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散文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9/21 11:06:51
****太阳哥哥月亮妹妹文/丁琬
我沿着曼哈顿区的布利克街慢慢地走着。初冬,黄昏来得很早,特别容易感到一天的结束,或是一个季节。百
货公司已经纷纷地为橱窗的模特儿换了厚重鲜丽的时装──橘红、墨绿镶金。那样强烈和抢眼的色彩让人不免想起
「夕阳无限好」的风景来。
我必须在天完全黑下来以前走到停车的地方。晚上,我必须去拿订做的旗袍,明天去看家具。后天呢──我的
记事本上没有写,不过我计画要给路写信。
我的朋友路,今天寄来了一封信。
我们认识十年,这是他除了上大学时考试带的小抄以外,中国字写得最多的一次。
我在翻动那叠厚厚的信纸时,觉得好象也翻动了那些过去的日子……。
……而天色已经是华灯初上了。
很多年以前的某一天,我在汉口街的「台映」看电影。电影放到一半,旁边的人忽然碰了我一下,递给我一包
烟。讶异之余,我不免客气地推拒着:「谢谢,我不会抽。」黑暗中有一个声音顿了一顿,然后说:「不是的,请
你递给我的朋友。」到电影结束之前,他的朋友已经从我那里得到不少二手的赠品:火柴、口香糖、爆米花、汽水
……等等。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路的长相和他的行为一样草率:两个眼睛一大一小,常得用黑细框眼镜遮着:头发齐肩,整个人瘦得像麻杆。
差有可观之处,不过牙齿洁白整齐而已。我们刚认识不久,有一次他告诉我他在清华念书,是「拿奖学金的那种」。
我跟他说我读台大,住在杜鹃花城……云云。没想到不巧隔天大家在通往新庄的交通车上碰到。当下彼此不禁惺惺
相惜,这才真正变成好朋友。
路很喜欢电影,我也是。我对他起初的了解是透过看电影而断续进行的。比如说有一次看《杜立德医生》,杜
立德在检查一只鸟的嘴巴,他突然说:「我爸爸是牙医耶。」又有一次看《柳巷芳草》,他又悠悠开口:「我以前
常去万华……」他后来说在黑暗中讲话,不必面对别人,比较自在,而且容易坦白。
我每次从电影院出来都知道两个故事:银幕上的和银幕下的,因此很喜欢和他看电影,觉得值回票价。我们常
常是下午逃课去看,看完了在电影街乱吃一通,然后想办法让对方付账。也有的时候去中山北路的「林口」图书逛
原版唱片,或者去忠孝东路的「艾迪亚」咖啡屋听听民谣。
路对摇滚乐有很深的研究,可惜因为天赋的关系,只能哼哼流行歌曲。后来鼓起勇气,毛遂自荐地跑到罗斯福
路一家餐厅去唱;天天垂着头,状似哀怨地唱着 Don McLean 的 Vincent:How you suffer for your sanity……,
非常之曲高和寡。
那时我们都十分心仪欧美文化。看到几场好的电影,听到歌曲中一些简单而发人深省的词句,总是很快地感动。
对于毕加索、马蒂斯唯一的认识,是他们喜欢画奇怪的几何图形和长颈子的女人,但是这也不妨碍我们的热烈讨论。
肤浅,可是十分快乐,而且充满希望,因为我们有的是热情。
我是一定要留学的,他说,因为「好歹要看看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我说我是一定不出国的,因为不喜欢再
念书了。以后出去观光一下就可以了,或是坐在家里等着收他的风景明信片。我们每次谈到这里都很兴奋,我仿佛
可以看到那雪片样的、充满了世界各地风情的明信片堆在我的窗前。
路的功课不好,自从下了出国的宏愿以后,就极力弥补他的成绩。结果学期末时当选了他们班十大「蛇形雕手」
之一──指其考试时在桌椅上雕刻资料的技术超群也。
他虽然这样不学无术,却是我所看过的极少数讲义气的人。这在我们那个已经社会化了的大学校园里,不免有
点过时,但是让人觉得温暖;知道随时有人跟你同进退总是好的。
有一次路的一个朋友不知道为什么,在校园里被附近几个不良少年围上了。其中一人带了武士刀,两人嚼着槟
榔,嘴里不断吐出吓人的红色汁液,声势毫不比带刀的那个逊色。旁观的同时七嘴八舌,有的人要去报警,有的人
低声讲:「有话好说嘛!」可是没有人动,更没有人敢上去排解。
路跑过去,一面拉着他朋友,一面说:「我打不过你们,可足你们要是动他一下,我一定跟你们没完没了。大
家豁出去好了。」那帮人看他那样瘦小,两只眼睛的差距因为怒睁着,而显得分外明显,大概觉得他有点疯了,居
然没难为他,放他们过去了。
事后人家都觉得他傻,说是万一当时挨了一刀怎么办?也有的人说英雄不是人人可以做的,为了逞能出锋头,
把命赔上可划不来。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人的懦弱不在于胆小,而在于他们找各种借口来掩饰自己的胆小。路并不
是武侠小说看多了,他只是对情份比较认真罢了。年轻的我当时对于这个天真的朋友感到非常骄傲。
后来我们又一起干了一些糗事。包括报名去当热心助人的「张老师」,鼓励别人「条条大路通罗马」,不必来
念大学;又拍摄号称「超写实」的实验电影,片名叫做《稻草人》。我在路的大力栽培之下,当了片中唯一的女主
角──稻草人。路的一个哥们因为欠了他的钱,被他找来演乌鸦。路自已则连拍带导,外加奔走筹款,跑东跑西得
不亦乐乎。
我们在各方面都配合得很好,很像计算机择友产生的样本:兴趋、身高、年龄……无一不同。看到对方就像看
到自己,非常的「视如己出」。我因此常跟路开玩笑说,结婚时请他来当伴娘。
快升大四的时候,路却真正考虑起他的婚姻大事来。他认识了一个外校艺术系的女生,美丽聪明,兼且浪漫,
路极为倾心。女孩什么都好,就是不爱看电影。路惯于在电影院中进行的自我介绍因而必须另谋出路,改行打电话。
有一阵子路在打电话给她之前总要先对我演习一遍台词,配以适当的声调和表情,我看了十分不忍。路以往交
女朋友的态度一向是广结善缘,像这样的严肃倒是不曾有过的。
他原来生得嘻皮笑脸,看起来一副和这个世界非常妥协的样子。谈了恋爱以后却经常紧抿着嘴、锁着眉,汲汲
于两校之间的公路上。凡开口必和艺术、生命的力和美等等有关:一时之间,脸上倒平添了几许正气。
这样苦苦地追了一年多,朋友们都替他担心,怕他前功尽弃以后只好从法商转去念神学院。可是顽石总算点头,
女孩在路快去当兵的时候,终于答应他的求婚。忝为他的「兄弟」,惊喜之余,我也不免有些怅惘。想着他结婚之
后,我们那些有趣的经历可能因他的安定而不再。二十三岁结婚,委实是太早了。
举行婚礼的前一个礼拜,我们在一起聊天,路滔滔不绝地谈着他末来的计画……当完兵以后,和他太太一起出
国,先替他爸爸念个MBA ,然后赚点钱,再为他自己念个电影硕士,然后回来。
「我们可以一起做点事情。」他拍拍我的肩膀。「先跟我老头借点钱,然后──也许我们可以自己拍一部电影、
一部电视剧!什么都好,总之就是我们以前没做的那些事情,统统都要实现!」路在大方地开着长期支票的时候,
兴奋得连连在空中虚劈了几下手势。
那天晚上大家开车去郊外兜风,沿着滨海公路飞驰。带着一点酒意,我们大声唱起歌来。那时候我他我到一份
还算轻松,而且薪水也不差的工作,是去当父亲一个朋友的秘书。其它几个人有的当兵,有的准备托福,有的不走、
不找工作,也不着急。我们在唱遍了中西名曲、最后用不太清楚的台语合唱〈杯底不可饲金鱼〉的时候,心里都想
着:前途,谁怕谁呢?
路结婚以后就当兵去了。每次休假回来都告诉我们他如何跟长官吵架、如何被关禁闭等等。理了小平头的路看
起来小了很多,还是那副惫懒的样子。临走时总是不忘吩咐我去看他那位美丽的新娘。
可惜路的太太却跟他不大一样。我每次打电话去他们租赁的新居找她,人总是不在;但是音乐会、舞会等等公
共场所却常见到她的倩影。路快退伍的时候,传出她和一个跳现代舞的男子恋爱的消息。据她自己的说法是「终于
我到另外一个热爱艺术自由的灵魂相契合」。
可怜我们的路虽然也唱过几句不成调的歌、导过一部实验电影,而且常去舞会赶场,可是讲到灵魂这种深不可
测的事情,自然不如别人远甚。路短暂如春梦的婚姻就此宣告结束。
离婚对于路是个不小的打击,这大概是他成长以来,第一次,也是最认真的一次恋爱。退伍后有一阵子他白天
打牌,晚上就去各处看现代舞发表会──不能明白他跳的舞和别人跳的舞竟会导致这么大的区别!
路的家里原来就不赞成他这么早结婚,这下更以「不听老人言」而对他痛责起来。路的一个瘦长脸的同学,有
一次则刻薄地问他:「这次你需要什么样的道义支持?」路的认真变成了人家眼中的笑话,因为他所看重的东西,
刚好是别人所支付不起的。
在我们那个年纪和环境,真正的悲欢离合是谈不上的。路的离婚事件,对衣食无缺的大家来说,很够得上称之
为悲剧了。几个比较热络的朋友,那一阵子整天和潦倒的路和在一起,也因此蒙上了一些「淡淡的哀愁」。
我出国的前一天,路戴了副大墨镜来找我,身上一件大花的夏威夷衬衫,仿佛要上飞机的是他自己。那时他痛
定思痛,正把全部的寄托放在他的本行企业管理的学以致用上面。
「我是一直不赞成你去念电影的──虽然说,我自己以前也有过这种念头。妳知道,女生长得漂亮嘛,干脆去
当电影明星。不漂亮嘛……」他停了一下,飞快地看了我一眼,表情有一点愁苦:「要非常非常努力读书才能出人
头地啊!」
路的谬论居然不幸而言中。原来念电影的本身,和看电影,以及看完电影坐在烟雾缭绕的小咖啡室中,热烈地
讨论蒙太奇、意识流等等是如此地不同。和几个朋友凑钱拍超八厘的电影也完全不一样。
第一天到学校注册,系主任就把我请到办公室去谈话。「……你的托福成绩很好,经济上看起来也没有问题。
不过──你好象没有什么这方面的背景。妳大学念的是……哲学?是吧?」他又翻了翻手上的资料,「你有一卷超
八厘的作品,可是不是你导演,也不是你拍摄的。你是负责演出,演的是稻草人──?!」
他突然轻轻咳了一下,然后努力艰难地吐出一段话来:「周小姐,我要说的是,欢迎你加入我们的行列。不过,
以我过去指导东方学生的经验,以你的背景,我想,如果要在这里攻读学位,需要非常非常地努力才行。」他特别
强调最后一句话。
系主任那双湛蓝色、好象冰镇过的眼睛,后来经当和教科书上那些背不完的电影理论名词,以及试片室内成百
卷泛黄的胶片、妈妈做的当归鸡、桂花莲子汤等等,轮流出现在我的梦里。
语文的障碍、文化的差距,以及数字庞大的学费、寒冷的气候,在在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家里在汇钱来时,总
不忘在信尾加一句:「花花绿绿的电影看看还可以,念能念出什么名堂来?」路的信则一派天真:「最近又看了些
什么好电影?推荐一两部吧!」他不知道我已经许久没有「看」过电影了,电影是用来写报告和研究用的。
对电影艺术仅有的一点信心在看了《阿玛迪斯》(Amadeus )结尾,莫扎特的凄惨下场以后,终于完全消失。
天才尚且如此,何况是我──一个又不漂亮、又不愿意「非常非常努力」,只有一大堆憧憬和三分钟热度的女留学
生呢!
念计算机是另外一种痛苦,没有背景之外,更加没有兴趣。万想不到当时只是想出国「换换空气」的心愿,要
花费这许多代价来完成。计算机程序打了一年多,总算恢复了一点信心──至少大家都说这是一门实用的行业。提
笔写信回家,或写给朋友时,总是不忘加上一句:「日子过得充实而忙碌。」惟独对路不然。
路的信也逐渐少了。每次寥寥几句,总是「其辞若有憾焉,其情实深喜之」地嚷忙。我出国后不久,他搞期货,
赔了一笔。后来就愈做愈顺,现在在一家大关系企业分公司的外销部门做经理,据说被斗了几次都没斗垮,已经是
面团团的不倒翁级了。以路有小聪明而无大志的个性看来,没有比这个坐领花红、不冒风险的工作更适合他了。
电影呢,现在是大家都不看了。偶尔看看,也拣不伤脑筋的那种。做事以后不久,买了部录像机,看鬼片、武
侠片、笑片,就是不看需要用心的电影。一来是没心可用,二来是一年的电影系课程,以及更早更早以前,和路及
一堆朋友去看电影的记忆犹新。而记忆,尤其是有许多少年往事在内的记忆,有时不免使人疲倦。
有一次看某部国语长片,看到一个在大学时代和路都很鄙视的影星。那时候觉得她演技真破,怎么去跟人家外
国演员比。现在看着也还是不行,不过也不见得比美国肥皂剧的那些配了罐头笑声的明星要差就是了。又想起以前
路最常说的一句话:「几流的电影,就有几流的观众。」那时候是嘲笑别人,现在呢……我不禁悚然而惊,起身把
录像机关了。
……一直到有一次不小心看了《太阳哥哥。月亮妹妹》(Brother Sun andSister Moon)。
一个向来望文生义选电影的同事来约着一道去看一部「童话片」。然而片头一出来,我就知道不是;等到导演
法兰西斯柯。柴费瑞利(Francisco Zeffirelli)的名字打出来,我忍不住自己坐到前面去。见到久违的老朋友了,
我对自己说。
电影是圣方济一生的传记,包括他与修女好友之间的友谊,以及后者如何帮助他传教,开创理想的经过。镜头
美而安静,有如油画,让人不得不忘记片中浓厚的宗教气氛。我的曾经亲密如兄弟的朋友路,曾经跟我提过这部电
影,他当时对这部片子的解释是:「两个好朋友,在一起做了点事情。」
我想到经商日益发达的路,和做了一个计算机程序员的自己。我们以前也有过一些模糊的、说不上什么来的理
想。也许因为根本不是理想,所以没有坚持下去。也许我们两个都很平凡,又都很实际,所以和大部分人一样,渐
渐把这两个字由名词换成形容词来用了。
又或者,我们其实是没有理想的,我们有的只是感情。我们这一代,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大风大浪,说到感情,
也许亦不过是「从前在一起看过几场电影」罢了。
可是我们的故事还没有完。
初冬的某一个早上,那时候我已经在纽约住了快六年,还是不能习惯那种酷寒的气候,冷得刺人。我带着一个
伤风的鼻子出门,意外地发现邮差已经来过了,信箱里静静躺着路的来信。
那天真冷。我一手开车,一手不断地去擦前面的玻璃。Pachelbel Cannon的古典音乐缓缓由音响流出来。带子
旧了,像水一样的弦乐因为走了调而显得局促起来,跟其它一切过了时的好东西一样。
……有很久没写信了,实在是忙。最近公司在桃园又设了一个厂,我两边跑,累得像孙子一样。不过办公室又
换了间大的,现在在十七楼,比起纽约的摩天大楼是比不上啦,不过,天气好的时候看看淡水河也不错就是了。嘿
嘿,我还买了一幅马蒂斯的复制画挂在墙上,增加一点气质。
我想到以前我们讨论毕加索、马蒂斯时一无所知的内容,以及无所不知的热情。路买的是他以前最喜欢的那种
「长脖子的女人」吗?
上礼拜我的大老板住院,治他的香港脚。我去看他的时候,他正抱了本武侠小说津津有味地在啃。老头子快七
十岁了,生龙活虎一般。他告诉我,人生在三十岁以前,是需要不断跟现实妥协;三十岁以后呢,就得不断跟自已
妥协。比如说大自婚姻的责任感啦,小自身上的赘肉啦等等,你能够承认的事实愈多,就活得愈快乐。
老头子自已两个大小老婆不和,三个儿子分家。我去看他的时候,屋子里摆满了鲜花──全是属下送的。不过
他过得兴兴头头,准备再干十年才退休。
「现在我还是企业家,十年以后就是慈善家了──只出不进。嘿!这也是一种妥协。」他跟我这么说。
我知道你从前也是有一点抱负的,可是能够想通了安定下来总是不错。我自己过几年也准备再婚。这次要找个
俗气一点的,当然长得漂亮最好,不过个性合适才最重要。
路要再婚,生的孩子最好不要像他。那天上班的时候,我心里一直在想。
说到结婚,我想起来,我的前妻听说最近要到纽约去深造。她没有结婚,跟那个跳舞的后来分开了。你如果碰
到她,有机会的话就照应一下。不好意思啦,总是夫妻一场嘛。
可怜的路,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他可跟自己妥协得紧哪。
还有一件事,顺便跟你说一下,你听了可不要难过。记得以前常跟我们一起看电影的小胖吗?他死了,肝癌。
酒喝得太多。小胖死以前已经是大胖了。
我在他的葬礼上碰到阿关,他还问起你。阿关跟人合伙搞了个广告公司,想要代理我们的广告。我叫他先送份
企画书来看看……。
我知道你一定不能相信,我们这个年纪已经有人去世。不过小胖是太不节制,唉……
信纸由我手上滑落。小胖的面孔,因为时间隔得太久,已经有些模糊了。可是死吗?我想我是相信的。冬天的
纽约,地下铁车站的暖气出口处常常蜷卧着一些流浪汉;有时候他们就睡在那里,或是死在那里,没有人知道是哪
一种。每天忙着上下班的都市人从不关心这些。
你现在还看电影吗?我有一次开车经过汉口街,原来我们看电影的老巢已经改了,喝咖啡的地方也变成一个服
装店。不过七、八年的工夫耶。你能想象吗?我现在都在家看录像带。方便,而且省时间,不必去跟人家挤着买票。
有些老片子都是我们以前一起看过的。
原来路也开始看录像带了。那么他再也没办法在看电影的时候交到新朋友了。
其实……我很想问你,如果一切情况许可的话,你愿不愿意回来呢?当然我们各人这几年的想法、际遇都改变
了不少,而且未来的情况也很难讲。不过,我现在手头稍微有一点钱了,假使你回来,也许我们可以真正地一起做
点事情……你觉得怎样?
很久以前,当我还在大学念书的时候,曾经梦想着以后把天外的友人由各地寄来的风景画片,像雪花一样地堆
积在窗前。没有想到出国的是自己,而且住在一个画片中常常看到的城市里。冬天的时候,走在到处飘着雪片的地
上,走在结冰的赫德逊河旁边,走在橱窗沾着零星雪意的第五大道,真正触摸到了雪,而且一步一个泥泞、一步一
个脚印的时候,终于体会到了风景以外的、幻想以外的那点彻骨的寒意。
而此刻我仍继续地走着,路的信还在我的皮包里。下班时刻人特别多,停车的地方又有一段距离,而雪已经开
始漫无边际地飘落下来。我走到时代广场,十字路口的红灯适时地亮了。远处一个专放旧片的戏院贴着几个广告大
字:《太阳哥哥。月亮妹妹》。海报上大片金色的麦田,衬在下着雪的、灰墨色的天空之下,显得有些黯淡起来。
我停住了脚步。
广场上,有鸽群扑翅而起。
一九八六年七月
(※本文录自作者的同名小说集。作者丁琬,祖籍北平,生于台北,辅仁大学大众传播系毕业,美国康乃迪克
州立大学视听教育硕士。曾任职报社记者、编辑,现旅居美国加州,从事亚裔社区消费教育工作。)
***
*** 夜间飞行
机场的电梯,平顺安静的向前滑行,没有例外的速度,只要一踩上去,只能无助的随之前进,一往向前,没有
情绪的带着所有人向前,起点和终点都一样,只要一踩上去,便只是平静的等着终点的抵达。一小截人生,莫可奈
何的来和去。梦里的情景就是如此,电梯速度异常的迟缓,像一个缓慢推移的镜头,电梯两岸的风景是一张张面无
表情的脸,只有线条,只有一种沉到深海的静,她一个人站在平滑前进的电梯上,孤独的往前,无法抗拒的前进,
她听见遥远的传来无情绪的机场广播,模糊的声音,只知道是与她无关的。她压抑着害怕,拳头紧握着,她知道这
是梦境,因为梦过太多次了,可是每一次的害怕都很分明具体,都像第一次。她静静忍受梦的冗长迟滞。
「嗳,小心,到了。」她推推她,她慌张的睁开紧闭的眼睛,微微的冷气和安静走动的人,身边的她肩上背着
沉甸甸的米白色大包包,红色格子洋装,和一脸懒洋洋的表情。
「真的要飞走了,」她认真的看着她,「我要送你一个东西。」她卸下肩上的米白色大包包,谨慎的放到她的
手上。

荒莽,冷清,只有无限绵延的星空和无法分辨颜色的地面,遥远的地方彷彿有声音,她不确定,只知道风在她
的耳际回旋,巨大而乾净。她喜欢这样的孤单,和高度。
她一口一口大力的吸着稀薄而乾净的空气,觉得自己的肺叶饱满而透明的鼓动着,身体很轻,她优雅的挥动她
的翅膀。
他们仰头看她,悲伤的眼神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她迅速的坠落,星空随之崩裂,好像一块破碎的布景,新的画
面取而代之,白色的教堂,红色的玫瑰花像巨大的泪珠,一滴一滴落在她雪白的裙裾,坠落之后的失衡感让她想哭。
而她果然也哭了。

她把「诚徵女服务生」的红条子草草贴在店旁的墙上,雨从廊上吹进来,夹缠不清的冷。衔着半截烟,一点悽
悽惶惶的红火,隐隐约约的音乐,悽凉的瘖哑的流浪者之歌,萨拉沙提走过一个又一个乾枯的城市,他遇到一群流
浪的吉普赛人,他们唱着歌,唱着他们永远无法安定的命运,而,如此绚烂的忧伤啊,萨拉沙提惊歎不已,然后,
她放着这支曲子,消磨着潮湿而荒冷的午后。
整个城市浮在灰濛濛的雨雾里,对街的日本料理店门口,穿着俗丽和服的女侍瞇着细长的眼睛十分风情又故作
拘谨的给客人弯腰行礼,灿烂的笑着。身上描得如火如荼的羽鹤图案,在落难的雨景里灼灼的烧着,烧着,一整条
街的颓丽和最后一点点死前的光华。这条街自从捷运以锐不可当的姿态横过,便渐渐的萧条了,像古代失宠的被打
入冷宫的妃子,无可奈何的一点一点的老去,或者,这条街或这个城市其实从未年轻过,在它诞生的刹那便已带着
死亡的气味,青春和衰老是同时进行的。
这条街连着收了好几家店,只有对街的日本料理店和她这家咖啡厅还算挺得住,他们卖的是精緻的吃,台湾人
有了钱之后自然就很舍得吃,再贵都有人慕名而来,经常可以看到衣履光洁的俊男美女在店口耐心的排队等候,吃
变成一种时尚,一种品味,或者是一种姿态。而她的店卖的是情调,没有线条不着形迹的一种氛围,只能辞不达意
的感歎的感觉,没有名目的慵懒情调。做的大多是熟客,呼朋引伴的,生意也就不好不坏的经营下去了。因为雨,
这天生意非常冷清,一个下午只煮了两杯曼特宁和一杯蓝山。她特意把音乐开得比较大声,萨拉沙提的流浪者之歌,
小提琴特有的一种幽咽曲曲折折的盘旋在他这个才二十坪大的小店。然后,她看见,落地玻璃窗外一个绰绰的红色
的身影,隐约似乎是个女人。
她推开玻璃门走进来,她很高,可能也因为她坐着仰头看的缘故。瘦稜稜的身段,桃红色的毛海,横着一排黑
色镶金边的大纽扣,领口翻出一截白色的圆领,洗白了的牛仔裤,大球鞋里没有袜子。她故作不经意的抬眼瞄她。
冷冷的眼睛上头是密密的浏海和上头的一顶桃红色的毛帽,辛辣的衣服穿着一个表情冷漠的女人。她用手指敲
敲吧台,似笑非笑的说,「我看见你们徵人,我会煮咖啡也会洗杯盘。怎么样?」她修长的手涂着桃红色的指甲油,
很刺激,说不上来的犯沖的美丽,像一团桃红色的冷雾,她痴痴的看着她。然后,她甚至不记得自己回答了些什么,
她隔天便来上班了。
她总在黄昏的时候出现,揹着一个沉甸甸的包包,快步的走进「蔚蓝海岸」,这家咖啡店的名字。一个三十多
岁的流浪女子,没有确切的身分,甚至她宣称住在松山都像是随口捏造的,她来去匆匆,总是红色系的衣服,同样
的大背包,不知道装的什么。由於她的神祕,那个大包包一直是她好奇的焦点。

她感觉不到自己的重量,只能惊慌的在装饰得精巧细緻的房子里游走。
房子大概只有二十几坪,客厅整个铺原木地板,客厅的壁面是一大幅莫内的荷花,他喜欢印象派充满光影的朦
胧美感,而且莫内是名家,他这么说。房间的墙面贴的是欧洲进口的碎花壁纸。三个房间除了主卧室和孩子的房间,
便是他的书房,好奇怪,从来好像只有男主人有书房,而在空间上对女人最大的善意便是宽敞清洁的厨房。
她买了一组桃心木的餐桌。她用明亮的太阳灯和沿着敞向外面中庭的窗台上排满手植的绿色植物来布置厨房。
她知道,这将是她的祕密花园。

她从来不和自己僱用的人做朋友,朋友是平行的,做老闆怎么也得有点做老闆的派头,而她是唯一的例外。
冬日寒寒,那年的冬天格外冷,台北的人总是四时节气不分,季节的递换写在百货公司换季打折的广告上,写
在衣服颜色的汰换上,写在办公室空调温度的变化上,就是不在这么透肤彻骨的身体感觉上。所以那年冬天的事格
外清楚,因为冷,特别有一种理性的清澈。
她的咖啡煮得很好,像是认真学过的,尤其是几种花式口味的咖啡,像爱尔兰、卡布基诺、维也纳等等,都让
客人很满意。但她自己只喝不加糖奶精的义大利咖啡,「苦的滋味,」她皱着眉啜一口她自己煮的义大利咖啡。
「这才是真的味道,加了糖和奶精的咖啡,喝起来就不是咖啡了。」她轻轻摩着细白瓷杯子的杯口,脸侧着,
削得短短的头发和一对好像可以透过光线的耳朵,她忽然对着她笑了,「像你,总是喜欢把生活搞得很複杂。」她
静静的看着眼前的她,她好像是个没有故事的人,不知道她白天做些什么,也不知道她的过去和现在,只知道她喜
欢红色的衣服,一张三十多岁女人的脸上一对十八岁的眼睛。天天的相处使她们建立起一种超乎僱佣关系的友情,
她很自然的向她倾诉心事,包括隐私的梦。
「有时候我自己都怀疑我说的梦到底是不是我做的梦,说的过程里好像它就变成一个独立存在的故事了。」
她一边清洗咖啡杯一边和她闲聊,然后就着衬衫的下摆拭净手。店里只有一桌客人,娓娓的海顿絃乐四重奏流
淌着「蔚蓝海岸」的夜晚。
「只有像你这种对现实生活不满的人才会这么勤於做梦。」她笑笑,另起炉灶煮一杯客人要的摩卡。「你的生
活太琐碎了,如果没有你的梦来统一起来,恐怕早就四分五裂了。」她熄掉火移走咖啡壶,端过一个全白的杯子,
缓缓的注入滚烫的咖啡。
「好真实的梦,就好像掉到另一个时空里,我可以清楚知道梦里的女人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有着什么样的感
觉。」她恍惚的叙述着。

她一直努力寻找被收藏起来的翅膀,那是她的爱与自由,青春与生命,那是被强行拭去的记忆。
她几次三番的套问他,他总是惊诧的睁大眼睛,「什么?什么翅膀鬼东西。」然后,安抚的拍拍她的头,好像
哄孩子似的说,「别说这些傻里傻气的话了,你是我的妻子,是我们三个孩子的妈,是一个温柔娴静的女人,哪来
什么翅膀,一定是你这阵子太累了。」她无助的流着眼泪,任他轻轻解开单薄的睡衣。身体里游动着一种始终不能
切实描述的模糊的欢愉,而同时是绝望的,无告的,就像她再也找不回她的翅膀。
她仅仅是渴望一种可能,一种确认自己的身世、重新飞翔的可能。那个雪白的婚礼上,她看见他和父亲交换的
眼神,祕密而喜悦的,她知道父亲把藏匿翅膀的地点悄悄的转告了他。
她模仿母亲忧郁而温暖的身姿。准确的记住他回家的时刻,煮他和孩子爱吃的菜,在厨房隆隆的抽油烟机声响
里辨认三个孩子清脆而各异的谈笑,以及他,没有说话却垄断整个家的巨大的沉默。她安静的料理着手边的食物,
剖开的鱼,像她裸的易受伤的心。非常安静的幸福,可是,她想念她的翅膀。

像蛇一样的冰冷光滑的夜,灰黄色的巴士,斑驳的广告招贴和飞溅着雨雾的透明窗玻璃,不知道为什么觉得疲
倦,张着敞亮的灯的车厢,外头是沉沉的黑,没头没脑的黑,台北的街道像外星球的路面,充满无法想像的曲折。
她直直的瞪着变成镜子的窗玻璃,安静而苍白的容颜,单薄的唇非常生硬的抿着,两只眼睛距离很远,整个脸
因此有一种契阔的感觉。
身边的她沉默着,鲜红色的上衣在投进车里的闪烁街灯映照下,变成沉沉的猪肝色。垮垮的大包包赘在她们之
间。
这个世界仍照着原来的速度运转,没有一点异样,只除了她掏空的身体。白晃晃的手术室,下体冰冷的药水,
她的意识很快坠入一个昏昏沉沉的暗处,像梦境,她扶着四壁光滑的黑暗,她看见她的子宫抽搐着要挤压出那不被
欢迎的血块,扭曲的子宫好像有五官表情,她看见表壁流出红色的眼泪。只是几分钟的事吧。除了一阵一阵的痛,
她竟觉得恍若无事。「医学太进步了,拿个孩子比治感冒还容易。」一身灼灼红衣的她在休息室对着一脸苍白的她
嘲弄的说。
连着一个星期都梦见迷路,昏黄的天色,她在一条条熟悉的道路上来回行走,分明知道的,可是就是到不了她
要去的地方,有时是回家,有时是上学,画面里的她有时年幼有时衰老,总是迷路,她骇得一身冷汗。
「要不要买点什么补一补,看你白得像只鬼。」她握握她微汗的手。
「不要了。」她疲倦的侧过脸,「让我再睡一会儿,好累好累。」她在自己的话声里跌落梦境。她在清醒的最
后一瞬看着她,公车飞快的驰过这个荒芜的城市,她的脸在幽微的光线里若隐若现,她模糊的想确定点什么,但终
竟乏力的睡去。

水龙头哗哗的沖着,洁白的声音,一股一股的水在她的手心柔软的流动着,流理台前的窗半开着,太阳迟迟的
晒着铁窗上搁着的砧板,对门的洗衣机急喘喘的叫着,吃力的绞着衣服,太阳晒不到的地方有点荒凉,阴阴的水渍
不着形迹的从阳台底下流出去。
时间在她的厨房里静止了。早晨十点钟,他和孩子都出门了。她慢慢的洗菜,脸上带着朦胧的微笑,她耐心的
等待着她的试验。
她换上整洁的衣服,把头发整齐的挽在颈后,庄严,安静的走上桃心木餐桌,然后,缓慢而优雅的挥动手臂,
一次,两次,三次,速度愈来愈快,配合着手的挥动,她轻巧的跃下餐桌。唉。她绵长的歎息,仍然稳稳的落在地
面上。她有几秒钟的挫折。「一定可以的,多试几次一定可以的。」她低声的哄小孩似的对自己说。
然后,再轻巧的跃上餐桌,她的手臂终要变成翅膀的,她微笑着挥动她细瘦的手臂。眼光渺远的投向天空。

她知道不能再继续了,她的力气已经衰竭。
他的妻子去香港出差两天,他很兴奋的要她随他回家过夜──他和他的妻子的家。他们持续六年多的恋情除了
前一年因为同在一个办公室工作而有接触之外,其余的时间都是在餐厅和旅馆进行。
美妙的夜晚,她穿上黑色性感内衣取悦他,他们在客厅的地板上缱绻欢爱,厚厚的窗帘掩住外面的灯火,他们
在一个禁地里掠取片刻的欢愉。她压抑着她的呻吟──总觉得这些浪声会像回音一样缭绕,直到他的妻子出差回来。
她微瞇着眼睛看他的神情,一样的激切,一样的狂乱,他喜欢学习《爱你九周半》的剧情,在她的身上挤满奶
油和蜂蜜,还有冰块,她忍受着身上的黏腻和冷,只因为他喜欢,或者她也喜欢,她不确定,可是他说她该喜欢的。
那天晚上,光滑的花岗石地板上,他重操旧术的与她欢爱,她诱惑的款摆腰肢,想再点燃他们之间初时如电光
火石的热情。她一遍一遍思想他当初的浪漫,那是炎夏,坏了冷气的办公大楼简直是炼狱,她摇着手绢取一点风,
漫漫的说,这样的天气能有一碗冰吃多好。只是闲闲的一句话罢了,他走了十几条街去买了冰来,回到办公室只剩
冰水了,他歉然的笑了,像个孩子似的。
他搓揉着她的肩她的并不丰盈的乳房她细细的腰,像做体检似的验过全身,然后才放心的,激烈的进入她的身
体。她想起她的二十五岁生日,早上来上班的时候,桌上有一张卡片,满满写着iiiiiiiiiiiiiiiiiiiiiiiii ,她
诧异的猜测这一连串的i 是什么意思,翻过卡片的背面,他张狂的字迹潦草的写着:这是生日蜡烛,祝你生日快乐。
她不知道这些是不是就是爱。她热烈的反应他,在这个故入禁地的夜晚。
他沉沉睡去的时候,她反而清醒得通体透明,她起身巡视这另一个女人的家,窗台上的夜来香张开身体散放着
野蛮而浓郁的香,她裸着身体在客厅、卧房、餐厅、厨房一一走过,梳妆台上打开忘了关上的乳液罐子,散在床头
柜上的耳环,绣着北极星图案的可爱床罩,整齐乾净的杯盘碗筷,那个女人刚走,因为她的离开,所以她的存在变
得特别真切。她假装自己是她,优雅的在她的家具用品之间走过,优雅的,好像自己真的是她。她俯身看着自己的
男人,睡得好沉好沉,她读着他紧闭的唇和眼,轻悄的细心的,用自己的唇再读一遍。
晨光从半掩的窗帘里照进来。她睁了一夜的眼睛看来并无倦意。
「醒得这么早,」他夸张的打了个哈欠,抹抹下巴一夜窜生的青青鬚田,顺便潦草的吻她。「快起来梳洗,我
上班要迟到了。」
她像在自己的家里一样,淋浴,上妆,换衣服,把所有的抑郁和伤感裹在细緻的包装里。她拿起那个女人的香
水细看,和他送的同一个牌子。或者,他还是喜欢固定的香味。她漠漠的走出来穿鞋,弯下腰拉鞋跟,然后回头看
他。
她回头看他,他衣履整齐的蹲在地上,正细心的搜索她掉落的头发,那长度和她的妻子明显不同的头发,他的
背影那么迟缓,她从外面的光里看他,他彷彿匋匍在地的一只爬虫类,她看着他拣她的头发,细心的湮灭証据,乏
力的感觉让她几乎站不住脚,太卑微了,她眼泪忍不住掉下来。她悄悄拉开门,刮人的冷风吹来,她浑身一颤。
因此,她知道不能再继续了。

深夜,他轻微起伏的鼾声像温柔的背景音乐,阳台的窗帘掀动着,是风,她悄悄的起身,光裸的足踝踩在冰凉
的地板上,她用脚尖小心的试探着地面,走出阳台,美好的星空在她的怀抱里,她爬上阳台的栏干,侧着身体揣想
飞行的姿态。她摇摇晃晃的站起来。
她需要更恰当的高度,她优雅的挥动她的手臂,一次,两次,三次,速度愈来愈快。

「嗳,你每天提着这么个大包包,不累吗?装什么东西啊,得这么每天进进出出的背着。」她拍拍她那个沉甸
甸的米白色大包包,笑笑问她。
生意愈来愈冷清,除了几个固定的熟客演化成朋友还来捧捧场,店前的捷运工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能完工,
那些围篱好像生了根,似乎三年两载还不想走。她可有可无的撑着,过了十点经常只有她们两个人,她似乎没有必
要僱人增加开销,只是,一个人太寂寞了。
「那是我的行李啊,随身带着,所以那里都可以是我的家,落脚的地方。」她俏皮的说。
「说真的,你到底住那儿?认识你几个月了,连你住那儿是什么身分什么职业都不知道,好像有点奇怪。」
她问。
「可是,你不知道这些,我们不也过得好好的,那些多余的背景资料只是提供你确认一个人的社会存在。
而我,只是在这儿为你工作,和你谈天,做你的朋友,这样简单的存在不也很好。」她回答。
她凝视着她的眼睛,忽然觉得有一种异样的熟悉,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彷彿未经世故,深邃而空洞。她很想知道
她多一点事情,一个人不可能没有故事的。
「你让我想起我做的梦,有一阵子老是梦见电梯,梦见自己站在电梯上无法控制的被推送向前,看不出来是什
么地方,只有面目模糊的人在两边晃来晃去,可是有一张女人的脸很清楚,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可是我看得很清楚,
就像你这样的女人,脸上没有故事,像雪一样洁白的眼睛。」她着迷的描述着。
「是吗?」她淡淡的笑笑,「或许你才是那个女人。」

她的眼睛变成一口泉,日日夜夜涌着泪水。
她被覆在白色的被子里,她知道自己一天一天的萎缩退化,房间里一直有人来来去去,俯下身子柔声的说着些
什么,她不知道,只知道阳台被锁起来,厚厚的窗帘不分白天晚上的垂盖着,以致她失去了时间感。
「给我一点风,一点点就好。」她低声的说,可是显然没有人理会她,他们只是有秩序的来,俯身,低低的笑
着,说着什么,然后离开。
他则一直坐在远远的椅子上,忧愁的瞪视着她,厉声的,一遍又一遍的重覆:「算你命大,只是三楼,算你命
大,没摔死你。」

唯一的一次,她们去远方旅行。
她把「休息三天」的红纸贴在店门口,快乐的招呼她进她的小白祥瑞,她穿着红衬衫和牛仔裤,腰际绑着毛线
外套,仍是米白色大包包。而她除了一大包行李之外,还採买了许多食物放在后车座。
「你真夸张,又不是搬家,那么大包小包的。」她惊歎的看着她的累赘行李。
「嗳,多带一点嘛,如果找到合意的地方,索性就不回来了,反正我如果消失了,也不会有人发现,就算有人
发现,也不会有人在乎。」她轻松的耸耸肩。
她沿着地图的标示南行,尽量往山里去,天气虽然冷,但是很乾燥,冬天的萧索景致,回旋的山路上只见云和
乾枯的枝桠切割着天空和山峦,她希望一直走着,就像桃花源的故事,遂不知所踪。可是她离不开台北,她知道。
连这一点小小的想望也是虚无的。
「我们在这个小山泉边停一停,好吗?这里景色很漂亮,而且很接近天空。」身边一直无话的她转过头来热切
的建议。
没有名字的地方,泉水很冷很清,她把车停在一个山洼里,高高的树和天空,没有云,风一阵一阵的吹来,冷
而具体。
她站在山路边上,风吹乱她细细的短发,她的大衬衫被风鼓满,瘦瘦的她立在空洞的衣服里。
她忽然回头对着她笑,感激的,温柔的,她优雅的挥动着她的手臂,一次,两次,三次,速度愈来愈快。
她大骇,尖叫着奔向她。
她惊骇的捉住她的手臂。整个天空在她的张惶中像梦一样旋转。

她游走在二十几坪的空间里,仔细的,不曾遗落任何角落的细细搜寻,一定在的,她把头深深探进黑洞洞的橱
柜深处,她爬进孩子们的床底下,她知道他不可能还给她的,她悲哀的想,她只能自己找着它。
她在闇夜里四处漂泊,星空在召唤她,她一直听到那美妙的渺远的声音,风呼呼的吹在她的心底,她的心因为
空旷而有着深邃的回声。

她决定要彻底的离开。
她不能再忍受他深夜连续的哀求的电话,她不能再忍受他爬上她三楼的阳台进入她的房间,她不能再忍受他故
作痴情的姿态,对於这一切,她非常非常的厌倦。包括她贫乏的生活。
「真希望像气泡一样消失,」她收拾着店里的杂物,即将告别这个经营两年的咖啡厅,仍让她有一种和朋友分
离的伤感,「到一个遥远的国家,到一个全新的地方,我真想用另一个名字,另一种身分,开始另一种生活。」
她停下手边的工作,望着隐在暗处的她。
「其实,不管到那里去,你仍然必须是你,你得先知道你要什么,然后,你会发现,用什么名字或什么身分都
不重要。真的。」暗处的声音,有着一种异时空的魅惑之感。

荒莽,冷清,只有无限绵延的星空和无法分辨颜色的地面,遥远的地方彷彿有声音,她不确定,只知道风在她
的耳际回旋,巨大而乾净。她喜欢这样的孤单,和高度。
她一口一口大力的吸着稀薄而乾净的空气,觉得自己的肺叶饱满而透明的鼓动着,身体很轻,她优雅的挥动她
的翅膀。
「我要重新出生了。」她安静的说。

她看着她的红格子裙摆微微的摇曳着,她站在空旷荒凉的出境大厅,有一种恍惚的感觉。刚才电梯上的迟滞风
景仍沉沉的压着她的心情。
「我想送你一样东西,」她卸下肩上米白色的大包包。「给你。」她的眼睛单纯而沉静。
「怎么可以,这是你的全部行李,不是吗?」她惊诧的望着她。
「我不需要了。再见了,再见。」她高兴的挥舞着手臂,直到她看见她被电梯送到她看不见的地方。
大厅里好像还回荡着她的声音,她盯着手上的米白色包包,好像想穿过布面看到里头所藏的祕密。
她拉开拉链,大大的张开袋口,她惊呼。一只洁白美丽的翅膀扑扑的飞出,白色的羽毛像雪一样发着幽静的光,
它优雅的挥动着,飞向没有云的晴朗的天空,她彷彿可以看见她愉快的飞行着,在她出发的前一刻。
作家档案
刘叔慧出生年月日:1969/07/14学历:辅大中文系、淡江中研所毕业
出版目录:夜间飞行(短篇小说),联文,1996病情书(散文),元尊,1998单向的爱(散文),麦田,1998
幸福密码(编着)(散文),麦田,1999微妙的肉身(短篇小说),麦田,1999
***    ****我爱黑眼珠
七等生/ 文
[ 编者按:七等生本名刘武雄,於一九三九年出生,苗栗通霄人,台北师范学校艺术科毕业。曾任教於瑞芳镇
九份国民小学、万里国民小学,现已退休,专事写作。一九八三年八月接受美国爱荷华大学「国际作家工作坊」之
邀赴美,年底回国。曾获第一届、第二届台湾文学奖、中国时报文学推荐奖、吴三连先生文艺奖。台湾《联合报》
等发起评选的“台湾文学经典”的共10本小说类中,七等生的《我爱黑眼珠》入选。相关研究]
李龙第没告诉他的伯母,手臂挂着一件女用的绿色雨衣,撑着一支黑色雨伞出门,静静地走出眷属区。
他站在大马路旁的一座公路汽车亭等候汽车准备到城里去。这个时候是一天中的黄昏,但冬季里的雨天尤其看
不到黄昏光灿的色泽,只感觉四周围在不知不觉之中渐层地黑暗下去。他约有三十以上的年岁,猜不准他属於何种
职业的男人,却可以由他那种随时採着思考的姿态所给人的印象断定他绝对不是很乐观的人。
眷属区居住的人看见他的时候,他都在散步;人们都到城市去工作,为什么他单独闲散在这里呢?他从来没有
因为相遇而和人点头寒暄。有时他的身旁会有一位漂亮的小女人和他在一起,但人们也不知道他们是夫妇或兄妹。
唯一的真实是他寄居在这个眷属区里的一间房子里,和五年前失去丈夫的寡妇邱氏住在一起。李龙第看到汽车
彷彿一只冲断无数密佈的白亮钢条的怪兽急驶过来,轮声响彻着。
人们在汽车厢里叹喟着这场不停的雨。李龙第沉默地缩着肩胛眼睛的视线投出窗外,雨水劈拍地敲打玻璃窗像
打着他那张贴近玻璃窗沉思的脸孔。李龙第想着晴子黑色的眼睛,便由内心里的一种感激勾起一阵绞心的哀愁。隔
着一层模糊的玻璃望出窗外的他,彷彿看见晴子站在特产店橱窗后面,她的眼睛不断地抬起来瞥望壁上挂钟的指针,
心里迫切地祈望回家吃晚饭的老闆能准时地转回来接她的班,然后离开那里。他这样闷闷地想着她,想着她在两个
人的共同生活中勇敢地负起维持活命的责任的事。汽车虽然像横扫万军一般地直冲前进,他的心还是处在相见是否
就会快乐的疑问的境地。
他又转一次市区的公共汽车,才抵达像山连绵座立的戏院区。李龙第站在戏院廊下的人丛前面守望着晴子约定
前来的方向。他的口袋里已经预备着两张戏票。他就要在那些陆续摇荡过来的雨伞中去辨认一只金柄而有红色茉莉
花的尼龙伞。突然他想到一件事。他打开雨伞冲到对面商店的走廊,在一间麵包店的玻璃橱窗外面观察着那些一盆
一盆盛着的各种类型的麵包。
他终於走进面包店里面要求买两个有葡萄的面包。他把盛面包的纸袋一起塞进他左手臂始终挂吊着的那件绿色
雨衣的口袋里。他又用雨伞抵着那万斤的雨水冲奔回到戏院的廊下,仍然站在人丛前面。都市在夜晚中的奇幻景象
是早已呈露在眼前。戏院打开铁栅门的声音使李龙第转动了头颅,要看这场戏的人们开始朝着一定的方向蠕动,而
且廊下刚刚那多的人一会儿竟像水流流去一样都消失了,只剩下纠缠着人兜售橘子的妇人和卖香花的小女孩。那位
卖香花的小女孩再度站在李龙第的面前发出一种令人心恻的音调央求着李龙第摇动他那只挂着雨衣的手臂。他早先
是这样思想着:买花不像买面包那么重要。可是这时候七时刚过,他相信晴子就要出现了,他凭着一股冲动掏出一
个镍币买了一朵香花,把那朵小花轻轻塞进上衣胸前的小口袋里。
李龙第听到铁栅门关闭的吱喳声。回头看见那些服务员的背影一个一个消失在推开时现出里面黑雾雾的自动门。
他的右掌紧握伞柄,羞热地站在街道中央,眼睛疑惑地直视街道雨茫茫的远处,然后他垂下了他的头,沉痛地
走开了。
他沉静地坐在市区的公共汽车,汽车的车轮在街道上刮水前进,几个年轻的小伙子转身爬在窗边,听到车轮刮
水的声音竟兴奋地欢呼起来。车厢里面的乘客的笑语声掩着了小许的叹息声音。李龙第的眼睛投注在对面那个赤足
褴褛的苍白工人身上;这个工人有着一张长满黑郁郁的鬍髭和一只呈露空漠的眼睛的英俊面孔,中央那只瘦直的鼻
子的两个孔洞像在泻出疲倦苦虑的气流,他的手臂看起来坚硬而削瘦,像用刀削过的不均的木棒。几个坐在一起穿
着厚绒毛大衣模样像狗熊的男人热烈地谈着雨天的消遣,这时,那几个欢快的小伙子们的狂诳的语声中始夹带着异
常难以听闻的粗野的方言。李龙第下车后;那一个街道的积水淹没了他的皮鞋,他迅速朝着晴子为生活日夜把守的
特产店走去。李龙第举目所见,街市的店铺已经全都半掩了门户打烊了。他怪异地看见特产店的老闆手持一只吸水
用的碎布拖把困难地弯曲着他那肥胖的身躯,站在留空的小门中央挡着滚滚流窜的水流,李龙第走近他的身边,对
他说:「请问老板──」
「嗯,什么事?」他轻蔑地瞥视李龙第。
「晴子小姐是不是还在这里?」
他冷淡地摇摇头说:「她走开了。」
「什么时候离开的?」
「约有半小时,我回家吃饭转来,她好像很不高兴,拿着她的东西抢着就走。」
「哦,没有发生什么事罢?」
「她和我吵了起来,就是为这样的事──」
李龙第脸上挂着呆板的笑容,望着这位肥胖的中年男人挺着胸膛的述说:「──她的脾气,简直没把我看成是
一个主人;要不是她长得像一只可爱的鸽子吸引着些客人,否则──我说了她几句,她暴跳了起来,赌咒走的。我
不知道她为了什么贵干,因为这么大的雨,我回家后缓慢了一点回来,她就那么不高兴,好像我侵佔了她的时间就
是剥夺她的幸福一样。老实说我有钱决不会请不到比她漂亮的小姐──。」
李龙第思虑了一下,对他说:「对不起,打扰你了。」
这位肥胖的人再度度伸直了身躯,这时才正眼端详着李龙第那书生气派的外表。
「你是她的什么人?」
「我是她的丈夫。」
「啊,对不起──」
「没关系,谢谢你。」
李龙第重回到倾泻着豪雨的街道来,天空彷彿决裂的堤奔腾出万钧的水量落在这个城市。那些汽车现在艰难地
驶着,有的突然停止在路中央,交通便告阻塞。街道变成了河流,行走也已经困难。水深到达李龙第的膝盖,他在
这座没有防备而突然降临灾祸的城市失掉了寻找的目标。他的手臂酸麻,已经感觉到撑握不住雨伞,虽然这只伞一
直保护他,可是当他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挣扎到城市中心的时候,身体已经淋漓湿透了。
他完全被那群无主四处奔逃拥挤的人们的神色和唤叫感染到共同面临灾祸的恐惧。
假如这个时候他还能看到他的妻子晴子,这是上天对他何等的恩惠啊。李龙第心焦愤慨地想着:即使面对不能
避免的死亡,也得和所爱的人抱在一起啊。当他看到眼前这种空前的景象的时候,他是如此心存绝望;他任何时候
都没有像在这一刻一样憎恶人类是那么众多,除了愈加深急的水流外,眼前这些怆惶无主的人扰乱了他的眼睛辨别
他的目标。李龙第看见此时的人们争先恐后地攀上架设的梯子爬到屋顶上,以无比自私和粗野的动作排挤和践踏着
别人。他依附在一根巨大的石柱喘息和流泪,他心里感慨地想着:如此模样求生的世人多么可耻啊,我宁愿站在这
里牢抱着这根巨柱与巨柱同亡。他的手的黑伞已经撑不住天空下来的雨,跌落在水流失掉了。他的面孔和身体接触
到冰冷的雨水,渐渐觉醒而冷静下来。他暗自伤感着:在这个自然界,死亡一事是最不足道的;人类的痛楚於这冷
酷的自然界何所伤害呢?面对这不能抗力的自然的破坏,人类自己坚信与依持的价值如何恒在呢?他庆幸自己在往
日所建立的暧昧的信念现在却能够具体地帮助他面对可怕的侵掠而不畏惧,要是他在那时力争着霸佔一些权力和私
欲,现在如何能忍受得住它们被自然的威力扫荡而去呢?那些想抢回财物或看见平日忠顺呼唤的人现在为了逃命不
再回来而悲丧的人们,现在不是都绝望跌落在水中吗?他们的只睛绝望地看着他(它)们漂流和亡命而去,举出他
们的只臂,好像伤心地与他(它)
们告别。人的存在便是在现在中自己与环境的关系,在这样的境况中,我能首先辨识自己,选择自己和爱我自
己吗?这时与神同在吗?水流已经昇到李龙第的腰部以上,他还是高举着挂雨衣的左臂,显得更加平静。
这个人造的城市在这场大灾祸中顿时失掉了它的光华。
在他的眼前,一切变得黑漆混沌,灾难渐渐在加重。一群人拥过来在他身旁,急忙架设了一座长梯,他们急忙
抢着爬上去。他听到沉重落水的声音,呻咽的声音,央求的声音,他看见一个软弱女子的影子扒在梯级的下面,仰
着头颅的挣扎着要上去但她太虚弱了,李龙第涉过去搀扶着她,然后背负着她(这样的弱女子并不太重)一级一级
地爬到屋顶上。李龙第到达屋顶放她下来时,她已经因为惊慌和软弱而昏迷过去。他用着那件绿色雨衣包着她湿透
的冰冷的身体,搂抱着她静静地坐在屋脊上。他垂着头注视这位在他怀里的陌生女子的苍白面孔,她的只唇无意识
地抖动着,眼眶下陷呈着褐黑的眼圈,头发潮湿结黏在一起;他看出她原来在生着病。雨在黑夜的默祷等候中居然
停止了它的狂泻,屋顶下面是继续在暴涨的泱泱水流,人们都忧虑地坐在高高的屋脊上面。
李龙第能够看到对面屋脊上无数沉默坐在那里的人们的影子,有时黑色的影子小心缓慢地移动到屋簷再回去,
发出单调寂寞的声音报告水量昇降情形。从昨夜远近都有断续惊慌的哀号。
东方渐渐微明的时候,李龙第也渐渐能够看清周围的人们;一夜的洗涤居然那么成效地使他们显露憔悴,容貌
变得良善冷静,友善地迎接投过来的注视。李龙第疑惑地接触到隔着像一条河对岸那屋脊上的一对十分熟识的眼睛,
突然昇上来的太阳光清楚地照明着她。李龙第警告自己不要惊慌和喜悦。他感觉他身上搂抱着的女人正在动颤。当
隔着对岸那个女人猛然站起来喜悦地唤叫李龙第时,李龙第低下他的头,正迎着一对他相似熟识的黑色眼睛。他怀
中的女人想挣脱他,可是他反而抱紧着她,他细声严正地警告她说:「你在生病,我们一起处在灾难中,你要听我
的话!」
然后李龙第俯视着她,对她微笑。
他内心这样自语着:我但愿你已经死了:被水冲走或被人们践踏死去,不要在这个时候像这样出现,晴子。现
在,你出现在彼岸,我在这里,中间横着一条不能跨越的鸿沟。我承认或缄默我们所持的境遇依然不变,反而我呼
应你,我势必抛开我现在的责任。我在我的信念之下,只伫立着等待环境的变迁,要是像那些悲观而静静像石头坐
立的人们一样,或嘲笑时事,喜悦整个世界都处在危难中,像那些无情的乐观主义者一样,我就丧失了我的存在。
他的耳朵继续听到对面晴子的呼唤,他却俯着他的头颅注视他怀中的女人。他的思想却这样地回答她:晴子,
即使你选择了愤怒一途,那也是你的事;你该看见现在这条巨大且凶险的鸿沟挡在我们中间,你不该想到过去我们
的关系。
李龙第怀中的女人不舒适地移动她的身躯,眼睛移开他望着明亮的天空,沙哑地说:「啊,雨停了──」
李龙第问她:「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你抱着我,我感到羞赧。」
她挣扎着想要独自坐起来,但她感到头晕坐不稳,李龙第现在只让她靠着,只膝夹稳着她。
「我想要回家──」
她流泪说道。
「在这场灾难过去后,我们都能够回家,但我们先不能逃脱这场灾难。」
「我死也要回家去。」她倔强地表露了心愿。「水退走了吗?」
「我想它可能渐渐退去了,」李龙第安慰说:──「但也可能还要高涨起来,把我们全都淹没。」
李龙第终於听到对面晴子呼唤无效后的咒骂,除了李龙第外,所有听到她的声音的人都以为她发疯了。
李龙第怀中的女人垂下了她又疲倦又软弱的眼皮,发出无力的声音自言自语:「即使水不来淹死我,我也会饿
死。」
李龙第注意地听着她说什么话。他伸手从她身上披盖的绿色雨衣口袋掏出面包,面包沾湿了。
当他翻转雨衣掏出面包的时候,对面的晴子掀起一阵狂烈的指叫:「那是我的绿色雨衣,我的,那是我一惯爱
吃的有葡萄的面包,昨夜我们约定在戏院相见,所有现在那个女人佔有的,全都是我的……」
李龙第温柔地对他怀中的女人说:「这个面包虽然沾湿了,但水份是经过雨衣过滤的。」
他用手撕剥一小片面包塞在她迎着他张开的嘴里,她一面咬嚼一面注意听到对面屋顶上那位狂叫的女人的话语。
她问李龙第:「那个女人指的是我们吗?」
他点点头。
「她说你是她的丈夫是吗?」
「不是。」
「雨衣是她的吗?」
他摇头。
「为什么你会有一件女雨衣?」
「我扶起你之前,我在水中检到这件雨衣。」
「她所说的面包为什么会相符?」
「巧合罢。」
「她真的不是你的妻子?」
「绝不是。」
「那么你的妻子呢?」
「我没有。」
她相信他了,认为对面的女人是疯子。她满意地说:「面包沾湿了反而容易下咽。」
「天毁我们也助我们。」
他严正地再说。李龙第暗暗咽着泪水,他现在看到对面的晴子停止怒骂,倒歇在屋顶上哭泣。
有几个人移到李龙第身边来,问他这件事情,被李龙第否认挥退了。因为这场灾祸而发疯甚至跳水的人从昨夜
起就有所见闻,凡是听见晴子咒骂的人都深信她发疯了,所以始终没有人理会她。
你说我背叛了我们的关系,但是在这样的境况中,我们如何再接密我们的关系呢?唯一引起你愤怒的不在我的
反驳,而在你内心的嫉妒:不甘往日的权益突然被另一个人取代。至於我,我必须选择,在现况中选择,我必须负
起我做人的条件,我不是挂名来这个世上获取利益的,我须负起一件使我感到存在的荣耀之责任。无论如何,这一
条鸿沟使我感觉我不再是你具体的丈夫,除非有一刻,这个鸿沟消除了,我才可能返回给你。上帝怜悯你,你变得
这样狼狈褴褛的模样……
「你自己为什么不吃呢?」
李龙第的脸被一只冰冷的手抚摸的时候,像从睡梦中醒来。他看看怀中的女人,对她微笑。
「你吃饱我再吃,我还没有感到饿。」
李龙第继续把面包一片一片塞在她的口腔里喂她。她一面吃一面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亚兹别。」李龙第脱口说出。
「那个女人说你是李龙第。」
「李龙第是她丈夫的名字,可是我叫亚兹别,不是她的丈夫。」
「假如你是她的丈夫你将怎么样?」
「我会放下你,冒死泅过去。」
李龙第抬头注意对面的晴子在央求救生舟把她载到这边来,可是有些人说她发疯了,於是救生舟的人没有理会
她。李龙第低下头问她:「我要是抛下你,你会怎么样?」
「我会躺在屋顶上慢慢死去,我在这个大都市也原是一个人的,而且正在生病。」
「你在城里做什么事?」
「我是这个城市里的一名妓女。」
「在水灾之前那一刻你正要做什么?」
「我要到车站乘火车回乡下,但我没想到来不及了。」
「为什么你想要回家?」
「我对我的生活感到心灰意冷,我感到绝望,所以我想要回家乡去。」
李龙第沉默下来。对面的晴子坐在那里自言自语地细说着往事,李龙第垂着头静静倾听着。
是的,每一个人都有往事,无论快乐或悲伤都有那一番遭遇。可是人常常把往事的境遇拿来在现在中做为索求
的藉口,当他(她)一点也没有索求到时,他(她)便感到痛苦。人往往如此无耻,不断地拿往事来欺诈现在。为
什么人在每一个现在中不能企求新的生活意义呢?
生命像一根燃烧的木柴,那一端的灰烬虽还具有木柴的外形,可是已不堪抚触,也不能重燃,唯有另一端是坚
实和明亮的。
「我爱你,亚兹别。」
李龙第怀抱中的女人突然抬高她的胸部,只手捧着李龙第的头吻他。他静静地让她热烈地吻着。突然一片惊呼
在两边的屋顶上掀起来,一声落水的音响使李龙第和他怀中的女人的亲吻分开来,李龙第看到晴子面露极大的痛恨
在水里想泅过来,却被迅速退走的水流带走了,一艘救生舟应召紧紧随着她追过去,然后人与舟消失了。
「你为什么流泪?」
「我对人会死亡怜悯。」
那个女人伸出了手臂,手指温柔地把划过李龙第面颊而不曾破坏他那英俊面孔的眼泪擦掉。
「你现在不要理会我,我流泪和现在爱护你同样是我的本性。」
李龙第把最后的一片面包给她,她用那只抚摸他泪水的手夹住面包送进嘴里吃起来。她感觉到什么,对李龙第
说:「我吃到了眼泪,有点鹹. 」
「这表示卫生可吃。」
李龙第说。李龙第在被困的第二个夜晚中默默思想着:现在你看不到我了,你的心会获得平静。我希望你还活
着。
黑漆中,屋顶上的人们纷纷在蠢动,远近到处喧嚷着声音;原来水退走了。这场灾祸来的快也去的快。
天明的时候,只留下李龙第还在屋顶上紧紧地抱着那个女人。他们从屋顶上下来,一齐走到火车站。
在月台上,那个女子想把雨衣脱下来还给李龙第,他嘱她这样穿回家去。他想到还有一件东西,他的手指伸进
胸前口袋里面,把一朵香花拿出来。因为一直滋润着水份,它依然新鲜地盛开着,没有半点萎谢。
他把它插在那个女人的头发上。火车开走了,他慢慢地走出火车站。
李龙第想念着他的妻子晴子,关心她的下落。他想:我必须回家将这一切的事告诉伯母,告诉她我疲倦不堪,
我要好好休息几天,躺在床上静养体力;在这样庞大和杂乱的城市,要寻回晴子不是一个倦乏的人能胜任的。
***
*** 门外青山作  者:吴念真 2001/8/10  联合报 联合副刊 37版
小孩离家的时候十三岁,小学刚毕业。
跟村子里所有孩子一样,十三岁理所当然就是大人了。
虽然毕业典礼领的是县长奖,一样,把奖品留给弟妹,第二天带着小小的包袱(里头是两套新的内衣裤,一件
新的卡其短裤,是妈妈昨天晚上特地去瑞芳买的。要说是毕业成绩优异的奖赏,或者,成年的礼物,也行。)就跟
着陌生的叔叔走下山坐火车到城市当学徒去了。
临走没有人送行。爸爸、妈妈工作去了,爸爸六点多就进矿坑了,妈妈七点去洗煤场,家里剩下弟弟、妹妹,
一个背一个,总共四个。
小孩离家前跟弟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字典要找一张纸包起来,不然书皮很快就会破掉,知道吗?
字典是昨天刚拿到的奖品之一,另外是一支钢笔。
钢笔他带着,就别在白上衣的口袋上。
此后几年,小孩用到钢笔的机会很少,前几年每天几乎都是起早睡晚,每天像陀螺一样,被老板、老板娘、老
板的妈妈、老板的小孩,以及大大小小的师傅们叫来叫去、骂来骂去、打来打去。。。。当然,还有必须要做的工
作,以及,自己还要偷空学习如何操控工作机器。
三年多之后,他升了师傅。才十七岁,却已经是家里真正的家长,因为一家人的生活所需最大的部分靠的几乎
就是他的收入。
十九岁那年,他恋爱了,爱上工厂隔壁一个念北二女的女生。
第一次要写情书的时候,发现当年那支县长钢笔的墨水管早已干涸,而且黏在一起,根本无法吸水。
他买了原子笔,用两个晚上打草稿,然后把信拿给女生。
女生竟然回信了,说愿意和他交朋友,并且赞美他的字好看,信也写得好。
女生不知道他曾经得过好多次作文比赛以及书法比赛第一名,当然不知道小学毕业时,他拿的是县长奖。
但,也就是那一年,他的右手被冲床轧到,整个手掌只剩下一根大姆指。
当天冲床撞击、以及剧痛的惨叫汇集而成的巨响,仿佛也成了他奋发飞扬的生命紧急煞车声,之后,仿佛一切
都停顿了。
学了六年的技术,停了。
从五十块开始一直升到一千五百块的薪水,停了。
写了十七封的情书,停了。
出院之后,他回山上老家休养。
带回来一个小小的旅行袋,以及一床棉被。
旅行袋里装的是内衣裤、以及几套外出服、以及十几封女孩给他的信。
什么都停了。似乎连时间也停了。
他每天重复看着女孩给他的信。
妹妹问说:「怎不再写信给人家呢?」
他说:「我会再写啊!但,总要等到我学会怎么用左手写字,而且,写得跟用右手一样好看的时候。。。。。」
女孩也许等不到他的信,或是其它原因,有一天竟然坐火车,然后又走了将近两小时的山路来找他。
女孩细致、美好的模样让村子里的妈妈们惊讶到几乎反而成了客人,除了傻笑之外,不知如何应对。
厨房里,妈妈煮着冬粉鸭蛋汤要请女孩吃,孩子帮妈妈往灶里添煤,妈妈忽然一掩脸闷声哭了起来,断断续续
地跟孩子说:「人家是好命的人,咱不要害人家。」
孩子说:「我知道!」
那天黄昏之前,孩子陪女孩下山去搭火车,从此,就没再回来了。
曾经在山路上遇到他们的人说,两个人走得很慢,好象很舍不得把路一下就走完的样子。
女孩回家了。
男孩四天后才被人家找到,他在离山路稍远的杂木林里用树藤结束自己十九年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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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应该算是一个故事大纲吧!
当兵的时候,一个同梯的跟我说的真实故事。
那时候也许年轻、干净,不管是刚听的时候,或者后来回想,眼泪总是忍不住就流了出来。
那时很想把它写成一篇小说,没什么伟大的命题,只是对那样和自己有着近乎相似的成长背景的干净而无奈的
青春惋惜。
那时候甚至连题目都定了,就叫" 门外青山".只因为一个联想的画面始终难忘:孩子回到山上老家休养的时候,
孤独地坐在门口的样子。
他的眼神,以及,他所看到的,云彩的阴影不时快速飞掠的山峦。
小说一直没写成,怎么写也都停留在大纲的样子里。
写不下去的最大原因是始终无法达到心里早已形成的那种厚度和层次。
慢慢的,这个故事被自己遗忘了。只剩下一些枝枝节节的片段曾经不自觉地被我引用在电影剧本或其它文字叙
述中。
一直到今年五月,在脊髓损伤潜能发展中心和许多" 超人" 面对面之后,这个故事才又清晰浮现。
而一转头,三十年过去了。
逐渐老去的人,心思不再年轻、单纯、易感;甚至连笑与流泪都不再那么自然自在,那么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然而,类似的,停顿的生命、残缺抑或足以惋惜的青春的悲剧却始终不曾停止发生。
所以,当一个病友说,受伤之后,有五年之内,他躲在屋里不敢见人,或者说得更明确一点,他根本不敢面对
世界;五年之内,他想到的只是如何结束自己的生命,然而,即便想到却也无能为力。
看着略带自嘲的眼神如此回忆着的他,我很想跟他说,我懂。
我很想跟他说,三十年前,一个和我一般年纪、一般背景的孩子就曾想过,也这样做过。
也很想跟他说,你真是幸运。因为有人实时喊你一声,拉你走出门外,让你知道门外青山依旧。
而,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孩子,最后一眼的青山也就是最后一晚了。
你在剧痛之后,带给自己、也带给别人期待与希望。
他,却带给别人一生无法除却的剧痛与遗憾。
青山依旧,超人们,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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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您试一试新法炸酱面(文/唐鲁孙)
北方人喜欢吃炸酱面,那是最普逋的面食,本不足奇,可是近几年来江浙湖广的朋友,似乎也对炸酱面发生兴
趣,就是台省同胞近来下小馆,不川米粉贡丸,而叫打卤炸酱面也屡见不鲜!
不久以前白中铮兄在万象版写了一篇炸酱面,区区为了凑热闹也谈了打卤面,最近有一位读者斐伯言来信说,
他照我们所说如法炮制,打卤炸酱居然做得都非常成功,以云南蒙自人做炸酱打卤面,请北方朋友吃,结果颇得好
评,所以特地写信来问,炸酱面还有别的做法没有,下回约朋友小叙也好再露一手。
做炸酱面可以随人喜好,加上配料,不过有两样配料,以我个人的口味来说,还是以不加是,一是花生米,二
是豆腐干,肉丁炸酱加上花生米软硬夹杂,非但有碍咀嚼,甚至于互不相侔,也不对味。肉末加豆腐干,夺味不说,
似乎跟面一拌,面总觉着不是炸酱面了。说句良心话,对于这种非驉非马的炸酱,深感实在无法欣篔,可是武汉三
镇,上溯皖南苏北,炸酱面里真有不少加豆腐干,还楞说是北平做法,那真是天晓得了。
舍间在炸酱面吃腻了的时候研究出一种新法作酱,不用肉丁肉末,而用虾米和鸡蛋,渤海湾青岛烟台沿海一带
有一种小虾米,北平海味店称它「小金钩」,只有两三分长,通体莹赤,虽然体积细小,可是虾皮褪得非常干凈,
别看虾小,可是鲜度极高,吃得时候用滚水泡上半天,虾肉才能同软,鸡蛋另外炒好打散,葱姜边锅将酱炸透,然
后把鸡蛋虾米一块下锅炒好,拿来拌面,吃这种面宜于吃不过水的锅挑,面条不能太细,酱要炸得稀一点,若是酱
太干,面太细,挑在碗里拌不开,就不好吃啦。小金钩鸡蛋炸酱,既经济又省事,喜欢吃炸酱面的朋友不妨试试。
另外一种是卤虾炸酱,关东卤虾是全国闻名的,东北的卤虾小英、卤虾油,不但长江流域珠江流域各大城巿有
得卖,就是远至云贵四川大热的土产店也不时有关东卤虾油出售,至于关东的卤虾酱,恐怕除了东北,祇有平津才
能买得到昵!
喜欢吃鱼虾,对海鲜有研究的朋友有人认为,不论江湖河海,凡是能吃的鳞介类,热带的不如温带的,温带的
不如寒带的,越往北,肉越细味越鲜,证之松花江白鱼的肥嫩,唅尔滨大螃蟹的鲜腴,都非亚热带地区水产所能比
拟,这种论调似乎是言之有据,颇有道理。福建虾油也是颇有名气的,广东虾酱更是粤省特产,油也好酱也好,要
是跟关东卤虾一比,那就味道各有不同了。梁均默(寒操)生前是我们一群馋人所公认老饕中大老,他对饮馔的品
评没有地域观念,祇要好吃,不分中西,不论南北,他都列为珍品上味的,用关东卤虾炸出酱来拌面,他认为比岭
南虾酱鲜醇味永,不过关东卤虾,北人嗜咸,所以用来炸酱,似乎囗味略重了些,广东有一种罐头什锦仔姜又叫生
姜荞头,甘醹渍露,酸里带甜,加上一热荞头汤来拌面,丹体湛溢,爽口增香,的确别有一番滋味。
来台卅年,早几年在巿面上还可以买到看港九龙「冠益厂」出品的虾酱,后来慢慢由缺货而断档了,取而代之
的是澎湖的虾酱,最近走遍各超级市场,就是澎湖虾酱也绝迹了。
另外有一种用黄鱼红烧之后,除骨剔刺用鱼肉来拌面,虽然不是炸酱面,可是鲜腴适口,此一般炸酱尤有过之。
平津一带在端午前后,黄鱼就大量上市了,天津平素就讲究吃熬鱼贴锅子,到了黄鱼季,少不得要大吃几顿来解馋。
北平到了黄鱼季,一定要接姑奶奶回娘家,好好吃顿红烧黄鱼,因为到人家做儿媳妇,每逢有好吃的,必定是先敬
老,后让小,什么吃食都不能痛痛快快大吃一顿,所以自已的父母就借吃黄鱼为题目,把女儿接回娘家,大快朵颐
一番,这种大锅大量的红烧黄鱼,汁稠味厚,去骨择刺,把剔出来黄鱼的蒜瓣肉,掺入少许猪油渣,加少许虾子油
回锅再烧,拿来拌面,鲜美温淳,清腴而爽,比起炸酱又别是一番滋味。台湾近海,金门黄鱼尤以鲜美驰名遐迩,
价钱又非常廉宜,凡我同好不妨换换口味,做顿黄鱼面吃,必定觉得不错呢!
※本文录自《酸甜苦辣咸》一书。
***
*** 月出文/丁亞民
「娃娃,娃娃。」他遠遠在外門喚著。
是娃娃開的門,領他走過有月光的院落。微微有風從花草走過.
「我媽在你家是吧。」咿呀地推開黑暈的紗門,黑漬潰的紗已捲起一角。
毛毛去陪陪華華吧,她一個人在家,她說她害怕。娃娃的媽說.
華華就是娃娃,只有他這麼喊她。
有一回她這麼嘀咕,「不要老叫人娃娃嘛,人家都大了。」
他還是叫她娃娃,尾音提得很高,像別人喊毛毛一樣。只有他這麼喊她,因為他一向咬不準「ㄏㄨㄚˊ(華)」
的發音,等到咬準了,反倒怪怪地。
「明天不考試?」
「不考。」
「看電視吧。」她擰開了電視,很老的黑白電視畫面很模糊;跳了兩台還是清宮劇,有一台是黃梅調.
「還是看看大阿哥。」
「你喜歡大阿哥?」他一縱身幫她調畫面,一直在跳顫。但她不讓,逕自播轉,她的頭髮短短齊齊,他注意到
她的頸子很美很白。
畫面穩定了,他們回到沙發上,他坐在正面的長沙發,她在側面,將腳曲縮起來,地上被遺棄的拖鞋很髒,有
一隻己裂得快壞了。
「有一點. 」等她將自己安置好了,她才回答。黑黑的裙子張得很大很圓,只有足踝微微露出,很白皙。
「你現在成績怎樣,」廣告時,她回過頭問他。
他苦苦一笑。
她的手仍支著下巴,左邊的髮掉在眼前,「毛毛,你今天怪怪的。」眼睛很清澈。
他強自笑了,「很擔心功課. 」
「模擬考第幾?」
「沒上十名。」學校一開學就模擬考,這個月是第三次,前兩次他都是社會組前十名。
「很不錯了嘛。」但她知道他要上台大。
電視又開始了,她又偏回頭. 屋內很靜,有些風輕輕走過窗邊;事實上,整個廠這時候都會很靜,外面都沒有
人,也沒有車,只有一些樹,一些風,和一些淡淡的街燈。
也不盡是功課的緣故,他沒告訴娃娃。周和小林都戀愛了,在這個節骨眼,一個跟小婉,一個跟徐玉慧。他們
六個都是同一個國中,畢業校友會認識的;然後大家常來往常來往,他常陪周和小林去找她們,高二時就聽說他們
通信得很勤。然後前一陣子,周和小林幾乎同時宣布了。
是春天,但冬天的風仍未散盡. 有風走在屋頂,走在娃娃家院子暗處。
只有他和娃娃一直很平靜,有一回他們辯論他們到底是什麼時候認識的,娃娃認為是幼稚園的時候,他為她贏
回輸去的彈珠,真確的時間她想不起來;但他的記憶更晚,他記得是畢業晚會的時候,他們跳「牛郎織女」,有一
雙清清冰冰的小手蒙住他的眼。真正的時間更早,他們還沒生下來,兩家就住了好幾年的鄰居。
廠裏沒有小學,他們要坐小火車到市內讀書,不同班級。在學校裏他有他的朋友,她有她的朋友,見了面都漠
漠不打招呼;直到小火車站,他們才又玩在一起,一起坐車,一起回家,一起做功課.
國中他們又在一個學校,都很活躍,他們也都騎腳踏車,只有偶爾在郊區碰面時才講話,他們一直有著默契。
回到糖廠裏他們仍然很要好,一直都是很自然,廠裏倒沒有什麼風言風語的,──也許有吧,只是並沒有鬧到他們
耳裏. 沒有人不知道他家和娃娃家處得很好。
但是,周和小林都戀愛了,兩個他認識的男孩和兩個他認識的女孩。
世界真小。
周的聲音很抖顫,但輕輕地,尤其是說到小婉兩個字的時候。竹葉梭梭沙沙地晃著。
他感動得心很浮顫,辨不出為了什麼.
他認識小婉,很好,如此而已。
但他不禁猜臆,如果他和小婉也處久些,他是不是也會像周這樣呢?
日久生情,他想起這句話,覺得很惆悵。
林的情形更摻,他說他躲在她家巷口對面,只敢遠遠看她,他不敢告訴她,怕打擾她。今夏便要考了。
「聽說你現在和徐玉慧很好?」事情剛開始的時候他問林。
林回答他,不過是很好而已,他們談不上那個,那時林是很自信地。
然後徐玉慧搞得林讀不下書了。
他再問林。林澀澀笑了。
「男孩和男孩的友誼是友誼,男孩和女孩的友誼便是愛情。」林是那麼地說.
真的那麼糟麼,他和徐玉慧一直很談得來!有些話他不會跟娃娃講,尤其是感情和婚姻方面的見解,他害怕和
娃娃會談出問題,不是過偏就是過離,兩者他都不喜歡;就算現在溫溫吞吞的來往,他也不喜歡;但他還是選擇了
後者,他實在害怕有什麼不可測的變幻。
和徐玉慧一起就不會,徐玉慧很明朗很坦白,他有時會告訴她關於感情方面的事,他能和她推心置腹,淋淋爽
爽地談下去。
「我不相信愛情。」他曾這麼跟她說過,「為什麼愛情老是一比一的,老是在年輕的時候發生。在邏輯上根本
講不通嘛,像我們現在碰來碰去不過這幾人,難道剛好那個唯一的情人在這裏面哪?」
「這叫有緣。」小慧總是靜靜聽著,然後加上一句。
「什麼緣,完全是心理因素,為什麼我們不會愛上年輕貌美的老師?或者五六歲的小孩,因為我們心底否定了
那種可能性,心想是不應該有的,然後便不會有了。」
小慧瞇著眼,眼鏡大大圓圓的,同再來呢?」
「所以,什麼是愛情呢,便是兩人很好很好,剛好年齡呀,興趣呀,個性呀都很合;然後比一此,想一想,沒
事的時候認為條件足夠到談戀愛了,便猛往這邊歪想,越想越像,然後,便發生了我們偉大的愛情了。」
小慧哈哈笑了起來,扶扶眼鏡,「跟你談戀愛一定很痛苦。」
「I never fall in love again. 」他唱。
「I never fall in love again. 」林也曾唱過.
但林戀愛了。
真有些悵惘。這些日子總像在風中,獨自騎車於兩行的木麻黃樹間,落葉總捲得格外飛揚,他覺得孤單。事情
弄得很糟,他直覺自己去了兩個朋友,或者四個。
「糟糕!」娃娃蹙了蹙眉頭,竇面跳顫得很厲害,他們搞了半天上最後還是關上了。他注意到髒灰的牆突然顯
得很貧白,屋內東西也堆得很亂.
世界變得很靜,靜謐得使人想起淡淡的月光。
「我家電視快完了,」她捧了杯開水同來,「再來便是彩色的。」
她走向窗邊,輕輕播弄,風鈴便清清悅悅響起。好一陣子,她說:「你好久沒來我家了。」
他沒回答,低下頭喝了口茶。他怕她說著說著猛一轉身──
「她猛一轉身,看著我說:「不要再來找我了,好麼?」她要好好考聯考,可是我這才清楚我不能不見她。」
周低啞地說,風在背後的竹林。
娃娃靜靜轉過身,「哎,最近老覺得自己很老很老,都是這些功課,壓得人心裏悶悶的。最近很不如意。」
「我也是,最近很糟。」
「還是小時候好喔,記不記得那時候回家,一路上,從車站、車上,一直寫作業,寫到家,一趕完便跟你跑去
瘋一下午,愜意極了。」
「那時候日子過得很好。」
「嗯。」
每次她都寫得比較快,他不服輸,騙她也寫完了,兩人瘋完了一下午,回家再挨媽打。後來她知道了,就故意
寫得很慢。他記得很清楚。
娃娃笑笑,「記不記得那回跑去堆石子?」
有次,他在她面前誇口他會堆得比她還多。
「不行,毛毛,火車會來的。」娃娃小時候很怯。
「笨蛋,到時候再推掉就好了,沒膽別跟我玩。」
娃娃咬咬牙,「都聽妳的。」
等到火車來了,石頭卻排得太長了,於是他們被提溜著進了站長室。他還記得娃娃嚇得直流眼淚:緊抓著他的
手,他只好鼓起勇氣說全是他幹的。爸來了,從來沒生那麼大的氣。
然後,他們躲在娃娃家的後院,野草比人還高,娃娃摸著他的手直問痛不痛,他一直沒哭。
「那時候很鮮是嗎?」他笑了笑。
「妳不知那個時候我很傾慕你呀。」
「傾慕?」
「嗯。」娃娃笑出了白白的牙齒,她還穿著制服,裙子很長,穿著拖鞋。
他們一直沒來那套,沒玩過家家酒,沒扮過新郎、新娘、爸爸、媽媽的;也沒在牆上寫過誰愛誰. 他們只是一
起玩過,一直都很自然地。
「現在都大了。」娃娃淡淡地收起了笑容,抱著吉他撥了撥弦。
「現在都大了。」他說,風鈴傾傾傾地盪起。
他沒有其他的祕密,她全知道。和她對他一樣。
什麼是愛情?
「她完全了解我。」周說著,他知道周並不在跟他講話,周只是在風林中囈訴,「在她面前,我沒有自我。」
什麼是愛情呢?
風淡淡的風,流走在靜謐的夜裏,有月光。
「離開她的時候,我會一直想她。」小林昨晚又站了一夜。
他可從來沒有離開過娃娃:也從沒有想過娃娃。要是住得遠些就好了,他想他們可以寫信,而信裏常就能分析
出些什麼,一些見面時體會不出的。
娃娃在彈吉他,頭低低地,頭髮垂掩了臉,那是一首很慢很迴折的調子,和風鈴一樣傾傾丁丁。娃娃一直很喜
歡風鈴,她用「寧靜」來形容;就像現在,很靜穆的夜底深處有那麼傾傾傾丁的響起,屋裏很靜.
他站起身來四處看著。都很熱,這些東西已經擺在屋裏十幾年了,而這間屋子他已來了十幾年了;而娃娃,他
也已熟識了十幾年。他突然覺得很安詳,像一個家,像已經是幾十年後的事,他和娃娃守著一間屋子。
一首又一首,娃娃不說話地一逕彈著,他又想找本書翻翻,不為什麼,因為氣氛便是這麼,好像沈三白和芸娘,
也是一本古書一把琴。
不,他心又彆扭起來,倒像是相親一樣,娃娃的爸去上中班,她媽擠到家裏看彩色的香格格,大人都避得遠遠
的,避開了一間屋子,讓他們好好聚聚。
仔細思索,一切都很合理,也好像很自然。父親是好同事,母親是好街坊,而他們又是青梅竹馬,門當戶對。
天哪!一切都順理成章得可怕。
他探頭看看屋外,月光下有花,而遠處是暗暗的籬芭樹,廠裏的眷舍都是這樣圍起;他覺得小倆口被推在一間
屋裏,有人躲在門外監看。像很久很久以前的年代。
而他想走過一個一個城市,認識很多人,很多女孩。
她抬起頭,撩撥一下頭髮,問他:「彈得怎樣?」
「很好。」
他要怎麼跟她說,他很怕。
他們開始閒聊廠內最近的飛短流長,誰家和誰家又鬧糾紛了,誰和誰又打架了,他們也談到現在那些小孩已不
復當年他們那夥那麼團結了,也不會出點子玩兒,成天就只會打棒球的,不然便是各悶各家老死不相往來的;談著
談著又談到自已,又談回他們小時候。
他覺得黯然:怎麼又是儘往回打轉,回憶裏只是他和娃娃、娃娃和他;是不是儘想提醒一些什麼?
已經沒有什麼好提醒了,反正過去的回想起來都很好。他在擔心未來。
他很駭怕,也不知道是恐懼些什麼.
或許就是駭怕愛情吧。就像他再也不能坦然地跟小慧相處一樣,他必須考慮到林,他必須多避開些,讓林和小
慧有他們的時間;他懷疑自己能不能單獨再見見小慧。
他覺得很惆慷。娃娃沒有共他來往的男孩,他不希望那和他有關;他願意和娃娃很好,但他也想另外有些很要
好的女孩,很好很好,卻總談不上那回事的。
而林說:「你只能結交一個女孩。」
是娃娃嗎?他不知道他到底希望不希望是娃娃;他跟娃娃在一起會很愉快,但他拿不準那是不是愛情。他也不
知道應該不該談開來?他有很多假設,每一樣他都怕。
他靜靜看著她,她不知道。
「喔,今晚有曇花。」娃娃突然跳將起來。
他們走到院子,幽幽的花和草挪晃著,娃娃領他看曇花。
他注視她的背影,映著柔柔的月光。
「喏,在這. 」她指了指。
他說,他企圖說得很自然很隨便,「對了,周台生談戀愛了,妳知道嗎。」說完很專注地看著曇花。
「花就快開了……很好嘛,和誰?」她的語氣很淡。
「小婉。」
「真有意思。」她笑了起來。
「什麼真有意思?」
「單方的,還是雙方?」
「應該是雙方的吧。」
「小婉說,她才不要婚姻哩,婚姻會使人失去很多東西。」
「談戀愛又不是婚姻。」
「那又是什麼?」她帶有挑釁的氣味,他知道她又揚起一根眉,挑得高高的。
他緩緩低下身,「很香。」
你只能結交一個男孩?
她在他身後,有一段時間沒說話,他剛想轉身看她,她卻說:「哎,小慧也戀愛了。」
「什麼?跟誰?」他嚇了一跳,真地轉身看她。
娃娃眼睛注視著他,微帶笑意地搖了搖頭,她的髮在夜中亮著濛濛的光,很柔和。
他不知道娃娃是什麼意思,或者暗示些什麼?他一直就不會分析娃娃的心境。
「愛上你一定很倒霉。」這是小慧眨著眼說的。
「我跟你不同,我相信緣,我相信愛情,也相信友誼. 」這也是小慧說的。
他追問了半天小慧跟誰?後來娃娃才回答,小慧根本沒說是跟誰. 小慧會是跟林嗎?他瞠瞠地看著娃姓,她卻
始終恬恬的。
這個世界早就是這麼樣,有些事根本不必講開來;有月光,月光底的世界很矇矓,很美,有絲絲風滲過.
「那麼妳呢?也談戀愛了?」他笑著隨便說,逕自看花。他不知道娃娃是什麼表倩,他瞄到她的裙擺和拖鞋,
她的影子投在明明的細草芽上不動。
「哈,哪像趕車般的,一個個高中就談這個了,還早呢。」
他聽不出娃娃的話裏有沒有什麼異味。
「很香吧,很漂亮。」娃娃彎下手捧了捧淨白的花。
他還是注意到有月光的園裏很靜.
「噫,今晚沒風. 」娃娃又說.
事實上有一點若有還無的微風,但他沒回答。
「為什麼喜歡風鈴?」他那一回問。
娃娃撫了撫風鈴,「也不知道──聲音很好聽嘛!」她又想了一下,「人家最喜歡風了!」
她最喜歡風.
他後來也注意到有風的時候很美。
好一會,他們進屋的時候,娃娃突然說:「剛剛你糗我,現在我倒要問你了。」
「我?」他打了個哈哈。
他拉開門,娃娃走在前頭,屋裏的燈很明,有些月光從紗門濾進,細細汪漾在地上。
「嗯,我看差不多了吧?」她背著他。
「哈,哪像趕車子似的,一個個還高中就談這個了,還早呢!」他嘻皮笑臉地擺一副無賴樣,覺得自己很無聊。
笑鬧了一陣,他問幾點了?
「喔,都快十點了。」娃娃偏偏頭看鐘。
他覺得惘惘若失,細細的風鈴碎響在屋中。
他望了望外頭說:「我要回去了。」
她點點頭,「叫我媽快點回來。」她卻沒留他。
他們走向門邊,他低聲說:「別送了。」
沒說什麼,她只看著他的背影。
紗門反彈回來,娃娃用手抵了一下。屋裏很亮,裹著她的身的是黃暈的光。而他的身影很黯淡。
──65年2 月──66年9 月三三集刊第六輯
(※本文錄自丁亞民的《青青河畔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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