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万永:王幸福——宪法给我的权利(中国青年报 2004-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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宪法给我的权利
2004年07月14日 03:04:07
本报记者 刘万永
一个农民,历时10个月,自费秘密调查230多起“暴力抗税”事件。但他调查的结果却颠覆了原有的结论:“暴力抗税”变成了“暴力征税”。
调查中,他被乡政府和派出所人员盘查:“你是哪的?”“我是高村乡的王幸福。”“那你来干什么?”“我来调查去年收农业税的事儿。”“你高村乡的到我们这儿来干什么?”“你们不也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地盘上吗?我就有权利来。”“谁给你的权利?”这个农民说——宪法给我的权利。
51岁的农民王幸福这两天在北京“很幸福”:他身后排着一长串等着采访的各类媒体。他走马灯似地从这家宾馆被转移到那家宾馆,让跟踪不紧的媒体突然失去联系。而一年前的情形,却是另一番样子:他主动跑到北京来,登门拜访各大媒体,结果被各种理由一一“搪塞”过去。
几天前,王幸福的故事刊登在新华社的《半月谈》上,经各大网站转载,一夜之间,王幸福成了“名人”。那些天,家住河南省宜阳县高村乡的王幸福,家里的门坎被各种媒体的记者踩了又踩,他家的电话铃声也一直响个不停。
其实,王幸福的故事,说简单也简单:他用10个多月的时间,秘密调查了宜阳县14个乡镇的230户“暴力抗税”事件,并写成了100多页的调查报告。
但说不简单也很不简单:一个农民,不好好料理自家的地,以“管闲事”为己任。辛苦、冒风险不说,自己还要不断地往里搭钱。他最终揭开了230户所谓“暴力抗税”的真相,并引起国务院有关领导和河南省政府的高度重视。
面对各种疑惑和不解,王幸福早已深思熟虑:“我是一个农民,但农民也是公民。我是在行使一个公民应有的权利。”
宜阳县是国家级贫困县。2002年开始实施的农村税费改革,给当地农民带来了减负的福音。按照政策,以前农民所欠税费先“挂”起来,这使乡村两级的债务压力骤增。
2002年11月,征税工作进入“攻坚”阶段,乡镇抽调、雇佣数百人的“突击队”和数十人的“小分队”,进入村庄收税。一时间,传言四起:有的村被公安、武警包围了,不交税就打;有人被抓到了派出所,交了税,还要交罚款;公检法的汽车在公路上警笛长鸣,县电视台播放的抓捕“暴力抗税”分子的新闻不绝于耳。
一向“好管闲事”的王幸福,到当地新华书店买了《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切实做好减轻农民负担的决定》等小册子。他想对照着搞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年12月,他先从离家最近的高村乡、石村乡和韩城镇展开调查。“这个风头不好出。”有人劝他。王幸福也深知其中的风险。他睡觉时枕头边随时备着“自卫的家伙”。
每到一村,为防止遇上村干部,王幸福都是找衣服穿的最破的人。他一般这样开始访问:“你们这征税了吗?我们那可文明了。”听到这些,多数人会说:“你们那文明,我们这可不文明。”王幸福就接着问:“怎么不文明,能不能带我看看?”
了解完一个村,王幸福会询问有没有别的村的亲戚朋友被打、被抢的,如果有就接着调查。
宜阳县属于丘陵地带,当地人不兴骑自行车。为节省开支,王幸福经常在山路上步行走访。有时,受害人不在家,他不得不翻山越岭四五次。
高村乡叶沟村村民叶彦智是王幸福调查的第一人。
2002年11月12日上午,高村乡几名乡干部来到叶彦智家,通知第二天缴农业税。
“今年农税改革,正税是多少,附加税是多少?”48岁的农民叶彦智询问。
“反正就是这一疙瘩,写在纸上的全是农业税。”乡干部很不高兴地回答。
叶彦智不满意乡干部的回答,随口说:“你们弄的这是个球!”
“不怕你不交,有人来收拾你。”乡干部气哼哼地走了。
第二天是叶沟村赶集的日子,一大早,叶彦智按照乡里定的农业税税额把钱交给了村干部。当叶彦智回到家门口时,发现一大群身穿迷彩服的征税小分队成员。
“你去哪儿了?”有人质问。“我去交税了。”
“交了也不行。”不容分说,小分队把叶彦智扭上车,拉到了高村乡派出所。从早上9时到晚上11时多,家人交了200元罚款,叶彦智被迫在《悔过书》上签了字,才被放了出来。次日,叶彦智的《悔过书》被大量复印,贴遍全乡。
几天后,王幸福找到叶彦智,让他说说事情的经过。
一个普通农民调查农民的事“管个屁用”?叶彦智最初很疑虑,但他也多多少少听说过一些有关王幸福的“传闻”。知道他“能写写画画,会打拳,是个有本事的人”。
高中毕业的王幸福,也正是凭着“写写画画”,赢得十里八乡“能人”的赞誉。他那首长篇自传体七言古诗,有的乡亲至今能脱口念出:“大地茫茫连太阴,恶风骤雨降世尘”。但更让王幸福声名远扬的是,他“爱管闲事”、“麻烦不断”。
王幸福曾为本村小学的危房问题,直书中央领导,后来有关部门责成当地教育局尽快修缮。他还屡次向上反映拖欠教师工资等问题,并部分得到了解决。
基于此,叶彦智最终向王幸福讲出了实话。直到今天,两人仍称兄道弟。
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叶彦智。很多人担心说了也白说,事情解决不了,再遭到打击报复。每遇这种情况,王幸福就说:“我也是农民,问题解决了我也不收你的钱。成不了,遭打击的也不是你一个人。”
有一次,韩城镇征税小分队到东桃村突击收税。李石碰偏瘫在家,妻子头一天知道乡里来人收税,到同村借钱还没有回来。小分队不由分说开始卸李家的铁门,李石碰的孩子大叫:“我妈一会儿就回来。”没人理会。李石碰妻子回来时,铁门已被卸走。
“头一回老王来时,我不敢说。”李石碰妻子略带愧意说。可王幸福没有放弃,第二天再次上门。李石碰妻子问:“你有啥办法?”
王幸福说:“我帮帮看,你有啥说啥。”李石碰两口子才含着眼泪讲述了全过程。事实上,多数调查结果,正是靠老王一而再,再而三上门才得到的。
“像我这种身份的人,搞这种调查,保密是第一位的。不讲点谋略,再正义的事也不行。”王幸福得意地向记者介绍经验。
有一次,他走了40里雪路到盐镇调查。路上,诗兴大发:“大意失荆州,谨慎为万全。胸装正义事,子胥过昭关。”
即使“谨慎为万全”了,有时,麻烦照样找上门来。
有一天,他正在石村乡河战村调查,住在一个老乡家里。乡里知道后,来人问这家人:“有没有人到这儿来调查东西?”
主人说有。乡干部问:“调查什么?”
“调查去年收农业税的时候,你们抢我东西,我说了说。”
“你给别人说什么了?”“该咋说咋说。”
“这个人走了吗?”“没有,在我家后面屋睡觉呢。”
乡干部没再问就走了,回去之后乡政府和派出所来了6个人。
“你是哪的?”“我是高村乡的王幸福。”“还以为是记者。”乡干部说。“你们说是记者,我是王幸福,我是农民。”
“那你来干什么?”“我来调查去年收农业税的事儿。”“你高村乡的到我们这儿来干什么?”
王幸福说:“你们不也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地盘上吗?我就有权利来。”
“谁给你的权利?”“是宪法给我的权利!”“哪一条有这个权利?”“你回去好好查一下。”
此时,王幸福的调查在河南省已经出了名,石村乡干部也没把他怎么样。当时正在闹“非典”,乡干部就带王幸福去做检查。
到了石村乡医院,有人暗示那个医生把王幸福的温度写高一点。王幸福获知后对那名医生说:“希望你能实事求是地写我的温度,你要是弄虚作假,将来我也不会放过你。”最后那名医生如实写上:36.4℃。
从2002年11月起,历时10个月,王幸福自费在宜阳县19个乡镇中的14个乡镇进行调查,一一核实了230多起“暴力抗税”事件。调查结论连王幸福自己也想不到:这230多起所谓的“暴力抗税”事件,没有一例是真正抗交农业税的,根本不应该当成“钉子户”来实施肉体惩罚和经济惩罚。
在王幸福的调查中,不但“暴力抗税”的说法不成立,相反,从始到终充满着“暴力征税”的色彩。征税过程中,遭殴打的上至81岁老人,下至13岁少年。其中,有党员、干部、教师、大学生、解放军战士、精神病患者和偏瘫患者。有的门牙被打掉,有的耳膜穿孔,有的胸椎压缩性骨折。
被充税的东西五花八门:耕牛、拖拉机、电视机、洗衣机、喷灌机、铝合金门窗、水泵、自行车、电刨子、摩托车、席梦思床、玉米、谷子、绿豆、小麦、棉花、棉花籽、酒、洗衣粉等等。
王幸福将这些含辛茹苦得来的鲜为人知的真相和数据写成调查报告,他复印了上百份,向中央、省相关部门广泛投递。为防止所寄材料被扣押,他常常跑到洛阳或邻县去寄挂号信和特快专递。
2003年2月底,这份由农民秘密完成的调查报告,引起国务院有关领导及河南省政府的重视。河南省农监办派人到宜阳县专门了解情况。
这年3月26日,宜阳县县长谭建忠专门接见了王幸福,并代表县政府对王幸福的工作表示感谢。5月15日,谭建忠第二次接见王幸福,告知他县里就此已召集各乡镇主要领导开了三次会议,要求各乡镇认真排查,纠正错误。
此次见面,王幸福还被告知,县政府已决定聘请他为“农业税征管监督员”。王幸福也从县财政分几次领取了1200元,从本乡镇领取了3000元。
根据县政府几次会议的精神,大部分乡镇把当时的罚款及扣押物资返还给了农民。调查中存在的问题,70%左右获得了解决。
但在王幸福看来,此事未了。“因为没解决的才是最重要的。我希望看到党纪国法能够在基层百分之百得到执行。”
他请求县政府应该按照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下发的《关于对涉及农民负担案(事)件实行责任追究的暂行办法》处理相关责任人,对被打伤的农民按国家伤残标准给予经济补偿,对虚假数字进行纠正,对个别拒不退赔款物的乡镇领导给予必要处分。但这一要求一直被拖到今天都没有正面答复。
本月7日,记者到王幸福所在村采访,同时,邂逅了多家媒体在此采访。宜阳县有关部门热情地把记者请回50公里外的县城,安排食宿。
8日凌晨5时,记者乘车返回王幸福家,和王幸福一起回访被调查的农户。7点左右,记者到高村乡沈沟村不到10分钟,几名乡干部就热情地迎了上来。
对王幸福这个人,不同位置上的人有不同的看法。比如,宜阳县委宣传部负责人就认为,征税时发生一些问题是当时对税费改革的政策没有吃透。“他是一个上访户,后来在上访中找到了一种成就感。”这位宣传部负责人说。他还向记者出示了一份判决书,上面表明王幸福曾因协助他人强奸妇女被判刑。
对此,王幸福气愤极了。他一口咬定“这是个冤案”。因为他屡屡给中央领导写信反映问题遭人嫉恨诬陷。“即使我过去真的是个犯罪分子,但我现在也是个合格的公民呀!这跟调查报告有什么关系呢?”王幸福不解地问道。
这位宣传部负责人还出面澄清:县里聘请王幸福为“农业税征管监督员”,只是对他的行为表示肯定,并不表示认同他的调查内容。发给王幸福的钱,是给他的困难补助,也不是什么工资。“一个农民怎么能搞得了调查报告呢?”这位负责人同样不解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