当代某些政治波普画作的基调，是光滑圆润、犬儒主义的，而“新样板戏”组画中的红辣椒，透出了血的腥臊、真相的激辣。

    不过我以为，“新样板戏”组画最具批判力的内涵并非体制之恶、权威者之恶。经由“画中戏”里配角面对台下观众所浮现的诡异笑容，画家揭示了一个更为辛辣的真相。请注意这个细节：当面向观众时，配角的表情分明有些戏谑的元素，从而构成了格外荒诞复杂的剧情。这个配角的肢体虽然虔诚地朝向权威者，但常常把脸扭向观众，频频挤眉弄眼，或者在脸无限忠于朝向权威者时，却把眼神偷偷丢向台下的观众，似乎在对着观众说：我不是在愚忠，我不是在当顺民，我其实很清醒啊，你没看到我在嘲笑、鄙薄他吗？我的觉悟并不低，我早看穿了整个剧情的本质，我只是无奈地在表演而已，将来有大事的时候我肯定立马参加。

    看到这个表情，联想到今日我见到的种种人，甚至可怕地联想到自己，我突然出了一身冷汗。● 庄礼伟

    （题签：吴瑾）

    ◎庄礼伟，暨南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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