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飙:暴打病夫三年 她很苦他不怨(南方都市报 2009-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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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打病夫三年 她很苦他不怨
拾柴女日夜“毒打”脑瘤夫,吐露“另类”家庭悲欢

日期:[2009年4月24日]  版次:[SA31]  版名:[深圳读本 头条]  稿源:[南方都市报]   网友评论: 1  条   刘增秀(镜中人)打完丈夫后坐在床边不语。头条记者王子荣摄

  男人说,“打吧,我现在不恨她,打几下她心里好受点也好。”女人说,“如果他死了,我也不会再嫁人了。”

  “基本上没一天不打的,有时候在屋里打,打得男人哇哇叫,全小区都能听见,有时候索性就在外面打。”邻居说。

  小区里几乎人人都知道3楼那位日日哀嚎的丈夫,关于妻子,也流传着种种说法。多数人在刘增秀的头顶扣上狠毒二字。

  “哎哟!”凄厉的男子嚎叫声划破了横岗新光小区的宁静。

  4月22日清晨7时,持续2分钟的哭喊没有引起邻里太多关注。“那个女人又开始打老公了”,楼下台球桌旁,几个男人抽着烟,兴致盎然,一同望了望伟群路38号305室的窗户。

  在龙岗区横岗街道四联社区,这是一户众人眼中的“另类”家庭。它曾经美好,满怀憧憬,命运的连番捉弄令它如今布满尘埃,成为他人眼中十足的“怪物”。女人说,我并不是存心要打他,心里急,实在没办法了。男人说,打吧,我现在不恨她,打几下她心里好受点也好。女人拾柴为生,男人患脑瘤几近失明。

  邻居眼中的恶毒女人

  304室已经空置两年了。说起这个,房东郭女士有点郁闷,“305房那家人太吵了,没人愿意睡他们隔壁,每月平白少收300块房租。”

  邻居冯先生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嚎叫。歇斯底里,是他对这户人家的描述。“去年6月搬进这栋楼,那户人家就在对面,楼层差不多高,那边有啥声音,这边听得一清二楚”,冯先生回忆,6月底一个晚上,“我坐在家,听着那边大喊大叫了足足半个小时,一刻没停过,终于听明白那是个男人的声音。边哭边喊,‘哎哟’、‘别打了’。”

  哭喊声每天此起彼伏,或出现在清晨,或出现在晚上,不时也在中午闯进耳朵。小区阿婆告诉他,那是一对夫妻,老婆每天不分白天黑夜地打老公。冯先生被这个答案镇住了———老公打老婆的事常见,可堂堂大男人,为什么会被妻子折磨得如此死去活来?从阿婆的絮叨里,他得知,男人身体不好,可能脑袋里长了瘤,家里靠女人挣钱维持,因此男人总是受气。

  去年底,有一晚大雨,虐打持续了整晚,直到深夜12时还不断有嚎叫声传来,甚至凌晨4时,男人也未能幸免,让新光小区的人们记忆犹新。又有一夜,冯先生回家晚,凌晨4时坐在电脑前上网,后半夜的静谧突然被男人的喊叫打破,绵延半小时,令他烦躁难安。

  不少人看不过去。邻居陈小姐说,有一次,两口子照例推着运木柴的车经过一家工厂,男人在前边拉,女人在后边推,男人手脚不灵,一个闪失,有木材掉落在地,女人追打男人。工人们恰好下班,有好事者抓住女人,对男人说,“你去打她,我帮你”,男人却不肯。

  熟悉了男人的哭喊后,冯先生和小区里其他人一样见怪不怪。去年底,冯先生们正在打麻将,又听男子嚎叫,众人不堪其扰,阿婆怂恿冯先生报警,冯先生拨打了110.民警将两口子带回调查,晚上又见他俩回来,毕竟伤得不重。这么一折腾,消停了三四天,随后故态复萌。

  4月6日,记者于晚上6时来到小区守候。“中午刚打过,男人叫了十几分钟”,邻居说。是夜安静,只是夜里10时关灯前传来几声女人的呵斥。

  4月7日,阴雨,女人的板车停在楼下,6时许灯已熄灭。邻里说,下雨天不好拾柴,女人一天没出门,男人今天或许会好过些。10时,女人的大声责骂飘到楼下,随之而来的是时断时续的轻声啼哭;10时40分,灯忽然亮了,女人在嘶吼,男人却没了声音。“男人又没法睡床了”,楼下小店的陈小姐说,曾有楼里邻居去劝架,看见女人在床上睡,男人却只能靠在一旁的沙发上。

  4月8日,谩骂声于7时30分传来,男人不时哭泣。记者随邻居上楼,3楼的楼道逼仄、阴暗,305室门外堆着不知哪儿收来的海绵、破烂,男人在门口站着,屋里仍不时有女人责备的声音传出。男人突然出了门,动作迟缓地下楼,瘦弱、苍白。走到底楼门口吐了口痰,又要折返,在大门上摸索了很久。邻居林大姐说,这距离上次男人下楼已有两三个月时间,“上次我好心扶他到楼门口,他怎么都摸不到钥匙孔,还是我帮他开的门。”

  她曾不忘给他惊喜

  4月21日,记者交了10元钱借宿304室一夜。深夜12时,305室的夫妻俩絮叨了一阵,墙的隔音效果很差,女人声音时而凌厉,时而幽怨。凌晨4时30分,女人和男人说了几句后便匆匆出门。第二天晚上7时整回家,屋内传来男人的嚎叫。

  4月22日清晨7时,记者试探着走进305室,房间不过10平方米,一张上下铺外,俨然塞不下半件像样家具。

  女人蹲在地上,一脸愤懑地淘米煮饭,只穿内裤的男人被打后有些委屈,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嚎叫凝固在前一秒的空气中。记者入房询问,女人倒不惊讶,“看看他,现在饭都没做!你是记者吧?之前就听说有记者要来采访我。”

  女人叫刘增秀,39岁,小学文化,黝黑、精瘦,个头不高,或因长久日晒,色斑遍布脸庞,双手大得跟体型不协调;男人叫吕明生,念过初中,41岁,苍白、消瘦,修长个子,总是无措地把手放在双膝上。

  刘增秀嗓门大,脾气有点急躁,说话如同开了机关枪;吕明生也不沉默,时不时地用他浓重的方音“戳”她几句,大多是顶撞、反驳,惹得刘增秀更生气。

  “我们1990年初结的婚,都是湖南衡阳市长乐区关市乡人,媒人介绍的,双方家境都普通”,刘增秀说,“他家拿了间土砖房,我家给了2700块钱嫁妆。”婚后,当年9月就有了大女儿;次年,吕明生决定外出打工,先后走过了中山、珠海、东莞等地,妻子有时去陪同,有时则在家带孩子。

  刘增秀说,如果没有后来的变故,生活会很幸福,“他们4兄弟当年很潇洒的,都搞建筑施工,我老公有时候还跟朋友合伙包点小工,做工头挣钱,(上世纪)90年代初每天能挣几十块算不少咧。”他们先后又生了一女一男,生活平静而充满期待,直到2001年家里凑钱盖了新房,生活急转直下。

  “盖房借了钱,我让他跟着他姐夫去珠海打工,没想到他学坏了,那都是人家下的套啊!”接过妻子的话茬,吕明生有些不好意思,“姐夫喜欢买吊彩(赌博),我跟着看,有个老头玩了3天就赚了3万块钱,心痒啊!结果一玩就钻进去了,输了万把块钱。”

  妻子接着数落道———输了钱,想借钱翻本,竟然自个儿跑去找妻子的姐姐借了2000元,说是“跟人合伙包工”,把妻子蒙在鼓里。

  2003年的春节永远铭刻在刘增秀的心里。近一年时间里,沉迷吊彩的丈夫几乎与自己失去联系,在家带着2001年出生的小女儿,刘增秀着急得不行,“真的,心好跳,每次把小孩哄睡着了我就哭,一年总共才拿了两三千块回家,家里池塘里的青蛙每次都叫得我心里发痛,走在路上撞着人家都不知道;说(农历)十二月回家,到了时间又没消息。人家过年快快乐乐的,我们家连买鞭炮、买米都没钱,我硬着头皮走了9里路去他爸妈家借了100块,才算吃上饭。他到初四才回来,拿了1000块,算是小孩的学费。”

  开始怀疑丈夫在外边“搞不正当的事”,刘增秀偷偷找了村里同在珠海打工的男孩子,央求下,跟着对方去到丈夫所住宿舍,“当时是想给他个惊喜吧,我睡到他床上去,把鞋子藏好,躲起来直到他下工回来,见着他好高兴。他想睡,我拖着他起来,一定要聊个踏实,他这才跟我说了玩吊彩的事。”

  2004年春节,吕明生回家后,刘增秀不再让他出门打工,“我让他在家搞建筑,我跑去另一个乡的电子厂干活,平时连电话都不舍得打,钱都往家里揣,我妈打电话来说,‘你这都是白干,他天天去麻将馆打牌,好多人欺负他一个,你还是回来吧。’”刘增秀赶忙回家。这时,更大的梦魇正等待着她。

  “我知道她很痛苦”

  “他们两口子本来住在四联路上另外一栋楼,听说是因为吵闹不停,房东受不了,才把他们赶出来的”,陈小姐在小区里经营小店,“他们是去年初搬来这儿的。来的时候,男人手脚还算挺灵活,两口子每天一起出门干活,出门早、回家晚。听说男人脑袋里有瘤,越长越大,现在已经把眼睛的神经压住了,从去年开始视力就不行了,今年偶尔见过几次,跟瞎了似的,很少下楼,都靠女人一个人干活。”

  “我被他这个病压得喘不过气来”,刘增秀说。2005年,吕明生得了怪病,全身瘙痒发烂,挠得浑身是血。在乡里诊所看病,医生说是贫血,拿了千把块钱草草医治。

  恰好在深圳横岗打工的姐姐回来了,力劝他俩到横岗拾柴。初时,拾柴的工作刘增秀干得极不习惯,每天日晒雨淋,头一次回家时,家人说她“老了好多,像个老太婆”。

  刘增秀的一天一般从凌晨4时开始。她出门捡些别人丢弃的沙发、桌椅,劈成柴禾捡来,10时许回家吃了饭,又出门,上山找些枯死的木头回来,直到晚上6、7时才拖着板车回家。刚到深圳时,丈夫力气大,走在前头,她在后边扶住车位,夫妻俩并肩早出晚归;后来,丈夫身体渐弱,换作她在前头,丈夫在后扶持;现在,丈夫出不了门了,她找了老乡一同出工。“每月吃喝完能省下2000多块钱,2007年第一次回家时候就把建房的债还清了,真是松了口气”,刘增秀的说法得到吕明生的赞同,“辛苦一点,但自由一点,每天卖完柴,钱都能握在手里,比打工好一点。”

  也就是那次回家,噩耗降临。此前吕明生常说自己视力减退,人在眼前都看不清,刘增秀不信,“我当时以为只要在他眼里能看到人影,眼睛就没问题”,把吕明生的虚弱按贫血处理。经人提醒,去做了脑检查才知道,脑袋里有了核桃大小的肿瘤。

  “医生说开刀的话有成功的把握,可我们当时只有1.5万块钱,长沙那家医院说得要至少3万块才能手术,他爸说,开刀危险,我看主要还是没钱。”刘增秀说,自此之后,吕明生的视力每况愈下,自己的脾气也越发地大,嫌他没用、性子倔,开始有了打他的习惯,“用脚踢,或者用拳头敲,也拿砍柴刀的刀背拍过几下,有时候确实重了点。”

  殴打丈夫,自己心疼么?

  刘增秀拍着胸脯发誓,“只要他的事都做好了,我绝不会打他。你得病我可以原谅,但你不能浪费我时间啊!我想着要好好赚两年钱就回老家的,对我们拾柴的来说,时间就是金钱,他老浪费我时间,家被他搞得团团糟。”

  她列举着丈夫的桩桩罪状———晚上总是不在她回家前就提前冲凉,宁愿呆坐,硬要挨到她上床睡觉后才冲,哗哗水声弄得她无法入眠;交待他做的事做不好,洗不好衣、做不好饭———“刚才就是这样!我6点多回来,在楼下喊了让他赶快做饭,上楼一看,他连裤子都还没穿好,米也没下锅,你说我气不气?都半个小时了,又要耽误我去干活!”

  “我的生命是儿女给我的,为儿女才活下去,否则我一个女的真的承担不起来”,刘增秀想到儿女们就心疼,“当年大女儿因为他玩吊彩,没钱念高中,这也不说了。我二女儿最会读书了,还喜欢唱歌,现在初三,考高中肯定没问题;家里穷,上次商量着让她别念了,女儿流着泪说让我快走,免得同学来喊她上学时候没面子,我心好痛,觉得欠她太多。还有小儿子,马上要上初中了,听人说男孩上初中容易变坏,我得回家看着他啊,可他老浪费我时间,我怎么办?”

  “我不关心儿女?我身体这样有什么办法!”吕明生扭动上身辩解,但随即又放软了口气,“我知道她很痛苦。”

  “恨她干什么,这是命运”

  新光小区位于龙岗区横岗镇深惠公路边,茂盛路、四联路交会处。小区里几乎人人都知道3楼那位日日哀嚎的丈夫,关于妻子,也流传着种种说法。

  多数人在刘增秀的头顶扣上狠毒二字。

  “基本上没一天不打的,有时候在屋里打,打得男人哇哇叫,全小区都能听见,有时候索性就在外面打。”小店店主陈小姐说,去年男人能干活的时候,两口子白天拾完柴禾后,晚上就会一起在小店门外空地上整理木材,她比划着说,“经常没来由地就看见女人操起手里的砍柴刀,用刀背去拍男人,那是铁刀啊,那么长,能不疼吗?男人被打得到处乱跑,女人还在后面追。”

  一位上了年纪的大妈认为,女人的心思简直坏极了,“他们有个女儿在东莞上班,她有时候会跑去东莞看她。上回,她去东莞15天,竟然只给老公留了5块钱。5块钱够干嘛?每天吃个馒头都不够啊。”人们说,这样的事时有发生,以致男人有一次甚至去街边故意撞车,要回100块钱,以便充饥。

  施先生的看法代表了小区里多数男人,“我劝过她,你老公也是个男的,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每天这么哭你忍心吗?我老婆劝她说,不要打了,就当他是个废人嘛。不过我们也知道,她是为了这个家在辛苦,从来没在外边搞些什么有的没的,她也不是存心要打他,她心里好烦。不过打人总是不对的,去年她举起砍柴刀要拍他的时候,我就握住她的手,跟她说,‘一条狗、一头猪,杀了可以吃,可他是人呐,你要是把他打死了怎么办?’”

  小区里5岁大的男孩提起她时都面露鄙夷,“坏女人。”

  刘增秀有些委屈,“我知道他们肯定觉得我对老公很不好,我说过,不想打他,打了老有人说闲话。”

  走了15天,只给了5元钱?刘增秀称那次原打算第二天就回,所以才只留5元,后来母亲脑血栓病重,在东莞滞留了8天,她还急着打电话让老乡给老公送钱去。

  没钱用男人只能撞车讨钱?吕明生自己解释说,并非如此,只是过马路时恰巧被小车惊吓,对方给了100元抚慰金。“你要这钱干什么?我就是讨厌他这种没有人格、没有自尊的样子;我不在的时候就拿着我捡来的铁皮偷偷卖掉,或者去面包铺拿着人家的纸板箱去卖钱,上次还在超市里偷了冰棍被人家抓住,”刘增秀咬牙切齿地骂道,她承认,老公这样的行为让她很没面子,这也是她频频下手的原因之一。

  邻里口中,吕明生曾出逃。“去年吧,有一回,男人受不了整天挨打,逃跑了,开始时候有人看到他往坳背走,就赶快告诉女人。她也急坏了,找了部摩托车,就让人家带着到处找,后来看见他在坳背商场门口呆坐,这才接回家”,小区邻居施先生回忆。

  吕明生不止跑过一次,最远一回,他去了佛山南海投靠堂兄。刘增秀那次急坏了,“让他拿工具,他却不见了,还拿走衣服和700多块钱。我到处打听,他有没有回老家?有没有去东莞?最后才知道去了南海,过了几天才自己回来。”“我为什么要走?打得太毒了,我那几天确实挺恨她。”吕明生说。

  吕明生现在有点怕老婆,因为“确实疼,打得很卖力”。他撩开衣服,向记者展示背上的一条血纹,刘增秀拿起一把菜刀承认,这是自己用刀背拍出来的,又说起当天的生气事,“那天下大雨,没法砍柴,我出门没多久就回来了,天气冷、身上又湿,推着车回来特别难受,敲门他却不开!”“她那么快回来,我还没洗衣服,怕她打我”,吕明生承认。刘增秀叫来老乡又喊了半个小时门,丈夫这才犹豫地开了门,受了一肚子委屈的刘增秀说,“我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就只能打他!”

  挨打3年,恨不恨老婆?

  “恨她干什么,这是命运”,吕明生显露出不多见的淡然,“因为我知道她脾气,打一下两下没关系,她心里好受点也好。”

  趁有空,刘增秀上个月带着丈夫去东莞做了检查,“我一直没有放弃过给他治病。”医生告诉她,脑袋里的垂体脑瘤已经有鸡蛋大小,应该要及时做手术,再拖下去,有良性转恶性的可能,会有生命危险。她还想多挣点钱带他上北京看病,“没钱,现在只是个梦想。”

  如何定义对他的感情?刘增秀想了想,蹦出一句,“如果他死了,我也不会再嫁人了。”

  (报料人:冯先生报料奖:600元)

  采写:头条记者 叶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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