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中梦里语惊人——读校订批点本《石头记》笔记(七)-红楼书话-文化纵横-搜狐社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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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中梦里语惊人
——读周汝昌校订批点本《石头记》笔记(七)
2009年8月14日—25日
在”笔记六”里,我探讨了《石头记》“假”的七种状态:一假中有真;二真的不去,假的不来;三暗写真,明写假,假,是真的影子;四假在这里就是《易经》里的“贲卦”含义:贲者,饰也;五把假做成了一个叙述真实事件的手段;六假遇假两假是真;七真逢真两真成假。后来,又陆续看到了一些,例如,北静郡王装束,原本,在我们现代人,这些大可不必追究,可在那个时代,尤其在文字上敏感得变态胤禛当政时期,这个爪子可是不敢混用的,五爪是龙袍,那是一等阿哥皇帝才能穿的。蟒袍上那蟒却是四爪,是那怕只在一人之下的臣才能穿戴的衣服。第十四回中,让他穿的是“五爪坐龙白蟒袍”假中透真,这是第八种;再读到后来,读出来了,宝钗和宝玉佩件的一真一假,真也成了假;而黛玉最后也与宝玉有了正正得正,两真相遇的时候(相信,在不断的阅读中,自己会陆续再看到一些惊奇)。

好一个曹雪芹,用两句“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贯穿了一整本书。这个“真”与“假”、“有”和“无”,错综复杂地关联、穿插经纬交织,是石头记的一个大关键。“无为有处有还无”暂且不说,就是这一对“真”与“假”字,算也用到了出神入化,炉火纯青。

在读这本书过程中,做为一名“草台班子”业余写手,有一个强烈的愿望,觉得特别有必要捋捋这位曹先生用了些什么样的创作手法。

偶尔看到,最先做写作“手法”总结的,是那位标新立异、才华横溢的金圣叹先生。脂砚斋就是用了金老师的方法,来批点她爱人的这本书的。

第一种是神龙藏首不藏尾的“云罩峰尖”法。第四回,宝钗一家进京,原是为了宝姑娘待聘选妃嫔才人善辇之类的,整本书里,就露了这么一点就再也没提起。峰尖之下,我们慢慢看到的宝钗,一切作派行事为人,都是以帝、郡王之妻妾为标准训练出来的。她的博学广闻、心机意巧、阳谋阴计、举手投足,莫不让人感觉到,那“峰尖”里总是笼罩着些“不能说,不能说,一说就错”的东西。

世人多半喜欢这个女孩儿,其实喜欢的是没被云彩罩住的宝钗。读到中间,时不时我瞅见了这个肌骨莹润、举止娴雅的姑娘冷傲的一面时,总会想起她的房间——“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

与这个手法字面上相像的,是“横云断山法”。这一法,有五种用处:一种是第六回“刘姥姥道:‘也没甚说的,不过是来瞧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亲戚们的情分。’周瑞家的道:‘没甚说的便罢,若有话,只管回二奶奶,是和太太一样的。’一面说,一面递眼色与刘姥姥.刘姥姥会意,未语先飞红的脸,欲待不说,今日又所为何来?只得忍耻说道:‘论理今儿初次见姑奶奶,却不该说,只是大远的奔了你老这里来,也少不的说了。’”——读到这里,谁也会腻味起来,求人的事情,无非车轱辘话茬儿来回倒腾罢,有意思的是“刚说到这里”,读者是大大松了一口气,蓉哥来了!就此截止,最好。这一招,书里边俯拾皆是,读得人感觉清爽无比。

第二种用处是,在一大段故事叙述中,由于情节太长,间或加以动作、事件、想法让其中断,就会使这大片故事不至于显得拖沓乏味。这种手法,我似乎好多年以前在歌德或者托尔斯泰论写作时,读到过。老人说的是,在一大段故事叙述中,可以让主人公站起来走走,或者被人物事件打断一会儿,要么就让飞过的鸟、猝响的声音打断一下……《石头记》里,就是在最为魔幻瑰丽的第五回,作者都没忘记让:“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颖慧,恐把仙机泄漏,遂掩了卷册,笑向宝玉道:‘且随我去游玩奇景,何必在此打这闷葫芦!’”——

“宝玉听了此曲,散漫无稽,不见得好处,但其声韵凄惋,竟能销魂醉魄.因此也不察其原委,问其来历,就暂以此释闷而已”——“歌毕,还要歌副曲.警幻见宝玉甚无趣味,因叹:‘痴儿竟尚未悟!’那宝玉忙止歌姬不必再唱”这样一些“冷句子”打断那些一如《推背图》似预言诗,作者明白,就是最好的东西,堆砌起来,倒失了趣味。

第三种用处,就是,让人物把话说尽了,仍让人觉得还有,忽然来人打断,这是作者惯用的手法。如第十六回,贾琏和黛玉回来后,刚料理了一场大型丧事,风光无限的凤姐,好容易跟丈夫单独相处,一番伶牙俐齿之后,几句“依旧被我闹了个马仰人翻,更不成个体统, 至今珍大哥哥还抱怨后悔呢。你这一来了,明儿你见了他,好歹描补描补,就说我年纪小,原没见过世面,谁叫大爷错委他的”为邀好的话正没完没了时,“正说着,只听外间有人说话,凤姐便问:‘是谁?’平儿进来回道:‘姨太太打发了香菱妹子来问我一句话,我已经说了,打发他回去了’”这个截断何其应时!给读者的印象是,要不是这事儿,凤姐的“一从二令”关键转折,将会有多少语言做为奠基的。

第四种用处,就是暗里做“且听下回分解”用,像贾政带一帮食客,遇到了宝玉逛大观园,游了十之五六,书里人、读者、作者真的有点累了,再往下走,也显了铺张,这时,恰到好处,“又值人回,有雨村处遣人来回话”——最有意思有是,这时,这一群人刚巧走到一所新院落,好了,他们不进去,我们也惦上了。所以啊,一本《石头记》读得让人欲罢不能。大约,如我草根“嚼红粮”者,就是这样勾引出来的。

到了二十七回,这天应该是宝玉十三岁生日,芒种。这个节日,读得使人向往,一群清丽的女孩儿,“或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的,或用绫锦纱罗叠成干旄旌幢的,都用彩线系了。每一颗树上,每一枝花上,都系了这些物事。满园里绣带飘飘,花枝招展,更兼这些人打扮得桃羞杏让,燕妒莺惭”女孩儿凑到一块儿,总有些闲话漫语,宝钗、探春、黛玉碰面了,也得“闲碎”几句吧,嗬嗬,这种时候,宝玉来了。兄妹俩得唠唠嗑,便在石榴树下说上了话(这话还真的挺关键:探春送给宝玉一双鞋子,据说是暗示这天是宝玉的生日),“横云断岭”自然把黛玉宝钗撇开,她们也各自做自己的事情去了。