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地主马小辫

文章提交者：倚栏读简 加帖在猫眼看人 【凯迪网络】 http://www.kdnet.net
老汉姓马，因为脑后一直拖着一根晚清时中国人长辫子的原因，我们称他为"马小辫"。
马小辫是革命作家浩然长篇小说《艳阳天》中的一个人物，其家庭成分为地主，与我要说的"马小辫"身份十分契合，这就是我们给他起这个绰号的主要原因。
在1972年的中国，一个中国男人敢整天拖着一条"满清时代的打辫子"在村里四处招摇，实在是稀罕，除了因为他本身就是地主、是"阶级敌人"的原因外，社会大环境是决不允许的。但马小辫竟然在村里没有收到冲击，村民们见了他，似乎是也没有表现出什么歧视或敌视。这证明了一个道理：中国农民们本身是很质朴的，如果不被人、或者说不被组织煽动裹挟，他们的心地还是很宽容善良的，能够宽容的看待、对待生活周围的"异类"或者说"另类现象"，原因是他人的"对错是非"，并没有伤害到自身的利益和生活环境。
山乡僻野信息本来就闭塞，文革狂风经过绵延青峰的阻截和干扰，刮到村里时，已经变成和煦微风了。
这大约是马小辫能够得以不遭受批斗、迫害，能够正常生活的根本原因。
出于好奇和惊讶，来到山村体验生活、从事写生活动的我们，对马小辫都比较感兴趣，原因是其外在的"反动形象"，竟然能够在这山村中平安无事的存活着。
于是，闲暇时，我们反倒对"贫下中农"们不感兴趣了，因为以前经常听到他们哭鼻子抹泪的诉苦，大同小异，"故事情节"早就听腻歪了，因此，对神秘的地主们倒有了探究之心。地头上，每当我们看到马小辫叼着旱烟袋，蹲在田埂上用他那无牙、漏风的嘴喷吐着烟雾时，就经常凑过去，找他闲聊。
"马大爷，你以前家里有多少地呀？"
"60多亩吧？"
"你觉得现在社会和旧社会的差别在哪里呢？"
"有啊，以前是老蒋管事，现在是毛主席说了算；以前呢，地差不多都是地主、富农家的，现在成了政府的了。以前村里也有村长、保长啥的，现在多了支书了；以前农民种地种啥都没人管，现在是政府规定种啥你种啥……咳，不管咋说，不一样的地方多了去了！就一样跟以前是一样的，那就是缴税缴公粮；国民党说了算的时候，要缴；小日本管事的时候，要缴；共产党来了呢，也要缴；这一点，我觉得啥社会都不会变吧？"
"哪，你是怎么有了那么多地，变成地主的呢？"
"攒钱呗，攒了钱，谁家穷的过不下去了要卖地，我就买啊！"
"不是吧？你肯定是剥削压迫农民弄来的吧？"
马小辫愣愣，脸色一沉，不说话了。
片刻后，他低声嘟噜了一句："反正一天到晚都这么说我……算了，跟你们说也没有用。"
马小辫再也不搭理我们了，偶尔村街上碰面，也是点点头客气地笑笑，匆匆离去。
我知道：我们那句"剥削压迫农民"的话伤着他了，他对我们丧失了沟通的兴趣。
那天跟房东聊起了马小辫，我很注意说话分寸了，生怕那一句说的不合适，破坏了对方与你谈话、交流的兴致。
房东给我们描述的马小辫，跟我们理解的绝然相反：
"啥落后不落后呀？他留辫子哪里像你们想的那样子？理发不需要花钱呀，他哪里舍得花理发的钱？留辫子不是为省钱嘛！"
"村里人，不是大多数都自己理发吗？不需要花钱呀！"
"你们说的倒轻巧，人家不要钱你欠不欠人情呀？欠了人情要不要打发啊？不打发你心里觉得得劲吗？他不理发是为了不欠人情！你们脑子里一想地主就是坏蛋，可马叔以前攒那几十亩地容易吗？他那牙，不是现在就掉了，不到四十岁的时候就没啦！为啥？天天啃煎饼呗！就着泉水啃咸菜……打我记事的时候，我就没看到他穿过一身新衣服，穿过一身好鞋！他们家当时在村里是富人呀，可这人就是贱，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的，天天就会琢磨着攒钱买地！也不知道他这辈子活着为的是啥！弄来弄去的咋样？一解放把自己成反动派、阶级敌人了！地没了，家里还落了个高成份，儿女们都跟着他倒霉啦！你说说，图个啥呢？还真不如当时吃了喝了玩了赚个痛快，穷到底了现在还可以弄个贫下中农当当、成先进分子是不是？这都是命，没法说。"
地主怎么成了他说的这样子了呢？我当时很困惑。
"按你这样说，地主倒成了好人了？"
"谁说地主都是好人了？地主里面有好人，有王八蛋，穷人不也是吗？你不会认为只要是穷人，就是好人吧？"
这话让我无话说。想想自己在村里的时候所打交道的街坊邻居，我就明白房东的道理是对的。这方面，我见过的现象也很多。
"你们也不知道动脑子想想，马叔这成份，他要是个坏人，土改的时候村里人能饶了他吗？不弄死他才怪呢！"
这些话的说服力太强了，我无话可说。
再碰到马小辫时，我觉得他那一甩一甩的灰色辫子看起来挺好玩的，平添了几分亲切。
但亲切中心里总有一股怜悯之意在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