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 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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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票(一)

  上贴时间: 2009-4-29 20:57:22 (北京时间: 2009-4-30 8:57:22)
  文章来源: 履虎尾®   (给该用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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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学四年,就数第一学期的时间最难熬,好容易盼到学期末了,一边忙着复习功课,准备应付期末考试,一边还要预订火车票,准备回家过年。

    我们这一届,是文革后特殊的一届。全班七十八个同学,三十左右岁的倒有三十好几个,而且,其中的多数又是结过婚的,为此,我们称他们为“老家伙”。马上就要回家了,宿舍里边堆满了“老家伙”们准备带回家的稀罕物。什么小三轮车啊,小摇篮啊,红樱枪啊,木制宝剑啊,小手枪啊,花花绿绿的鬼脸啊,呵呵,真是不一而足啊。幸亏是由学校帮我们预订火车票,免去了自己到票房子里去排长队,不然的话,才叫忙死他们。

    午饭后,大家正在宿舍里点评着“老家伙”们的年货,隔壁突然传来了一阵号哭之声。急忙跑过去一看,原来是同学“小萝卜头”的火车票不见了。小萝卜头正躺在床上,悲痛欲绝。

    “小萝卜头”,顾名思义,是我班年龄最小的同学,要等过了春节,才满十七周岁,比班里最大的老张整整小了十七岁。老张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过,我要是结婚早几年的话,儿子也该你这么大了。

    “小萝卜头”来自浏阳河畔,父母都是面向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家里出了个考到京师去的大学生,面子虽然光彩,怎奈是腰包里羞涩——惭愧了。小萝卜头年龄虽小,挺懂事的,平时过的很节俭。系里给他评了二级助学金,每个月有二十几块钱,也算够他花用的了。除了吃饭,还能省下几本书。小萝卜头很用功,很勤奋,入学第二个月,为了买那本《英汉辞典》,吃了半个月的窝窝头。呵呵,我们学校就这点好,师范,师范——就是白“吃饭”啊。一个是有助学金,再一个就是没钱也饿不着,食堂里免费供应咸菜和棒子面窝头。

    前些日子,家里给小萝卜头寄来二十块钱,叫他买张火车票,回家过年。今天上午课间操的时候,生活委员把火车票发给了大家,小萝卜头忙着用功背单词,接过车票,随手就放到裤袋里了。过了一会儿,有人喊他打篮球,小萝卜头又跑到操场疯跑疯颠了一大阵子,车票的事儿,竟被他忘光了。中午回到宿舍,看见老家伙们的年货,这才想起车票的事儿。小萝卜头一摸裤袋,糟了,里面空空如也,自己最贵重的那件事物——火车票,竟然被搞丢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问了一阵,又帮他翻书包、摸口袋找了一阵子,终于彻底绝了望,只有叹气的份儿了。

    班里的几个头头脑脑立即召开紧急班委会议,商讨对策。会上,生活委员老杨提出一个办法,发动全班同学,大家给小萝卜头募捐。几个人刚要表示赞同,学习委员老石提出反对意见。他认为,募捐虽然能暂时解决问题,但,这会造成一种施舍与被施舍的关系,小萝卜头将在四年中,无法与其他同学平等相处。

    大家都觉得老石太愚腐,不近人情。老石说:“不是我太愚腐,事情确实不是你们想的那么简单。我们几个立即去找郝先生,把情况报告给系里,听听老师的意见,然后再做定夺。”

    系办主任郝先生听了几个干部的汇报,曰:“嗨——这事好办!你们带小萝卜头去何先生家,去找何先生。找到何先生,什么问题都能解决!”

    何先生是学术界著名的学者,六十多岁了,挂着副系主任的虚衔,两耳不闻窗外事,整天在家里读书做学问,搞他老人家的魏晋封建论。几个班干部带着小萝卜头到了何先生家,讲明情况后,何先生笑了,随手取出了三张大团结,曰:“再去买张票吧,够不够?”

    晚上,躺在床上,老石把情况告诉了我们。同宿舍的几个哥们儿, 谁也没料到,事情的解决居然是这样容易。

    我问老石:“其实募捐不是挺好的嘛,?干嘛非要去找系里呀?”

    老石曰:“找系里不是解决得更好吗!”

    我曰:“大家募捐你说是施舍,求何先生去就不是了?”

    老石曰:“当然不一样!”

    我曰:“按你说的,接受了施舍就抬不起头来,那,小萝卜头以后见了何先生还抬头不?”

    老石曰:“靠,见了老师,你抬的什么头,你就得一辈子规规矩矩!”

    我曰:“靠!你这叫什么歪理儿!”

    老石曰:“呵呵,你呀还年轻,这有些道理呢,你得慢慢儿的才能明白。这人啊,特别是男人,自己的一切,必须得自己解决才行。”

    我曰:“喝喝,吹着吹着你还来了喘上了呢!你说说,要是换了你,你把火车票弄丢了,你该怎么办?”

    老石曰:“呵呵,第一,我的票就不会丢;第二,就算真的丢了,我也有办法,没有火车票,我照样坐火车回家。”

    我曰:“屁,我才不信!”

    老石曰:“呵呵——不信?现在,我是带工资上学,有钱买火车票。可过去,我在农村插队,没钱买票,难道就不回家?还不是火车照坐!”

    躺在床上的哥几个一听,都来了兴趣,我曰:“是吗?老石,讲讲你那时候的事吧。”

    老石燃起了他的劣质香烟,猛吸了一口,又故意咳嗽了两声,清清嗓子,讲起了下面的一段故事。
  逃票,其实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并不好玩。俺插队时,虽然还没满二十周岁,可也算得上是五尺高的一条男子汉了,不买票坐车,捉住了被当众指责挖苦,也知道确实脸上无光,心里也不是滋味。可是,俺下乡的生产队离沈阳二百多公里远,一张火车票要三块多钱,再加上去火车站的长途汽车票,真要是买票坐车的话,回家一趟,要花费掉一张大团结。这,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俺辛辛苦苦修理地球一整年,才能分几个钱啊?不逃票又怎么办!再者说了,谁又能长年不回家呢?

     不过呢,话又说回来了,逃票,又是一种乐子,一种刺激,一种冒险,一种挑战。逃票成功的那股滋味,又往往令人回味无穷。或许,这也是一种黑色的幽默吧。

     “逃票”,可算得上是俺的拿手好戏了。

      首先,你要有一定的地理常识和铁路知识。这种学问,光靠在地理课上学的那点儿可不够用,你还得身体力行,亲自体践过,实践出真知嘛。两年前的大串联,俺和几个同学几乎跑遍了全中国,这么说吧,只要通火车的地方,差不多俺哥几个就都游到了——老嘎,别打岔,关于大串联的事,俺下次再给你们讲。

     大串联要坐火车,坐火车要进火车站,进了站要找对站台,上对火车。你要是稀里糊涂,上车上错了,那不成了南辕北辙了吗!

     几个月的大串联,全国的铁路和火车站的情况,俺算是了如指掌,熟悉得到了家了。不信?呵呵,俺且问问你们,在双轨铁路线上,火车走哪股道啊?什么——右侧?你当是公路哪!记住,火车左侧通行!

     俺再问问你们,火车长鸣一声代表什么?短促的叫又代表什么?

     呵呵,不说了,反正你必须对车站的情况了如指掌,心中有数,一声不响,悄悄进站,悄悄混上火车。你要是进了车站晕头转向,找不着北,到处乱打听乱问,还不一下子就被捉住啊?

     其次,你还要懂点心理学。别看列车员穿的制服都一样,年龄,性别,气质,秉性却大不相同。遇到男的怎么办,遇到女的怎么办,碰上老的怎么办,碰上年少的又怎么办,你要随机应变,心中有数。或是软磨,或是硬抗,或动之以情,或晓之以理,遇到不同的对象,要区别对待,采取不同的办法也。

     第三是物质方面的,你要准备一套行头,也就是说,要穿得体面一点,别让人家一眼就能认出你的知青身份来。知识青年逃票蹭车坐,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你若是被列车员认出身份来,他就会时刻堤防着你,你就别想混过去了。俺当时虽然很穷——呵呵,知识青年有几个不穷的啊——还是准备了一套大面上能看得过去的制服、一件白衬衫,平时不穿,专门留着逃票的时候用。

     不过,事情总是一分为二的。没被发现的时候,千万不能被人认出你是知识青年;而一旦被捉,情况立马发生转变,你却一定要让列车员立刻认出你的身份来——呵呵,老子插队青年一个!那时候,知识青年在火车上,真可称得上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你只要一口咬定:“老子是插队青年,回家没钱!”那是谁也奈何你不得。大不了在中途站被人家赶下车。呵呵,下车就下车,下了这趟,等上个把小时,下趟车来了,老子就又混上去了。

     一次逃票的过程,最少包括四个环节,这就是:进站,上车,查票,出站。或者就叫做“过四关”吧。

     第一关——进站。

     进站是所有环节的先决条件,你要是连火车站都进不了,其他一切都无从谈起。据俺所知,当时全国的火车站,除了北京站外,没有一处是卖站台票的。呵呵,当然就算有的卖,俺也不买。一张站台票两毛钱,虽然不多,可那也是钱啊,省点儿是点儿。火车站防得再严,它毕竟不是马其诺防线,总是有隙可钻的。至于怎么钻进去,呵呵,俺卖个关子,就不说了。否则,真成了诲盗诲淫了。

     至于第四关——出站,同这一关大体相同相同,俺也不说了。

     第二关——上车。

     火车进站刚停稳,上车的、下车的,在车门口挤成了一团。这个时候,你可千万别跟着人家乱挤,想浑水摸鱼,趁乱上车,呵呵,没门儿!你当列车员都是傻子啊,他们一眼就能看得出,你是有票,还是没票——就像监考的老师一样,你是否作弊,他在讲台上一瞄就全都清楚——弄得不好,还会错把你当成了乘乱行窃的小偷,那可不就麻烦了吗。

     怎么办啊,别急,兵法有云,“欲擒故纵”啊。你站到站台一边,站得离车门远远的,装出对这次车一点兴趣都没有的样子来。等下车的下完了,上车的也上完了,列车员放松警惕的时候,你再大大方方地走过去,不慌不忙地上车来。呵呵,有时候,列车员还会热情地帮你往车上提袋子呐。

     第三关,查票。

     火车开动后,列车员关好车门,就要来查票了。对此,你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有些逃票新手上车后,不进入车厢找座位,而是站在车厢连接处,自以为此处交通便利,眼界开阔,可以随时逃走。呵呵,那才叫大错而特错。列车员查票,首先就检查站在车厢两头的人。

     上车后,你要立即找个位子坐好。如果座位里面靠窗户还有人,你要诚恳地陪个笑脸,请他帮忙,跟他调换一下座位,坐到里面车窗边上。把背包放好,把外衣挂到衣帽钩上,找张报纸来读,或者端杯水来喝着。查票的来了,你只要煞有介事、满不在乎地向外衣上一伸手,就像车票真的装在口袋里一样,列车员多半会转身就走,呵呵,他(她)也不容易啊,还要抓紧时间,去查别人的票啊。

     有一次回沈阳,俺在火车上遭遇到了一位好钻牛角尖的女列车员。俺的手已经举起来了,已经伸向外衣了,已经在衣袋里掏着了;可是,她坚守阵地,就是不为所动,死死地钉在俺的身边。俺的手在半空中僵硬地举了两分钟,再也表演不下去了,只好“缴械投降”。

     列车员逼着俺去补票,俺也不多废话,从衣帽钩上取下外衣,乖乖地走在她的前边。到了车厢连接处人多的地方,俺抢先几步,挤了过去,迅速地套好外衣,取出口袋里的眼镜,架到鼻梁上。几秒钟后,俺转过身来,往回走去。只见列车员急急忙忙,气喘吁吁,东张西望,扒开人群,紧紧追赶。呵呵,一个逃的,一个追的,俺与她是擦肩而过也。

     当时,逃票蹭车坐的知识青年,有硬干的,有软磨的,有花言巧语的,有胡搅蛮缠的,有拍桌子打板凳的,有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那真是“高家庄的地道——各有高着”也,“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也。故,兵法云:“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也。”

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在逃票这个问题上,也要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的。俺下乡插队三年多,每年都要回家几趟,逃票简直就是家常便饭一样,可说是手到擒来。不过,人算不如天算,“上得山多常遇虎”,也有栽跟头的时候。那就是遇到政治气候紧张,治安形势严峻的时候,人的本事再大,也抗拒不了客观规律。真可说是:“人和不如地利,地利不如天时也。”

     逃票者,凶器也,俺是不得已而用之。俺的一个同学,就是“背手牵鸡”的那位主儿,不单是逃票回沈阳,他是大串联没串够,还经常扒火车流窜到各地,游山玩水。他说,大串联那时候,跑的都是大城市,老子要利用插队的时机,遍游一下祖国的名山大川。

     那年秋天,他从五台山回来后,神神秘秘地跑到俺青年点,对俺说:“春生,你知道我这次在五台山,遇到了谁?告诉你吧,我在山上的一座小尼姑庵里,见到了已经出家二十多年的沈崇啊!”——老嘎你别打岔,俺也不敢断定此事的真伪也。

     有一次,他去四川峨眉山拜菩萨,在成都火车站下车时,正赶上巴蜀发生了一起恶性案件。站里站外,布满了全副武装的军人和便衣警察。他一下车,就被人家盯住稍了。他稀里糊涂,一点也没发觉,只管从一条小道往外走。刚从一个缺口混出站去,身后的盯稍儿者叫住了他:

     “站住——”

     他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

      盯稍者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喝问道:“干什么的?”

      “不干什么。”他懒洋洋地回答说。

      “口袋里是什么?”盯稍的便衣警察盯住他微微鼓起的裤子口袋,问道。

      “哦——”他嘴里“哦”了一声,右手下意识地用手向裤子口袋摸去。

      嗨嗨,说时迟,那时快,还没容他的手碰到裤子,也不知道那个便衣警察是怎么近前贴身的,他伸向裤子口袋的右手被人家那么一拧,膝盖弯儿被人家轻轻一撞,他已经狗吃屎似得趴在了地面上了。呵呵——亏他还自称“打遍全县无敌手”也。

     便衣警察用膝盖死死地压住他的脊梁骨,一只手继续拧紧他的右手,另一只手伸进他的裤子口袋,缴获了他口袋里令人起疑心的那件东西。

     哈,你知道那是什么吗?便衣警察望着刚掏出来的事物,不由得大失所望,那并不是什么凶器,而是他的“盘缠”——一块他留着中午吃的冷馒头啊。呵呵——原来,他被怀疑成身藏凶器的杀人疑犯了啊!

     所以说啊,在“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时时讲”的那个年月,插队青年回家,最好是选在阶级斗争处于底谷的时候,你可别顶着风儿上啊。

     那年刚开春,一天夜里,俺们几个弟兄刚钻进被窝,队长急急忙忙地闯了进来。

     “快起来,出事了!”

     队长告诉我们,刚才,饲养员巴大爷低头给牛拌料的时候,大牤子一抬头,牛犄角插进了巴大爷的眼睛里。巴大爷的眼珠子当时就顶冒了,而且流血不止,有生命危险。大队卫生员说,必须连夜送巴大爷进沈阳大医院抢救。队长问我们,谁家有亲戚在医院,好抓紧联系住院。

     正好俺有个亲戚是沈阳一所大医院的医生,于是,俺便和大队卫生员,生产队会计一起,护送巴大爷动了身。

     一个小时的大车,一个小时的汽车,三个小时的火车,天还没放亮,我们就到了沈阳。那个时候医院的服务态度还是蛮好的,巴大爷很快就住进了病房。

     经过两天的抢救,巴大爷的老命算是保住了,当然,一只眼睛也永远的失去了。

     巴大爷住进医院,命虽然保住了,可是钱也花得流水一般。不单是生产队会计心疼,俺也替巴大爷肉疼也。这家医院可真是他妈的“谋财救命”啊。验次尿,两毛钱;透个视,三毛;验个血,五毛。靠!一张十元的大团结,只要一破开,不到半天就无影无踪也。

     第三天,会计对我说:“春生,沈阳的开销实在太大,巴大爷的病情也稳定了,我看,你还是先回去吧。”

     俺一想也是,于是,告别了巴大爷,又回家打个招呼,就动身去了火车站。

     本来,俺这次回沈阳算是出公差,路费是有的报销的。可俺一想,羊毛出在羊身上,归根到底,最后还是要由巴大爷来看数。于是,俺打消了买票念头,决定继续俺的拿手好戏,替巴大爷省点吧,省点儿是点儿啊。

     俺提着提包,从一个缺口跳进火车站。咦——今天怪了,平时熙熙攘攘的站台上,怎么这样冷冷清清啊?再仔细一瞧,站台两头,地道和天桥的进出口,还有手持半自动步枪的士兵在守卫着。

     啊——不妙,这一趟逃票怕逃得不是时候。俺心里有点紧张,可外表却不动声色,硬着头皮向地下道走去……

     “站住!”

     俺刚要走进地下道,身后传来威严的命令声……

俺刚要走进地下道,身后传来威严的命令声:“站住!”

    俺装做什么也没有听见,只管从容不迫地向前走去。

    身后“噼里啪啦”的脚步声传来越来越近,“站住!”同时,俺的后腰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俺回过头来,一个士兵就在俺的身后。论个头,他比俺矮一点;论岁数,和俺差不多。就是他“命令”老子站住的,也是他用枪托子碰了老子一下。(呵呵,说良心话,碰俺的那一下子确实是轻轻地。)

    俺大怒!他要是用手或者用脚打一下踢一下,俺都不会太在意。他是用枪托碰俺,枪杆子,那可是无产阶级专政的武器,用枪来对付俺?你奶奶的,你把老子当成了什么!俺伸出右手,用食物指着他的鼻梁子,曰:“你,你打人!”

    “胡说!谁他妈打你了?”

    “你,你还骂人!你违反‘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少废话!你的票呢?”

    “没票!”

    “没票你还有理了?走!”

    这位战士不由分说,推推攘攘地,把俺押到了票房子的一扇门前,推开门,把俺推了进去。

    这间屋子不小,里面灯火通明,七八个男男女女正聚在一起议论着什么,见俺进来了,便四下散开去,各归其位。

    俺被招到了一张办公桌前,桌后的椅子上坐着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干部。

    女干部先盯了俺足有三分钟,又咳了一声,才开始审问:

    “你——什么成份?”

    年轻的网友大概不清楚什么叫“成份”了,这在当时,可是压在一部分中国人头顶上的一座大山啊。所谓成份,就是你的家庭出身,再直接一点,就是刚解放的时候,你家的上一代直系亲属(父亲或者祖父)是什么职业,是靠什么来维持家庭生活的。是剥削阶级,还是被剥削阶级?是工人或是贫农、下中农啊,还是地主、富农,资本家?

    从文革一开始,全国人民便被正式划分为两大阵营两大类。一类是红五类,包括:工人,贫农,下中农,革军,革干。一类是黑五类,包括:地主,富农,反革命份子,坏份子,右派份子,简称“地富反坏右”。当然,也有少数既不黑也不红的中间派——中农,“未化”等等。

    也是从打文革开始,凡属在政治上居高临下的问话,都从问“什么成份”开始。如:警察盘问小偷,居委会盘查可疑人,红卫兵审讯“牛鬼蛇神”,等等。

    “什么成份?”此话一问,问话者就在政治上占据了绝对主动,成为无产阶级政权的代言人;而被讯问者呢,必须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回答,自然处在了下风。这句问话的功效非常之大,就好像“威虎山”上的黑话——“天王盖地虎”一样。

    不过,这玩艺儿也是纸老虎,外表虽然可怕,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因为,除了极特殊的情况外,没有谁会真的去证实一下你回答的是真是假。所以,俺的成份,虽然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黑五类,可俺还是昂首挺胸,理直气壮地回答女干部的问话,曰:

    “贫农!”(可俺肚里边呢,却在回答曰:“宝塔镇河妖。”呵呵——)

    “干什么的?”(“么哈,么哈?”)

    “插队青年,回生产队去。”(“正晌午时说话,谁也没有家。”)

    “车票呢?”(“脸红什么?”)

    “没买。”(“精神焕发!”)

    “为什么不买?”(“怎么又黄了?”)

    “没钱!”(“防冷涂的蜡。”)

    “没钱就有理啦?”女干部指了指俺放在地板上的提包,“提包里装的什么?”

    “没什么。”

    “没什么是什么?打开检查!”女干部命令说。

    俺提起提包,放在办公桌上,哗啦一声,拉开了拉链,取出摆在最上面的两双破袜子,摆到女干部的眼前。然后,准备继续取里面的东西,交车站检查。

    女干部尖声大叫起来:“什么脏东西,臭死了!臭死了!”她一只手捂着鼻子,另一只手拿着报纸卷,把两双破袜子拨到了地上。

    俺不动声色,弯下腰,将袜子从地上拾起,然后把袜子重新摆放到她的面前。

    女干部大怒,指着俺,曰:“你、你……”

    俺静静地盯了她一阵,缓慢而有力地发起了反击,俺曰:

    “你,什么成份?”

    女干部气急败坏,她再也料不到,不买票蹭车坐的人居然敢问她的成份,这不是太岁头上动土吗!她结结巴巴地,曰:

   “什么?你、你……”

    屋子里刚才还在看热闹的人全都笑了起来,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一边笑,一边接过话来,曰:“呵呵,红卫兵小将,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敢情你是上这儿来造反来了?”

    俺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了大队介绍信,放到桌子上,曰:“你们自己看吧。”

    在他们传看介绍信的当儿,俺把贫农社员巴大爷的情况简单地叙说了一遍。情况说完了,俺慷慨激昂地抒发起来:

    “俺这次是出公差,路费报销,本来用不着逃票。可是,你们知道巴大爷的伤情吗?你们知道生产队一天的工分才几个钱吗?你们知道这一次医药费花了多少吗?俺这不是给巴大爷省点儿是点儿吗!”

    俺用手指着女干部,曰:“这两双袜子,就是巴大爷的,准备带回去补的。你嫌贫下中农的袜子臭,什么阶级感情?依我看,你的小资产阶级思想才臭,才脏,你的世界观该好好地改造改造了!”

    中年男干部听完俺的一顿猛烈发言,装出一副颇受教育,颇有感触的模样来,曰:

    “我们是该好好的改造思想,改造世界观啊。知识青年同志,感谢你给我们上了一堂生动的阶级教育课!小同志,我们谢谢你啊。”

    说完,他还热情地伸出手来,装模作样地跟俺握了握手。

    “不过呢,小同志啊,千道理,万道理,大道理管着小道理。不错,人民火车人民坐,可是,要是都像你这样,人民火车可就开不动了啊。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国家的事情呢,再小也是大事,局部要服从全局,个人利益要服从整体利益啊。既然你身上有钱,回去又能报销,你还是把票买了,也算是给国家作点儿贡献,你说呢?”

    说到这儿,他只管回过头去,招呼另一个女干部曰:“小李,你来一下,帮这位小同志把票补上。”

    俺揣着车票,兴冲冲地上了车,心里这个得意啊。哈,这帮老小子,平时威风凛凛,不可一世,可今天,竟然被老子抢白一番,教训了一顿,好得意啊。
   
    “呜——”一声长鸣,车开了。冷风迎面一吹,俺兴奋的头脑渐渐地平静下来。啊,不对!俺中计了,中了竖子的奸计也!中了狗儿们的“高帽计”也。表面上俺是大大地占了上风,大出了风头;可实际上呢,靠!白花花的银子被勒索走了也,够买两条香烟的银子啊。

    就这样,这次逃票以惨痛的失败而告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