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花墩·三河镇 2 马 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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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过神门,又把凝着肃穆气的享堂回看一下,就迎着包公的栖神之域了。墓地的静,是森森的松柏笼出来的,是严严的威容衬出来的。宿草之上,春绿遮满低圆的丘土,萋萋,离离,郁郁。依礼遵制,一块墓碑,几个供具,就是包公垄茔陈设的全部。低回于这深葬遗骨的墟落,除去吟几句怀古的诗,诵几声叹惋的词,更有何念呢?由壁刻宋代《二十四孝图》的墓道转到坟下,幽冥石椁,只孤停着金丝楠木棺具。神木俑环棺而立,暗色中辨不清它们的眉目。我一边慨叹生命转瞬成古,一边我刚刚怀着的那一缕温感冷去了。包公亲眷的长夜之室亦伴随左右,《包拯家训》一行行地刻在坚硬的石上,字字结实,魂楼主人永世的承诺,表明了一种庄严的担当。幽宅之上,仿佛有他厚重的声音萦响。泉下的相聚,已这样过去了千年,我的感喟怎能不深?
  被明月亭衬得极显峻伟的,是清风阁,它使平面的香花墩有了精神的高度。此筑既须得仰观,照我的习惯,是要快步径上的,也好练练我疲弱的脚力。却有电梯直达阁顶,身体的抬升也只在顷刻。香花墩是宜于鸟瞰的。天上浮着一层淡灰的薄云,轻笼着蜀山的峰峦。水景敞旷,若要硬添些装饰进去,则清闲气味必致删减三两分。江南的树丛,叶子的绿意仿佛永不会脱尽,从这里看过去,包河的水面叫它收去了半边,摇着清澄的水色和明洁的云光,宛如要流涨到初夏的空中去。玉带桥柔柔地卧在波心,美人的纤腰袅娜地一摆似的,粼粼波滟却又掩不尽娇娆风情。虽不是轻荡画船在扬州瘦西湖上,却早把廿四桥的情调领略了去。水岸弯出舒展的弧线,少了些曲折,自然也缺了幽深的韵味,而它的明白清畅又最贴着访客的心,抵得过一幅白描。不待我把这样的一番意思表露无遗,则眼底的风景已如武林山水一样入画了。
  大自然已将一切安顿好,只差烟霞俦侣悠然而往。
  我久居北方都市,钢铁的森林、水泥的峡谷整日折磨我的视感,我的灵魂沿着它们交错的边缘陷落。山水无觅,精神岂获一刻的宁帖?此时,扰心的聒噪消歇了,这满墩的草色花影,像茂树梢头曼舞的晨云,送我清凉。朝云暮霞中,纵有彩舟灯舫上飞响轻歌浅唱,弦索上曼妙的音调也是低回不尽呢。优伶的清婉仪态、端丽姿容也是可想的。倏地,像是有什么俗务催索着赶去应命。恋恋的我呀,似乎明白,此世今生,登临这样高敞的楼头,把合肥的山水看遍,在我也仅此一度了。
  教弩台、逍遥津只依稀望见一点影子,庐州古景始有寻处,且留待我临屋上井,登听松阁,拜扫张辽衣冠冢,在黄梅调的腔曲中,细说故国沧桑。
  贰
  
  三河在过去是叫做鹊渚的,是浮在巢湖里的一块沃洲。不谙古镇来历,便不明白何所取意。四近不见青苍的屏峦,目光可以落到极远处。鸟在飞,“燕子来时,绿水人家绕”,何必燕子,不知名的野雀,也是一样意味。后来,古渚与湖岸连壤,成了陆地。到了今天,丰乐河、杭埠河、小南河穿镇流去,漫进平衍的圩田,捉不到影子了。到处都是桥,站在鹊渚廊桥上一低头,才发觉,浮动的波光把自己的眉眼摇进水里了。
  水长流,整个小镇也像在绿波间浮荡着。湿漉漉的雾气漫成一片,高高矮矮的岸树受着滋润,青得要滴下来。自然的美妙尤能感知的,即是水与花木,这在三河都不少。若叫一个诗人看到,语言的狂欢、灵魂的舞蹈必会瞬间激起。团团绿阴云似的遮住黑色瓦檐上古老的花纹,又沿着褪了漆色的门扇滑落在石板铺砌的街面,门阶前闲坐的老人必会细眯眼睛朝夹在长巷上方一条蓝蓝天空凝眸,且伴随一声低微叹息。水岸之美还用说吗?你在河上可以看木桨的舞动;你在廊桥可以听调缓的腔曲;茶楼里头有清茗供你消闲,说书讲史的一到,稗官杂录、遗闻琐记都被装入这一班艺人的嘴里,供你忍笑而听,他们这讲唱声调颇有特别的地方,比那天桥乐茶园里郭德纲的相声还觉得喜欢;拉长尖脆叫卖声的,是食坊的老板娘,滋味最足,又比较亲切些的,还数她家陶碗中喷香的土菜,肴名之俗,一时不易写定,字号是得月楼;一户飞溢花馨的宅院里,主人自足的笑脸隐在绿叶的影子中,也叫你感知了镇上人家的寻常景况。淳古、简净的印象后面,是感情的真朴与仁厚。江南普通小镇的实际,我在这个院落中可以知道大半了。
  水使一切滋润、温暖、明亮。这样的话,放到我的人生经验里,未免轻浅了些。我对于重量的认识却是从水开始的。看着木船载满人与货往来河道上,看着吃水线被浪沫吞浸,隐隐的挣扎感中,我就得到了某种暗示,那份沉重便坚石般狠坠心头,呼吸也不自主地紧促。我实在是发杞人之忧了。终日为巢湖烟波所笼的三河,水运码头卸载着外埠沉甸甸的财富,时间堆积起古镇的文明。现代人的游屐踏入三河,意在街市铺肆间寻找早年商业的痕迹吗?
  物质的土壤诞生老镇的传奇。古西街上的刘同兴隆庄,货架上的各色布匹,木柜里的糯米、粳米、早稻米,被店主喝卖得颇具声色,柜台后是忙碌的账房和伙计,帮衬老板把生意运筹。踏木梯,把转角处贴在墙上的旧上海烟草广告的时装女郎轻瞥,就转上二楼。书房里的笔砚和线装书,佛堂里诵经的老妪,闺房里刺绣的女眷,让人领受商户家居的细节……颇涉遐想的,是琴房里的古筝,虽则弦索暂无柔指拨弄,想到昔日的音调飞出雕花窗棂,响在深巷里,诗意已盈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