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情记忆和格式化生存 (暖暖内含光 影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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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情记忆和格式化生存

2006-06-08 18:20:21   来自: 邝言 (www.sackuangyan.com)
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 / 暖暖内含光的评论   
提示: 有关键情节透露


  很长时间之内,我都没有发觉这是一部Jim Carrey的电影。因为我所知道的关于Jim Carrey的非纯搞笑片仅限于《True man Show(楚门的世界)》,并且那部广受好评的电影事实上并没有引起我足够的关注,对我来说,其间包含的哲学视域尚不及《Matrix(骇客帝国)》,虽然两者都制造了一个令人叹为观止的虚拟世界。
  其实原本我是失望的,在看到一个非常唯美的开头之后,居然出现了“记忆格式化”这样的情节之时,心底不禁开始叹息……我常说我不喜欢非现实主义的电影,无论是科幻片还是神鬼片,但问题并不在于其“非现实”。正如克罗齐所说的那样,“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这个命题意味着:无论我们认为自己如何客观(这里判断是否客观的标准是“距离当下的现实有多远”)地表达一段历史,事实上任何一种特定的历史表达都毫无例外地存在于当下的理论眼界(观点)中。任何完全脱离当下的表达不仅是没有意义的,更是无从想象的。因此,虽然鬼或者外星人是世界上最容易画的东西,但每一个被画出来的鬼或外星人身上我们毫无例外都能看到地球生命体的影子。从这个角度来看,科幻题材的电影并非是出自子虚乌有,相反,它一样来自于最真的现实。
  然而,恰恰因为这样,非现实主义作品的共同困境在于:一方面借以表达故事的素材脱离现实世界,另一方面又必须表达出虚幻的素材同现实世界的关联,并且,素材越是奇诡,其象征意味就越是浓厚,而对应现实世界的符号化倾向就越严重。相反,一部非常现实主义的好作品反倒不容易让人分辨出其现实性落实于何处,因为现实生活总是相我们呈现出未伏先起的延续性和枝繁叶茂的关联性。
  
  “记忆格式化”,毫无疑问,正是这样一个对于我们的现实生活而言非常诡异的素材。影片并未就这项技术的内在原理或者说“可操作性和可实现性”进行讨论,这并非某种疏忽,试想当一颗名叫“维生素”的药片被放在我们面前时,我们中的很多人都像《Matrix》中的主人公面对红蓝小药丸时一样,毫不犹豫地吃了下去,却并不追问其背后的生理学或营养学的原理——这正是技术原则的力量体现,它让有待证明的事物成为我们无须考察便接受下来的前提。在影片中,记忆格式化的程序是这样的:被记忆格式化者(情感疾病的患者)带来所有能够唤起他相关记忆的物品,然后坐在仪器上(不用说脑袋上满是不知所谓的电线),随着这些物品逐一被展示,电脑屏幕上就会显示相应的大脑兴奋点,然后电脑操作员(消除记忆之患的医生)分析所有的兴奋点并制作出一张“记忆地图”,制作完成之后,医生就可以将关于某个特定对象的记忆全部抹去。其实不必我提示,你一定看到了上文所述的象征关系——所谓“记忆格式化”,无非就是将人的记忆还原为大脑的物理因素(比如电波或信号),然后运用某种“先进的科技”来对这些物理因素进行消除或重组。
  如果上述的内容就是这部影片所要表达的全部,那么它就不会令我如此欲罢不能了。很明显,在这部作品看来,作为技术的“记忆格式化”根本就是一个幌子。还是让我们重温一下影片本身吧!
  
  Jim Carrey有一天突然发现他的女友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尽管事实上之前他同那个女孩的感情已经几乎破裂,也就是说两人间看上去已经互相厌憎,但是Jim Carrey还是对女友抹去了同自己相关的记忆这个举动感到愤怒。于是,他一气之下也去做“记忆格式化”。
  起先Jim Carrey一心一意地坐在仪器中,听任那些记忆一一被抹去,慢慢地,他进入了昏迷状态,电影画面随即开始变得混乱和破碎……由于记忆格式化的过程是由近即远的,于是,Jim Carrey依次出现在记忆的那些相关的角落,画面中他和那个女孩做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先是各种情形下的争吵、埋怨……Jim Carrey很快地走过场,画面倒退,真实与幻想不时重叠又不时分离……应该说,影片的这个部分是最为沉闷和莫名其妙的,那些没有情节的情节,那些所谓镜头的镜头,好象都没有什么关系,观众只是机械地坐在屏幕前,等待到底会是怎么回事。
  导演没有让这种等待成空,并且,更重要的是:导演更没有让这种等待最终指向一个符号般明确对应的结果。我发现自己上当了——从一开始我们便进入了Jim Carrey的意识,事实上整个影片的主体正是在Jim Carrey的意识中发生的。然而这与《Matrix》中主人公意识虚构的世界又有所不同,因为,作为“记忆”的“意识”并非“纯粹意识”,它总是指向“纯粹意识”之外的“感性生活”。因此,亦幻亦真正是我们记忆的本质特征。
  于是我开始渐渐领会到了影片所要表达的东西。
  
  或许,对更多的人们而言,并非如克罗齐所说的那样“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而是更接近于从前历史学的铁律“凡发生的必真实,凡真实的必唯一”,而那个“唯一”的历史已然过去,我们对之已无能为力。然而,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却又确乎遇到过这样的情形:争论的双方对共同经历的过去各执一词,谁都认定自己的话更符合那个“唯一的历史”。于是,正如笛卡尔开始怀疑感觉一样,我们开始怀疑“记忆”。然而进一步的考证却往往无法还我们以“真相”,若涉及的是“物理事实”(比如“你昨天上午在办公室”)还好办些,一旦涉及的是“情感”,呃,“情感”真的存在那样一个“真相”吗?我究竟有没有爱过你——即便是当事人自己,他又能毫不困难地肯定下来吗?
  显然我们的主人公Jim Carrey一开始并不清楚地明白这一点,直到有一幕:Jim Carrey和女孩在街头行走,其间又发生争执了。女孩掉头就走,Jim Carrey起初站在原地,可是望着女孩越来越远的背影,他紧追上几步,然后大喊:“我明天就会忘了你的!”背影无动于衷,那条街口在渐渐消失,Jim Carrey于是又再追上去几步(他已经换了好几个方向去追那个背影),继续大喊:“是你先删除我的!是你先不要我!”转过N次之后,Jim Carrey发现在哪个街口都再也追赶不上女孩的背影了,他便忽然陷入了某种恐慌之中……
  直到这一幕,电影开始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其实并没有什么真的不一样,画面依然零乱,情节依然不知所云,但是,的确有什么开始不一样了。对于自己原先的那份记忆,Jim Carrey越来越象是个局外人,他越是想看清楚,画面就消逝得越快,并且,令人惊奇的是,有些根本就是原先出现过的镜头(那曾经令人想掉头不顾的厌恶的记忆),但此时却笼罩上了一层伤感的底色。而伤感,我们知道,通常意味着某种怀旧和留恋。
  
  终于,Jim Carrey意识到:明天醒来,这一切就不复存在了,无论他将此定义为悲伤还是幸福,都将不存在了。于是他睁大了惊恐无助的眼睛,失声喊道:“他们要把你从我记忆里删去!”一旦意识到这一点,Jim Carrey立即开始了他的挽救行动,他尝试了各种方法令自己苏醒,可是他正陷入药物作用下的深度昏迷,因此在“物理上”无能为力。于是他只能在“意识”中拉着女孩四处躲藏,企图能够幸免,可是他的藏身之处一一被发现,然后删去。“至少让我保留这一段吧……”Jim Carrey哀求。无济于事。他依然看到记忆背景中火车站的人群一个接一个地消失,道路两旁的栅栏一根接一根地抹去……
  Jim Carrey身边的女孩先是迷惑不解地问:“你这究竟是要把我拖到哪里去?”Jim Carrey来不及解释,只是四处狂奔。后来,女孩总算大致弄明白了,于是嗔怪了一句,Jim Carrey转身指着女孩道:“You did it first!”“Oh……”女孩似乎认命了,但是当Jim Carrey疲于奔命的时候,女孩更象是在开玩笑,开那些我们在炽热的恋情中常开的玩笑……她甚至出主意说,你把我藏到其他地方去吧!于是Jim Carrey奔回到他的童年的记忆,将女孩藏起来,这让那些医生颇为忙乱了一阵子:“他竟然跑出了地图!”程序员瞪大了眼睛。可是高手出马还是将Jim Carrey抓了回来。女孩又出主意说:“藏在那些你终身难忘的记忆中!”“终身难忘?”Jim Carrey迷惑道。“是的,”女孩更像是在恶作剧而不像在生死逃亡,“比如受辱的记忆中!”于是,Jim Carrey又带女孩回到那些人生中极度难堪的场景之中,比如在自慰的时候被母亲撞见……看到这里我很想笑,Jim Carrey从没有放弃过他的幽默感,可是,我却无论如何笑不出来。我们都知道,那只是Jim Carrey一种近乎绝望的自我想象,一种对不可幸免的结局的最后的挣扎。
  如果这种不可幸免不是出现在Jim Carrey的想象中,或者,不是出现在电影的虚构中,那么,它就会拥有另一个名字:命运。在现实世界里,让我们极尽所能却无法挽回的,并非某种“物理原因”,而恰恰是感情的性质本身。
  
  很明显,Jim Carrey的所有努力还是失败了。记忆按照既定的进程无可挽回地回到了他与女孩相识的那一幕——那一幕的场景正是开头出现的画面。看到这里,观众仿佛突然明白到什么了。
  女孩怯生生地问:“接下来怎么办?(Now what?)”
  Jim Carrey耸了耸肩,“顺其自然吧。”那一抹笑容无限凄凉。那是Jim Carrey么?
  他们后来又说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不过那是因为这些已经不重要了。让我们将自己沉浸到最后的那一幕中去吧!那是这部凌乱动荡的电影中最静止的画面——
  静静的大海,静静的白色沙滩,静静的两个人,女孩和Jim Carrey。而当Jim Carrey对他的女孩说着什么的时候,背后的海边别墅就如同布景一般无声地坍塌下来,其情形宛如世界末日。
  是的,末日,纵然波涛汹涌,纵然世界沦陷,可那一刻,Jim Carrey和他的女孩是完全静止的——他们已站在“物理的”时间之外。在这样的时刻,与其说发生于“物理时间”中的是“唯一的历史”,不如说这幅从未存在过的画面才是“最终的真相”。
  也正由此看来,将片名中的“Spotless Mind”翻译为“无瑕心灵”是有迷惑性的,Spotless在这里原本对应的是记忆地图的“去点”技术,而使用“Mind”而非“Brain”则恰恰透露了影片的用意——记忆非关大脑的“物理因素”,而是“心灵”的作用。然而更进一步的问题在于,在西文中,“Mind”所代表的是“主观的心灵”,因此这就带给人一种同Jim Carrey一样的幻想,好像留住这份记忆是主观的自由意志可以操作的事情,但事实上我们看到,Jim Carrey失败了,个人自由意志并非是我们所期望的“Eternal Sunshine”。
  
  Love才是Eternal Sunshine。令Jim Carrey找回记忆的并不是他自己或者那个心存报复的操作员,而是他与女孩的最后约定。这不是一个无中生有的约定,仿佛Jim Carrey的意识流超越了其“载体”而改变了现实一般,不,不是那样。真正发生的是,通过对“记忆地图”的消除,Jim Carrey恰恰看到了此前被遮蔽的“真相”:他和女孩一直深爱着彼此!那才是他们虽然彼此争吵和厌恶却仍旧不愿意放弃关于彼此的记忆的根本原因。
  此时我们再回过头来看前半部影片就会发现,虽然整个剧情都处于一种迷幻一般的氛围之中,镜头零乱、抖动,画面琐碎、片断……几乎没有什么场面是有头有尾的,但坐在屏幕前的我却丝毫没有觉得支离破碎,相反,全剧可谓是一气呵成。这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意识流”电影,不是么?以往意识流的叙事至少其“意识”本身是明晰的,但是这部电影中的“意识”却是肢解和混乱的,不仅不能由此建构情节,而且反过来在颠覆任何情节的完整性,你甚至分辨不出哪一段是真实的回忆,而哪一段则是出自想象或者迷幻。然而,只要仔细考察生活我们就会发现,真实的记忆正是如此,难道我们不正是在不断的成长中收获了不同的领悟,从而过去在我们眼中才呈现出不同的样子来的吗?这样说来,我们的记忆不但不是建构性的,而更像是解构性的,因而追求那个已经过去的“唯一的历史”根本不是我们的目的,也不可能实现,只有处于当下领会中的过去(也即克罗齐所说的“当代史”)才是我们所可能拥有的“真相”。那种明晰的可以被制作成“记忆地图”的,因而也可以被格式化的所谓“记忆”,只是我们在某一特定阶段赋予“过去”的某一种特定的领会,这种领会原本是我们情感的创造物,但却反过来通过固化我们的记忆而抹杀了鲜活的情感。在Jim Carrey这份记忆中固化的点被一一擦除后,生存情感的源始的真相却恰恰呈现了出来。
  
  现在我们看到了,“记忆格式化”不过是一个幌子,“是否真的能实现这样一种技术”是个不智的问题。因为在事实上进行着“记忆重组”的并非程序员而是主人公自己,通过这种固化的点的“再现”和“消解”,他完成了对自我的一次又一次的“再认识”,也即从这个固化的自我身上撕下一层又一层的遮蔽,从而越来越真实地窥见了自己。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部影片不算是如何非现实主义的作品,因为真正的现实主义并不因其形式而得名,也不因其即便是幻想也必然具有的现实性的内容而得名,作为现实主义的判决标志的是作品是否消解了作为“记忆地图”的意识同生存情感之间的简单的符号对应关系,从而我们没有了将其作为知识或规律来对待的可能性。毫无疑问,相对于程序员的“格式化”来说,主人公的“记忆重组”与其说是前者的对应项,不如说是对前者的解构。
  我们所身处的时代不仅仅是符号化的,甚至是数字化的,有许多人在争论着诸如“当今的技术是否能够将一场交响乐的演奏数字化为一盘CD而没有损失”这样的问题。其实这根本不是技术的问题,我们只需问问自己:若是我们听CD真的可以代替听现场,那么我们制作CD的目的到底是保存过去还是丢掉过去?进而追问:当我们回想起亲身经历的那些爱情,在多年以后,它究竟是以怎样的一种方式刺痛或者纠结着我们?究竟是因为它已然过去,还是它事实上从未过去?
  让我们来看看另一位大师的诠释吧。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米兰•昆德拉讲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小插曲。男主人公托马斯同许多女人有过数不清的风流事,事后他保留下那些女人在性爱过程中的标志性特点,然后随即放在了一边,开始他新的性冒险。然而有一天他遭遇从前有过一夜情的那个娇小的女人,听到对方对当初那一夜的描述,这个描述却令他大吃一惊。因为这个女人说到了那一晚的风暴、窗帘的飘起和地毯的颜色等等,这些托马斯却早已忘记,于是他感到,面对这个脸上带着迷醉般神情的小女人,他自己好像是当初并不在场的无关者。他说:那些描述中的美好对他而言,仿佛从未发生。
  我们说,这里并没有他们二人所谓“共同经历的过去”,当托马斯保存好那个性爱的特点时,他已将那个娇小的女人贴上了标签(符号)放进了抽屉里,因而他不该对自己的遗忘感到任何惊奇。相反,女人倒是动了真情,正是在这种情感中,她记得那一夜的许多看似无关的事情,然而海子告诉我们:“你在早上/碰落的第一滴露水/肯定和你的爱人有关/你在中午饮马/在一枝青桠下稍立片刻/也和她有关/你在暮色中/坐在屋子里不动/也是与她有关/你不要不承认(《房屋》)。”其中的关联,并非记忆的规律性关联,而是是情感性的关联,因而在这种关联中呈现的人和事物方才不能替代。例如商店里出售的耳坠,是可以相互替代的,它们之间没有本质的区别,然而一旦你的恋人买下来送给了你,这一个虽然依旧是商店里的那一个,但它却是无法替代的,让它无法取代的不是它自身的属性,而是情感性的关联。
  可见,对托马斯而言,那个女人不过是一类人的标本,是可以取代的,但反过来,对那个女人来说,托马斯乃至那一夜,是无法取代的。他们从未共同在场,因为在场非关物理的同时性,而在于是否建立起情感的关联。显然托马斯并没有经过什么“记忆格式化”就免于痛苦,而对于那个女人来说,若是她哪天觉得有了“记忆格式化”的必要,那她从这一行动中证实的恰恰是她对托马斯的情感关联本身。
  
  米兰•昆德拉为那个女人的描述起了一个名字,叫做“诗情记忆”。这种记忆本身就是选择性的,就像我们习惯于从千万张脸孔中选择出特别的一张来纪念一样。但这种选择并非托马斯的遗忘,并非“缺少了什么的过去”,因而根本不需要外在的事物去唤起或者证实。也正是因此,我们懂得了这样一句话:如果说记忆是上天赐予我们的一件美好的礼物,那么遗忘则是上天赐予我们的一件更好的礼物。也正是因此,我们明白了世界上本不存在我们记忆之外的过去,正如也不存在没有了那些过去的我们。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诗情记忆是我们真实的历史,而“记忆格式化”并非技术,按照米兰•昆德拉的话来说,它同“灵肉分离”一样,不过是技术时代的一种“诗意错觉”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