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风空落眼前花——第三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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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拈花一笑三生过
3.7 莫问奴归处
一、同来望月人何在
夜色很深了,狂风卷着飞雪吹打着窗,泠泠作响。
睡意朦胧中,卢尹懒懒地伸出手想揽住身边的人,却落了个空,他微微一惊,睁开眼睛,发现思思不在床上。被衾中还残留着清冷的幽香,枕畔有她栗色的发丝,他眯起眼睛,手指将发丝卷起,手指上似乎也有了淡淡的幽香,他默然了许久,披衣下床。
推开卧室的门,赫然发现她站在二楼的阳台窗前。月光伴着雪的光泽,冷冷地倾泻在她的身上,她的人都仿佛变得轻轻浅浅、飘飘欲仙,仿佛只是一个影子,没有生命,没有呼吸。然后,他看到思思的指尖抬起来,在玻璃窗上写着什么,她的面上,流露出一种他从未曾见过的温柔,是轻盈盈的,带着春天的气息,美得仿佛不属于尘世。
他想上前去,但是他却无法动,脚仿佛有千金之重,所以只能立在那看着那道楚楚的身影,怕惊了她,也仿佛是想知道她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故事。
而她却还是被惊动了,慢慢转过了头,一双美丽的黑色眼睛看向了他,眼睛深处温柔夜色一般的神采如同一张网一般笼罩向他。但,就算看着他也是依然心不在焉,目光仿佛透过他的身后,飘向了未知的彼岸:"你来了。怎么也不出声?"
"吓到你了?" 他慢慢走上前,抱住了她。她仿佛是被困住了的游魂,若有若无的存在毫无质感,夜色涂满的窗上,一笔一划写着一个"夏"字。
"你喜欢夏天?"
思思倚在他的肩上紧崩的肩缓缓松了下来,如水的晶眸中却浮上模糊的落寞:"冬天太冷了。"
"那倒是好办,等不打仗了,我带你去南方。"
宁静的夜晚,没有一丝声响,淌着血的,流着泪的,碎了心的,断了肠的,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只是有无瑕的月光和夜色。再怎么渴盼也得不到,就像是人心中的思念。
这样的夜晚,所有的故事都笼在暗色里,谢绝了观众,默默上演,唯一被允许观看的,唯一被允许聆听的,就只有天边的一轮明月,清辉满园。
二、鸳鸯二字怎生书
晨,南山的别墅,花园已被下了一晚的雪淹没了,修剪得齐整的常青树上也盖上了厚厚的一层。佣人们在管家的指挥下,穿着厚厚的棉衣扫雪。
思思站在穿衣镜面前梳着头发,身上裹一件浅紫的睡袍,上面用金丝线绣成的是海棠春睡图,每朵海棠枝叶鲜明,明媚逼人,却又朵朵不同。足上一双金织锦拖鞋,浅玉色的脚踝盈盈生光。犀牛角的大梳子缓缓捋下,她长长的卷发披散在胸前,碎金子样的灯光下,她可以看见自己隐隐呈现金色的发色。
夏初说,这样的发色是常年病弱引起的,妈妈却说这样的颜色正好适合烫发。烫出来之后,原本是深栗色的发,颜色变得更加淡,隐约就是淡金色。再加上她本自身材高挑,高鼻深目的,这一来更是希腊油画似的人物。从此思思的卷发引得无数名媛贵妇竞相效仿。却从来没有人知道她用了一整天的时间,坐在那么一个炽热的东西下,动弹不得的苦楚,她是极厌恶的,然而又能怎样……她的想法从来都是不重要的,她从来只是别人欣赏喜欢的玩物,每天,她该做的,便是用无数次练习出来的眼波,似笑非笑着看着各种各样的男子。
她一边梳着,一边看着镜子,而这次却并不是看镜中的自己,而是看镜中的他。光阴沉潜,镜中人眉目如画。卢尹就站在她的身后,整理着军装,亦是丰神俊秀,提神得紧。他凝视着思思,半晌,抿起了唇笑道: "比目于镜中。" 只在那一刹那,思思的手指有些僵硬地停留在发上,怔怔地有些失神,旋即回以一笑,风情潋滟,细语道:"有人呢。"
镜中女子的眼眸是秋水如丝,唇际漾着淡淡的涟漪,只是那神情总是若有若无的飘渺,真心或是假意,恐怕连自己都分辨不清。
卢尹这阵子待她非常好,处处护着她,宠着她,所谓千金买笑,莫过如是。虽然不过是水月镜花,过眼云烟,可是她还是不想说穿,毕竟这种被人捧在手心的溺爱,是那么的难得,那么的温暖。她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一个想被爱的女人罢了。
"思思,我想知道,"他的手轻轻抚过她恍恍惚惚的眼帘,淡淡微凉的面颊:"现在的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在想你。"她不假思索,笑得淡淡。
他一愣,似乎想不到她会如此回答。
随即是志得意满的笑,从身后抱住她,将头埋在她的颈项间。
"将军……"卢尹的副官站在门外,走也不是,进也不是。
思思淡淡地推开卢尹:"有人啊,该走了。"
看着卢尹从坐上军车,思思长长舒了口气。
一向不喜欢冬天,可以说是厌恶,即使屋内还是暖意融融,可只要站在窗边,寒意就止不住的扑面而来。
记得很久很久以前,也是这样一个冬天,满天的飞雪把大地染得雪白,白茫茫的一片绵延连到了天边。母亲对她说:孩子,我对不起你,可这也是你的命啊。悲泣呜咽的声音萦绕在漫天飞舞的白色里,很久很久,伴着那个熟悉的背影越行越远。可从此,就再也没有见过母亲。
想到这里,心里是刺刺的痛,脸上浮现的却依然只是似笑非笑的神色,从小就被教导,她的泪值千金,只为男子的情和欲而流,所以,不知从何时起,她便再也没有为自己流过泪了。可是不流泪不等于不会悲伤,这些年那样淡淡的缠绵的钻心的刺痛,一直钻入骨髓之中。多少次清晨,象这样独自一人望着外面的景色,便忍不住的悲伤,为自己而悲伤,只有悲伤是自己的。
"小姐啊,你又在想什么。你真是天生一颗玲珑剔透心,一副多愁多病身,现在不是很好,何必想得那么多难为自己。" 贴身的侍女小玉给她批一件衣,"要不要出去走走?"
"出去?走?"她的面上涌起胭脂的薄红,小玉所熟悉的那种茫无一物的空洞神色在冬日阳光下明灭不定的强烈反衬中,异常明晰,她喃喃自语着,"走……"
阿姐的话尤在耳畔:"走?怎么走?你知道为什么小时候妈妈对我们严加看管,稍有异动就被打个半死,生怕我们逃走,而现在无论我们走的多远,回来多晚都不担心吗?因为这些年来,我们已经被培养成了她那样的女人……最好的吃,最好的住,最好的穿,我们身上哪一样不是最好的。就像是屋子里那只鹦鹉,喂的是法兰西的食物,槽是翡翠的,架是白玉的,连拴着脚的纯金链子都比中等人家的闺秀用得好,你就是把它解开了,把它放飞了,它都不会跑,它是会回来的。小妹,你看看你,你身上用的是的香水,一瓶多少钱你知道吗?寻常人家几年的开销足够了,而你能用多长时间?两个月?还得看你喜欢不喜欢。你身上常使的帕子,是顶顶好的苏州绣娘几个月不眠不休的结果,这又要多少大洋,你知道么?你全身上下,从头到尾,哪一点离得开这金山银山堆砌出来的牢笼?你走了,你能活么?小妹,你认命罢,我们和那只鹦鹉是一样的。"
没有风,而她却如风中飘零的秋叶,微微打着颤:"可是阿姐,你不知道每天的曲意逢迎有多累么,真心假意,连自己都分不清,有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我接下来要做什么,要是一辈子这么过下去,真的可以吗……"长长眼睫低垂,遮住了凄凉无限。等抬起头,思思眼底深处那水一样深邃的涟漪,却忽然有了秋水的温柔:"去济安堂。"
三、挽断罗衣留不住
夏初躺在梨树底下的藤椅上,四周似乎都岑寂了,只有风声,抚过松柏。
思思看着一身明净的青色长袍的夏初,不知道怎么心里就安静而温暖下来,不自觉地泛起笑意: "每次见你,都觉得这儿好似世外桃源似的。"
一双含笑的瞳眸,是漫山遍野温柔多情的网,笼住了夏初扬起的视线。
"你来了,坐啊。"夏初心头一紧,随即状似无所谓地将靠在椅子上两只脚架起来,伸了一个懒腰,避过了思思的视线,指了一下身旁的藤椅:"偷得浮生半日闲啊,喝茶。"
小童上了一杯清茶,思思将它移到一边,她看着他,他却没有看着她。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很少看着她了,也许就从她开始温柔凝望开始,他就开始逃避,她的凝视,她的身影,她的问候,她的关切,她的一切他都不动声色地逃避。可是她,却又像中了邪似的想他,他越是逃避,她却越是想念,野草般蔓延的思念呵。
"又穿得那么少,病人都那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我这个做大夫的是得辛苦点。"夏初微笑着伸出手,思思顺从的将手腕放在桌上,带着三分稚气的赌气,依然拿最温柔的目光看着他。
"还是老毛病。静养些,不妨事。" 夏初感觉着脉象,眼观鼻,鼻观心。
他们那样的近,呼吸间都仿佛能闻见他身上特有的夏日阳光的和煦气息。她恍惚觉得这还是从前,两小无猜,拉着手一起雀跃的时光。小的时候,妈妈常说,乡下来的孩子就是笨一些。所以,她挨的打就多了。画不好画要打,弹不好琴要打,跳不好舞要打,歌要是唱错了一个音也要打。于是,她总是生病,累的也罢,装的也罢,她总是病得躺在床上,阿姐白日里都是很忙的,济安堂的师父也是看完病就走人的。那么大的房间里面只剩下她一个人,实在冷清得很。只有夏初溜上来,把一小包桂花糖放在她的枕边,然后絮絮叨叨的叮嘱她,要吃药,怕苦就吃糖……
这许多年来,他依然如此,依然那么絮絮叨叨地关心她的身体。人未变,心也未变,一直都不在她的身上……
想到这里,她身上突然那样的冷,仿佛冰天雪地中,一下子被抽走了唯一的希望唯一的一点暖气。每每这个时节,她就恢复了那训练有素的似笑非笑的娇俏的样子。"又劳烦你了。那这回可还有桂花糖?没有桂花糖,我可吃不下药。"酒窝在微微翘起的嘴角边闪耀,晶晶的眼眸,墨琉璃,在冬日的阳光下清清亮亮,"可别说,阿姐都拿走了。"
是一种薄怒微嗔的含酸语调,若是寻常男子,怕是招架不住,可他却只是淡淡地笑,带几分宠溺地摸摸她的发,仿佛对待一只撒娇的猫。然后,他打开药箱,拿出一个用仔细白布手帕裹着的小包,小心的递了过去,思思心里微微荡漾了一下,接了过来,眼睛弯弯的如两轮新月,这才现出了十八岁应有的纯真无邪。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奇珍异品,把你好吃成这样。"
"这个,可是什么都比不上的呢。"看着他,夏日的和煦暖暖地甘甜地直直地淌入心房,将五脏六腑都温暖得熨贴,可愈是甘甜却愈是害怕失去,于是辗转反复甘甜就变成了苦,再不是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候,他会拉着她,他会抱住她,他会肆无忌惮地看着她笑,思念的滋味是什么样的?像一杯茶。起初是清香缭绕,可在舌间回旋一番,就有了一些隐隐的涩。然后,又翻转成了苦。
她依旧浅浅的笑着:"最近……见过阿姐了吗?"
太阳照正照在夏初的脸上,疏疏朗朗的树荫下,他的眼眯着,表情阴晴不定,是一种极为惆怅色调,但是他似乎觉都不觉得。
而她看着他,却读懂了他的惆怅,那是每次午夜梦回,苦思量君,君不见的那种惆怅,是那么的熟悉,在自己眼睛里。
夏初仿佛是觉察到了什么,觉察到了思思给这个小院落带来的满天满地的柔情、满天满地的爱恋和怅然,他握着茶杯的手抖了抖,只能将目光投向更遥远的远方,反问过去:"听说,卢将军对你是极好的。"
阳光从思思的发稍抚过,滑到面颊,给苍白的神色添上了一抹异样的胭脂色,病态而妖娆:"我这样子,又算得什么呢?是的,现在他宠我爱我,有求必应,千金买笑。也许他是真的爱我,他将来会娶我,那又如何呢?我得到的也不过是一个终身监禁的身份罢了。我会有数不尽的华服锦衣,南海珠的链子,顶级翡翠的镯子,红珊瑚的簪子,几克拉的石头,这一切不过也是金银堆砌的笼子罢了,我就这样整日、整日地在这笼子里等着临幸。我要是老了,容貌不在了,身材走样了,我想他应该就会厌倦了我罢,于是,我就在那笼子里,眼睁睁地看着数不清的莺莺燕燕在他生命里喧闹,而我能做的,大约就只是在一边冷冷的笑。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谁能记得我,谁能理会我?寂寞、空洞,仿佛水蛇缠绕,而我必须守着,守尽更漏,守尽年华,直到最后发狂或者郁结而亡。然后,我的一生就圆满了罢,然后,我的灵柩会进入卢家的祠堂,灵牌上称我一声卢门甄氏,甄氏,可是连甄这个姓也都只是妈妈的呢……然后我就飘散了去了,也许他再次看到我的灵牌的时候会想起我是谁,会想起我闺房寂寥的那年年月月,但也不过是给我一声模糊的叹息罢了,这就是我得到的,阿姐说大家都羡慕的一切。"
杯中,熙熙攘攘的茶叶在沸水浮浮沉沉,一番挣扎,当沸腾已经痛入骨髓,它们也就慢慢地认命地舒展开来,清碧的汁液像渗血般,一点一点地氤氲起来,染得茶水春波荡漾。
"记得妈妈说过,我们的一身技艺皆是为男人而成,依附男人而生就是我们的宿命。像无根草,无脚鸟,是不该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和想法的,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只是……"思思的脸色苍白成透明,仿佛风一吹便会化去一般,缓缓地有泪流下。
"思思,有时候认命,是一件好事。"夏初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想拂去她面颊上的泪,却最终还是落在了发丝上,他摩挲着她金色的波浪起伏的发卷,微微叹息着,是欲说还休的无奈。
他的手指温暖而柔情,带着淡淡的药草味道,是思思一生眷恋的理由。
"认命?我已经认了啊,还要叫我怎么样?"她转过头,贪婪着这片刻间相对默然的温存,可总是意难平,她话锋一紧,"那你又为何不认命,阿姐她终究是……"
那一瞬间夏初的神色忽然也飘忽起来,如初夏和煦阳光般的微笑忽然带三分仲夏的灼热三分极夜的苦寒:"你的身体认了命,可你的心没有,我一直都是知道的,一直一直……"
吐出的一个个的字都像浮在半空中,恍恍惚惚。思思一时间仿佛堕入一个迷迷蒙蒙的梦里面,梦里的夏初交织着卢尹的眼神,似喜似悲,缠绕。
阳光从遥远的天际洒下,透过树叶子的间隙,徘徊着懒洋洋的暖意。重重叠叠的树影缠绵地盖过他们缠绕着的影子,如今,能够肆意缠绕,肆意相拥的也只有他们的影子,思思暗暗地想。
"你总是很了解我,我知道,我也沉醉这纸醉金迷,这脂香粉浓的繁华调,可是,我一直守着一颗心,守着一颗早就不属于我的心,你知道么,很早很早以前,大约早在我还不知道桂花糖有多甜的时候,我就已经把它给了别人了。"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思思觉得心中感觉是又酸又痛又涩,仿佛是女子染了蔻丹的指甲,一点一点地抠着胸口的某个部位,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将它掏空了,轻飘飘地找不到心的位置。
说完这一切,她收敛了一天一地的风情,忽然肃穆而执拗地看着夏初,是雕塑,凝固不动。
等待着,一直一直执拗地等待着。
而夏初的眼神,是变化不定阴晴不辨的色,起起伏伏,却终于低下头去,还似乎微微带着轻蔑地笑了一笑,他轻轻地问道:"思思,你想要怎么样呢。"
"还想要怎么样?"思思抽动了一下嘴角,忽然浮现出诡异的笑,她的声音更飘忽不定,她的眼神迷茫中闪烁着耀眼的光,"我有个问题一直想要问你,但也一直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问。"
"连自己都犹豫的问题,就不要问,何苦难为自己。"夏初仿佛害怕思思会说出些什么似的,急急地打断了她的话,停了停,想了想,又加上一句,"也为难别人,不是吗?"
思思的唇微微有些颤抖,几番变化终于形成一个淡淡的笑,她最熟悉最擅长的笑,似笑似泣,风情潋滟。伪装出其他的情绪,是她最拿手的本事,从小千锤百炼,在这时节仿佛本能般的救场。
思思疲惫似的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下一片阴影,喜怒不辨。夏初……夏初……初夏的温暖阳光,好温暖,这便是她生命中唯一的阳光,唯一的温暖,而她却留不住,那种痛楚,渐渐地扩大,渐渐地蔓延,从心脏向四肢百骸游走,是她十八岁爱情的祭典。
可当她缓缓抬起头的时候,她只对夏初说:"要走了呢。"
没有多说一句话,她带着近乎职业的优雅的微笑着,以浮萍般的步态从他的身边走过,微风拂起她金色的长卷发,仿佛纷洒的泉水。
夏初不说话,却忍不住地用手穿过那一片波浪,看一根发丝留在指尖缭绕。伊人已去,而发丝上依稀还有她的芬芳、她的娇俏和她的气息。那闪烁的金色仿佛要将他的眼睛灼烧,他缓慢的闭上双眼,两行泪潸潸地流下。
从小,他就知道她不可能是他的,师父说,这样美丽的女子注定是达官贵人的妻,蓬门小户是关不住的。可他还是忍不住地喜欢她,想见她,想给她安慰,想让她笑。可愈是喜欢,却愈不敢越雷池,只怕是稍有不慎,自己汹涌的心事便无法收拾。于是假装冷落她,于是假装和她阿姐多说话,可她怎知,自己夜夜子时梦回,心头萦绕的,都是她。
可是,这一切注定是无望的,那又何必看她挣扎,只要守在她身边,就好,能感觉到她身体的芬芳,就好。可只怕这些都快成了奢望,卢尹将军,年少得志,权倾天下……也许这样也好。
在这个晴朗的有着冬日暖阳的午后,夏初看着手指上缭绕的思思的卷发,回忆着思思的长发如何风里飘荡。飘荡,绝望。仿佛思思的期盼一般,绝望。
四、隔世看取情刹那
思思到了梨园的时候,戏已然开场了,良辰美景奈何天,杜丽娘咿咿呀呀地唱。走进包厢的时候,她看到了卢尹,她愣住了,只一扫眼,她未曾捕捉到任何关于不祥的端倪和先兆,于是她嘴角上扬,笑了,"你怎么来了?"
"卫老板是出了名的温柔体贴,我怕你被他拐跑了。" 卢尹凝视着她,面上一派淡定,波澜不惊,说完之后,便一把拉过她,让她坐下来。
台上的鼓乐声声,婉转的唱腔一咏三叹,一波三折,而思思却仿佛置身事外,她琢磨着,掂量着,拿起茶杯,也以一种漫不经心的语调缓缓地说:"我要是真的走了呢?"
"你敢!"
毫不犹豫的回答,豪迈而确凿。思思端起茶杯的手停在半空,天寒如冰,掌心里的冷汗一点一点的渗透出来,差点连茶杯也端不稳。
仿佛是看出了思思的失态,卢尹又笑着用手抚过她冰凉的颊:"跑什么,有什么好跑的,你要是跑了,就再追回来,然后把你关在金镶玉做的笼子里。再给你派上十七八个警卫,如何?"
卢尹的脸有一半隐藏在黑暗中,另外一半却被灯光火烛缭绕,有着一种奇异的明暗对比,他的神色是极其温存的,而他的言语却是确凿而毋庸置辩的,不知道为什么,思思总觉得其中有不明的东西隐约浮动,全身发冷,坐在那里就像坐在冰里。也许,是因为少了那和煦的日光般的温暖呵……
"算了,不逗你乐,好好看戏吧。"她将脸侧到一边,摆出一副慵懒的姿态,那一个60度角的侧影,是妈妈说过的最美丽的造型,这个角度,刚好让他看到她眉目如画,似笑似泣,千年不变的朦胧神情。
"这么好的戏,错过了就可惜了。"她声音那么香软,那么飘荡,虚无飘渺,若有似无。是在提醒他,还是在说服自己,也不得知。
"戏有什么好看的。"
"你这人,不看戏来这做什么?"
"来陪你啊。"
"是来打扰我看戏……"
思思高挂免战牌,神情专注地看着舞台上的水袖翻转。
他只讨了个没趣,安静了片刻,又若无其事地说:"听说常给你看病的济安堂的夏大夫下周就要去法兰西了。"
心脏瞬间被收紧,下周,他都没告诉自己……有些痛,还是那种女子的指甲一点点抠着心房肉的痛,她睁大了眼睛,满是楚楚的神情:"真的?"
"还骗你不成,他家的人自己说的,说是去留学罢。"他还是漫不经心随口说来。
那痛,又深了几分,留学,那一时半会是难得回来了,是和阿姐走么?他想带阿姐走么……那种缠绵悱恻的酸痛一点点渗入骨子里,仿佛要将整个人撕裂了一般。阴影恍惚中,她仿佛一点生命气息也无,仿佛所有光线都从她的身上穿透了过去,而她是剔透的,不复存在。
"怎么?舍不得?"
是笑语,却是带了三分的凌厉,思思只微微嘴角上扬,不带一丝情绪的慢慢错开卢尹的视线,淡淡地说:"不用了,没有了济安堂,还有平心堂,不是么。"
然而戏终究还是看不下去了:"我们回去罢。"
"呵,终于不用听戏了。"
卢尹歪侧了一下头,眼中居然有着几分戏谑的笑,是他难得流露的少年心性。
卫兵簇拥下步出了戏院,路边那卖烟的小贩见他们出来,神色鬼祟,转身匆匆的离开了摊位。卢尹心中猛地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不及细想便揽着思思扑了出去。
尖锐到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思思只感觉巨大的冲力袭来,一阵眩晕然后愕然地感到粘腻的,带着腥味的液体,一滴滴地落在脸上。
"你怎么了?哪受伤了!"卢尹紧紧抓住了她瘦小的肩胛骨,那么用力,几乎要捏碎了她一般。
思思惊惶失措的看着满面血迹的他,滚烫的液体像是终于冲破地表的岩浆一样淌了下来,沿着他的伤口汨汨的滴落到她的身上,不一会就浸透了她的衣服,她一双黑色的眼睛几乎失去了焦距的望着卢尹:"没有,那是你的血啊……"
"那就好……"他努力睁大眼睛,模糊的确认了她的无恙后,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安心地倒在她的颈侧,她能清晰的感觉到他鲜血的热度和流淌的速度。然后,一阵晕旋。
五、此生难赎镜花身
思思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模糊而迷茫。梦里有一树的初夏阳光,也有卢尹炽热滚烫的鲜血。当意识正从一片混沌中恢复的时候,她知道自己躺在温暖的缎面枕头上,真丝的被子绣着并蒂莲花,是她熟悉的那一床。她试着挪动身子,慢慢张开眼睛,屋内的明亮如昔,温暖如昔,可为什么有那么多纷乱的脚步和刺鼻的血腥?
她急急起身,步伐匆匆,睡袍带起了风一阵。
当她看到卢尹的那一刻,她怔住了。他躺在那里,头上缠满纱布,血已渗透了出来一些,苍白的脸色找不到生命的迹象,只有微弱起伏的胸膛告诉自己他还活着。
思思伸出手指,避开被血渍染得污迹斑斑的纱布,小心地不去碰他任何一处伤口,抚摸过他的唇,他的颧骨,他挺直的鼻梁,最后停在了紧蹙着的眉峰上,她想让他舒展开来,可只是徒劳,也许,他很痛吧。
他的麻药效力似乎还没过,睡得很沉,可在睡梦中,他仿佛也知道自己的苦痛,不住地用拇指掐着拳。但就在思思当他没有意识的时节,他忽然抓住了她的手,紧紧握住,然后眉峰慢慢的舒展了开来,紧抿的唇也似乎带上了一丝隐隐笑意 "思思……"他在昏迷中喃喃吐出她的名字。"不要走……"
这一句,却极不像他的语言,如此温柔而脆弱,全不似那个肆意张扬,睥睨天下的卢尹。
思思的呼吸停了一下,心中满是温柔的痛,铺天盖地,迎面而来。她第一次见到那么柔软的卢尹,也是第一次因他感到心痛。思思缓缓地垂下头,将脸颊贴在那渗透着红色的绷带上。如果,他从此不醒来,那该如何,曾经不是没做过如是念想,可如今,却又怎忍……思思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却不料想,仿佛是受惊了一般,他就在这个时候猛然苏醒过来,用力抱住了她,她骇得瞪圆了眼。
"思思,你爱我吗?"他的眼睛透出明亮的光,笑得就像孩子一样,"你真的、真的爱我吗?"
她看见他瞳孔里中的自己,嘴边慢慢绽开的淡薄笑容,像是冬日里,颤微微地开出的一朵梅花,哪怕知道自己的命运只有凋谢,也开得无怨无尤,妖娆,是悬崖绝唱。
"我会一辈子在你身边,一辈子,一辈子。"思思依然是清清淡淡地回答,可恍恍惚惚间是她从来未曾有过的坚定,一辈子,三个字从她嘴唇吐出的刹那,只有她自己知道,身体里所有的血液都在慢慢地冷却下来,心中某个角落的那点和煦和温暖,彻彻底底的被冰封在了一角,再难见天日。
他是那么欣悦,那么激动,他抱住她,那么紧,甚至让她觉得痛楚。是那种生命被被掌握被控制的痛,绵绵密密,如水拍岩石沙冲堤岸,点点可以腐骨穿石。
可,也只有这痛能让她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太阳落下了,明天还会再升起。树叶凋零了,来年依旧会新生。是的,这一切永远都不会改变,朝朝暮暮,岁岁年年。改变的只是人而已,忘记了一些不该忘记的事情,无法再想起昨天的情景,从今后她再也不需要选择,感动也罢,寒了心也好,从今往后只要记住只为他而存活便好,谁说不是幸福的生活呢。只是不知海外的月色是否会因为那人的温暖而更和煦呢……
待到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