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乡昭忠祠记

曾国藩
咸丰二年十月，粤贼围攻湖南。省城既解严，巡抚张亮基檄调湘乡团丁千人至长沙备防守。罗忠节公泽南王壮武公錱等以诸生率千人者以往。维时，国藩方以母忧归里，奉命治团练于长沙。因奏言团练保卫乡里，法当由本团醵今养之，不食于官。缓急终不可恃，不若募团丁为官勇，粮饷取诸公家，请就现调之千人，略仿戚元敬氏成法，束伍练技，以备不时之卫。由是我邑团卒号曰湘勇。三年春，平土寇于衡山，破逆党于桂东。其夏，粤贼围江西省城，国藩募湘勇二千、楚勇千人，罗忠节公辈率之东缘援，初战失利。营官谢邦翰、易良干等殉难，湘勇之越境剿贼、将领之力战捐躯，实始于此。余闻而悼之，议立忠义祠于县城，祀湘人与于南昌之难者。其冬，余奉命筹备舟师，乃募湘勇水陆万人，明年率之东讨。岳州之役，陆兵败挫，虽旋有湘潭之捷而湘士中熠，既而整军再出，罗公暨李忠武公续宾率湘勇以从。于是大胜于岳州，克武汉，下蕲黄，破田家镇，复江西弋阳、信州、宁州。又以其间由江还鄂，扫荡枝县，再克武昌省会。咸丰五、六年间，罗、李湘勇之名震天下，而王壮武公与刘武烈公腾鸿、萧壮果公启江暨巡抚蒋公益澧皆提湘勇征战湖北、江西、广西、广东等省，所在有声。然罗公、王公、刘公遂以六、七年间先后殂谢，而将士伤亡者滋益多。前所议建之忠义祠，规制隘庳，不足以严典祀。咸丰八年秋，国藩乃与李公具疏会奏，请立昭忠祠于湘乡，令有司春秋致祭。
天子许之。吾邑军士没有余荣已。未几而舒城三河之难作，李公殉节，部下死者殆六千人。国藩私忧以谓：湘中士气恐不复振。其后，李公之弟勇毅公续宜重辑部曲，转战皖北。张忠毅公运兰及唐总戎义训辈之师转战皖南，而吾弟国荃遂以湘士克复安庆、金陵两省。蒋公及杨公昌济亦用湘人平浙、伐福建，张忠毅公亦战没于闽东南。数省莫不有湘军之旌旗，中外皆叹异焉。其西北诸道则提督刘君松山追逐捻匪于河南、山东、直隶，征判回于陕西、甘肃，而按察使陈君湜防守山西。其西南诸道，则萧壮果公率师入蜀，而巡抚刘公蓉屡平蜀寇，总督刘公岳昭暨诸湘军又自蜀而南入黔西入滇，一县之人征伐遍于十八行省，近古未曾有也。当其负羽远征，乖离骨肉，或苦战而授命，或邂逅而戕生，骸暴于荒原，凶问迟而不审，老母寡妇望祭宵哭，可谓极人世之至悲。然而，前者覆亡，后者继往，蹈百死而不辞，困扼无所遇而不悔者，何哉？岂皆迫于生事逐风尘而不返与，亦由前此死义数君子者为之倡忠诚所感，气机鼓动而不能自已也。君子之道乎！以忠诚为天下倡。世之乱也，上下纵于亡等之欲，奸伪相吞，双诈相角，自图其安，而予人以至危，畏难避害，曾不肯捐丝粟之力以拯天下。得忠诚者起而矫之，克己而爱人，去伪而崇拙，履诸艰而不责人以同患，浩然捐生如远游之还乡而无所顾悸。由是，众人效其所为，亦皆以苟活为羞，以避事为耻。
呜呼！吾乡数君子所以鼓舞群伦，历九州而戡大乱，非拙且诚者之效与，亦岂始事时所及料哉。今海宇粗安，昭忠祠落成有年，而邑中壮士效命疆场者尚不乏人，能常保此拙且诚者出而济世，入而表里，群材之兴也，不可量矣！又岂仅以武节彪炳寰区也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