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天柱峰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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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迅《 人民日报 》( 2010年06月02日   24 版)
从小住在天柱山的东麓,那时太阳每天在门前冉冉升起,又在黄昏坠入屋后的天柱山下,我总扛着瘦弱的脑袋,望着斜阳漫天蔚起云霞,总觉得天柱山神秘且遥远,充满了阴森森的色调——大人称那里叫“万山尖”。祖母或外祖母哼着催眠小调,哄不住我在摇篮里的哭闹,就吓唬道:“再哭,就把你送到万山尖去,看你怕不?”据说,那时我愣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一下子就没了声音。后来,大人们滔滔不绝的是天柱山的传说和神话,比如“和尚撵美女”、“天柱山上一担种”,狐精鬼怪类似聊斋的传说和进山跑“鬼子反”时的辛酸……“家住万山尖,客奉主人烟”、“万山尖上发脉,从头说到尾”……由此衍生出的许多天柱山谚语,至今还挂在乡亲们嘴边。
历史上,似乎天柱山从没逃离过皇家的视线。史料记载,汉武帝刘彻“登礼潜之天柱山,号为南岳”,天柱山曾盛名一时。隋开皇(589年)时,把长江比作衣带,很有想象力的隋文帝另立湖南衡山为“南岳”,便把这位山水美人打入了冷宫。人们说皇家是为了拓宽疆土的需要,但个中原委谁又能说清?能弄得清的倒是历史上的骚人墨客,如李白、王安石、黄庭坚等等,都想结庐在此,但结果他们的宿愿只在发黄的故纸堆里横生叹息……天柱山依然是山,外面是山,里面还是,众山拱绕,群山巍巍,层峦叠嶂。有云、有雾,云雾缭绕,如柱般的天柱峰跃然屹立万山之巅。怪石嵯峨,奇峦怪洞,石头似禽如兽般灵动,瀑布或鸣或吼。这瀑布,这流泉,就让山有多高,水有多长……这样的山水,置身其中,就像走进一座天然的动物园或植物世界,天柱峰也因此虚幻得宛若蓬莱仙境。少了人间烟火气的天柱山,神秘地披了一层面纱,高处不胜寒,宁静得使人不敢接近。
记不清第一次是怎样与天柱峰对视?那时天柱山冷寂而落寞,没有索道,很少行人,面前更没有很多像这样修葺一新而且整齐的石阶,走了很长的山路,爬了很多的山,更有着在神秘谷里穿插奔突,或钻或爬的奇特感受。一路,就那么跌跌撞撞,待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地站在天柱峰前,那一份成功的欢欣总会溢于言表——青春年少、心绪彷徨的日子,爬一座山算不了什么,但历尽艰辛,靠自己的双脚与天柱山对视,却使我感慨万千……以至多少年以后,我还疑心天柱山长长的山路就是人生漫长的序幕……夜晚,天柱山夜黑如墨,山风呼啸,松涛阵阵,在那样的夜晚,一个瘦弱青年在天柱山寒冷而简陋的天柱山庄,正在为自己的命运而喝得酩酊大醉,天为帐篷地为床,天柱山却以博大的胸怀接纳了他,接纳了一个人的全部惆怅……
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到来。离开天柱山的日子,我已记不清多少次在梦里与天柱峰对视了。留在记忆里异常深刻的是夕阳西斜的时候,远山如黛,皖河似带,万千阳光溅射在天柱峰上,峰峦俊美,山川开朗。而在薄雾缭绕的天气里,天柱峰就像一株硕大的竹笋,青翠欲滴——当地,就有人把天柱峰称作“笋子尖”的。这样日思夜想的结果,梦里浮现的总是天柱山旧时的山水。然而没想到在暌隔九年之后,这回站在久违的天柱峰前,我却微微吃了一惊,心里竟有些茫然和陌生:冬天的上午,艳阳高照,面前的天柱峰泛白的花岗岩斑斑驳驳,通体褶皱,隽秀或是矍铄,苍迈或者雄劲,更像一位饱经沧桑的时间老人,在阳光下一览无余,脚下的“渡仙桥”也毫无仙气可言……群山逶迤在前,谷底历历在目,印象里天柱山的险峻与峭拔,伟岸而神秘,恍惚像一个久远的梦,变得遥远起来。双手捋一下双鬓生出的缕缕白发,我不由心生诧异——所谓“半生蹉跎半生累,再见天柱两鬓白”,不过如此?
当然,我知道这是一种错觉。天柱山本就是花岗岩峰丛地貌,是新生代的第三纪和第四纪之间喜马拉雅山的造山运动使它多次间歇性抬升,同时花岗岩胚胎上的盖层也因为不断遭遇风雨的剥蚀,渐渐露出地表,才使天柱峰高高地耸出群山……正是大自然亿万年的风化侵蚀或鬼斧神工,才造成面前的山峦连绵,巍峨峻峭,怪石丛生,秀丽雄伟——感谢这样的一个冬日,我与天柱山的不期而遇了。“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当然是见山似我,山人合一,物我两忘的大境界、大自在。如此,我想天柱峰也并不会因我的两鬓斑白,两相观照,山我俱老吧?
“山水依旧岁月远,不以物喜与己悲”。久久凝视着天柱峰,我倒是心有所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